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隆 译
若说尊敬伟大诗人的人们对于诗人会产生一些太多的奢望,那么也无可非议,因为诗人的才能与作品,为他们树立了一个凭借想像来解决诸种问题的楷模。
所以,罗伯特·勃朗宁的坚定支持者绝对多数,他们一定相信诗人的遗骸被存放于英格兰民族著名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中,也是他那擅长分析的灵魂很高兴的盛事,相信他那能在光怪陆离的斜阳中,洞悉人间俗事的不可压抑的天赋,总算找到了一个绝妙视角。要是把他和这件事一起当作一个主题,要是这件事使他产生许多感慨,从而发出那种含糊而空洞的声音,那么,他在这桩事件上所擦射出来的火花,在这件事上形象感与抽象感怎样巧妙地纠缠,这些我们都能立刻猜测出来,因为那样的事对于《指环与书》的作者来说,绝对不会欠缺他一往情深的繁复和转化。激情与世故、嘲讽与庄严、以及动人心魄和出人意料,都会竭尽全力冒出头。总之,对这样一位诗人,英国应当拿出它最崇高的敬意,甚至于对这种意料之中的结局,这位诗人自己也有一种独特缜密的看法(他的所有思辨深刻的印象)。不论如何,在上周二,当人们置身于教堂中时,那些在他那充满好奇、不断探索的光环的沐浴下而崇拜他、哀悼他的人,随着他们那冗长的脚步声,他们的遐想或许追随着诗人之思而大胆前行,甚至于连诙谐幽默和奇思异想潜藏的幽暗角落都飞奔而去。只是我们要尽快再说一句,至于那种层次丰富的印象,只有罗伯特·勃朗宁本人才能使你产生。
有些情况在那样一种场合,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即这种感觉:这是一个大方的民族所表达出来的最崇高的敬意,而与这种敬意相伴而生的,则是这个民族生活中一个最重要的时刻。此时此刻,对于抱负与成就的概念而言,平头百姓所持有的是一种大扩张、一种大开放的态度;尤其是在勃朗宁先生这样完美事业的事例中所拥有的自豪感,所给予的骄傲,其表露是如此明显,痛惜反而是桩小事了。对于伟人,只有在我们穿过死亡的玻璃板来透视他的时候,他才会被我们真正地完全地拥有;这个教堂从未像我们那样,把自己最珍贵的声音归于那里的沉默时,那样善待我们,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事实,虽然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矛盾包含于其中。因为,沉默终究还存在一种爆发的可能,但在重大事件中,保留才更能使它的伟大显露出来。这是一种最能主宰没有责任感的反思——这个富有诗才、长于讽刺的心灵中所有能够设想出来的诸种假设——那是那种问题的另一面,对于把他安葬在圣普拉克塞得教堂的情景,我们认为把它描绘出来,就是这种心灵的产物。麦考莱所说的“和谐无声的圣殿”——或许由于他自己现在就在其中——当我们置身于这座圣殿中时,我们觉得它不仅是地方性的,而且是社会性的——可以称之为一个股份性质的公司;历史上名垂千古的大人物会聚一堂,栖身于它那高大拱顶、幽暗的耳堂与小教堂之下。
他们好像享有很高的声誉和不朽威望,如同一个有所有权的公司;因为即使你擅自闯入,你也会被这种稳如泰山的氛围所感染。在浓浓的幽暗中,当他们用雕像般冷峻的眼神,以墓碑上刻着的千真万确的身份,向外凝视时,他们的脸好像都凑到了一块似的,对每一个新躺下来的叱咤风云的人物,谨慎地审查他的资格,相互征求看法,对这位新来者该怎样作出评价。有人认为,对于他自己的葬礼可能会招致的各种困惑、异议,甚至可能还会有的一些闲言碎语,罗伯特•勃朗宁将会用一种诗人的眼光来预测,来玩味,从而自得其乐;要把这种想法清除出去是多么困难!对于社会上许多人而言,这位即将进入神龛的新人有一种令人非常迷惑的现代特征。而他那伟大的趣味,用这样独一无二的方式来磨炼他的时候,难道不是他对那种现代特征的体察吗?勃朗宁先生这位古典作家,接纳政府给予英国作家的惟一的帮助的趣味与魅力,从一种内部角度的视角来看就在于此。
威斯敏斯特群英汇萃,人人都有来头——有的或许就是因为标新立异——跻身于古典作家之列,而《男人和女人》的作者,在这里占据了一席之地却因为他是一位惊人的、无与伦比的现代作家。他带给人们的,是一种当代的个人主义。多年以来,他的前辈们肯定连做梦都不曾料到,它能拥有这样宏大的气概。可以说,这个传统作为一种纯粹、技艺高超的诗歌特点在他们之中风靡已久,而勃朗宁却把这一传统破坏得体无完肤;所以我们不难想像:那些新诗人们怀着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围在他身边直到对他习以为常为止。形形色色的怪人,形形色色的伟大作家都躺在这个教堂中;但是却从未有一个这么伟大的怪人,也未有一个这么古怪的伟人。有很多诗人,他们是否能担当起诗人这一桂冠?这可能都会遭到人们的怀疑,但是,这样一颗诗人的头颅再也不会出现了——某些差不多是恣意妄为的手再三把种种花冠戴在他头上——竟有这么多人,都想摘下那些出色的花冠。这些都会使那些巨柱基座上的大理石幽灵与纪念碑上的千真万确的伟人,生出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来,直至后来,因为时光消磨,单单只有他还躺在那些被奉为圣贤并严加维护的人物之中。这一事实也会把罗伯特·勃朗宁一些真正的棱角磨蚀掉。
至于其他方面,站在局外人角度来审视,用他的同代人的眼光来评判,只有他的现代意识被广大民众感受到——我们所指的是他作品中包罗万象、全面尝试的精神,其中蕴藏着丰厚的底蕴与对知识的利用——把那种刻板规范给征服了,或至少是一种超越。在这里,我们既描述不了这两种成就,也描述不了他天才中别的任何因素。虽然无疑,好像再无一位当代文学家,能比他更随意地坐下来让画家为他画像。正是这种原创精神的不完善之处才具有引人入胜的魅力,因为他们决不会让你觉得它们是一种缺陷;它们大胆而条理清楚,粗糙而不乏幽默感,只要有耐心,批评家不可能会对挖掘萌生出众多差异与矛盾的基本土壤失去信心。对于那些伟大的奥秘,或许批评家最终会明确解释出来,也就是解释为什么一位天才能用诗体,把意图表现得如此磅礴和淋漓尽致,却没有十分完善地掌握这一形式。对一位没有里拉琴的诗人,批评家或许能够对他作出成功描述——因为其实那恰好是勃朗宁的不足:他拥有琴身,却缺少发声的琴弦——在他的鼎盛时期,因为他在艺术上具有某种奇异的能力,所以能如此神秘莫测地驾驭他的诗思,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批评家将会代表数以万计的崇拜者,证明这位诗人所享有崇高地位是问心无愧的,尽管长久以来,人们忽视了他的这些诗的性质或价值。批评家都会去做所有这些,而且还会去做更多的事情;但是,我们不必等着去感受某种招致我们的同情心、反映我们最焦躁的自我的东西,最近已登上了我们文学的殿堂——简而言之,就是打眼的地方。仅仅说说勃朗宁先生的最后20年,说说像他那样丰富的想像力,多么快速地就把种种潜在的、或是神秘的恰如其分的性质分辨出来,而这些性质到了最后,或许可以通过泰晤士河,把分明早就成为了伦敦人的人物同伟大的英烈祠联在一起!他完全融入了伦敦这个世界,与伦敦亲密无间,他在伦敦扎根很深;对于伦敦的种种要求,他已是习以为常、有求必应,因此思忖到今日他所代表的各种没有穷尽的典范,他将会被从伟人中除名,而纪念伟人则是伦敦人最引以为傲的事情。对于熟悉他的崇拜者来说,他代表了一种健康的力量,一种气质的力量,一种趣味的力量,这就是他的伟大的标志,同样,他把一种对生活的气势磅礴的表现带进了威斯敏斯特教堂,那种生活所表现出来的是勇敢不羁和自由实践,是急于设身处地、应付复杂局面、承担后果的不带丝毫偏见的思想热情;那是一种可以使任何正统的苍白的同胞惊恐不已的、焦躁的心理研究。
但是,与他作伴的那群名流尽可以放心,因为他们一定会察觉出来,只要他们还有代表性,他们很快就会明白这一点:虽然他拥有一种让人意料不到的大理石的外表,有一种魅力独特的个人主义,但是,他仍然同他们中的每一个一样也具有代表性。因为勃朗宁价值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无论是从本质上来说,还是从种种深层的精神与人类根本上来说,他毫无疑问都归属于那个伟大的传统——虽然他表现出了种种意大利化和世界化,虽然各种社团群起而讨伐他,他由此受到很深伤害,但是,他仍然是最优秀的、最深沉的英国精神的代表。所以最后的批评家也随之而出现了,对这样一个不同凡响的新疑问,他们就得作出解答:假如英国精神最欣赏的特点不是细微的话,那么,为什么细微却被《男人与女人》的作者运用得如此出色,而且他依然是这个民族的代表人物。他熔广博与精炼于一炉,他的技艺非凡。然而,他把奇异与特别玩弄于股掌之中,而自己从未被奇异与特别所埋没,他之所以能如此长久地玩弄着,恰恰体现了他的坚强。对我们而言,作为一个民族最崇尚的品质,最宏亮的、也是最清晰的声音就是他的声音——这些品质包括了对信仰的遵循,对生活的满足,对神秘生活的崇尚,对生活重负的忍受,意志的强盛、性格的平和、行为的端庄,尤其是伟大人类热情的严肃。假如说勃朗宁不曾用其他方式来表露我们的心声,那么,他就应当由于他对男女之间特殊情愫处理方面的非凡和优美而被视为、定格为一位古典作家。这个问题被他勾画成了一幅完美图画,这就是用某种方式,把问题同时界定在行为和责任的领域之中。但是,当我们说到罗伯特·勃朗宁“表露我们的心声”时,我们已到了特权的顶点,我们所说的就是“一切”了。我们怀着一种安全感,甚或是一种自我陶醉,把我们精深的现代意识,甚或我们迥异的现代语汇托付给他,让他保管在名人中。或许将来某个时刻,我们会认为这些东西使它们的领域得到了扩展,使那种高级住宅对一些等待住进去的人而言,将会更为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