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蓝蓝已有很多年了,但真正进入她的诗歌还是近些年的事。
同一些诗人朋友一样,以前我印象中的蓝蓝,是那个爱在诗人们聚会时唱“蓝花花”、“三十里堡”等陕北民歌的蓝蓝。她唱得是那样真切、动情,唱得差一点使我们泪流满面。我猜,那时我们中的一些人,甚至包括我自己,很可能都曾希望蓝蓝自己的诗也能一直如此。
但是,读了她写于2003年的《我知道》,在惊讶之余,我对她有了新的、不同于以往的期待了:
我知道树叶如何瑟瑟发抖。
知道小麦如何拔节。我知道
种子在泥土下挣破厚壳就像
从女人的双腿间生出。
我看到过炊烟袅袅升起,在二郎庙的山脚
树林和庄稼迅速变换着颜色。
山谷的溪水从石滩上流走
淙淙潺潺,水声比夜更辽远。
这一切把我引向对你的无知的痛苦。
我知道。
这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动物般的对痛苦的敏锐感知。诗一开始的“我知道”,为全诗确定了音质,接下来小麦、种子和女人生育的类比,令人惊异而又再好不过(仅仅由于这个新奇、大胆的隐喻,我想,在艺术上她就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了)。第三节又回到了“日常”,但也日常得有些异样,以至于“二郎庙”这个土里土气的地名也别有了一种意味;就在这样一个日常起居之地,炊烟升起,树林和庄稼“迅速变换着颜色”,水声远去,这里面似乎有一种令人猜不透的魅惑力,这一切也在诱引着诗人迈出对她来说更重要的一步:“这一切把我引向对你的无知的痛苦”。
诗不仅显示了知与无知之间的微妙张力,也最终显出了它谜一样的性质。这里的“你”,或许就是诗人所要面对的生活的总称。
正是这样的诗使我有些惊异。有了这首诗,我知道,蓝蓝就会不同于过去的那个蓝蓝了。实际上也正如此。此后她的写作,正如人们看到的那样,不仅进入了一个新的境地,也愈来愈令人欣喜和敬重了。
而在我看来,这还不单是一个她个人愈写愈好的问题。她这近十年的写作,不仅展现了她的创作潜力,体现了她作为一个诗人“经验的成长”,她所发出的声音,所体现的艺术勇气、品格和感受力,还有她在诗艺上艰辛卓越的努力,对整个中国当代诗歌都有了某种意义。对此,我们来看她于2004年间写下的《矿工》一诗:
一切过于耀眼的,都源于黑暗。
井口边你羞涩的笑洁净、克制
你礼貌,手躲开我从都市带来的寒冷。
藏满煤屑的指甲,额头上的灰尘
你的黑减弱了黑的幽暗;
作为剩余,你却发出真正的光芒
在命运升降不停的罐笼和潮湿的掌子面
钢索嗡嗡地绷紧了。我猜测
你匍匐的身体像地下水正流过黑暗的河床……
此时,是我悲哀于从没有扑进你的视线
在词语的废墟和熄灭矿灯的纸页间,是我
既没有触碰到麦穗的绿色火焰
也无法把一座矸石山安置在沉沉笔尖。
这首书写矿工的诗篇(请记住蓝蓝家乡河南这些年来所不断“涌现”的矿难),让我受到一种真正的震动,因为那不是一般的对社会底层的同情,是诗歌的良知在词语间颤抖!而且它也不单是一首哀歌,在它的语言中有一种错综的、逼人的光芒!在它那极富张力的诗行之间穿行,我们读者的心,也如同那钢索“嗡嗡地绷紧了”……
正是这首诗,让我对蓝蓝进一步“刮目相看”。我不仅从中感到了一种难得的社会关怀,一种真实感人的内省的姿态,也为她在这首诗中所显现的语言功力而惊异(比如“作为剩余”所显现的那种抽象隐喻能力)。我想,正是这种从诗歌本身出发的“担当”,使我们可以对她有更大、更为深远的期待了。
不用说,此后我对蓝蓝的创作有了更多的关注。我不断从她那里读到一些让我深受感动和惊异的诗篇或句子,如“呼吸,靠近有风的瓶口”(《诗篇》),如“有时候我忽然不懂我的馒头/我的米和书架上的灰尘。//我跪下。我的自大弯曲”(《几粒沙子》)。在写作的一些根本问题上,我感到我们彼此之间也有了更深的认同。可以说,在一个如此混乱,混乱得让许多人愈来愈“离谱”的年代,她的写作,却愈来愈值得信赖了。
从这个意义上,蓝蓝并没有变,她仍忠实于她最初的那一阵“瑟瑟发抖”,或者借用策兰的一句话说,她就一直处在她“自身存在的倾斜度、自身生物存在的倾斜度”下言说和讲述。但她变得更敏锐,也更有勇气和力量了。作为一个诗人,她早年的诗带有一种令很多读者喜爱的乡村气息和朴素之美,但她知道,出于本能地知道“野葵花到了秋天就要被/砍下头颅”(《野葵花》)。随着步入这人生之秋,她也更多的知道了,她的诗神为她准备的并不是一个甜美的童话(虽然她自己曾为孩子们写过不少童话),而是苦涩的、矛盾的、不断超出了她的理解的“生活本身”。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她诗中会多次出现“居然”这个词。一次是在《活着的夜》(2005)的开头:“居然,居然依旧美丽……这/眼前的夜……”,另一次是出现在一首诗的最后,这首诗的诗题就叫《震惊》:
仇恨是酸的,腐蚀自己的独腿
恶是地狱,装着恶的身躯。
眼珠在黑白中转动
犹如人在善恶里运行:
——我用它看见枝头的白霜
美在低处慢慢结冰
居然。
这一次“居然”的出现更强烈,也更恰到好处(它对全诗所起的作用,正如“压舱石”一样)。它令人震动,并产生了远远超出这个词本身的效果。我想,这里面有技艺,比如它在各种不同意象之间的奇妙“转动”和“运行”,但并不仅仅是技巧的产物。这是诗人在爱与恨、善与恶、美与严酷之间全部矛盾经验的一个结果。这是终于涌到她嘴边的一个词。
而这个词之所以不同寻常,是因为诗人不仅通过它说出了她的“震惊”,也使我们感到了命运在一个诗人背后“猛击一掌”的那种力量!
的确,要想了解在一个诗人那里发生了什么,就得留意到这样的词。可以说,正是这样的词伴随着蓝蓝后来的创作中某种“去童话化”、甚至“去诗意化”(那种浪漫的、老套的“诗意”)的过程。这里,我们不妨借用诗人布莱克的说法来表述,正是经由这样的词,蓝蓝从她的“天真之歌”进入到她的“经验之歌”。
那种“蓝花花”般的诗意当然是美好的。蓝蓝作为一个诗人的良知和勇气,却在于她对真实的诉求。而要“活在真实中”,那就必得对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有更深刻、更彻底的洞察:“死人知道我们的谎言。在清晨/林间的鸟知道风”“喉咙间的石头意味着亡灵在场/喝下它!猛兽的车轮需要它的润滑——”(《真实》,2007)。这样的诗句,真是令人惊异和颤栗!语言在这里已触及到我们生活中最灼热的秘密。多少年来,我们不是一直在满怀颤栗地等待着这样的语言对我们讲话吗?因而,蓝蓝的写作,不仅写出了一种至深疼感,写出了涌到她喉头的那一阵哽咽,也不仅给我们带来一阵来自良知之火的鞭打和嘲讽,它还是一种如诗人西穆斯·希尼所说的“诗歌的纠正”,对我们其他人的写作都有了意义。这里,我尤其要提到蓝蓝于2007年前后写下的《火车,火车》一诗:
黄昏把白昼运走。窗口从首都
摇落到华北的沉沉暮色中
……从这里,到这里。
道路击穿大地的白杨林
闪电,会跟随着雷
但我们的嘴已装上安全的消声器。
火车越过田野,这页删掉粗重脚印的纸。
我们晃动。我们也不再用言词
帮助低头的羊群,砖窑的滚滚浓烟…… 这是该诗的前半部分。蓝蓝因为她生活的变化,近些年来经常在北京与郑州之间奔波。而我自己因为回湖北老家探亲,也经常乘坐这条线的火车从北京南下,一路穿过北中国的原野,在时而河北梆子时而河南豫剧的伴奏下,回到我们的“乡土中国”……
但这样讲仍过于“浪漫”了一点,实际上呢?那却是一次次艰辛的、也往往让人心酸的行旅!尤其是在早些年,我们有许多次都是一路站着回家的(根本就买不到坐票!),当火车拉着满车超载的人们,当你和那些扛着大包小包、与其说是回家过年、不如说像是逃难的人们挤在一起时,当你目睹着这个社会的巨大差异和种种问题时,那从车窗外闪过的,就不可能是什么“风景”了——很可能,蓝蓝写过的那些坟头上经幡飞扬的艾滋病村就掩映在远方的绿树那边!
这样的行旅在给我们“上课”。而蓝蓝的这首诗,不仅把我们再次带到那列火车上,而且它更能给我们带来一种诗的现场感:“我们晃动。我们也不再用言词/帮助低头的羊群,砖窑的滚滚浓烟”,这真是使我异常悲哀。这样的诗,不仅写出了一种无言的悲哀,不仅深入到我们“内在的绞痛”,还有一种对谎言的愤慨和尖锐嘲讽。它不仅把火车运行时车厢内那种物理的寂静转化为一种生存的隐喻(“我们的嘴已装上安全的消声器”),诗的最后一节,还出现了一种在中国当下男女诗人们的诗中都难得一现的犀利:
火车。火车。离开报纸的新闻版
驶进乡村木然的冷噤:
一个倒悬在夜空中
垂死之人的看。
读到这里我们不禁也打了一个冷噤,并惊讶于诗人的“厉害”!这个“倒悬在夜空中”的“垂死之人的看”是一种怎样的看呢,我们一时说不清楚,我们甚至不敢去正视它,但从此它就倒悬在我们一路行驶的“车窗”外了。
还需要注意的,是这首诗的写作对于蓝蓝整个写作的重要意义。如果我们这样来看,它所叙述的,就不仅是大地上的一段旅程了,这还是一种从语言到现实永不终结、循环往复的艰难行旅。对此,蓝蓝本人其实有着高度的诗性自觉,去年她新出的一本诗集就叫《从这里,到这里》(河南文艺出版社),显然,这个集名就出自《火车,火车》这首诗。当诗人穿越这片她所生活的土地(“头顶不灭的星星/一直跟随”),她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它在该诗中出现了两次,一次比一次更深刻地体现了她对自己作为一个诗人的命运的认知。的确,这种“从这里,到这里”,已远远不同于那种曾在我们这里常见的“从这里,到远方”式的青春写作或乌托邦写作了。诗人已完全知道了她作为一个诗人的责任,她要“从这里”出发,经由诗的创造,经由痛苦颤栗的词语,再回到“这里”,回到一种如哲人阿甘本所说的“我们未曾在场的当下”,回到一种诗的现场。
我认为,蓝蓝近些年的诗学努力就体现在这里,写作的真正“难度”也体现在这里。这些年来,一些人不断出来指责当代诗歌“脱离现实”,然而,什么是“现实”呢?仅仅是指那些“重大的”社会题材?或是指那些生活的表象?这里,我想起了诗人策兰的一句话:“现实并不是简单地摆在那里,它需要被寻求和赢回”,还想起了崔卫平在谈论一位东欧作家时所说的:“那些文章不是‘理论’,是深深扎根于捷克民族社会生活经验之中,是他所处社会中人人每天吸进与排出的污浊空气,是外人看不出来,里面人说不出来的那些”。
我们所看到的蓝蓝,也正扎根于她作为一个中国诗人那些难言的“经验”之中。在她的写作中,很少有语言的空转。她也有力地与当下那些时尚性、炫技性的写作拉开了距离。她坚持从一个中国人艰难求生的基本感受出发(这也就是朋友们在一起时所说的,她没有“忘本”!),坚持从她“自身存在的特定角度”出发,坚持从对一切生命的关爱出发,通过艰辛而又富有创造性的语言劳作(如“我们晃动。我们也不再用言词/帮助低头的羊群……”,一个“帮助”,还有一个“低头”,词语的运用是多么卓越!)来确立一种诗的现实感。她的语言,真正深入到我们现实经验的血肉之中了。
我想,正是在这个艰巨而又复杂的过程中,在词语与心灵之间,在美学与伦理之间,蓝蓝形成了她的富有张力的诗学。她达到了她的坚定。她在众声喧哗中发出了她那不可混淆的声音。
说到这里,我不能不提到当代诗歌批评中那些简单化的、而且不负责任的做法。在最近的一个研讨会上,就有人对当代诗歌写作做了“知识分子道德:‘良知—批判’叙事”与“自我之歌:‘认知—潜能’”这样的划分。这种划分也许出于梳理的方便,但我要问的是,是否有一种可以脱离自身真实存在的“‘良知—批判’叙事”?而在中国这样一种语境下,从不体现一个诗人良知的自我之歌又会是一种怎样的“自我之歌”?也许人们已习惯于贴标签了,但像蓝蓝以下的这首《抑郁症》又该怎样划分呢——
疾病是不想死去的良知的消毒室,失眠是
长夜被簇簇摇曳着的苏醒。呼吸
在你麻木的肩胛骨砸进
长长的钢钉。
而你有一个带着高压电的悲伤脖子。
没有比伤痛更完整的人,你被
田野和诗行的抽搐找到。哭喊用它最后弯曲的微笑
献给了窗外未被祝福的夏天。
只有寒冷在后背抓紧了你的滚烫。
这片大地的沉默
几乎装不下那样的生命。
诗本身就是更有份量的回答。如果我们的写作不能在“麻木的肩胛骨砸进/长长的钢钉”,如果我们空谈自我而不是去深入那内在的“伤痛”,也就很难找到那个“更完整的人”。我们既不会有“批判”,也不会有对“自我”的真正发掘,同样,我们也不可能抓住词语的那一阵真实的滚烫。
而蓝蓝的写作之所以值得信赖,就在于它是一种真实而“完整”的写作,是一种立足于自身的存在而又向诗歌的所有精神维度和艺术可能性敞开的写作。正像诗人自己在谈诗时所说,它充满“语言的意外”,而又“不超出心灵”!同样,这也是一种不可简化的写作。正如耿占春指出的那样,即使她的“批判”,也是一种“从爱出发的批判”。因而她会超越那种二元对立式的叙事,在她的写作中把批判与反讽、哀歌与赞歌、崇高与卑微等等,融铸为一个相互作用、不可分割的艺术整体。也正因为如此,她会写下像《永远里有……》(2006)这样的既无限悲苦而又具有诗的超越性的诗作:
永远里有几场雨。一阵阵微风;
永远里有无助的悲苦,黄昏落日时
茫然的愣神;
有苹果花在死者的墓地纷纷飘落;
有歌声,有万家灯火的凄凉;
有两株麦穗,一朵云
将它们放进你的蔚蓝。 诗最后的一个词“蔚蓝”,不禁让我们联想到诗人给自己起的“蓝蓝”这个笔名。的确,诗中不无感伤,但它却和自伤自恋无关。它和一个诗人的永恒仰望有关。可以说,这里的“蔚蓝”是一个元词,是一切的总汇和提升。它指向一种永恒的谜、永恒的纯净和“永远”的美。而写这首诗的诗人已知道她不可能从纯净中获得纯净,正如她不可能从美中获得美,她要做的,就是把那几场雨、一阵阵微风、无助的悲苦、黄昏时的愣神、死者墓地飘落的苹果花、万家灯火的凄凉……等等,一并带入这种“蔚蓝”,她要赋予她心目中的美以真实的内涵、以真实的伤痕和质地,不然它就不可能“永远”!
诗人对得起她所付出的这种努力,如用《抑郁症》中的诗句来表述,她已被语言的真切抽搐所找到。她不仅发出了她勇敢、真实的声音,也使她的写作获得了一种坚实、深刻的质地和超越性的力量。
的确,她已来到了“这里”,她穿越了艰辛的岁月而又带着它对一个诗人的滋养和丰厚馈赠。前年夏末,我和蓝蓝等中国诗人到瑞典朗诵,我们来到了位于波罗的海的哥特兰岛上,那里的黄昏美得让人绝望,也美得让一个中国人难以置信。我想我们都要写诗了,果然,后来我读到蓝蓝的《哥特兰岛的黄昏》:
“啊!一切都完美无缺!”
我在草地坐下,辛酸如脚下的潮水
涌进眼眶。
远处是年迈的波浪,近处是年轻的波浪。
海鸥站在礁石上就像
脚下是教堂的尖顶。
当它们在暮色里消失,星星便出现在
我们的头顶。
…………
读到这首诗,我首先是感动,是一下子被击中的感觉:诗一开始,无需描写,一句“在草地坐下”,辛酸便如潮水一样涌来。为什么一个中国诗人会忍不住她的辛酸和眼中的苦涩?这里已用不着解释了。接着读,然后就是惊讶了,是的,我再一次惊讶了,“远处是年迈的波浪,近处是年轻的波浪”,写得多好!而且这绝不同于一般的好,我要毫不犹豫地说,仅仅这一句,一个像阿赫玛托娃那样的阅尽人间沧桑的诗人便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我想,正因为这种穿越而又超越了时间的视野,在这首诗的字里行间,才容纳进了人们所说的“宇宙深沉的无名”。
还需要再说些什么吗?在一首《从你——我祝福我自己》的最后,诗人给我们留下了这句谜一样的诗句:“时间迎接我”。
是的,时间就这样迎接着它的诗人。
2011年7月
原载《山花》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