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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施茂盛:痛苦作为世界观——读徐沪生的诗《解脱》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4-11-13  

施茂盛:痛苦作为世界观——读徐沪生的诗《解脱》





他在黑暗里呆坐了很久很久,
最后痛苦得不行了,他伸手打开台灯,
啊,原来黑暗会加深痛苦,
像孤独一样,让痛苦以几何级数倍增。

于是他下楼去,保安正在值班室的椅子上打瞌睡,
这个疲惫的老头,一生大概也充满了苦闷。
午夜的街头,路灯、出租车、超市的灯光、夜空,
都在悄悄帮助他,各自吸走一部分痛苦。

超市营业员阿姨穿着厚厚的脏棉袄,
恶狠狠地扔过一包香烟(门铃声让她从梦境回到寒夜)。
他朝公园走去,回想着她那冷漠的表情,
啊,原来别人的烦恼可以减轻我们的绝望。

他在公园长凳上坐下,抽烟。灌木丛那边,
有个浑厚的男中音独自唱起一首首老歌,
《长征组曲》,《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他就静静地听着,这抒情、孤独、不合时宜的歌声。



  为这一幕带来更深远、更宽阔而且有可能是最为可信的解读的,是这首诗开宗明义的一个词“痛苦”,以及由此萦绕整首诗的痛苦所散发出来的氤氲气息。
  试想,诗人如果不是告诉我们“他在黑暗里呆坐了很久很久”,我们何以能理解他“最后痛苦得不行了”。这正是诗人的用心之处:叙述在沿着它的线索潜行时,既为这首诗微妙地设置了开始的场景,也最终确定了它的时态而这个时态又与这首诗的主题紧密相联,更重要的是还为我们抵达这首诗的彼岸提供了尽可能有用的信息与索引。是的,为读者提供进入一首诗的契机是一首诗应有的天性。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从“他”的痛苦进入这首诗所铺陈的情节了。“他”,我们暂且设定是一位没日没夜为自己的痛苦所折磨的人。我们可以给他一个体面的身份,比如教师、医生、工程师等等。也可以是一个穷困潦倒者,一个丧偶者,一个时常被妻子奚落者,一个小职员中的离群者。总之,是我们中“孤独”的一个,或者是我们总和的“孤独”的那个。
  通常我们不会轻易流露自己的脆弱。显示自己值得怜悯和宽恕,往往以瓦解尊严和骨气为代价。但“他”以几何级数倍增的“痛苦”,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停留在生理和心理上这个反复吟哦的词,如果它仅仅由“黑暗”而起,显然不足以让“他”走下楼来。“黑暗”只是“加深痛苦”。那么,这细微的一笔是否已经有所暗示:“他”的痛苦,与生俱来。也就是说,“加深”这个动词,在迅速给予我们直接的判断,即:“他”为痛苦而生,“他”为痛苦而在。“他”,这个在黑暗里呆坐了很久、最后痛苦得不行、伸手打开台灯的人,这个被黑暗加深了痛苦、痛苦以几何级数倍增、以致他不得不下楼去的人,可能就是我们所要探知的“痛苦”本身。问题是,他为何痛苦。我们的阅读经验告诉我们,第一节三行诗如此密集地写到“痛苦”,诗人理应对此有所交代。但事实上没有。能够用来辨识的也仅有这个词:孤独。这个词,在这里看似无所依,实际上它既承担着对“痛苦”描述的任务,又在语感上转身为一个具有比喻色彩的镜子而映照着“痛苦”。你看,我们往往会误会比喻的美意,感觉不到比喻的力量,更忽略和辜负了比喻的秘密。这个秘密在这里就是,“痛苦”对于“他”来说,即是世界观。由此,追究他的身份已显徒劳而毫无意义。底层小民也好,富贾高吏也好,因这无所来、又无所去的痛苦,他们重叠成一个。并且,这一雄心勃勃的立意,瞬间便将我们心中“他为何痛苦”的疑惑抹去。这正是因为“痛苦”在“他”而言已抽象为一种理念,才有可能被证明“他”这样一个角色在整首诗中的合法性。
  “于是他下楼去”。叙述开始舒缓地进入一片开阔地带。在“他”与他的痛苦对视良久后,“他”发现他似乎需要寻找到对应者,以印证他的痛苦是经得起推敲与追问的。同时,还可借助这些对应者与他形成的某种联系,以卸除“痛苦”在他精神层面筑起的藩蓠和障碍。所以,当诗歌进入叙述的开阔地带时,“他”便被安排与这位保安相遇。对于这次相遇,诗人甚至都来不及用反讽的口气铺展。或者,“他”正准备以反讽的口气交代这位年老保安的身世,却一下子被他毫无顾忌的“瞌睡”所惊觉。是的,“老头”的疲惫唤起了“他”的同情心,一如唤起我们的。这一同情心试图又把“他”推至被观察对象的位置,并稀释着“他”越来越重、越来越深的痛苦。而诗人如此处理这一场景的真正意图是, 把观察从一个点——“他”和“老头”,向整个面——“午夜的街头”伸展。在这样一个构架中,除了这个段落需要找到足以维系一首诗的呼吸的语感外,所有接踵而至的物体都应该是带有观察者的体温的。所以,我们看到,路灯是苦闷的,出租车是苦闷的,超巿的灯光和夜空是苦闷的。而在“他”看来,苦闷的路灯、出租车、超市的灯光和夜空,它们唯一的出路是,“……悄悄帮助他,各自吸收一部分痛苦”。这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他”那无法忍受的痛苦,被这位“老头”因苦闷而起的痛苦所映照、所印证、所抚慰。
  由此我们可以推断,诗的第三节这位超市营业员阿姨的出场,也是诗人出于需要特意安排的。而叙述在这个地方也随之向场景的横切面突进。相对于保安老头来说,这位超市营业员阿姨的出场无疑起着旁证的作用。其潜台词是,那位一生充满苦闷的保安老头的“痛苦”,还不足以表明痛苦是所有出场者所共有的结论,也不足以令“他”确信他的痛苦是真实可视的,更不足以稀释和慰抚“他”越来越重、越来越深的痛苦。而她对周遭的一切似乎又充满着戾气(恶狠狠),同时因被门铃声吵醒回到寒夜而烦恼至极。第二行末了诗人有意插入“门铃声让她从梦境回到寒夜”一句,意图昭然。此句核心“梦境”一词,使得她的自我世界所渲泄的这些指向痛苦的情绪变得愈加可信、可触。作为观察者的我们与“他”的看法应该是一致的,她冷漠的表情是现实世界的一张画皮。现实置于梦境的比对下,诗人证明了“痛苦”在这一文本中一再被摹拟是有所企图的。现实与梦境,像是她的肉身向背而行的两只轮子,互相撕扯着,互相制衡着,直至“他”不再需要通过“超市营业员阿姨”这个角色便可触及他的自我世界。现在,“他”已经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痛苦在滞缓下来。因此,他若有所获地“朝公园走去”。叙述进行到这里,几乎可以被当作一次小高潮。是的,在我们每个人的意识深处,别人的烦恼总是可以减轻我们的绝望的。
  如果说第三节诗人设计的是一个用于旁证的场景,那么第四节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反证的案例。虽然痛苦以及与之有关的孤独、苦闷、烦恼、绝望已经被一再证明,但仍需要有另外一种形式的呈现,以弥补一首诗在线性叙述过程中留下的无法避免的破绽。叙述在这个开阔区域开始游移荡漾。我们注意到,“他”在公园长凳上坐下后,诗人赋予他的动作是“抽烟”。这是一个在整首诗中有着承上启下意义的词,是一个转折词。试想,当我们看见别人的孤独、苦闷、烦恼、绝望,正慢慢吸走和减轻着我们的痛苦,我们坐在公园的长凳上点上一支烟,这是多么悠然自得、自我肯定的举动呵。阅读经验一般会告诉我们,这首诗的前三节似乎已经完成了它对主题的掘进,“他”理应可以心情愉悦而又放松地抽一口烟了。然后,整首诗也便顺理成章进入对主题的归纳与总结的情境。但诗人似乎受到了某种启示,叙述在这里并非收窄。而是以“抽烟”这一极富松弛感的动作,将叙述带入另一场景。灌木丛那边一位男中音的出场,仿佛是从大海移来了一片平静的海面。如果我们对前三节作一梳理后再回到这里,会发现第四节的色彩与节奏从沉闷、抑制已趋向舒缓。在此转换中,诗人的用意似乎也已显露:在平铺直叙的海面孕育一个高潮。但结构上的着力还不是这首诗值得解析的地方,真正可以作为经验吸收与学习的是在对主题的处理上。当男中音那“抒情、孤独、不合时宜的歌声”响起,诗人设置这一场景的含义已不言自明。与保安老头和超市营业员阿姨不同,男中音这个角色或许更接近“他”。在“他”经历了保安老头和超巿营业员阿姨所给予他的“抚慰”之后,男中音的歌声又为他的自我世界带来肯定的答复。自此,如一道应用题一般,所有的运算方式得出的答案皆指向一个。叙述因此嘎然而止,一首四行一节共四节的诗就此获得了圆满。“他”,似乎也可得以解脱。
  但是,或许事情并不如我们所料的那样。保安老头苦闷的痛苦、超巿营业员阿姨烦恼的痛苦,以及那个隐身在歌声背后的“男中音”落寞、寂寥的痛苦,在吸走、稀释“他”的痛苦的同时,又在不断地堆叠着“他”的痛苦,加重、加深着“他”的痛苦。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从“他”走下楼来的那一刻起,我们其实就已经预知到痛苦必将化身为他的气场。只是一首诗有它自己的命运,而“他”必须为此负重前行。真正令人思忖的反而是这首诗的叙述,如此精准、扎实必然有助于所有细节的衔接,并最终成为整首诗运行的伦理。当诗歌逼真地叙述“他”如何游走在每个情节时,我们其实也游走在“他”的自我世界里。而当叙述在某一刻嘎然而止时,我们发现“他”用来向我们坦露的这一痛苦,一再被证明是一种不断抵近的“存在”。
  是的,更多时候,我们受制于自身困境而引发的所谓痛苦,回眸中它已悄然成为嵌入现实的一种世界观。而解脱,或许只有反问的力量才能予以完整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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