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古什洛夫斯基：诗六首

李以亮 译 

　　约翰·古什洛夫斯基（John Guzlowski，1948-），1948年出生于德国境内一难民营，后移居美国芝加哥，完成大学教育后成为一名美国文学教授，现已从东伊利诺依州大学退休。他出版有诗集《闪电与灰烬》、《骡子的语言及其它诗作》、《第三个冬天：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普利策奖提名）和小说、随笔作品多部。他以英语写作，诗歌作品多以父母亲的悲惨遭遇为题材，发表在美国多家刊物并被翻译为波兰语在波兰发表和出版，切斯瓦夫·米沃什曾著文评论其诗，称赞他“当波兰今天的诗人不是很急于想要记住过去时，他却追求与过去产生联系，这一点很不寻常”。 
  

战争所教给她的

我的母亲知道，性是坏的，
人是一钱不值的，天总是很冷
而且永远吃不饱。

她知道，如果你蠢
靠双手你将无法捱过
冬天的即便你活过了秋天。

她知道，只有年轻人能挺过
集中营。老人成堆成堆
如废纸被剩下来，小孩
像小鸡和面包一样罕见。

她知道，世界是一个破碎的地方，
没有鸟儿歌唱，甚至天使
也无法承受上帝给予他们的悲痛。

她知道，不要祈祷
你的敌人不会折磨你。
你只能祈祷他们不要杀了你。


甜瓜
　　——给加布里埃尔·约西波维茨

当我看到一枚甜瓜在桌上在清晨的
光里闪闪发亮，我的心为什么狂跳，
好像它要跳出去？为什么我想
画下这甜瓜，以文字，或
以富于韵律的短句记下它？
有时候，我觉得，这样做，我会
以某种方式拥有它，不是在
“买”的意义上，我不是那个意思，
而是说，我懂得它不是
我的一部分，事实上，不是，永远不是，
但比现在更接近我，
在这一刻，当我看着它在我眼前
在桌上好像某个我所梦想的小世界
像一个在我梦之沙箱里的孩子，
并将它看作这真实的世界，我被它占据，
为它所有，一如春天
带着榆树，融化它的坚冰，直到冬天
在它的生命里什么都不是，直到它叶子的
皮肤它所失去的一切什么也不是。那时
我就成为这甜瓜，我的存在只为欣赏
它的美，它石灰似的白肤和冷冷的甜蜜，
它的伯利恒和各各他*，我的存在只为欣赏
它的他性*，懂得我的自我不属于它，
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接近它，从未像现在这样
更免于我自己的头骨所属的地方。

*伯利恒（Bethlehem），耶稣出生地。各各他（Golgotha），耶稣受难地。
*他性（otherness），哲学术语，相异，非己。


通往马格德堡的运牛的火车

她一直记得

通往马格德堡的长长的火车
盒子似的车箱
波罗的海的冬天
使它褪成了灰色

众多的河流和城市
她以前从未见过
再也不会看到：
神圣的维斯瓦河
冒烟的华沙的废墟
瓦尔塔河，在那里马匹
遭遇钢铁而倒下

白肤男孩
戴皮套的拳头
跟她年龄相仿的男孩
也许17岁
也许19岁
但是对于他们的神性
有着不同的确信
他们戴的十字架
与她在利沃夫*见过的
完全不同

去往马格德堡的
漫长恍惚的旅途
4天，仿佛为6年
6年，成了40年

始终有一列挂着车箱的火车
褪成波罗的海的灰暗

*作者的母亲出生在邻近利沃夫的西边农村。


我父亲的牙齿

在无风的十月清晨仿佛就要死去
他看着，他手心的牙齿
发黄，皱缩，他自己的牙齿，被卫兵拔下
出于愚蠢的违规：对着甜菜
微笑，不按顺序撒尿，
梦见母亲说起母马
在田野的树下睡觉的样子

他想知道，如何利用它们：把它们编成
玫瑰念珠，还是当纪念品卖掉？
他知道，上帝已经应答了所有的祈祷
他还会应答，而且他已厌倦集中营，甚至
在地图上不想再寻找马格德堡


他的母亲要他忘掉那场战争
 
我的父亲坐在桌边聆听
在他眼前展开的一幅幅照片
最后一声低语说我是你的妈妈
抱着我我要死了你要记住
你的父亲死去的那个春天
在战前在我死之前

我戴着买来的黑色的花
在村子里感觉自己也要死去
我祈祷顺利分娩
你抱着我
记着我没有别的都无所谓

我那时便知道，我一直
知道，抱着我，看着我的脸
这使我的人生有点意义
抱着我，抱着我，无论如何


父亲告诉我的一个故事

在战前亚舒曾是维尔诺的
一个艺术家。他画年轻女性
穿戴玫瑰做成的礼服
或谁也没有见过的黄色花朵。

在集中营他用一棍子就能
在尘土上勾画出你的脸
给你查理·卓别林的眼睛
或奥利弗·哈代*那样滑稽的肚子。

他告诉我，他在战前认识的
那些女人，说他们在蓝色的房间做爱
在用过银盘里的杏仁蛋白甜点后，
接着走进夜里，潮湿的公园

并再次做爱，在一个壳形演奏台
或亭子的半遮半掩中。最后
他告诉我说他患有淋病，
当我说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时

他指着下面他那东西
问我有什么办法可治。
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而我看着
他的眼睛，说：“跳进易北河去

把自己淹死。”他笑了起来，然后
去找斯蒂凡·切尔纳克，后者说：“去找德国人，
告诉他们你做了什么。”德国人问，
“跟你做爱的女人是谁？”

他告诉了他们，他们就拿棍棒揍她
杀死了她，他们揍了他，
并且把他阉割，然后杀了他。

亚舒是我的朋友，我一直想念他。

*奥利弗·哈代（Oliver Hardy，1892-1957），美国演出滑稽片的著名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