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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蒋立波诗十首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1-11-02  

蒋立波诗十首




雪夜,为力虹而作

车灯的光,探询着未知的黑暗
雪粒,像伤痛的蛾子
卸下翅膀奔丧,卸下多余的汉字
像一封封利箭之书
探询:你的消息

每一颗雪粒告诉我
你,昨晚过世
你写过的,伤痛的,水中的瓷片
像一个个被紧急召回的词
一齐跟这个时辰碎掉

那么多插满你脸上的管子
终于,可以停止繁忙的运输
那么多紧张的神经
终于,可以像一根根滚烫的电线
松弛下来休息

永恒从此老去
那么多,祝福的雪粒
那么多,从此被废弃的
法庭和监狱
那么多,时钟那里偷来的
灰尘和时间

变节的狱卒,呼啸的箭
星夜前来通报姓名
在国家那里夺回的墓穴中
你,终于可以与死亡抱头相问
结成牢不可破的联盟

天国,终于可以跟你一起安睡

2011-1-1初稿
2011-1-12改


在杭州至长春的飞机上读诗
(献给特朗斯特罗姆)

飞机像银亮的犁铧
犁过湛蓝的天空,云朵
像一片片新鲜的泥土翻开
时而缓慢,时而迅捷,这磅礴的耕耘
翻开我身体里收藏的朽烂的部分

打开你的诗集,翻到第42页
我听到一个“隐秘的音叉”
在餐车滚动的声音中播放:一支
由死亡亲自谱写的曲子
那个在衣领里进进出出的世界
那个守口如瓶的,“黑暗嘴里的词”

机翼微微颤动,巨大的气流
把世界轻轻拎起又狠狠地扔下
阳光刺穿云层,找到你的那张黑色明信片
为了那瞬间的逗留,金色的蜂群
开始在我耳边一齐轰鸣

而我只是神的阴影的一部分
从杭州到长春,漫长的航线上
那死亡的沃土多么芬芳
如你所说,一件尸衣,正在无声中做成

2011-10-3


10月15日:在上饶

一觉醒来,在一座乡愁的集中营
圆润的鸟鸣声,端上
一面碎裂的镜子,我拭去深处的雾气
一张陌生的脸孔地图般呈现
剃须刀的轰鸣,清理出一个废墟
仿佛从焚毁的词汇表里救出的一个词
穿着露珠的衣裳,又甜蜜,又悲伤

整整一个早晨,在豌豆的客厅里
我依次接见它们
这些异乡的土地上流离失所的亲眷
越狱的动词
坐老虎凳的名词
灌辣椒水的形容词
钉竹签的副词
把牢底坐穿的代词
在囚衣上写诗的拟声词
坚贞不屈的连词
视死如归的介词
大义凛然的叹词

隔着窗玻璃,尖利的鸟喙
啄击着我冰凉的鼻尖
像是要从我的脸上啄出一个戴镣铐的故乡
啄出皱纹里关押的记忆和遗址
啄出额头的刑场上
牺牲的美学
罪与罚的
荒凉的判决

我:时间的坟场里回来的死刑犯
一个无人认领的鬼魂
带着与自己一生的争辩
借助于涌入的光线,我试图替子弹里的铅
写下滚烫的供词

2010-10-20上饶
2011-10-8  富阳


12月10日:空椅子
(致阿啃、夏天、也东绍兴诸友,致失踪者L)

在那座城市,一家叫“南方”的小书店里
一场诗歌朗诵会正在举行
书架上,大师们带着尘土的谦卑
列队迎接那唯一缺席的朗诵者
像一个蒙难的词,埋葬在日子的簿册
像一个尖利的嗓音,需要黑夜的丝绸来擦亮
在水的包围里,借一枝虚无的鹅毛笔
写下漫长的告别和光辉的悼词
仿佛在咸亨酒店的柜台上
掼出星星的钱币,在寂静的书页间
仿佛尘土也发出甜美的呼吸
向我们提示另一种写作:缺席
并且在霜降之前转身离去

在另一座更加遥远的城市
市政大厅里,枝形吊灯在弯腰
北冰洋蓝色的冰块从四面八方赶来
仿佛全人类的泪水,聚集到一起
为一把空椅子举行加冕
今天,那唯一的失踪者被戴上定制的王冠
今天,这把空椅子多么像行刑的电椅
那道义的巨人,带着习惯的微笑
坐在上面,仿佛除了永恒
他只忙于跟亡魂交谈
像一颗行星忙于跟另一颗行星打招呼
他只希望抵达一处完美的坟墓
在汉语的水晶棺里,赢得历史的遗忘

2010-12-10


为林昭雕像落成而作
(2010年5月3日,严正学、朱春柳夫妇创作的林昭铜雕于北京铁玫瑰园举行揭幕典礼。)

时间终于被赦免
凄凉的灵魂,终于被赋予温柔的面容
看在基督的份上,你重新活了过来

真理,终于有了一个卑贱的底座

我凝视着你,仿佛第一次,仿佛
你就是我失散的姊妹,或者远房的姑妈
在我不敢触抚的手指下,你的呼吸依然芬芳
乌黑的发辫从耳际垂挂下来
像一束橄榄枝,采自遥远的客西马尼

在天使秘密散步的提篮桥
国家的敌人,美的死刑犯,你赠予我密集的鞭伤
地狱的火焰里炼制的一枚发夹
在四月绿色的灰烬里,你的告别,等待着死灰复燃

在时间之外,仿佛为了把你从尘土里高举
你从唱诗班的歌队里被拣选
青铜无法隐瞒:你的身上有神的印记

忧郁的额头上,陌生的光线在为狱卒祈祷
在天使秘密散步的提篮桥
你赠予我云彩,这日月和星辰的衣衫
你赠予我小帆船,一把打开刑枷的钥匙

雕刀下,你沉默嘴唇的痛苦线条
透露出圣餐肉体的全部奥秘

2010-5-8  凌晨初稿于剡溪畔
2010-5-17 改于富春江畔


亚林所:2009年7月24日

弯曲的小径像一种陌生的邀请
那些亚热带的植物,正从泥土深处吮出饱满的汁液
蝉声如洗,将傍晚的时光拉长

一场小雨刚刚过去,我们坐在浓密的树阴下
一如坐在伊甸园的一棵苹果树下
内心的演奏应和着蝉翼的振动
隐秘的失败,像一把木梳,清理出一个空荡荡的广场

白色的塑料栅栏,勾勒出美学的边界
我们被允许:以侏儒与小市民的口吻交谈
如此宽宏的惩处,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罪与罚
一个苹果落在草丛里,悄无声息
仿佛暴君、毒蛇和生离死别
离我们还过于遥远

我们被允许:以一个干涸的湖泊,交换
一片运送白云和亡魂的天空
像蹩脚的布道者,舌尖上
语言的暴政和修辞的管制
我们始终被囚禁在身体的牢笼里

在亚热带的土地上
我们一边碰杯,一边寻找那张硬座车票
我们一边背信,一边说,主啊,主啊

那些亚热带的植物们正冒险竖起耳朵
一把喑哑的二胡,奏响我们身体里
那甜美的、煤矿一般蕴藏的黑暗
那战栗的、秘而不宣的日全食

我听到一只母亲的水桶,正碰响沉默的井台

2009-7-24
2011-10-19改


为一次未遂的旅行而作

雨水中,灰烬般熄灭的庆典
几乎让我窒息,一棵被淋湿的树木
像冻僵的狱卒,守护着裹尸布般灰暗的天空
也像一枚铁钉,把我逃犯般隐藏的耻辱
连同被混淆的良心,钉入那具
为合法性定做的棺材

晕厥的加油站,疯狂的雨刮器
刺耳的刹车声,夹杂着
无绳电话尖利的鸣叫
雨水中,一个系着安全带的词语的逃亡
让我沦为一个国家安全的人质

后视镜里,群山远远退去
像历史语境里一场面目模糊的革命
一直退到天目山脚,退到虚妄的烟雾深处
失灵的导航仪上:那个乌有之乡

一根看不见的电话线,修辞的绞索
为没有尽头的刑罚和眺望星辰的颈项而准备
而我只是罪人,是虚无的人质
是一场无法治愈的疾病
那洗净群山的雨水,也无法把我救赎

2011-10-1大坞里


过长安

1、
此长安非彼长安,但有一点是相同的
它们都出产诗人和月光
耽于幻想的内科医生回地,试图在美学的领地里
发明一种新的医术,用一把生锈的镊子
夹住深渊里坠落的灵魂,一个绝望的
卡拉玛左夫的白色小棉球
他的诗歌让一种死去的方言重新活过来
他早年背走的水井,让此地的水稻和茭白
在干旱中坚持着水袖和唱腔
语言的抽水机,坚持着走调的韵律
他和我一样,习惯在地狱里旅行
偶尔在天堂门口的矮板凳上坐坐
用一勺失了味的盐,调制一个二手的故乡
他曾经和盲歌手周云蓬一起
背着一把二胡闯荡天下
仿佛拯救在望,像一个落魄的秀才
抱住一根弦,抱住一株来自银行的圆珠笔

2、
此长安非彼长安,此地没有大雁塔
除了沉默的群山,烟火熏黑的寺庙和风俗
此地只有一支高大的烟囱,从砖瓦厂拔地而起
它无声的吐露,应答着辽阔的天空
代表大地向凛冽的命运致谢
像一个词,向另一个词发出请求
像一根琴杆,向颤抖的肩膀发出请求
1993年的那一场大雪
似乎至今还来不及融化,来不及
与一条来自深山的溪流相会
通过那些耀眼的红砖,我得以窥见非法的火焰
那不被允许的语法,贫穷的政治
地质学的材料烧制的音节
滚滚的烟尘里,一匹虚妄的,银灰色的马

2010-12-6凌晨,嵊州银河宾馆

注:浙江嵊州长安村,诗人俞心樵与回地的故乡。


与空旷相配

圆润的鸟鸣声,像一颗颗透明的水珠
在一个看不见的海洋里撞来撞去
对于奥秘无边的认知,让这些尖喙下的音符
无意中遵从陌生句点的神秘法则
一种与空旷相配的美,将一根根树干
弹奏成古老的竖琴

我仰起头,试图一一辨认
那些浓雾里隐藏的色彩斑斓的羽毛
我看到的却是天空,安静如墓园
将丧失已久的声音归还

我相信,这里的每一只鸟
都有一件神性的乐器
对于它们,仿佛存在一架从未造出的钢琴
一座韵律的玛瑙馆,以便让瞬间的寂静
给幽深的山谷送去一个低音的悬崖

2010-5-14 富阳云顶山庄构思
2011-5-17 成稿


往事或刑罚

记忆在不可靠的码头靠岸
一座牢狱在可疑的叙述中打开
青春即刑罚,在漫漫无期的等待中
一次次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尚未发育的汉语,像幼小的树苗
被提前用来制作冰冷的枷锁

唯一的钥匙,早就丢了
唯一的邮局,已经废弃不用
那个爬上琴凳的小女生至今尚未完全长成
那些梦呓般的信件,在自私的木箱里
解着一粒粒星星的纽扣

情书就是供词,不打自招
拭去琴盖上厚厚的灰尘
秘密的囚犯,你看到许多年后
那个忧郁的男孩发出的一条短信
“囚禁在自己的身体里的灵魂
像唯一的狱卒,被陈年的佳酿灌醉”

昔日重来,那个炙热的夏天
那一道道救赎的鞭痕重来
生锈的耳朵里,一棵嘹亮的蘑菇
代替你把私有制的梦境擦亮
爱与美的死刑犯,尚未得到赦免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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