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知道,我是从湖南乡下来的。我第一次
进城,年龄很小,情形几乎已经模糊不清。
大概是我老爸抱着我,坐班车,沿着扭扭曲曲
的河道,过了三个乡、两个镇,又穿过一座
所有人都静默肃立的火车匝道口,迷迷糊糊醒来
才望见了汽车站那拱形大门。我爸领着我一屁股
就坐在了一家小饭店的软椅上。面前那碗鱼粉上
浮着一层厚厚的辣油,我几乎想,如果碗口再
大点,都能像水牛一样趴在上面。我爸终于帮我
擦干净了嘴,但我一直盯着“内设雅座”的提示
出神。我相信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如何
才能从我爸怀里跳下去,悄无声息地绕到那座
高高的屏风后面。而我爸继续把我抱回人来人往
的大街上,叫“十字路口”的地方有家新华书店,
门口有人在摆地摊卖五石散。往右过文化路
和义帝陵,就能在西街上买到烧麦和大肉包子。
但现在要沿北湖路往南几百米,再右转上坡。
向服务员掏出介绍信,走过长长的走道,住进
这家被单和枕头都惨白一般的县第一招待所之后,
我爸还要先去一趟教育局局长的家,再陪我去
看电影。蛇皮袋里的春笋,大概会在梦中生长,
它撑破了袋子的青头,被我爸又用力塞了回去。
而那只鸭子,是我从笼子里捉出来的。前一天,
我将它们从河沟里赶回来的时候,它一直脱群,
还冲进稻田里,像一只天鹅那样,滑翔了一会。
但它此刻安安静静的,小眼睛与我对视的时候
没有转来转去,也没有困倦之意。我很快拎着
它们走出了大门,远远地我看见了铁道横穿而过,
将这座我看不到边的城市分为两半。火车一直
没有来,就像小镇那时总是晚上忽然停电一样,
没有火车的铁轨,也是一片漆黑。上了四楼,
我爸轻轻地敲门,门开的一瞬间,我就听到了
电视机的声音。我立刻自己找了一张小板凳,
坐在了电视机前。我想,我爸那时一定尴尬地
笑了笑,向那位领导道歉,再拘谨地坐下来
又立刻站起来,给对方递烟。我爸那时候是
管文教的乡干部,高年级学生冲到乒乓球台前
往我脸上轻描淡写扇耳光的时候,这就是理由。
电视里放的是《恐龙特急克塞号》,我在人间大炮
一级准备、二级准备、三级准备的发射口令前
屡次想将伸出宝剑,号令自己的时间就此停止,
然后,我还想将此刻厨房传来的做饭的香味,
一口气吹远。我爸爸叫我赶快去一下洗手间,
等我小便回来,他已伸手向主人告别。我回到
板凳前,我对我身后的人们说:我绝不会在
这里吃晚饭,我只要你们再多给我十五分钟。
2015.7.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