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将理舟舆
——陶渊明
驻马望千门
——杜甫
八马虚追落日行
——李商隐
敲击,敲击,把它变为真实……
——华莱士·史蒂文斯
未选择的路
罗伯特·弗罗斯特
金黄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可惜我不能都去走。
我这个过客,久久地站在那儿,
向着一条极目望去
不知道它在丛林中伸向何处;
而我选择了另一条,或许这样才公平,
说不定还有更好的理由:
因为它长满青草,召唤我去踩踏;
尽管就这一点来说,两条路
好像没什么不同。而且,
那天清晨,两条路都铺满了
落叶,未经脚印污染。
哦,就把第一条留待来日吧!
但一想到条条道路相连接,
恐怕我难以再回来。
也许多年以后在某个地方
我会轻声叹息着说起这件事:
树林中分出两条路,而我——
而我选择了人迹少的那一条,
这,就造成了天大的不同。
(徐淳刚 译)
赫拉克利特的名句“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如今面临一次改写:人不能一次踏入两条相同的路。但未曾改写的成分包括“不能”这个否定词,或可说,人的能力的先天匮乏是后天奋斗也难以补救的,好就好在,人因认识到自身的不能而免除了无所不能的欲望之煎熬。于是,打这里经过的一位四十岁出头的诗人重述了“不能”的真相。摆在他面前的路,其实只有两条:一条是退路(回头路、来路),但这条路在接下来的叙述中被遮掩而化为无形,隐匿为一条不存在的路;另一条是进路,目的地明确的前进之路,只不过,单调划一的进路无趣极了,一下子就扭动身体起来,找茬,找到一条岔道,以增加前进途中的可观色彩,尽管从一开始,当事人就不打算真的动摇原先进路的品格。
一条以假乱真的辅道/副路出现了,要么,它的确在生活的时间中现身,为一首诗的运行提供了一个三岔路口(丁字路),现成的形象猛然激活了诗中的盘缠而生造了众多之路以供消遣,要么,树林的经验积累到了要分出个A方案与B方案的局面来,诗人利索地捡起了一条从未践踏过的路来陪伴一条应然/应许之路,也即,唯一之路一旦得到修饰,就很可能改写人之不能的悲观调子,这进路就因顺带探察过语言的捷径而变得犹如奇境。两个方案不能同时实施或依次实施的理由可能跟时间法则有关,匆匆过客一开始就拒绝了兼而有之的算法,而任由自身伫立在抉择的紧要关头。
这个自我形象比起闲逛者来说更像是严肃行为的实践者,也更像一个事到临头必须二选其一的挣扎中的人的代言者。因为抉择,而显露出人之不能的局限性,但同时,又直言相告人往往能够在利弊权衡之后承担得了机会成本。因为放弃B方案而可能获得的收益,可以理解为从事A方案的代价,只不过,这份代价没有什么沉重,也在可承受范围之内。甚至因为有那么一点代价,使得一次毫不吃力的选择变得妩媚而不凡。这不是一个熟悉的三岔口,前路虽不渺茫,但是有一种例外的命运在招惹人,过客或许早已寻得导航之法,走到这里,本可以罔顾其他而直奔真知之路。
时间既少且多,却还没有多到先去岔道上溜达一阵,采一束野花然后再踏入正途,少也不至于少到没工夫在岔口翻看一下人生的彷徨。所以,自述“久久地站在那儿”只是一个比一溜烟功夫稍长的时刻,却又务必久得适合写出一首诗的前奏。给别人的感觉是,他有点像迷路,却又不至于焦头烂额,无非是着迷于路的意蕴供应,立足于路的认知史、着手于路的诗学经验,要为天涯共此时的浪子做一回筋骨上的按摩。这的确算得上一个主题捕获的机缘:路的分分合合将塑造一个风风火火的人生过客如何改造了必由之路。
按理说,必由之路没什么可说,经不起浪漫的修饰,既不散漫,也放不开手脚,一旦就此沉沦,不但荒废了这条路的意义,也可能导致走这条路的人缺乏生趣。本来没得选择(这也是人之无能的境况),只有进路一条,然而,苦心经营出一场选择的前戏,将天下本无路的单调场景生生转化为路至少有两条的目不暇接,如此,人就可以入戏三分,引得其他看客抬头张望不已。备用之路有何作用呢?既不是用来试错、沾花惹草的,也不是用来打圆场、以作人生退路的。无非是装饰一下主动抉择的觉悟时刻。于是,过客的形象不再单调,站在二分法的磁力场鸟瞰人生或替他人拓展命运的轨道。
一个张望着的形象来到,但不是回眸生辉,而是对心有旁骛的处境看个究竟,极目远眺也不能看出什么——东张而西往的打算早已心中有数。“不知道”这条路的出路、极限,这一点他是心知肚明的,凑出一条仅限于张望的道路,不过,这个凑数之嫌谦逊恭敬,倒也显示出一定的礼仪与俗套,而令人侧目。登轼而望之,古来有之。“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轼而听之。”这种张望的礼仪也极有可能排除了中间道路搜索/布置的做法,非此即彼就够了勾勒出行人前景的轮廓。不能-不知道携手隐瞒了这条未知之路的细则,并反作用于即将选定、踏入之路的必要性,命运之歌未曾犹疑、妥协而响起。
读者一下子觉得自己就在这条与诗人失之交臂的路上,是这个方向的知情人,至少能快速转动记忆之轴,设想亲身来到这样类似的岔道口。但诗人没有接近我们,与我们背向而行。作为他所背对的未知情况,我们所站立的土地可称之为未来的规划,不过,要在接下去的语句逻辑中寻得一个垦荒的契机,我们心里没有底。这里是一个未来的愿景,但其重要性并不强于那条即将踏入之路的前景。从章节成分安排上判断,这条被遗弃的路似乎已经描写到头了,没有更多可说的,毕竟在这个已经做出抉择的时刻,它缺乏雄辩色彩,逊色于脚步声响起的人间正道。然而,读者依然可以站在第一节的末尾,久久地眺望着,猜测这首诗后续步骤中会不会有一个补偿机制,也即,时间上的多重奏还可能带来反悔/返回的诗人。
只是眼下,诗的第二节无可争辩地来到了,就像是另一条路已经来到,占据了叙述的时间而不给前一个选项任何面子。诗必然要启动对所选之路的交待:为什么/凭什么第二节夺去了诗的前景?这个缘由的说明变得重要起来,但是如果太当真——目的地过于依赖这条路径——也就可能损及无辜,也即,让这条陪衬之路的分量变得更轻,从而导致诗的二分设置缺乏情感的公平度。如果剔除掉所选之路与目的地的亲缘属性,要给出一个十足的理由/利诱,就会重绘当前时刻的两难心理,而塑造出一个偶然掷出硬币的浪子无缘无故的做派形象。从对象的未知属性来看,第二条路并不占优势,犹如硬币的正面并非因正面镂刻的徽记而更具大概率特征,或许,仅仅是因为第二条路缺乏久久的观望而得到了践行的补偿,似乎路上浮起一个声音:既然不看我,那就践踏我!在看-踏(言-行)的二分法上,人为自己的公平起见而击掌叫好。一条路用来看,一条路用来走,这么一想,一念之间,第二条路就真的被选定着用来践行。诗人丝毫不曾透露这条路更近这则关乎到选择声誉的消息。我们期望着他给出一个倔强可行的理由。
他也期盼着有“更好的理由”,然而,问题就掐在这里:他一时无法给出更好的办法,表面上看似乎是不想伤任何一方的自尊,但对于前路之未知,他的确只能听天由命,遵从自己束手无策的笨拙真相,把选择的谨严色彩削弱,而以偶然性闯关,无非是留下一条口信,未被涉足的道路未来应有可能再去走走。身临其境的诗人事后知道了前路到底走了多久,遇见了什么景象,他的确有多个策略以随后发生的情况来充实当前选择的合理性,比如他在已选择的路上遇见了一个人或见证了一件事,又比如他迷途知返,走了一半又返回岔道口最终步入了第一条路。但在诗的实践中,他没有擅自调动后发时间,而是经受着选择时刻的无依无靠。选择,既不美化于后续环节的旱涝保收、凯歌连连,也不简化为只此一项、一条路走到黑,他把路上景观利索地擦干净,而保留了、还原了当初选择时的对偶然性的虔诚。偶然造就了公平,尽管他心知肚明,公平还跟补偿机制息息相关。
“更好的理由”只是一个抉择关头的灵机一动,是对行动的福利的自我说服,但是,由于仍在一个行动起始阶段——过程尚未开展,更别说结果——不能用此后的人生境遇来添色,在这里只有从路边的外观性入手,敷衍一下,毕竟这个时候二者谁也没有合目的性带来的说服力。简言之,这是盲选般的决定,被选中者的优势转眼也在落选者身上弥散。路的相似性并不引申为条条大路通罗马的验证,也不趁机弱化选择的命运色彩(既然相似,且在地势上二者连在一起,为何不把它们当成唯一的一条路呢)。当事人索性把主动选择的意味削弱,降低人的作用,而直言这次选择是一个召唤的结果。二者之中有一条路明显地发出了要求人去到那里、去践踏它的召唤。视觉上的较量转化为听力上的辨别。这样一来,落选者也好,打抱不平的读者也罢,就难以渗入到当事人的耳廓里去打探究竟。可见的是路上铺盖的青草,二者皆如此,不分高低,但问题就在于召唤的发生并不是同时的,读者初读时很可能低估了“召唤”在这个环节的裁决力,以为二者没有什么不同除了说都长满青草(以及随后所说的都铺满了落叶,晨露均未被人涉足),也包括都发出对行人的招呼/召唤。“就这一点来说”说的很可能不包括“召唤”。这是一个心动一闪的瞬间反应,是对选中其中一个标的唯心的采信。这是一条路与一个人的缘定,但又不方便高声说破,就在这个支支吾吾的诗节里,措辞上的闪烁不定(“或许”“说不定”“好像”)以及衔接词(“而”“因为”“尽管”)的翻来覆去、左支右绌,笨拙而有效地遮掩了“召唤”这个词、这个极为隐蔽的事由。
沉默之路在行人久久眺望之际不曾削弱那人的不知情,使之长久陷入不知的局面中,形同陌路。视觉之路不行,听觉之途堪走,或可说,为了平衡起见,看得多的只限于看、止步于看,而看得少的就必得使劲地招呼,幸运的是,路的相似性造访了人的头脑,而让人不致感情用事。他决定了,但确实不是基于情感的努力/记挂。尽管召唤在此仅仅是一个托词,并没有什么实质性内涵,但它营造了关键时刻的私密色彩,这就够了,听它的,跟随那邈邈之音。同时,他心理上也不曾浮泛痛失某物的感念,得益于“来日”方长打了个圆场。考虑到此时此地的抉择并不费劲,途经此处岔道的人生并无明显的刷新,转而一想,他又礼貌地拒绝了日后将退回到这个场景中去走第一条路的补救措施。这条未走之路被完整地舍弃,并且,这个路口也不值得回访,因为当下的这个时间不具有久久挂怀的禀赋。这条路本身并不是践踏的目的,它通往的目的地并非唯一而很方便被其他的路所取代。
人无情于故地重游,虽说这也是他日后可以做出的一个选择(回到岔道或者置之不理),但是,他不回去的这个情况/结果并不是他本人主动选择的,而是这条路的选择。这条路未被人力折腾而成为永生难回的一个梦境,见证着一个过来人回不到当初的事实。它选择了这个人当下的匆遽形象,而淡忘他未来的丰饶与闯劲,当那人说“恐怕我难以再回来”时,这条路的恰当反应在于:这个人仅仅在这里,而不可能在别处,不是未来的那个人。这人几分钟前曾拥有一个机缘走入,但随后自以为是的他再也没有运气步入这条路的豁然世界。看上去那人不回来是他日后做的一个决定,为难之际,显示出人对这条路的轻视,觉得它太容易得到却抽不开身,人不能临幸,小路别觉得委屈哟——实则不然,这条路从这一刻起见证着的是这人的无力回天,以及衍生着那不被凯旋冲昏了头脑的人才能感知到的召唤。
这条路对于过来人构成了永恒的未知现象,这一点,挺麻烦人,很容易造成人的信念的偏倚。它并不是功效全无的阑尾,可以从诗句与记忆中切除,仅仅是初漏端倪地摆设在那里,就足以配合着第二条路/次要之路的意义延伸。没有它,选择就悬乎/玄乎,有了它,那人日后才有盼头,能时时挤兑着这条路无尽的储蓄。于是,当日后含饴弄孙的场景浮现时,他又一次有资格地讲起那未竟之旅。此刻,行人确实浮想联翩,设计出一个未来的自我形象,借助这个日后指认流程为今日的选择输入了验证码。这是一个奇特的理由,除了召唤之外,未来形象的塑造也成为选择的前提。他希望的是通过这一次貌似无关痛痒的选择描绘出一个更为恢弘的自我,一个与众不同的自我。
两条近乎相同的路,并置在眼前,行人的选择并不是抛硬币或抓阄,也不全然是视听的差异性作祟,而是依赖一个自我形象的设计。他爱自己胜过爱道路,甚至爱选择的学问。他将来庆幸的是当初经过某地时意识到了一个选择走哪一条路的机遇,当初做选择的样子端是可爱,的确为造化弄人的人生感慨拨弄过上苍的算盘。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有了时光资本,没有走过的路就没有什么可惜的了。只不过是一条路、一条不去走——进而是含混于不值得去走、没走也没有任何损失——的路而已。对于目的地不明确的行人来说,择路而行确实需要花点功夫,但一旦选定了方向,朝前而去即可,对于“另一条路”没必要牵挂在心。
问题出在“可惜”这个词所透露的心理涟漪上。不能兼得的状况摆在眼前,却不能释怀,故而可惜不已,这也是人之常情,甚至不惜把自己选定的路命名为“另一条”,以怀念第一条路在人生关口的心灵地位,也算是慰藉之法。但在赶路当时,没有时间来体察可惜的心理变化,毕竟路只是一个过程/工具,没有涉足的路多乎其多,本质上算不得什么损失,一条已寻获的捷径节约的时间说不定又能用来写一首诗呢!何必为没有走过的路多愁善感,白费功夫!只不过,可惜-轻声叹息的自我形象跳出来似乎力图辩护什么,在这个眼前时刻,当事人竟然设想到了未来,以未来之眼回看今时之驱驰,并认可当下之情况乃是一件事:选择由此成为了一个事件,既关乎损益的考核,又暗暗跟人品较上了劲。
这条被选择的路会怎么修饰(另一条、人迹少的那一条),其中就涉足一个价值判断问题。可以是对自身人品的一个设计,包含着一意孤行的讴歌,也可以是平抑可惜之情的追思,对往事的一次悼念。留待来日-难以再回来-多年以后:三者携手挣脱开今日之光阴,联手向诗的理性基础输送后见之明,借助外在于来到三岔口那个时间、那个选择时间的未来,涂饰着那件临时起意的事以一种连贯性色彩。一件事的滋味不仅在始于足下的选择有别上,还因后话无穷沾染着命运的注定与抗争话题而变得与自己的前身有所不同。因为日后这个确定因素的加入(正因为每个人拥有自己的未来时间,他才觉得生有所恋,才会自信满满于今时终将转化为往昔所带来的人生财富),一件发生在眼前的稍纵即逝之事变得壮丽可观,即便是一声叹息也会将时事历史化为一个处心积虑过的事件。同-不同:这样一个随手拈来的二元论拔出萝卜带出泥,两条看似没什么不同的路,同样的泥泞,却有着不一样的收获。天大的不同究竟指的是什么呢?踽踽独行的那人因为选择了另一条路而变得不同凡响了吗?路,不再是泥泞的表象,而快速——以诗的结尾、压轴戏的名义——兑换为命运剧场的入场券,先来者先得,占得先机的诗人正观望着剧场中无数的看客听那舞台上老练演员一遍遍演绎什么是“人迹罕至的路”,他为如痴如醉的观众而长叹不已,群情汹涌,他们中的幸运儿如今也难以找到另一条路,因为每个人年年月月做出过太多的选择,看起来每一次抉择都可能造成不同的命运轨迹,实则不然,毕竟全部的选择加在一块,都是一个必然,人生没得选,每个人所走的路说到底都是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