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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深不见底的度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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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朵:深不见底的度量




仙经深讨论
  ——李白

深凭送此生
  ——杜甫

未老已深谙
  ——白居易

敢将诗律斗深严
  ——苏轼





己酉岁九月九日
陶渊明  

靡靡秋已夕,凄凄风露交。
蔓草不复荣,园木空自凋。
清气澄余滓,杳然天界高。
哀蝉无留响,丛雁鸣云霄。
万化相寻绎,人生岂不劳?
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
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
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




九日闲居并序
陶渊明

余闲居,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寄怀于言。


世短意常多,斯人乐久生。
日月依辰至,举俗爱其名。
露凄暄风息,气澈天象明。
往燕无遗影,来雁有余声。
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
如何蓬庐士,空视时运倾!
尘爵耻虚罍,寒华徒自荣。
敛襟独闲谣,缅焉起深情。
栖迟固多娱,淹留岂无成?




  当一个人的真情流露出来,已经足够真挚时,还能不能在此基础上加深一点,更为深情款款?当一位诗人的诗写得足够好的时候,还能不能再往前跨出一步,写得更为精湛、深刻,并且能够被他本人感知到两点之间的进度与差异?问题就出在这个“更”字上:一个比较级,一个更新或更替的意识,一个跃进的姿态,都要求当事人毫不迟缓地在找到一根基准线之后蹦跳起来,再也不低于它,再也不沉沦或塌陷。因为心智已高于那根基准线,所以无论时日如何辗转,整个人的状态、气魄、作为都不再失落,尽管表面上看,艰难的生活将人摧残得憔悴不堪、狼狈不宁,个人好像被生活打败了,无还手之力,但是心坚如铁,身轻如燕,断无可能坠入深渊。可见深度之深,深情之深,包含二义:其一,既已升腾,再无反复之可能,要不然此升为伪升也;其二,所谓深或更深,并非向下沉陷的加速度,而是向上腾升的俊功夫。一日为深,终生为深,不可逆转也。向上腾升谓之高,向下掘进谓之深。步步高,日日深,同持一理,故而,深不见底的引申义不是关乎沉沦堕落,而是反其道而行之,仍然说的是等同于高不可攀的深不可测,等同于妙不可言的巧夺天工。强调的是一种内家功夫,朝向自我的内在不断掘进,提升自我的境界与觉悟。于是,深度通过不同的层级呈现出来,表明一个诚心诚意的人如何层层递进,逐步获取与自己的辛劳与智力相匹配的阶段性成果。
  关键是这根基准线在哪里。该怎么找到它?到底有没有?实际上,这里会有两根基准线,或者说基准线应当从两个角度来理解其蕴藉:其一,从诗人的人生观角度来理解,他在怎样描绘自我真实形象?实然状态的自我与应然状态的自我之间存在怎样的差异?他会怎么调整?他所采取的具体措施和策略即可看出他进一步的越界姿态;其二,从诗人的创作观念角度来理解,如何给一首诗做减法或加法并无高低之分,我们观察诗人在后期写作中减去了什么、加入了什么,从中来判断诗人作法观念的迭代递转的可能性与方向。如果诗人时隔十年写了前后两首主题相近的诗,读者完全可以将前一首诗当成后一首诗的一条基准线,甚至可以分得更清楚一些,在前一首诗里可以找到很多条基准线一探诗人的底蕴。就公元409年所作《己酉岁九月九日》而言,其中的确已经袒露了来自人生观与作法观念双方面的基准线。这一年诗人近四十五岁,已是年富力强,足以确定立世作文的基本态度,诗的表面所呈现的是他的人生观框架。他采用的基本态度是什么?他面对人生困惑的应对办法有哪些?这些问题的答案都能够在字面上找到。或可说,正处于一个关键的人生阶段,在孑然一身的奋发进度中,他机智地采用了自问自答的方式,以彻底解答自身所面临的人生困惑,要求处于最佳状态的自己给出一份一劳永逸的答卷。这一日,阳刚之气腾升,永恒青年形象已然成型。
  “万化相寻绎,人生岂不劳?”这就是严肃的第一问。事物都处于千变万化之中,都在不断演绎的进度之中,哪里是终点?哪里是落脚点?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够找到答案的。以此为鉴,每个人哪能停下来!哪有不劳心劳力的。但问题是,劳累又是为了什么呢?(得到什么可以犒劳这样一份劳作呢?)。每个人就像一颗球,在不停地公转与自转,已经停不下来了,决定转速与方向的力量不来源于自己。从来如此,一刻也不罢休,就好像自己的运转是大千世界运转的一小部分。大千世界的运转永无宁日,但是作为个体的某一个人有始有终,终有一日会衰竭死亡,这是无法改变的。停止运转的那一天,就是生命终止的那一天。如此一来,生命运转被认为是一种常态,不能停下来,不能与运转抗争。对运转的顺从与逆反杂糅在一起,不服从的意念始终在个体运转进度中弥漫开来,难以弃绝。既然到了这一步,不运转不行,那就必须随运而安,在运转中寻求不动如山、心如止水的平衡术。解决问题的首要措施就在于要强烈意识到自我独一的存在感。绝不能放弃这一点。往大了说,就是要以自我为中心,重塑眼前的世界框架。聚焦于以自我为中心的这个念头之中,方能对付万古愁绪。你有你的繁荣与凋敝,我有我的自我陶醉,各行其是,两不相欠。更何况我,还可以从这茫茫宇宙中抽取出独属于我的时间序列,将我的过去和未来通通归拢于今朝。
  如果我说我的人生能够获得永生,仅仅是因为吃了一壶浊酒之后咏叹了一下人生,你信吗?反正我信,我也希望你能相信这一点,也可以照此办理。当我问出“何以称我情?”这个问题时,我已经替所有人说出了心中的疑惑。我的答案是紧凑的,是一个并列关系的展现:酒及其启动的心灵机制。简言之,酒-醉模型无坚不摧。这是我首次面对重阳节所生成的命题最清醒的答复,内心的焦虑因为时间坍缩而消耗殆尽。在一问一答之中,我获得了一个宇宙奇点,没有了时间,没有了时间累积可能带来的种种烦忧,所以,我能被其他诗人以一个完人的形象辨识出来,定格在一个古老而年轻的节日之中。酒只是一个外在形式,诗中之酒才是实质。进一步说,凭借诗,我才获得了制胜法宝,已抵达一朝一夕所对应并精巧折叠过的永生。这不,你正通过这首诗重新使我复活,使我轻巧地活在与你同处的一个时间状况之中。我已经预料到了你必将在读我诗的时候复苏我的全貌。这一点你可能很难理解到位,但并不影响我全面复活。如果你问这两个重阳节之间我的理解程度是否存在差异,我会停下脚步,好好听你接下来怎么说。我知道你抓住了要害,找到了洞穿我矜持有加的花架子的路径。的确在己酉岁九月九日之后十年的另一个九日,我变得有所不同。我有意加深了自己的认知层级,也绝不满足于第一首诗所获得咏叹层次的永生。现在要看你能否看得出这一点心思。
  在第二首诗,首先就要解决一个长短关系或多少关系:久生与永生有何分别?很明显,永生绝不是无限时间的绵延,而是在一朝一夕之中就获得了所有的时间,或者说,时间坍缩为一朝一夕,并没有更多的时间,以及更多的时间所带来的诱惑之类的问题。就在一时之间拥有了全部的时间,这就是永生最基本的含义。而永远活在人们心中或者活在爱人心中,这是永生的一个引申义。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还有那么一点一朝一夕之间时间的延展想法,还有一个时间点与另外一个时间点的差异性斟酌的痕迹。如果来得及,且不说更激进一点的说法是,朝闻道朝死可矣。没有更多的时间就是用不完的时间,就是无限的世界。不需要时间间隔来证明什么,或通过一个后发状态来证明什么,这就是永生。无间隔的时间观念里所有生命阶段与自我形象都在一时之间全然展现。暂且如此,就是永远如此。得一时,得一生,得永生,这不是没有可能。人们希望活得更长久一些,即便是寿比南山,仍然会有一个人人皆知的上限或封顶在那里等着,仍然是无限时间的一小截,肯定不等于所有时间的汇聚(于一点)。长生不老这样一个奢望离永生的风姿还远着呢。一时之间获得永生的人日后也会死去,他本人也心知肚明这一点,这并没有悖逆永生的定义。永生不能粗暴地认为或等同于不死,而是它已经绕到死与不死、朽与不朽的分辨前提上去了,跳过了那个倔强的“不”而坦然接受一时之间全然来到的顺遂与阻碍、丰富与贫瘠、长与短、多与少。
  永生也妥当解决好了外物之名与本己之名的问题。永生甘愿是无名的。永生(者)不需要梳洗自己的羽毛给别人看,或者说,人们最先看到永生并不是通过它的皮毛。所有人都爱的那个名正是皮毛,要么是一个日子,要么是日子里的一个形象。而永生很难成为一个倾慕的对象。九月九日的确有永生之名,也有永生之实。关键不是看在这一天你是否碰到了永生的人,而是看自己有没有可能跳出各种局限而趋近于永生,是探讨自身获得永生的种种条件是否具备。这么说吧,每一天都有可能获得永生,都有获得永生的人进入这一天。之所以选择九月九日来说事,是因为诗人还在乎进入这一天的仪式感。九月九日,这是一个看上去非常适当的日子,过好了这一天,其他日子也不在话下。永生的可咏叹性自古以来令诗人们流连忘返。重九之名也好,日月时辰也罢,乃至于每个人的名誉,皆有其名,皆爱其名,这是爱永生之名与实的一个前奏、一块跳板。在动词乐与爱的周旋之中,永生触手可及。即便永生这一契机难以把握,但永生话题却可以实时展开。进不了永生之名与实,那一定能够进得了永生的话题之中。实际上,在人头攒动的氛围之中,很难谈论永生的话题,人静不下来,必须独立于天地之间,凭一己之力与天地对话、对峙,或可赢得一次主导永生话题的机缘。永生可能在永生的话题之中,也可能在话题之外,而话题一旦展开,就会陆续碰到一系列逆反的现象和否定性气息,就像眺望永生的进度中出现了无比巨大的铜墙铁壁。
  不、空、无、非、徒……这些否定词随时站出来讲道理摆事实,让永生话题中途遏止。既然已置身于重九之中,撷取当时之天象与气候也在所难免,即便上一首诗已经谈了一个够,现在老调重谈,也不至于一点意思也没有。风露凄凄这一回事好像构筑了最为真切的舆论环境,没办法绕开它。即便绕得开草木(上一次用了这一次不用),却绕不开天地之间的鸟虫。你瞧瞧,永生还没有得到,永生的话题还没有完全展开,可是谈论这一话题的结构、模型却是永固的。仿佛这个永固的模型是小一号的永生,是在悉心模仿永生的形象。重九的形象千百年来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而谈论重九的方式也不见得一下子有天壤之别。重九的可谈性正在衰竭,仿佛表明它最本质的形象即将跃入眼帘。如果上一首诗第一行就起风了,而第二首诗来到第三步才刮风,这是不是有一点点不同呢?风的座次不同,表明天地万物与人的这一次重聚产生了不同的主题吗?只有老实本分的大雁还待在原有的位置上,随时恭候诗人的差遣。看起来大雁是第一个获知永生真谛的天外来客,随时准备来赴约,为人的定力或入定提供最为忠实可靠的见证。如果没有大雁,在诗的那个中间位置上,诗人可能就会心慌意乱,丧失了他以前拿到手的某些确定性。天上有大雁,地上有秋菊,一对永恒的搭档使得人与人、人与物之间可能存在的云泥之别顿时消失殆尽,个个毫无障碍地,能够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帮我我帮你。当诗人大声疾呼“谁能帮我”时,应答者有三。
  大雁和菊花肯定会伸出援手。如果还有酒,肯定也能帮上大忙。如果买不起酒,酒神精神也会使诗人两手叉腰站在松冈之上傲视苍穹。十年之后,这一次可能真的没有酒了。只有酒的容器、酒的记忆勉强还能帮上一点忙。酒曾经在第一首诗中成为了压轴的角儿(在诗中出现的位置相当靠后)亮相,为整首诗提供了十足的底气。现在,在第二首诗中,酒的形象出现的时机颇为讲究,第二首诗共九联,而酒的出现在第五联,不上不下,处于一个中间环节,起到了一个上下平衡的作用。比较来说,酒在第二首诗承担的使命更为积极,表明的是一种“能”的确定性,与第一首诗屡屡可见的否定性气氛大不一样,在这里,包括“有”这样的肯定性声明在内的那些积极因素逐渐占了上风。在第一首诗中,酒成为了一种对抗性的力量,力挽狂澜的终极力量,显示出诗人被逼到绝境以后的最后一击,最后的底牌打出来了,那种余悸犹在的感觉仍然跃然纸上,诗人有一种险胜一局的侥幸心理。然而,在第二首诗中,酒更早地担当了调节气氛的前锋,为诗人扫除了后顾之忧。因为有了酒做担保,接下来,诗人就可以更进一步来探讨在酒所搞定的局面之后人的活动范畴还可以怎样扩展。读者确实有必要来关注酒的作用生成之后,诗人接下来还有怎样的思虑和作为。酒所承诺的能耐有可能是过来人历次内心挣扎之后形成的印象,但在这里,也有一种微妙的遗憾心思:酒要是在这里该多好,毕竟酒是那么的能干。
  无偿的菊花的确能便宜从事,随时奉送一解风情的能耐,在重九这样的节日里有一种取之不尽的感觉。如果不是为了平衡酒作为一个得力帮手所造成的对仗上的空乏,菊花本不情愿登台亮相。的确,在第一首诗中,酒的出现是作为一种自问自答的后续环节亮相,而在第二首诗中,完全是主动走上前台担任先锋,口齿伶俐、大包大揽地呈现出它能解决百般麻烦的卓越功效。诗人认可酒这般斩钉截铁的承诺与替人解忧的站台表示,但他意识里并不打算完全将自己的心智空间交付给酒来填满。他的确想观察一下在酒的承诺之外,一个人到底还可以怎样应对天地无常的万千变化。除了酒或者没有酒,一个人还可以怎样来应对生老病死之类的烦忧呢?上一次,仅仅凭借酒所带来的慷慨陈词,就塑造了一个坦然面对一千年时光的自我形象,这一次除了酒,诗人还可以如何塑造出一个洒脱的自我形象呢?在这里,并非要再一次进行自问自答。不妨说,问题还是上一首诗的那个问题,但答案必须要比上一次更为精深老练(一卷两考)。上一回停顿于自得其乐、自以为是之中,在凭借酒也可以获得永生的逻辑中达成了自洽,但那种表述手段似乎有一点过于生硬,完全是为了有力回击一时兴起的否定性气氛而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同样野蛮地、看似毫不讲理地硬生生将自己拽进了永生的自圆其说之中,且不管天地万物接不接受。看来这一回要把酒先拿开,然后再来回答“何以称我情?”这个根本问题。
  难道这里、这一回还有一个更深的层次吗?今朝有酒今朝醉,确实可以解乏,也是一个能够轻易拿到手的解法,但是,毕竟还需要依靠一个外在之物来协助自我境界的提升。百虑何所来?从自身之中,找到各种隐忧、焦虑的来源和生成机制,然后凭借人本身的天性与本性,以一己之力、内在禀赋迎刃而解,方是本来策略和制胜法宝。于是,一开始以为外在之物施与的否定性力量都是针对自己发作的,好像都在跟自己过不去。但现在换一个角度看,外界事物所谓的这不认那否定都是它们自己的事情,都是天地之间运行法则的体现,并不是针对某一个人而来的,并没有什么敌意。它们在它们的小宇宙中运转。它们散发它们的不满和牢骚。它们面临各自的兴衰荣辱,而我要过自己的生活,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周边事物的起起落落、沉沉浮浮,与自己没有什么牵扯挂碍。如果非要说存在什么关系不可,那也是彼此之间具有某种生老病死的共性,在某一个情绪点上可以产生心智共振,仅此而已。所以,诗人可以从第一首诗所设计的自我形象中跳脱出来,回头看早先那个自身是如何模样,像不像一位矫健的士兵远途跋涉,脱离险境。现在似乎从苦海中脱离出来,可以远视时空之中诸多事物的运行,无论是惊讶、拥抱、勾连、疏离,都尽在眼中,可以一言不发,也可以为之动容,可以区别对待,也可以与之一起共情。天地万物一时之间成为了某人的镜像和周边元素。
  于是,再看草木的凋零、菊花的繁荣、大雁的天资,都不像是在传递令人恐怖的信号,不是每一次都在叫嚷着必有一死的真相。反而是一支天造地设的乐队,以不同的乐器从不同的位置发出混响,形成一个人自我审视当下处境的背景音。哦,原来如此。不走运并不是某种例外状况,天地万物无不如此,一个人发牢骚发脾气都是这个人一辈子运程中必有的表现。都免不了有这样的表现。可见,这里有诗人的三重影像叠加在一起。第一个影像是一个居住在乡野的贫困文人正在感慨些什么。第二个影像是找到了一定的救助措施和宽慰方法的新人,能够化悲痛为力量,化腐朽为神奇,自得其乐。第三个影像则是超出这个(自以为塑造了一个完人形象的)新人而高居在一切皆有因缘、一切皆是安排之中淡定从容、逆来顺受、无所畏惧的赤子形象。从园木自凋之空中学到了空,从寒华自荣之徒中学到了徒,人之空无与徒然本来就有,算不得什么例外的发现。更谈不上是一桩倒霉的事情。人家都有这般遭遇,人为何无此苦旅呢?空与徒,人本来就有,无非是草木鸟兽日日示范而不自知也。诗人的视角已经调动起来了。那个赤子正瞧着那个完人,那个完人正瞧着那个发牢骚的本我。一重叠一重,别有一番景象。那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完人形象已经成为了一个中介,将稚嫩的自我与饱满的自我连缀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我非一日之我,我亦是一时之我,悲哉,壮哉!
  自我的可变性与裂变性造就了深浅不一的层级和进度。历来诗人得到的忠告都是以不变应万变,但是在对比过两个重阳节的心境之后,在这里,诗人完全可以撂下一句狠话:以我之万变应他之万变。一个人顿时能够生出百般变化并非难事,只要过了意念这一关,自我的裂变完全能以几何倍数的形式展开。个人的丰富性或可与天地万物争辉。变与不变两可,诗人把握住了权衡利弊的决心与权柄,既可以融入大千世界之中,来去从容,也可以立于不毛之地兀自巍峨。且不说人有三头六臂,但可以说诗人自有三重叠影。虽然眼睁睁看着大厦将倾也好,大势已去也罢,并不必然由此生发绝望与颓丧之情,如果这是自然规律所致,或者人力所为,且由它去吧。倾有倾的道理,空有空的法则,这都算得上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变化,既变之,则随之而变。变化之中不变者他那里有,我身上也有。人已清空,酒杯也空了,空对空,相视而笑,就不会感觉到有什么落差,也不会谁嫉妒谁。今年过节的确喝不到酒了,生活上出了一点变故,跟上一次有所不同。不是没有做这方面的准备,而是某种匮乏已然生成,虽然表面看上去有一点不堪,但在人与物双向的空转中,也不会觉得有丝毫羞耻。要怪就怪那空空如也的酒壶吧。在所有的空乏之中,肯定有一个源头性的空无,如果非要追责不可,就可以把所有的过失都推给它。如此一来,人就释然了,不必自寻烦恼地担负起深刻检讨自我之空的职责。
  有酒喝是过节,没酒喝也可以过节,节还是那个节,人还是那个人,如果有人说这过的是不同的节,那我也可以说这是两个不同的人。没有酒我可以向那一丛菊花靠拢,如果菊花不款待我,我可以生变出两个不同的我:一个旧我朝着一个新我走去。生命在观照的细微之处展现出丰富性和不可穷尽的色彩。所谓永生,大体就是不断发现自我裂变的丰富性,并在我观与观我的双向互动中感受到立于天地之间作为人的全部人性的汇合。永生也有两面性,外面的一层是表面功夫,呈现给别人看的。因为这个人或立功或立德或立言而彪炳史册,可谓是以成败论英雄。而里面的一层只是做给自己看的,在无人知晓的穷乡僻壤,在触目可及的花花草草之中,一个人同样能够自我意识到永生的存在,一刹那就是永恒,这怎么做不到呢?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一位强劲诗人!永生不是终极目的,毕竟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自我感知、自我体认,没必要将一种自我沉浸其中的美妙状态一概命名为永生。除了永生,一定还有与之齐名或等量齐观的美妙状况,足以打败永生观念屡屡袭扰且一定能与永生匹敌,它们同样可以被诗人所截取,并且早已赋能于普遍的人性之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如果说在第一首诗中,“浊酒且自陶”是作为一场压轴戏或“何以称我情?”的标准答案,那么,在第二个重阳节里,诗人明显确认了深情款款才是更高一层的境界,比起自得其乐、自己做自己这一套处世哲学还更为清晰,明确显示出感受力的跃进,并有一种强烈的对自我生命深度予以开掘的呼吁。
  沉浸其中、振奋深情、独步天下、诗言志……这样一个组合堪称完美。当着众人的面可能不好意思,但是一转身,回到自我与万物平等以待的天地之中,意识到自己是一位能说会道的诗人,才知道此生何等幸运。既已生而为人,且走到今天这一步,舍弃是舍弃不了了,想不了了之也没劲,算不上君子作风,但自我振奋、激荡心灵、提升诗艺仍然属于力所能及的范畴。别看整天待在老地方一动不动,或经过一丛菊花时不言不语,实则内心波澜起伏,眼界雄劲开阔。自己的心气有多么浓烈,心境有多么豁达,用一个更为完善的自我去评估,一定能够找到答案。最好的菊花,最好的大雁,最好的人,是彼此心灵相通的,个个都能成为审美尺度,个个都是大地之子(或天之骄子),都能看出人世间的是是非非。现在的问题是,为人者能达到化境吗?能抵达与菊花、大雁和一切周边事物最佳状态比肩而立的高度吗?诗人给出了一个明确的答复:我能!家里人催我某个时辰回家吃饭,但我晚了半个时辰。我也能意识到这份延迟所发散的魅力,也能想到家里人正在焦急地等待。但这种在约定时间之外猛然富余的时间豁口真的是产生了一个新的精神空间,仿佛人世间的一切美酒琼浆都在那里芬芳四溢。一个被打开,然后又会准时折叠的时空就这样在天地万象的共振中被人所见证。这是多么欢快的事情啊!待在这里,哪怕只有半个时辰,都足以对抗在外人看来鄙人一事无成、一生落魄的种种斥责。难道在这里,在这样一个诗意的时空之中,我真的被认为一事无成吗?我听见一个大成的自我正在召唤。


2024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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