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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蓝:花神的梯子
一 在你枝条的风中,你能保住那些根本的朋友。 ——勒内·夏尔 赵君晓阳,山西人士,北岳文艺出版社编辑。其人为人忠直仗义,博览群书,有极好的文学判断力。 2001 年,山西诗人潞潞、姚江平邀我参加“ 太行金秋诗会” ,自太原到黎城颠簸的路上,身后一直有人不断在愤世嫉俗地评判着当下丑陋的世风和读物的庸俗,颇合我心。当我扭头看他时,却只见到一顶棒球帽遮了脸,此君已经随着车身的摇晃开始打瞌睡。 这位便是赵晓阳。 潞潞悄悄告诉我,赵晓阳是赵树理的亲外孙,作为一个有眼光的编辑,他编辑出版过很多好书。潞潞这么一说,我想起来2000 年北岳文艺出过一套“ 黑皮诗从” ,里面收入了我喜欢的诗人多多、潞潞、宋琳等人的诗集。这套诗丛的责任编辑就是赵晓阳。尤其多多的诗集《阿姆斯特丹的河流》,收入了他自1972 年至1998 年最重要的作品,而这些诗篇由于多多旅居国外,很多读者根本无缘一睹,这本诗集的出版,不知道影响了多少写诗人和读诗人(包括我在内)。 赵晓阳告诉我,本来这套“ 黑皮诗丛” 拟定有北岛的诗集,但因为一些的原因,终于没有出版,这使他感到极大的遗憾和郁闷。这次诗会,诗人、翻译家树才也来了。赵晓阳当时就和他谈定要出版法国诗人勒内· 夏尔、博纳夫瓦、勒韦尔第三人的诗集,另外拙作《蓝蓝的童话》也被他约了去。 赵晓阳喜酒,三杯下肚,一浇心头块垒,郁积在胸的苦闷便滔滔不绝地倾倒进我们的耳中。其率真和单纯,闻者无不动容。除了对一位有判断力的编辑的尊敬外,我对他是赵树理的外孙的身份也有些好奇。他却说得不多,只是说赵树理当年被揪出去批斗,抬回家来已经被打得几乎奄奄一息,只能托人找车拉到医院救治。 “ 我姥爷…… 唉!” 他摇头叹息,那种说不出的痛苦,只能令我沉默无言。我曾在太原街头见到过赵树理先生的一尊站身塑像,问起赵晓阳,他赶紧摆摆手:“ 别提啦!那怎么会是赵树理?整个一夹着账本的大队会计。” 赵晓阳的父亲因为受赵树理牵连,为躲灾祸而出国。赵树理平反昭雪后,赵晓阳到俄罗斯探望多年音信皆无的父亲,回国后常挂在嘴边的却是一桩趣事:一日他喝得高了,走在大街上,对面摇摇晃晃走过来一俄罗斯陌生的哥儿们,看到他就大张双臂,亲密地拥抱在一起,举起手里的酒瓶子请他畅饮。“ 多好的同志啊!” 赵晓阳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就是这位性情中人,在那次山西诗会后一年,给读者送来了一架勒内· 夏尔的“ 花神的梯子” ,使我不仅拥有了三本一模一样的《勒内· 夏尔诗选》,还能借助这架诗歌之梯,瞭望词语和创造的辽远之美。 二 说吧,是什么,让我们喷吐出花束? ——勒内·夏尔 “ 你喜欢谁的诗?最近在读谁的诗?” “ 勒内· 夏尔。佩索阿……” “ 哦,夏尔!写得真是太好了!” 一头白发、狮子一般的诗人多多听我说到勒内· 夏尔这个名字时,他的眼睛登时亮了,“ 是北岳文艺出的那本诗集吧?” 我点头。身边参加2005 年“ 三月三诗会” 的诗人们也加入进来,谈论起这位颇有传奇色彩的诗人。 勒内· 夏尔,1907 年出生在法国南方沃克吕兹省索尔格河畔,在乡间长大。他有着192 公分的高大身材,是个优秀的橄榄球运动员。1927 年,他在法国的炮兵部队服完兵役。23 岁时接触到法国超现实主义诗歌,初期的作品便赢得了布勒东和艾吕雅的赞赏和器重,并与其出版了诗歌合集《施工缓行》。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后,法国被德军占领,夏尔英勇参战,加入抵抗运动,并成为下阿尔卑斯地区的游击队领袖。在当地,很多人不知道他就是诗人夏尔,但是,很多人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 亚历山大大尉” ,一个骁勇善战的英雄。法国光复后,夏尔继续诗歌创作,经历过苦难和死亡威胁后的诗人,虽然他后来脱离了超现实主义的阵营,然而其创作手法依旧是超现实主义式的,他对现实的关注也愈加强烈。他的诗歌奇崛神秘,虽然被很多人认为是复杂难解,但仍然影响了包括福科在内的众多大家,被誉为法国最好的隐秘主义诗歌大师。 《勒内· 夏尔诗选》的译者树才曾经对我说:“‘ 我歌唱新生儿脸上的热烈’ ,这样的句子惟有夏尔才能写出来。” 树才翻译夏尔的诗作极其认真,在这本诗集的附录后记中他写道:“ 我译得吃力,缓慢,…… 正是在‘ 不可能’ 的绝望中,我的译诗,在为‘ 可能’ 而战。” 这本诗集连同树才翻译的另外两本博纳夫瓦、勒韦尔第诗选的封面设计者,恰好也是拙作《蓝蓝的童话》的设计者。赵晓阳在整个编辑过程中,每道环节事必亲躬,和我多次就封面、纸张、版式、字号等具体问题电话来往,让我也了解到树才翻译的三本诗集的进展。由此,我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诗集印出上市的时间,并很快在郑州的书店买到了《勒内· 夏尔诗选》,以及其他两本“ 黑皮诗丛” 的译诗集。那是2002 年秋天,我有了第一本《勒内· 夏尔诗选》,几个月后,便有了和多多等诗人在太湖边谈论夏尔诗歌的机缘。 有一次我偶尔在网上读到何家炜翻译的夏尔的一首诗《宣告其名》,在树才的译文中翻译为《宣告他的名字》。有一个挺大的异译是,何译:“ 那时我十岁,索尔格河将我镶嵌。” 而树才的译文是:“ 我十岁,索尔格插入我。” “ 镶嵌” 与“ 插入” ,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词。我不懂法语,心存疑惑,一直想找机会向树才请教,但一见面却也总是忘记。 三 棕色蜜蜂,在这醒来的薰衣草中,你们在寻找谁? ——勒内·夏尔 拿到《勒内· 夏尔诗选》后的一段日子,我几乎整日沉湎于诗集中那些令人着迷的诗句。以往的阅读习惯开始接受着又一轮的挑战。我记得在翻过整本诗集后的某一天,当我顺手再次翻开书的时候,一行字跳进眼睛:“ 倾翻的船上没有恶毒的影子。” 我记得我读过这句诗。但为什么我又一次读到它的时候,醍醐灌顶般就打了一个寒颤。是的,在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刻,任何对于人的诅咒都会为死亡来临时对生命的怜悯所取代。这样的阅读令我心仪不已,这是因为它证实了肤浅而匆忙的阅读几乎完全无效,而夏尔的诗带给了我再次认识并开拓自己理解力的机会。 没过多久,诗集的编辑赵晓阳把一整套崭新的三本译诗集和《陈独秀传》寄到了我手中,于是我有了第二本《勒内· 夏尔》诗选。我打电话向他道谢,但同时表示,像这样的诗集再多一套也不算多,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会去读多少次。从电话里传来的笑声告诉我,作为一个编辑,他是多么开心和欣慰! 勒内· 夏尔有一首诗《红色的饥饿》,我印象极深。我记不清在这本诗集出版前是不是已经读到过这首诗。因为树才当年不断地在翻译法国诗人的作品,我们通信时常会接到他打印在纸上的一些翻译诗歌,诸如勒韦尔迪的作品,雅姆的作品,我都是很早就从树才的惠寄中读到了。我知道因为市场的原因,一般出版社都不愿意出版诗集,他们忘了那些杰出的诗篇不仅仅像夏尔所说“ 诗,从身上盗走了我的死” ,也忘记了还有相当多的读者愿意不断地去读诗而令这些诗集成为常销的书籍。赵晓阳和北岳文艺出版社策划出版“ 黑皮诗丛” 的魄力和远见怎不令我等钦佩信服! 回到夏尔的诗—— 《红色的饥饿》,是写给一个死去的女人的诗,作者营造了一种她仍然活在人间的氛围—— 像往常一样,在餐桌旁坐下,和诗人一起吃饭,或者被她爱的男人紧紧搂在怀中。然而,“ 你疯了” ,诗人的疑问和肯定都是针对自己的,他知道借用诗歌的魔力能让爱人复活,活在自己的膝盖上和双臂间,或在视力所能达到的任何地方。“ 你太美了,没有人意识到你会死。” 夏尔这句诗像迎面撞过来的一口大钟,让读者清醒,并为美的殁亡而痛心疾首。诗人接下来写道:“ 确定无疑的赤裸,/ 乳房在心脏旁腐烂” ,令人毛骨悚然的具体的描写推进着悲哀绝望的前行。然而,死去的女人并不孤独,诗人深情地说:“ 过一会儿,就是夜。你和我一起上路。” 因为这是一个跨越了生死的“ 重合的世界” ,“ 一个男人,他曾把你紧搂在怀里。/ 坐下来,吃饭。” 这是一首让人潸然泪下的诗。一首你读到以后再也不会忘记的诗。对于一个合格的读者来说,这样的诗篇就像芬芳的薰衣草,吸引着我们蜜蜂般寻找真情的翅膀前往。 四 为什么众人中最活生生的生者,难道你只是生者中花朵的黑暗? ——勒内·夏尔 法国老牌的伽里马出版社有一个在全球威名赫赫的“ 七星文库” ,它和日本的岩波文库、英国的企鹅文库一同被视为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经典文学系列丛书。能够入选七星文库的作家,无一例外都是实至名归的经典大师。截至2009 年,仅有198 位作家成为该文库的入选者。对于很多诗人作家来说,被七星文库看中,意味着不可动摇的文学地位和莫大的荣誉。勒内· 夏尔是唯一一个在世入选文库的诗人。他于1988 年在巴黎去世,20 年后,人类学家列维· 斯特劳斯在百岁时由七星文库推出了他的七本文集,成为了另一个入选七星文库的“ 七星活人” 。 2003 年初,我到北京出差,和几位诗友见面时,诗人树才又送了我由他翻译《勒内· 夏尔诗选》。至此,我的《勒内· 夏尔诗选》达到了三本。我并未推辞,而是快乐地感谢并接受—— 有谁能够不要自己喜欢的书呢?哪怕你已经有了。 我从不隐瞒对夏尔诗歌的喜爱,正如我也非常喜欢另一个法国诗人—— 极为朴素晓畅的雅姆。两位诗人在表达形式上完全不同:夏尔的诗,用树才的话来说是“ 陡坡” ,有险峻有意外,也有高崖之下山谷的幽深;而雅姆则宁静澄明,质朴如憨厚的农夫。我渐渐地发现,这两位风格迥异的却诗人有着异曲同工、殊途同归的内在的一致。夏尔的诗句在看似抽象中处处布满具象,而雅姆邻家老叔般低声的喃喃诉说却也似一把直抵心胸的精神刀子。两位诗人都在探索人类的痛苦、希望和命运,他们关注的都是人的本质和心灵中最隐秘的那些颤动。虽然他们挥舞的是不同样式的镰刀,但收割的却是完全一样的沉甸甸的精神稻谷。 去年仲夏初到的一天,很久没有联系的赵晓阳忽然打来电话,问:“ 你忙吗?” 我说我不忙。他说:“ 我今天给很多人打了电话,人人都在忙。” 我说我不忙,然后就沉默,听着他话筒里的叹息。我知道,在一些人的记忆里,会有某些个难以遗忘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像毒针一样深深扎进人的大脑中,时常来刺痛你。从他几乎要哽咽的声音里,我听到的是痛苦,也是一个人高贵的性情。感谢赵晓阳,给我们出版了这么多好诗集;感谢树才,翻译了这么好的诗句。在漫长的岁月里,那些动人的诗歌绝不是点缀“ 浪漫” 生活的花边,它们如沉重的锤头,依旧在不停煅打着诗歌这架引领我们上升的梯子,把我们送往更接近正直高尚的精神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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