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死(诗人非常态的死)曾是一个不散的话题。如今,这个话题及与其相伴随的那个年代已渐行渐远。与诗或文学相关涉的生命的夭逝,时或有之,只是不论死因为何,都已失去了普遍的喻义。
不到半年的时间,网上传来两位年轻女诗人或称才女去世的消息。死,无意间成为文字闪耀的机缘。它们除了篇章自身所指涉的,还将意念引伸到产生这些文字的流星般的生命。
马雁,1979年2月28日生于成都,中学时就开始诗歌团体“幸福剧团”。1997-2001年间就读于北京大学。大学其间,为学校文学社团的活跃分子。曾改编、导演大型诗剧《太阳·弑》(海子原作《弑》),及独幕舞剧《沙乐美》(王尔德原作)。策划组织多次诗歌朗诵会。毕业后担任北大新青年网站文学大讲堂频道高级编辑、新青年BBS文学自由坛版主。2003年起,上述青春燃烧的日子终止。她返回成都,“坚持自由写作的简朴生活方式”(引自她文友的描述),这是与很多同窗在社会上发达相比照而言的吧,或说她归入了文学者常常自诩的边缘人角色。2010年,她被上苑艺术馆选为该年度驻馆作家。这从另一面透露她没有固定的工作。“同年12月30日晚9时许,在上海闵行区所住宾馆因病意外辞世。”引文中的“意外”,是经参加她的葬礼的文友润色,并得到她的家人同意的。什么样的意外,又是起于何病,不得而知。网上有跳楼而死的传言。死前,她的随笔集《读书与跌宕自喜》正在出版中。
我们且回到马雁青春燃烧的日子:
“我小时候在一个子弟校上学。所谓子弟校,是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高三都有的。那时候,我悄悄喜欢一个比我大三岁的男生。其实说起来喜欢,也是很模糊的一种好感。但那个男生的眉毛浓密,睫毛细长,实在是很值得喜欢的,更何况他还会笑。我相信喜欢这种情绪是可传染的,比如说我走过操场,会发现他在教室走廊上看着我。有一天,学校贴了通知说要开一个现代舞班,欢迎同学报名。我当然会参加这个班,在通知前面,大家也都知道我要参加这个班。这时这个男生走来,流里流气地,看着通知说:‘哇,现代舞……摇滚……听说过没见过两万五千里……’他唱着歌走了,走时还回头笑看我一眼。
他唱的歌我知道,在《抒情歌曲》上有这首歌,是崔健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后来我也听崔健,是《红旗下的蛋》。上课我和同学打扑克赌博,赌一盘是一毛钱,可是同学竟然会一天之内输十块钱给我,他于是拿磁带来抵债。我记得老崔在歌里骂街:‘我去你妈的……我去你妈的。’但其实我是个好孩子。”(摘自马雁《我一生的愿望其实是做一个游吟诗人》)
大学期间的闺密回忆与马雁的相识:“昌平某一日,我非常兴奋地听说有人向晚时分在电台公然播放国际歌摇滚版。我并不知道我已经见过她,那是远在国际歌事件之前,在昏暗的小会议室里,我假惺惺地抚摩着她手上的伤疤嘘寒问暖。我那样做只是出于礼貌。我也不知道那是她在篮球场上和别人斗殴的胜利徽章。一月余后,听完一个讲座回来的路上,遇一位熟人和她走在一起,该熟人遂为我们引见,理由是我们是老乡,而且她公然播放国际歌摇滚版,值得我结识。”
这位闺密的兴趣主要集中在小说,而马雁集中在诗。但她们身上的某种叛逆和对情感世事的冷观却是相近的。
接下来,这位闺密讲述了两个思维极度活跃敏感的人,在一波又一波冲突中的相引相吸相斥。“很快她有了新的男友,火车上认识的。我那时还未意识到这件事情的里程碑意义,我以为他们会很快分手,然后我们又可以在一起花天酒地。我没想到分手之后还会有别的人候着。那些男生我都见过,都一起吃过饭,在她不在的情况下见面也打招呼,可是我一个都不喜欢。他们都是我的敌人。”这位闺密的描述不禁让人联想到马雁的诗《七月的一次炎热晚餐》里的句子:“准确的说,她们是一群不合格的女人:/她们抽烟,夜不归宿/甚至在背地里搞同性恋”;及另一首《荒唐——为亲爱的王美人而作》里的句子:“再抽一支烟吧,她在烟雾里吻掉了你的惶恐。/ 你肯定已经在黑暗里抚摸过她了。否则,/ 她怎么会有那样甜美的微笑,好像我/一样,怀念那些还没有降生的雏儿。”
上述文字,可以读出马雁们的青春,是在某种反省似的讥讽中燃烧的,自我神话的浪漫主义已被她们扬弃了。马雁的诗有艾略特的影子,回避个人化的抒情,习惯于将情感塑入混浊的现实情境中。她的抒情性不如说是变形的锐感,《樱桃》这样结尾:“我缓慢吞食这蜜样的/嫣红尸体。是如此的红,/像那针管中涌动的血,/又红如她脸颊上消失的/欲望——这迷人之食。”
与她们追随的前辈诗人海子不同,青春的盲目或说神性,并未将她们引向净化的幻象,而更多的却是挣扎的内省和旁观,她们执着于过程的诧异感、荒谬感。因而,从表面上看,她们甚至是渎神的,显示为一种混迹或沦落于卑微的自嘲和傲慢。
在新青年网站工作其间,马雁的同事,同样为学子们瞩目的诗人马骅,2003年,离开了浮华的京城,远赴云南省德钦县梅里雪山下的藏区做免费乡村教师,一年后,乘车出现事故,坠入澜沧江身亡。因为他在支教其间深受藏民爱戴,且他的诗有一定影响,一时成为新闻聚焦的热点。多年后,马雁写了一篇纪念文章《想想他,马骅》,文章是这样开头的:
“丁丽英给我看了一篇她写马骅的文章,这事完全没有来由,我算不出现在是什么纪念的时间。然而,纪念,这样的说法非常滑稽。的确,假如我们这样的人消失,也只是个人的事情,不是公众的事情使用“纪念”这个词语就显得荒唐——没有什么人会去纪念,我们有时候会去怀念,但怀念就意味着接受了时间的隔绝,那漫长的距离就此形成,所以我很久以来已经学会了不去怀念任何事、物。即使是马骅,有什么可怀念的呢,即使现在他在我面前,我一样不会珍惜他的任何方面。有时候诚实一点,显得不那么残酷,当他一切正常的时候,他就仍是那个烂人。没有办法给他一个神龛,用词语就更没办法了,在梦里,有砖石搭建的神龛给他——这是我对他最大的恩惠,由于他经历的神奇与不可思议。虽然神奇和不可思议通常用来形容美好的经验,但为什么不可以形容糟糕的记忆呢?神奇而不可思议,没人规定它们只能用于美好,恰如一切词语我们都可以用反讽的态度赋予它们千奇百怪的所指,至于有没有人能读懂最初的动机,那又如何呢?存在一个最初的动机,它是不纯洁的,因为自己无法返归自身寻找一个基点。”
不论多么炽热的情感,都被置于某种冷漠的间离中,于是反讽成了一般的态度,以至于最初的动机也被隐在各种世道的变形和荒谬中。
如马雁的文友们所说,她在“坚持自由写作的简朴生活方式”,他们确实意识到了人们称之为写作的某种意味,只是,在这里写作并且自由似乎依然是某种凌驾——青春的盲目或神性的延续?如果马雁活着,也许我们会看到,有一天,她不是在写作,而是在分享她也许看似简朴和日常的琐事和随想吧。
于娟在弥留的日子里录于博客的文字,似乎不属于人们所说的文学创作,但这些文字随着记录者一步一步接近生命的终结,却产生了也许最优秀的文学作品才会产生的那种笼罩效果。它让人思索,文学是否含有某种更本质的因素,人在极端的境遇下会直接通达它。
与马雁们这些在文学上有抱负者不同,于娟只是不自觉地沉浸于早年形成的一般化的文学情结里。之前,她的博客除了记录身边一些特别的事件和感触(从中可以看到她的敏感和对细节的把握),写得最多的是影评,关注的核心自然是情爱的流变。她的价值体系相对是正态的,不像马雁们处在某种极端的反省意识中。这从另一方面说明,她对文学没有更有意识的涉猎和辨析。她喜欢写作古诗词,这也应合了她相对传统的情感方式。也许,这一直没有泯灭的文学情怀,使她很难热衷于所投身的学业,由经济学硕士(其间流学海外)到博士再到执掌教鞭,这是一段极艰难的历程,但她的博客却绝少经济学的话题。某种意义上说,她是把自身交给了社会生存潮流的掌控,正如她自己所概括:“我是自控力不强的人,是争强好胜自控力不强的人,是争强好胜决不认输自控力不强的人。”“人家考个期货资格,我想考,人家考个CFA,我想考,人家考个律考,我想考……每次想了以后就忘记了,买了书报了名,除非别人提醒,我会全然忘记自己曾有这个追求的念头,等到考试还有一两个星期,我才幡然醒悟,又吝啬那些报名费考试费书本费,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去拼命。”
马雁对文学的感悟确实在先于于娟,但因她的早逝而突显出来的这种文学自我意识的过早觉醒,构成对日常生活的某种间离(这也许是修行,想必有一天马雁会达及“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境界的),反而缺失了于娟身上那种常态的世俗化的热情。显现在马雁作品中的就是缺少那种更普遍的不得不的生存底色。换言之,表面上的冷漠,反浪漫,反世俗,但骨子里依然还是浪漫的。
再说于娟,一天她从学校骑单车去超市,顺路还驮了个学生。闪车时,挫骨一阵巨痛,从此她就进入了另一种人生。她的博客里还饶有趣味地记录了各处寻医治疗腰痛,尤其是一位推拿神医神奇地为她一时解除腰痛的手法。接下来有半年时间,博客是空白的。显然,这是她诊断出癌症,一时间哑口。
她弥留之日的文字开始于半年后,是从死亡宣判之日开始的,这不是时录,而是回忆,记录她穿刺,最终被诊断为乳腺癌晚期的过程。接下来的博文,也多是这半年中遭遇的回忆。它们是在一种强烈的迫压下形成的文字,但却多以轻松诙谐的语调出之,个人完全被外化为一种观察体味的对象。于是我们面对这样一幅图景,文字表层体现的是一个近乎与死神捉迷藏的好奇的顽皮的形象,这个形象似乎是在通过一步一步加深的创痛和绝望,来体验体内对生之情趣的限度。尽管如此,读者却并未被从那个隐在文字后面的离死亡一天比一天近的写作者身上诱开。这个写作者不是操控于文字背后的上帝,而恰恰是那个形象本身。尼采有血写书之说,于娟是不是一个例子呢?
之前,体现在于娟身上的那种重情感、喜交往、乐助人、争强好胜等也许太过泛化的活力和热情,在“向死而生”的时日,一下子上升为一种超出自身的对人类整体命运的悲悯感。这是一种绝望中的肯定,它呈现为另一种况味的游戏。我们不妨一读下面这篇博文:
我在床上拆土豆的压岁红包。光头在房间的另外一张陪护床上铺床被。
我这等病重,和光头夫妻的也只是徒有夫妻名分,没有夫妻之实了。这对我倒是没有什么,我倒是真的怜惜37岁正值盛年的光头,总觉得不尽义务很是对不起伊。
我于是推心置腹地说“这一年辛苦你了,要不然我每个月给你一千块钱做特殊活动经费,你去释放下多余的精力?”
光头看看我,哈哈大笑,这是我本月第二次谈及此事。“家里你以为钱多啊?”
我说“你看,儿子的压岁钱挺多的,哈哈 ,这都是外快呀”
光头说“让他长大知道小时候的压岁钱成了老子的嫖资,老子一辈子就毁了”
我举手信誓旦旦保守秘密。
光头轻蔑地说“qie,我要是真顶不住了,根本不用钱去解决,肯定有免费的,说不定还能赚点回来。”
我连声叫好,“是啊,咱家缺钱,你能赚钱最好啦!”他居然和nemozhang一个想法,哈哈。
光头皱皱眉头,非常认真地想了一会,说“不行,我突破不了这个心理障碍,平时出去用公厕都觉得不卫生。”
突然,光头的光头一晃,抬头笑咪咪严肃地说“对啊,我去捐精子吧!像我这样的优秀人才,捐献精子肯定是为人类造福,而且听说一次很多钱的!”
我连声叫好,突然我意识什么赶紧叫停,不许他去,他说“为啥啊,挺好的啊,真的,听说那里还实时监测我的精子质量,相当于体检了呀”
我说“万一,你捐出去的精子,别人受精生了个女儿,多年以后,土豆和同父异母的妹妹见面了,一见钟情结婚了怎么办?而且我们防不胜防,总不能土豆谈一个朋友,我们就抓人家去亲子鉴定吧?你捐精一次虽然有收入,但是通货膨胀,货币贬值之后,20多年以后的亲子鉴定啥捡钱啊?”
光头低头想了想,说“实在不行,我们就对土豆说,只能要纯种国外的女孩子?任何中国女生都有可能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这篇文字出在一轮一轮抽筋拔骨的肉体折磨过程中,它不仅是一种心境,而且是有意识的写作。于是,我们看到了与死亡冥合的区域一幅幅令人心颤的画面。癌病房里,同命相怜者倏忽而来倏忽而去的默契和悲凉。化疗期间,于娟记录了数个被癌症吓破了胆,几度寻短见最后又未死,反面变得不惧死的病友的故事,她把这些分篇写出的故事冠以《黑色幽默话自杀》的题目。她的另一篇题为《分享点快乐给大家》的博文,记录的是那些被切下乳房的病友,一边忍受病痛一边为了“义乳”(假乳房)而绞尽脑汁出尽洋相的故事。这些故事的悲惨背景反衬诙谐的事件,让人读来脊梁发麻。于娟的笔触,让人想到陀斯妥耶夫斯基《死屋手记》的那种浮雕般的效果。《死屋手记》刻写了各类罪犯在监狱极端严酷的环境下,彼此间形成的抗力和关联,其深沉来自于对恶中之善的反思,一种对理性和人类命运更普遍意义的观照。而于娟的记录,是在被划入貌似偶然的人群里,将世间的某些现象悖论式地放大出来。
于娟博文里的人物光头(她的丈夫),在近日由博文编辑出版的于娟遗著《此生未完成——一个母亲、妻子、女儿的生命日记》首发签售会暨“生命的意义”访谈活动中说,病痛让于娟经历了两次突变,一次是在她得知自己患上绝症之后,她明白了生命是简简单单的;生命的最后阶段,她升华到另一个境界,明白了追求并付出,本身就是生命最大的快乐。
于娟从诊断为癌证到去世,不到一年半;她开始执笔记录生命最后的过程不到一年。临近生命终点,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成为广受关注的名人。
多少人感动于于娟的文字,但阅读这样的文字,很少人会想这是什么样性质的文字。我们说,不是别的,是文学,第一义的文学,拯救了于娟最后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