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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代写一首万能的悼亡诗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01-08  

木朵:代写一首万能的悼亡诗




  我在这些事情上的向导是你的自我
     ——约翰·阿什贝利《凸面镜中的自画像》




应当预先想象这样一个人。
一个存在我们中间的诗人。
那个活着跟我们说过话的人
(依稀记得断断续续讲述着
他的诗学见解,但同时代
没几人听得进)隔了很多年
又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
但他必是在他的生卒年表里,
以永恒青年的形象跟我们讲话。
隔空对话,言犹在耳。
没想到他就这样走了,
生前没有获得对等的承认。
我们甚至泼冷水。他逆来顺受,
执拗于到手的诗学天分。从未松懈。
他写了很多东西,他是劳模,
可我们掉以轻心,从未深入。
我们不信他抵达的高度。
不觉得他比其他人更了不起。
不曾一次迅疾而热烈地代入他。
但现在,阴阳两隔之后,机会降临,
(死亡加重了他作品的分量,
并令我们姿态恭谨,小心伺候,)
我们终于读出他作品中的好。
他已经不需要我们给的好处。
我们体验到的好将归于自身。
好得令人羡慕。好生惭愧。
无法忘记他在精神上高于我们
跟我们讲话的样子。即使我们
竭力模仿,也做不到那等气度。
好在有一场大雾。就出现在窗外。
我们几个人在谈起他时,不会
觉得他正盯着我们看。他已经
听不到了。我们不需要过多忏悔
和祈祷。我们做好自己。雾的能见度
只有几十米,这时我们已经看不到
更多事物。一下子我们陷于
无言以对的盲目局面。我们都
不好意思只顾自己,只谈论我们内部
正在发生的事情。仿佛这场大雾
是他有意营造的,或者是上天为了
将他与我们隔开来,或凑到一起
营造的假象。在雾的面前,
我们连连打喷嚏。我们讲真心话,
并不担心喷嚏的含义有变。
雾是一种自然现象。但如果我们
心惊肉跳,就会觉得是谁有意为之。
我们赶紧记起他写的一首诗的标题。
或者关键几行。我们引用这些句子。
拨开迷雾排除障碍。我们无法忍受
云山雾罩,仿佛雾是阴界漫上来的气氛,
侵占了阳界的领土。但今天
恰是他的忌日。我们暂时走不开。
被他的死亡所定义。除了雾,
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权利。
雾要告诉我们的是,他的权利
并不是我们让渡的。我们并不是
最终的裁决者。我们所标榜的
审美尺度不是我们自己的。死神
也没资格拥有这些尺度。这真是奇怪。
以前也发生过。一位诗人生前寂寂无名,
可死后成为圣人。现在历史在重演吗?
不太可能,但无法判断。雾中的信号塔
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但幸好还在。
肉眼看不清是长肉眼的人的能力所限。
塔仍然存在于雾之中。他的作品还在。
他的作品使他仍然活在我们之中。
我们并没有失去他。我们这个总体
仍然包含他,既然他的作品还在。
难以预料什么时候会起雾。
难以预料一位过世的诗人何时声名远播。
等着瞧。雾令人看不清的在前方。
令人看得清的是这弥天大雾。
是我们身后的逼仄空间。一雾遮百丑。
使得我们的谈话有了某种边界与约束。
我们不会肆无忌惮。我们说话要小心,
我们给亡灵的评价要客观。要发自肺腑。
雾的生成原理太奇妙。是超能力的表现。
我们的肺里也吸进去了。雾在我们
看不见的人的意念里使我们也不被看见。
于是我们中有一人好奇地问:
“悼念开始了吗?”我们以为结束了。
仿佛一切的悼念都还只停留在序曲上。
我们拼尽全力所组织起来的悼念气氛
不如一场雾。咄咄怪事。人定胜天
的豪迈在哪里?在场的人都意识到了
临时拼凑的合力太仓促、草率。
最有能力的人也会变得妥协、静默。
成为和事佬。应当各自选一个机会,
一对一对话。亡灵在雾的深处。
我们在看得见自身的地方。然后
开启隔空对话。彼此看不见,
但可以听得见。我们正听着或接受着
塔的信号,不是吗?更何况再大的雾,
路上都有奉命的行人。雾并不会阻止
什么事发生。既然它本身是一个发生。
以此类推,死亡也如此,死神
并没有阻止事情继续发生。
所以我们可以继续发声。使我们
正在进行的悼念切实地发生而不是
一发生就结束了。而不是没有将
我们托付其中。而不是我们丝毫不曾
从此次悼念中获利。谈到获利就对了。
因为跟我们切身利益有关。所以我们
对亡灵的悼念也是在提前悼念自己。
(有朝一日我们也将会被悼念。)
悼念我们已经逝去的时光。悼念我们
能力的丧失。悼念我们的未来不可逆转。
突然,亡灵会让他成长中的儿子
走到我们跟前。乞求我们写那未曾
写就的序言。我们中谁能接下这活?
一篇序言能拯救的心灵本质上并不需要
一片虚言。序言拯救的是苍生。
他的儿子没有继承诗学衣钵。
历来如此,诗人的儿子几乎不重操父业。
诗人交付的重担从来不给自己儿子。
而是给天选之子。他的儿子选中了
我们中的谁呢?他生前没有选定谁来写
诗集序言,他儿子的选择会不会一头雾水?
我们中必须有人挺身而出。等大雾散去,
这个人就会显现在我们面前。他就是
老天爷选中的人。二话不说。就这么定了。
但我们并不会看重这篇序言。
我们心中都有一篇序言。因为没有
写出来反而将我们时时刻刻塑造得更好。
其实慎重的序言就是我们共同的誓言。
我们答应诗神要奉献的必须全都奉献。
不存任何私利,没有私心杂念。
这样的人才写得好一篇关于诗人的序言。
他的亡故能换来一篇像样的序言吗?
这篇序言就像拦在作品面前的一场大雾。
写序言的人一定看见了信号塔。
我们趁势推选了一人。他儿子放心走了。
悼念气氛为之一振,仿佛有了一个交代。
现在有人提议朗读他的一首诗。
但也有人提议读各自往年写的悼亡诗。
没有写的人请站出来。为自己的够格
而不够格忏悔。悼念是一种能力。
一个人的死去是作为我性的一部分丧失。
唯有通过得体的悼念形式才能将其赢回来。
悼念的不可能性体现在人死不能复活。
而可能性在于活着的人可以活得更体面。
悼念的不是一个死者而是一个生者。
悼念不是一个消极的否定词,而是
积极有为的行动,并且什么时候都不能
说完事。死亡注定日日发生,从不断绝。
而悼念不可能针对每次死亡每个亡灵。
悼念的意义必须从总体上把握。
悼念将识别个体的存在。悼念值得
悼念的人。寻常人事将在悼念以外飘散。
悼念是残忍的,在甄别、有选择,
是有能力的人针对自身发出的感慨。
不去悼念是一个选择。不值得悼念
也是一个选择。愿否被悼念也如此。
亡灵浑身上下散发出引力,召唤
悼念他的人趋前问候。与其说
任其驱遣,不如说甘心情愿。
雾渐渐散去,雾中所言必为日后所听见。
字字如雷贯耳。绝不是赘言与废话。
所有流于形式的客套话都不是在悼念。
掉以轻心的话将失掉悼念的最佳时机。
雾会在一定时候消退,悼念的机会也是。
不是每一次悼念都能构成一首诗。
悼念的句法应充满理性的闪光点。

在不可能悼念的地方继续悼念。
悼念是一种文法运动。今时不同往日,
今日的悼念必须从头开始。他怎么
还值得再一次不一样的悼念呢?
悼念的形式不会枯竭吗?有没有
历史上最好的一次悼念可供参照?
借用它的措辞,借用它的泪点,
借鉴那个悼念者抒发怀抱的气概。
即使我们再缺乏经验,在一次悼念
仪式中,仍然能够辨别怎样的悼念
情真意切,怎样的悼念虚情假意。
这需要我们置身其中,不能凭空想象。
对被悼念者多一点点同情与理解。
理解我们每个人在悼念中的不同点。
摊开在我们面前的诗篇不应被
一篇充满悼念气息的序言所遮蔽。
不是去看序言。不是看悼念流程表演。
而是直抵被悼念的人写就的作品。
他的诗就摆在眼前,知道他的好,
就是在悼念。悼念的本意就在于
写这首诗的人不在了,念兹在兹。
要是他还在该多好。再转一个身,
如今活在世上写出好作品的诗人,
你真的愿意奔赴千里与之一见吗?
换作是你,你期待一个慕名而来的
远方的客人吗?你真的会动身而往?
想明白了悼念的性质,我们就可以
问自己为什么需要一个悼念形式。
我们希望交到死神手上的诗人
得到优待,我们希望健在的诗人
不必畏惧死亡,我们追踪自己身上
附带的可纪念性,我们深知一个人
能被悼念的属性并不居多。但我们
并不是为了能被悼念的属性而活着。
我们活在不被提及的茫茫岁月中,
生前如此,死后也如此。悼念属于
一种抽空的惦记,一个抽象的动作。
不要太当真。但的确,通过悼念场合,
亡灵的诗篇将重新摊开。隔在生死
之间的迷雾将会散去。这是难得一次
破除界限的相会。他的好与我的好交换。
(记住这次交换!称谓上将发生变化。)
在我所认识的诗人之中值得悼念的数目
是多少,心知肚明。根据以往
采用的悼念形式,我能够评估
悼念之所以发生的根由到底有多么遒劲。
如果我不被选中去写那篇序言,
我可以写一首悼亡诗。不论远近疏密,
我回头就可以写好。不一定要给人看。
我可以重建他的作品与我本人的关系,
并将其中之好转化为我的营养。
从他那里失去的在我这里找回来。
大雾散去,我能看见我在人群中
低头自顾。我暗下决心写出的悼亡诗
不被应用到大庭广众之上,是因为
其他人难以估量我与亡灵的交情多深。
我等着人群散去,独自呢喃表白。
如果我畏惧亡灵带来更多的亡灵,
请不必嘲笑我胆怯。阳气升起的地方,
朗诵者拥有得体的位置。我在这。
的确,我一开始就考虑了更多的亡灵
而不是唯一一个,死在这也在那,
我也不仅仅是讨论生死之交。
我所遗憾的是作为一种可持续
发展的风格中断了,无人能续。
他的诗只有他来写,而无人继承。
我只能悼念我不能抓住的那些元素。
超出我的能力范畴,悼念就启动了。
我绝不是重复他已经知道和掌握的。
我应当说给他不同的看法,呈现出
一个不同的自我形象。我也随之一变。
只是我不想自己的变化时时被触及。
我想在理解他的进度中,保持一种
绵延不绝的动力。他没有完全荒废。
他值得被悼念即是值得一写。
在他已经写就的作品以外,再添一笔。
但我显然不能将这种理解据为己有,
我必须回到我们之中去。听听大家的。
于是我看见自己又返回到厚厚雾气中去。
因为所有的人都在那里。他也在那里。
他透过雾显示出鲜活的形象。而所有人
在摒弃雾所带来的不安与疑虑之后,
也能清晰看到雾所混淆的一切,
一切中自我形象的刻画正在同步发生。
我们同时被这阵迷雾引领,到一个
更高的维度,重新看见了人世间。
我们仿佛也是鬼怪精灵的缥缈之物,
看见一群人留在原地,而灵魂袅袅上升。
在那里,本来应该去悼念一个核心人物。
主题已明确,但雾改变了这一事实。
但我们知道雾并不能持久。该改变
还得改变。有人说应该悼念这个内容,
有人说应该是那一个。我们等雾散去。
我们等待最固执己见的人也变得妥协。
我们意识到在写同一首诗。这令人不安。
悼念绝不是一个规定动作。悼念的纹理
不应当自一开始就设计妥善。慢慢来。
一棵树将迷雾收拾干净以后,指示我们
去到它的跟前。它要替灵魂说话。

他已经不在这里了。呈现出三个形象。
一个是生前我们打交道的那个肉身形象。
一个是体现在作品中的综合形象。
一个是暂且称之为位列仙班的形象。
当然他的儿子眼里是另一个父亲形象。
如果我们不能将悼念归于悼念,
就有可能混淆众多的形象,
而且将悼念变成了追慕不及的遗憾。
我们回忆这个人生前的点点滴滴。
这一步和这些信息必不可少。
它们决定了悼念的真诚程度。
而悼念作为一台精密的仪器,
包含这样的齿轮。形式越严峻,
内容越丰富。我们得到了一个
永恒青年的形象,由此往回追溯。
我们分工协作,看谁用词准确。
最纠结的是,他在作品中到底
应该是一个怎样的人?没有定论。
作品塑造出来的君子形象与生活不符。
不完全符合。是一个应然状况。
他实现了自我教育,超乎我们的想象。
对于熟人来说,他变得更陌生。
对于陌生人来说,他像一个熟人招呼。
他的作品混淆了他的真实生活。
他的儿子拿不准这是一个怎样的父亲。
我们必须给人子打气。动之以情。
他的作品的确不是写给他儿子看的。
乃至于他的儿子质疑写这些东西
到底有什么用,但是谁也无法摧毁
父亲留下的诗,并且作为遗嘱还必须
找到相称的序言。诗去找到它的序言。
父亲去找到他的知音。一群陌生人
出现在父亲的忌日,间接证明了
父亲的名声在外。但我们的悼念
也不是做给人子看的。我们也有儿子。
所有的诗都是给别人家的儿子看的。
想到这一点,我们也就变成了人子。
通过悼念一个人回到我们的父亲身上去。
真挚的悼念必将回溯到人父那里去。
我们不仅在写一首动人心魄的悼亡诗,
而是穷尽悼亡的技法回到父亲身边去。
我们都有一个父亲值得悼念。
过去或未来。这并不是诅咒。
而是悼念的一个基本伦理产生了:
悼念必须在最熟悉的人之间
以真实的事例不掺入水分的形式展开。
(悼念的原型基于父子关系。)
悼念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棵树。
我们所使用的悼词不是源自树。
但是,的确我们曾走向了一棵树。
还记得那棵树吗?我们曾谈起它,
转而又忘记了。现在重提它就能够
回到开阔的场景中去。不要问我
一棵树对于悼念能施加什么影响力。
比如,现在利用一棵树,我又从
我们中脱离出来了,重获自我的领地。
如果我觉得措辞不稳妥,我可以说
它们来自树。没有谁会责怪一棵树。
树所确立的悼念规范令人敬仰。
因为我们所悼念的这个人毕生爱树。
可以想象,离开了树,对他的悼念
就失去了根本。树立在山上,
形成一个标志。因为他魂归故土,
我们不能追随他的脚步。但我们
可以把这棵树想象成最后一站。
他在生时的确邀请我们在一棵树下
喝茶聊天。树是一个见证者。
我们对他的悼念必须先过树这一关。
风吹响着树,现在我们把诗读给它听。
我们希望树起鸡皮疙瘩,掉满一地的叶子。
我们不知道一首悼亡诗写得有多好,
但树一定知道。树是一个评判者。
树心中有数。树会把我们知道的告诉他。
但问题是,树也可能不会告诉他。
我们必须说服或者讨好树。让它听我们的。
树并不会告诉我们它的想法或诉求。
如果非要弄懂它,我们又必须找一只鸟。
已位列仙班的他已托付一只鸟,
将他没有说完的话转告给我们。
我们刚好能碰见那只鸟。相信这一点。
很明显,如果一首悼亡诗要先读给鸟听,
这首诗的语调肯定不同于读给树听。
先有鸟还是先有树,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这就是他身后的谜局。让我们
止步于鸟或树。让我们分心,
无法准确悼念他。因为他拒绝
被准确悼念。他要模糊我们
对天壤之别的理解。并使我们对自身
理解进度的把控产生怀疑。
简言之,他要使悼念活动永无宁日。
他将在不断更新的悼念形式中催促我们写。
我们写个不停,他就不停地跨越生死。
将我们写的热量转化为他的城府。
听到有人说他活在我们心中。棒极了。

我也曾写过一首悼亡诗。
其中展现了悼亡的力量和运思的功夫。
这是一个示范。如今我在阴间,
等着人们用不属于我的方法悼念我。
我的儿子将会以乞求的语气将他们激活。
他们有可能死板地判定我
没什么丰功伟绩,而没什么好写。
先让他们中某一人写一篇序言。
然后督促他们分头去写悼亡诗。
每年的今天都可以写。我需要不同
风格的悼亡诗来造访他们的心田。
关于我生前的形象元素总有一天会耗尽。
然后他们就会进入我的作品,与之搏斗。
为了不处于下风,必须理解我每个作品
抵达了怎样的高度。他们不能输给我。
每一首出色的悼亡诗都在恰当理解我。
这是一个秘诀。我在无数次跟我有关的
纪念中获得永生。“永恒青年”这个叫法
我相当喜欢。我的确不是定格在
生命的最后一天,而是活在
我作品中的平均水平线以上。
这根基准线使悼念不止步于形式。
并促使我作品的活力有增无减。
我为弹拨这根细线的来访者叫好。
这根线贯穿我作品的始终,找到它,
就能找到相当完整的我。命悬一线。
我变成了它。每次能抓住它的
悼念者都将变成我。这是悼念的高级形式。
我将活在这根线上。悼亡诗将被
这根线串起来,形成情感共同体。
悼念的与被悼念的不分彼此,
在一根线上共振。有了这根线,
悼念的主题更明确。它可以代替我,
成为一个被悼念者,我不再每约必至。
它将使悼念的每个现场充满音符。
我将听腻悼亡诗中熟悉的腔调,
(只对呜呼哀哉的前奏略感兴趣,)
并用尽办法提醒他们下一次注意。
不可取代的悼亡诗将取代那根基准线。
但我并不默许一首标准的悼亡诗存在。
坦率说,我不想终于一个亡灵的形象
被他们悼念。为什么每次悼念都选择
同一天?为什么每次悼念当我是死鬼?
一个简单的道理:我并没有彻底死去,
还活在我的作品中。请勿将我的肉身
与我的作品分离。我的音容笑貌都在。
我不应生活在涕泗流涟的气氛中。
我不应局限在心脏停止跳动的一天。
应该是激活我而不是持久地悼念。
我的诗开了天窗,不再是一团漆黑。
我的诗中有一颗不老的松树,屹立在
心灵高地,召唤人们重新讲述它。
我不是替诗人们去赴死,去阴界一探究竟。
我只是碰巧陨落,而被死神所收容,
但我在作品中积累的时光与尘埃
仍在增殖,扩展我作为一个诗人的福缘。
令我欣慰的是,我被当成一个诗人
永久地悼念。这是绝对正确的事。
绝对正确的做法。确定了我在悼念
气氛中的诗人形象,有助于日后接纳
一个饱满的同仁。悼念他人是在探路,
让自己能体面地被接纳是动机。
人终有一死,不值得悼念就是死了又死。
所以我在聆听你们的悼词时,要细细
区分哪些是专门写给我的,哪些仅仅
是你们内心的独白。我有这方面的经验。
兼具这两方面的诉求,只有诗做得到。
换言之,是死者颠倒过来悼念生者。
理解到这一点,悼念的气场大不同前。
流泪的人是动了真情,记述这一幕的诗
是永恒的真情回放。不曾流泪也行,
真气回荡在胸间,胸中丘壑明亮。

棒极了,他还活在我们心中。
这真是悼亡诗开门见山的第一行。
悼而不掉,亡而不忘,这才是本意。
不局限于回想已知的二人关系,
还应涉足单方面建立起来的新型关联,
尤指阅读一个亡灵的遗作所激发的感情。
指明这里有一块必要的脂肪就对了。
声称这是我对他的好处的运用就行。
一群人神态肃然地共同纪念一个亡灵,
身在其中的一个人肯定会浮想联翩,
跳过人群的咒语与祈祷去另一个地方。
不一定是去与被悼念的亡灵隔空对话,
而仅仅是借助一个被激活的场景,
去面对自身身世之谜。悼念是个空洞,
非悼念的事物也在其中洋溢着生命激情。
悼念场合中的一个细节将成为新诗的一行。
悼念的心结系在无关悼念的诗句中。
这首诗写成了,就可以说悼念已参与。
纯粹的悼念是乏味的,掺杂个人的
私心杂念才是真切的。在悼念中忘我
是一时的,勿忘我却是持久的默契。
默记这一差别!悼念需要一个
有始有终的进度,身在其中的人
能够感受到到了哪一个关键点上。
不能无休无止延展下去。谁也受不了。
悼念以诗的形式开始,这是文明的;
也必将以诗的形式结束,这是得体的。
有资格发起悼念的人不是嗓门最大的人。
是写下一首万能悼亡诗的诗人。
不只是悼念眼前这个亡灵,
也能用于下一次悼念,悼念另一个亡灵。
悼念应追思的个别性,使之扣人心弦;
悼念应体谅的普遍性,使之感同身受。
替灵魂说话的是树,语法清晰流畅;
替故人现身的是风,姿态变化无穷。
所失者乃故人也,复得者亦是故人。
我们所悼念的绝不只是一个人的丧亡。

陵园中并无一棵树为你而种下。
重重叠叠之中,如何快速找到你的墓碑?
身后十载,无一友人来看你,
唯清明儿孙至而听人言也。
生平事迹、平生心愿消亡于手足无措之中。
无人铭记之,无人重提之,无人续写之。
或有一子,亦或有一孙,某年醒悟,
朦胧中记得乃父形象乃翁所憎所爱。
虽定于一穴,仍可环游太虚,
不受黄土所限,不为黄泉所拘。
念之心焦者,必有一人,心房颤动
亦有十年。悼亡诗未出,但心中所想
必与梦中所托相契合。无需假手于人。
生前愤愤不平者,一为时局二为家世。
时局辗转至今,仍不可释怀也;
家世寥落,已不知故乡何在也。
子孙抱怨:祖坟之所在或为故土也。
一家之主,已与旁人无关也。
儿孙主意萧瑟之时,想起乃父乃翁否?
为放心不下的母亲代写悼亡诗,
为天下无能的孥儿代写悼亡诗。
所悼者具体可指也,所道者所到之处
或寸草不生,或芳草萋萋。
总有可言之处,总有可托之人。
纵有可言之处,又能言说何事?
纵有可托之人,又能托付什么?
柏树相伴,徒一形式耳。
记不得一点好处,就无悼念之余地。
年年洒扫之,图一名义之安慰也。
事情尚有转圜否?亲情尚见加深否?
维持现状,局促不安,一切都白搭。
家庭之框架,友爱之榫卯,非关经济
而归于精神气度之强弱。强者恒强也。
远远望去,被悼念者在万碑之中,
悼念者左顾右盼,自失于碑林之中。
阵阵阴风袭来,何以无惧?
重重死寂压迫,言有何用?
悼念者一身冷汗,撒腿就跑,
既辜负乃父乃翁,也唐突了言语。
悼念之词从何而来?归于何处?
所悼者,关乎人,关乎语言,关乎道。
悼念之所以发生,真拜诗人之所赐。
父亲生平不爱诗?非也非也,
书橱里不是有珍藏的一本宋词么?
父亲不觉得儿子舞文弄墨荣耀?
为何他会竖起耳朵听后人们说些什么?
悼念不能使人复活,也不会让语言增加。
因为人本来就活在他人心中,
语言本来就包含了最动人的悼词。
失而复得的说法可当真?父曰可矣。
失而复得的做法可实践?父曰可矣。
如果诗人能过悼念父亲这一关,
一切皆可悼也。进而,一切皆可道。
无所拘束,无所挂碍,无所不及。
正如昨天一场浓雾,散布全城,
今日罢去,每一条可奔赴的道路上,
记在心里的那场大雾仍然全程作陪。
雾,作用于陵园或其他地方的同时,
反作用力也在生成,被用于一次追悼,
太给力了!更何况,它使仪式变慢。
从悼念气氛中出来的诗人腾云驾雾,
不可避免地会在悼亡诗中重塑人格。

2024.1.8
级别: 创办人
1楼  发表于: 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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