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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莫里斯·梅特林克:沙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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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3-03-13  

莫里斯·梅特林克:沙漏

田智 译 
 
  莫里斯·梅特林克(1862-1949),比利时剧作家、诗人、散文家。191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金。
  梅特林克1962年诞生于比利时的根特市。他从小就爱好文学,但他的父亲希望他成为一个律师。1887年,他来到巴黎就学,开始对写作发生兴趣。不久其父去世,于是他又回到比利时,以后就很少离开他的祖国。1889年,他正式从事写作。开始时,并不为人们所注意,但由于他那丰富的想象和惊人的创作能力,不久便被誉为比利时的莎士比亚。
  他的作品除《青鸟》外,尚有《盲人》、《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蒙娜·凡娜》和《圣安东的奇迹》等20余种。
  梅特林克是象征派戏剧的代表作家,先后写了20多部剧本,也是一位多产的作家。他在早期的一些剧本中,充满了悲观无望、颓废厌世的思想,突出地表现资本主义社会中没落阶级的病态心理,死亡的不可回避,命运的无法违抗。他生在两个世纪新旧交替的关头,其时科学已经相当发达。他一只眼睛看科学世界,一只眼睛看神秘事物,在他的心灵上,两者是可以溶合贯通的,于是科学与诗熔铸成一体。这便是他作品的特色。
  他的作品具有富有哲理的思想、富丽的想像以及诗情画意的特色。他的童话不仅给人以广阔的美好的幻想,而且也让人尽情地得到美的享受。
 
 

  我们常会面对不可知物。那么,我们不妨一开始就畅叙我们对此的理解。亨利·朗贝尔先生撰著了一篇才华横溢的论文,篇名是《关于物理演变和能量玄学的假设》,他的文章一语破的,这是唯一现实、理智和逻辑的态度,超越了一切神秘主义、怀疑主义和犬儒主义,持此态度的人面对冥冥的未知,丝毫也不梦想承认冥冥未知或许可知:而是努力知之。
  于是,我们便有了“不可知物”。这个并非合适的字眼显得过于武断,除非我们醒悟:不可知物永远只属于个人永远只是暂时的。不可知物的存在,仅仅相对于你、相对于我、相对于我们每一个人。倘若照字面理解,它就会将人幽禁于神秘之中,毫无逃脱的希望。但是,我们每天都从曾经幽禁我们的神秘中浮现出来。不可知物只是更高范畴的冥冥未知,比我们无忧无惧、冒昧探赜的冥冥未知更玄虚、更渺茫。它本不存在,但将成为明日的未知。我们缩小了不可知物的疆域,以同冥冥的未知奋战。
  一旦最棘手、最紧迫的问题得以回答,一个声音便永远在黑夜里回答我们,仿佛那只是人皆有之的潜意识同谋的声音。
  亡人享有特权。我们遗忘了他们的过失;我们只记得那些会原谅他们的事情;我们只夸大他们的善良品质。纵然是身后发现的邪恶、罪过、背叛和堕落,我们也几乎视而不见;似乎不可能让死者对某些事负责,他们若是活着的话,这些事会令他们惶惑之极。他们逝去之后,我们才开始热爱他们,真挚、笃诚而深厚。
  对于生者和死者,我们为何不一视同仁?一视同仁,生命便是美丽的;亦是安逸、悦人和微笑的。但我们从未这么做。难道说,那是遥不可及的么?时间是永恒的零么?空间是无限的零么?
  “当一切伟大或渺小的死者位立在御座之前”(《启示录》语),那将怎样呢?依然是每日发生的一切。我们肉体和精神中的那一切生命,曾经长久仁立在永恒的御座前,亦将永远伫立在永恒的御座前。
  我们深信,对于我们暂时钟爱的友人,他的亡故亦将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鸿沟。
  对于我们所爱的人,我们所知甚少,这是我们永远的遗憾。他们仿佛只在亡故之时,才表现自己。他们若是死而复活,瞬间就会丧失死亡所赋与他们的一切。
  死者不像生者那样极易失去爱,他们珍藏着我们的爱,直至我们也化为黄土。
  吕歇尔·德·夏托布里昂写道:“没有任何事情像死亡那样,将我们驱离了未来。”她所言极是;死亡即是我们的全部未来。我们还活着的时候,幸存者便逝去了,未来降临的时候,我们已不再属于未来。
  神秘的吕歇尔的话,丝毫也不容辩驳。更确切地说:没有任何事情像死亡的思想那样,将我们驱离了未来的岁月。
  我们若能像远眺昔日那样,远眺未来,那从未存在的乌有就不会像消逝的生命那样令我们颓丧。
  我们为何不如此远眺未来呢?生命的习惯,即是学会求知。昔日和未来对今日的影响几乎毫无二致,这种影响的唯一依傍,即是我们自己。
  自童年起,人们就毕生守望着那不知名的未知,他们认为,他们守望着那遥遥无期的未知。他们迫不及待,就像在荡气回肠的恋情中,迫不及待地盼望第一次幽会。直至最后一刻,他们才恍然大悟,他们渴盼已久的冥冥未知不过是死亡罢了,有人一无所为,静心守望;有人则煞有介事地忙碌,他们没有那么悲哀。但实质上,他们的生命是一样的。
  在思索的瞬间,我们才真实地活着,沉思是生命中唯一敏锐的瞬间。一切思想必是忧郁的,尘寰之中,人的命运仅只是悲剧,终于悲哀、痛苦和死亡。然而,一位美国哲人曾说:“宁与柏拉图同悲,不与槽猪同乐。”
  想想:我们那秩序井然的宇宙将溃陷于混沌(如若混沌可能存在的话)。茫茫混饨之中,必将出现新的秩序,否则,混沌本身即是秩序。新秩序会优于旧秩序么?何以如此?秩序摧毁后的发展、新秩序的诞生,必有无数机会浮现在先于一切时间的永恒里。即使是毫无意义、永无止境的发展,我们亦应臻于完美。未臻完美,是因为完美并不存在——不仅绝不存在于我们的地球,亦不存在于一切星球。假如某个星球已臻完美,已至全知全能的境界,它就会竭力让茫茫的宇宙受益予它的完美。谁能阻止呢?什么能阻止呢?什么是完美?难道不是稳定、静止、永恒和死亡么?渴望完美,或许是我们最可怜的精神弱点。
  严格地说,人,能够想象一种空间的混沌,于是,我们亦应该想象时间的混沌。时间的混沌是怎样的呢?
  我们永远不要裁决自然,责备自然,谴责自然。我们应该裁决自己,责备自己,谴责自己,因为自然赋与我们智慧和理智,赋与我们攻击她的武器。贬低自然,即是贬低我们自己。
  上帝对耶利米说:“我在子宫里创造你之前,就已深知你;你从子官里诞生之前……”(《耶利米书》)我们那微细的细胞即可这样对一切尚未诞生的孩子诉说。
  我们的思想着想超脱我们,最好就不要超脱尘世。它们离不开尘世,它们的渊源即是尘世。在异乡,思想有何作为呢?那无所不在的思想难道还有异乡?
  物质失落的一切,被精神获取;精神摈弃的一切,返归于物质。
  我们无须长途跋涉,去询问斯芬克斯,析请她的秘密。秘密在我们心中,一样的庄严,一样的渺茫,比斯芬克斯的秘密更生动。
  我们的眼睛一旦凝望明星,我们便凝望着明星的光芒,虽然它已为亿万的光年所磨灭;我们建立了交流和联系。我们只须阐释。
  不要幻想在死亡的时刻融入上帝、返归上帝,我们早已融入上帝。我们不可能身在他方,亦不可能找到上帝身外的地方。但我们仍不知自己已融入上帝。我们会醒悟么?在死亡之时,我们会醒悟么?这问题即是一切。睡时方垂髫,醒来已黄发。我们在摇篮的旅途中,发现自己身在坟墓的边缘。
  我们那么好奇,想知道生活在山侧那悦人的小镇里的人在做什么。你希望他们做什么呢?他们正等待着死亡。等待也罢,不等待也罢,死亡总是如期降临。谁选择了那个时刻呢?毋庸置疑,是我们自己。
  在我们的世界,生存的斗争是一切生命的基本原则——即,死亡所索绕的生命——,在一切领域皆如此,只矿物界例外,矿物界的秘密仍不为人所知,何以这样呢?这难道不像想象爱的原则、善的原则和乐的原则那样轻松吗?通过爱、善、乐的德行,生命才欢乐而安逸。这难道不是一个烦人的象征么?世上发生的一切为何不发生在异域?世界为何该遭受这般奇特的诅咒?
  我们在预兆中发现,未来常混淆于昔日。这岂不证明未来、昔日本相邻么?这岂不证明,未来、昔日一衣带水,共存今日么?
  我们的一切都归功于亡人,他们不是死者,他们活在我们中间,或活在身体的细胞里,或活在灵魂的回忆里。我们不与他们往米,我们只与生者往来,他们曾经是、依然是,也将永远是那些生者。作为死者,他们已不再生存,他们从未给予我们生命的迹象。
  有人曾问我,那微渺的胚芽和细胞永藏着对死者的回忆,这是什么意思。我说的是世代相传的神秘胚芽,深藏于男人和女人身上:染色体,或诸如此类的东西,如让·罗斯唐所说:“遗传物质的特殊基因座。”远古的祖先将它们传给我们,活在我们身上;它们亦将永远活着,被我们传给最遥远的后代。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灵魂,但不再是无影无踪的灵魂,不再是假设的灵魂了。在显微镜下,不时会瞥见它们,它们的灵性比呼吸的奥秘要低么?它们贮存着先辈的一切经历、一切禀赋、一切瑕疵、一切体魄和德行,这一切亦将永存于后辈的细胞里。它们代表着我们生命中一切活着的死者,也代表着一切即将诞生的孩子。它们是人类和民族的全部过去和全部未来,也将吸收我们的熟人留给我们个人的回忆,因为,我们置身茫茫的人海,亦是人类的后代。在这些细胞的生命里,我们仅只是一瞬,细胞的生命将如地球那么漫长,人类灭绝,它们才随之消失。它们珍藏着整个历史,甚至珍藏着史前史和人类未来的全部历史。
  让我们谨记,在这方面,人类如此,天地间一切生命亦是如此。
  幸福和悲哀:什么是命运的奥秘?我们应遵奉《福音书》的说法:“无人知之,天使亦不知。”
  人死之后,我们为何不再纪念他的华诞?纪念仙逝的周年,即是纪念新生。
  信奉灵魂的人与怀疑回忆的人,衣饰虽异,差异却远非我们所想的那么多。
  生存即是浪掷我们所欠死亡的光阴,永恒的死亡,却不浪掷光阴。
  让我们承认灵魂的存在,不因幻象的必要,而因我们要合情合理地告诉自己:不管你以为灵魂多么伟大、多么完美,它永远不会像主宰宇宙的灵魂那么伟大、那么完美、那么全知、那么强劲;否则,宇宙就不复存在了,或者说,从来就不曾存在。
  那么,我是在叙说上帝吗?为什么不呢?怎样称呼“他”,随你心之所欲。名称于我,无关宏旨;我只断定,哪一个是。
  对于“冥冥的未知”,或称上帝为灵魂,或称灵魂为上帝,或此或彼,毫无二致。
  什么是存在与虚无的区别?一切与虚无,不存在任何比较。我们所谓的虚无即是存在,我们说不存在,即是创造了存在,虚无是难以想象的。勉强而思虚无,我们就将虚无化为存在;否则,我们的思想就没有价值。我们只能否定其存在,以肯定存在。
  人们辩道:虚无是邪恶的灵魂,是魔鬼,是上帝的敌人。这即是说,邪恶的灵魂并不存在;这也许是真理。邪恶的灵魂只能是我们的无知;否则,宇宙就不会存在,从来亦不曾存在;宇宙若不存在,什么会存在呢?那是无法想象的:一条鸿沟、一个真空、一个深渊?但是,鸿沟、真空和深渊永远存在于某物,它们必困于墙内;否则,它们就是无限而永恒的空间,就此而言,上帝没有敌人。若有一个敌人,他就不再是上帝了。
  虚无是胡言;是疯话。
  倘若我们只有“非存在”或“虚无”的敌人,那么我们便可以高枕无忧了。除了我们的无知,我们还有敌人吗?这是终极的无知、难逃的无知、绝望的无知么?缄默的人永远学不会阅读么?谁会造次而言呢?
  时间和空间都是上帝的存在。有了时间和空间,我们方能创造宇宙存在的思想。他不只在时空的核心;他即是时间和空间,或者说,是无限和水恒,我们无法想象改头换面的“他”。
  记不清谁说过,我们能以思想消除宇宙万物,却不能消除宇宙。
  说上帝创造了宇宙,说宇宙创造了上帝,是同样的无稽之谈。上帝和宇宙浑然一体,共同存在,无生无死,因一切永恒而存在。
  让人们说,生命即是宇宙!宇宙若无生命,便不存在。我们可以艰难地想象出一个僵死的宇宙,因为我们的幻想是拟人的,并不知何为生命,何为死亡;但僵死的宇宙不是静止的宇宙,而是虚无的宇宙。迄今,我们仍不能表现任何虚无。
  一切都是运动。要紧的不是运动的结果,而是运动本身。两种相悖而中和的运动,变成他物,遵循另一种方向。这一切的结局部必是漫无止境的混乱吗?为什么呢?这混乱只是我们视而不见的秩序。一无所失,一无所获,因为一切都发生在无限所包围的容器里。万物不能逃离没有出口的地方;万物亦不能深入没有人口的地方。
  我们难以领悟一无所失,我们以为,万物皆在外部,万物皆发生在我们身外;而宇宙中,万物皆在内部,万物皆发生在宇宙之中。
  万物皆无终极,唯一可以想象的终极就是静止,或抵达虚无——不毁灭自己便不能存在的虚无。
  我们告慰死者:“我们将会重逢”;这极可能。芸芸的组合在漫漫的岁月里,重新组合成今日的情形。这一切芸芸的组合意味着什么呢?在我们称为死亡的长睡中,它们倏忽即逝。因此,告慰死者:“聚首再相逢!”并非愚行,对于亡人,时间已不复存在。
  我们若不在身外相逢,我们亦在灵魂里重逢,他们避在我们的灵魂里,我们必与他们相逢。 
  悠悠的岁月流逝之后,我们与众多的亡灵重聚,这又有何稗益呢?三四十年后,我们与友人相逢,却再也认不出他了。我们几乎无话可说。同我们从不交谈,却偶尔照面的邻人相比,他更淡然,更陌生。
  一切先人、一切后辈若不活在我们的灵魂里,那么,他们仍活在来世吗?他们已活在来世了吗?迄今为止,我们毫无理由这么认为。但来世存在吗?为什么不呢?那只能是我们视而不见的世界,但是,说我们视而不见,即是说来世并不存在。
  亡魂影响我们么?亡魂在我们的灵魂里么?当然!因为亡魂的生命在我们的灵魂里,我们只能是亡魂。当然,我们深知,只有我们的先辈活在我们的灵魂里。异乡的亡魂、血缘不同的亡魂,只能以他们的回忆、他们的典范影响我们,——那是我们所唤醒的回忆和典范。
  当亡魂仍在我们的灵魂里,仍在那微渺的胚芽中时,我们的后辈便已继承了我们一切思想的回声、我们一切经历、一切痛苦的果实,在出世以前的黑暗中,他们即准备受益于这一切!而我们那无影无踪的先辈,则默默地沉浸在新的获取和征服的欢乐中,——获取和征服我们那永恒的生命。
  我们深信,我们的后辈将会认识和理解我们所不认识、所不理解的许多事情。在我们的灵魂里,在我们生命那黑暗的深渊,他们早已认识了总有一天会在耀眼的白日里学习和认识的事情,那一天,他们将如约降生尘世。我们常常拥有他们将要认识、将要理解的事物,这是极可能的;因为,我们即是未来的他们;即便我们仍是我们的祖先。
  可以这么说:我们的意识、我们的理智虽不知晓,我们却早已活在我们的本能中,活在我们那更真诚、更深沉的生命中,那是我们孩子的生命,亦是孩子的孩子的生命。我们分享他们的生命,正如我们依然分享着我们父母的生命。我们来自过去,纵然我们仍在今日,我们亦会步入未来。
  只要我们活着,昨日和明日便会存在。当我们不复存在的时候,纵然我们仍是明日,我们亦将变为昨日。
  在我的最后一本书《面对伟大的寂静》里,我幻想:我们熟知的亡魂和我们同宗的亡魂前来拜访我们,仿佛我们曾邀请他们参加午餐。人们亦可以想象相反的情景;这一次,演员是活在我们的灵魂里却仍未诞主的人。我们未来的孩子、我们的子孙后代,正等待着未来降生人世的时刻,他们将敲响我们的大门,闯入我们的饭厅。我们生育了那些将要参加午宴的人们,他们早已是未来的他们了,想想我们的茫然、我们的惶惑,想想我们的恐惧吧!……我们将变成什么样的工程师、化学家、发明家、冒险家、英雄、医生和罪犯呢?我们将变成什么样的奴隶和悲惨的苦命人呢?在消亡的人类中,我们将变成什么样的遗物呢?我们会目睹巨人或诛儒么?我们会目睹健壮的体魄或不治的堕落么?什么是生物学和医学呢?我们希望什么,恐惧什么呢?
  那千年之后将代表我们的人呢?我们是史前先父的孩子,当我们在他的穴居前走下汽车和飞机,邀请他参加野餐,他会怎么说呢?我们的进化日新月异,我们今日正置危难之秋,难道岁月流逝之后我们不比他更惊讶么?此时,我们需要亘古未见的先知天赋,三思之后,我们方知,从“先知”一词的可信意义和词源意义来看,从未有过先知。让我们将此留给每一个人,留给他心中的寂静和秘密,让他自己想象他那未来的孩子;那是他应得的孩子:也是他的奖励和惩罚。
  我们一旦死去,我们就融入了宇宙。
  时间之零以前是什么,有人曾经疑惑么?这就像询问非存在之前有何非存在,虚无之前有何虚无。虚无的地方,哪有存在?因为你所谓的虚无早已存在了。
  什么也不能毁灭宇宙,宇宙的毁灭只能是新的建设。
  我们只是那活着的死者。
  死亡的时刻,我们丧失了理智的意识。但另一种意识、我们的潜意识,将支撑我们的整个生命,引导我们的整个生命,表现我们肉体生命和理智生命那一切基本的行为、一切繁琐得惊人的行为。我们丧失了肉体,便会丧失这种意识么?这不是永远存在的么?这不会永远存在么?这不是非瞬息、非个人回忆的真实意识,而只是对民族、对族类、对电子的永恒回忆和一切回忆么?
  我们的生命,毕竟只有一天,永远是同一天。我们在尘世的生命,或历经万年,或历经二万五千年,这无关宏旨。土鳖爬行十码也罢,爬行二十五码也罢,它永远只知道土鳖的欢乐与悲哀。
  生存,即是遗忘死亡;死亡,即是遗忘生存。
  死亡是永生,因为死亡是生命。
  今夜的梦中,我分明看见了母亲的幻影,她替我承受不幸,或挡开不幸,或减弱不幸。我深信这种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还多,芸芸众生有幸获得了不该得到的庇护。——那是回忆,抑或真实的存在?在我们身内:抑或在我们身外?回忆是否足以解释这些庇护的先见和效验呢?
  对于生者的预感,我们一无所知。若是死者的预感,我们又知道什么呢?精神主宰着宇宙么?什么精神呢?类似我们的精神么?我们有什么权利这么想象呢?字亩即是精神。  
  人们大多享受着生命,因为他们忘却了他们还活着。
  精神干预物质的世界么?精神无所不在,精神是物质生命的唯一力、面,是物质生命的精髓。
  你若愿意,就称这精神为上帝吧!人们若同意你这么称呼,你立刻就会推断,他是你的上帝!你若是基督徒,他就是基督,你若是穆斯林,他就是真主,你若是佛徒,他就是佛;如此等等。我们早已有了分歧;我们不再说同一种语言:我们再也不能相互理解了。
  我们的时间只是一个小小的幻想花园,那是我们在永恒那无垠的沙漠中开垦的花园。
  让其他演员再演同一场戏吧:让我们不再邀请亡灵参加我们的盛宴,不再邀请未诞生的孩子,让我们邀请自己吧;即,在人生旅程各阶段的我们。你曾见哭泣而悲伤的婴孩吗?你曾见或骚乱、或忧郁的少年吗?你曾见或缄默、或善辩、但永远积极的青春吗?你曾见博览群书、做视天下的迷人青年吗?你曾见此后一切辉煌的人生岁月吗?你曾见宁静淡泊的年华吗?我们谁也不认识了。我们将感到惊讶,有时亦感到有趣,而更多的是沮丧,我们只希望尽可能礼貌、尽可能迅速地离开盛宴……
  生者就这么活着,死亡将临,他们才恍然大悟。
  你以为一个天使、一个纯洁的精灵能沉醉于富有生命的肉体之美么?能沉醉于容貌、身姿、建筑和风景之美么?他必冷淡这一切,讨厌这一切,仿佛这是贫民窟孩子的破布娃娃。
  天才即是无意识;即,一切的生命、万物的生命;瞬间便浮现在意识外表的宇宙生命。
  我们虽不怀疑,但我们几乎可以深信,我们的思想和行动永远影响着我们那无影无踪的生命:永远影响着我们继承的生命,那是他人亦将继承的生命;永远影响着我们那永恒的生命,影响着我们的命运、我们后辈的命运。柏格森说:“回忆是灵魂与物质的丈点。”在人类的眼里,这是极真的,但这的确是空话,因为灵魂与物质只是一,并没有交点。灵魂是记忆的物质;物质是遗忘的灵魂。
  什么也别询问,什么也别希望!只须期待恶劣的境遇,在寂静中默受。死者留下的空虚不同于生者留下的空虚。后者只是人们随心所欲地填补的鸿沟;前者是一座坟茔,人们在里面珍藏着温柔而崇高的思想。
  在死亡的时刻,那易死的,便死去了。然而,信仰者所称的灵魂、我们所称的回忆——那是我们将要传给后世的回忆——,并不随之消亡。回忆是灵魂,不受任何教义的压抑,任何怀疑都不敢否认其存在。在我们生命的深渊,回忆更亲近我们,比现实更真切。我们所爱的男人或女人还活着的时候,我们亲睹了他们的形象,但这形象仍在我们身外。经过死亡的道路,这形象已铭心刻骨,珍藏在我们的灵魂里,游荡,丰富:净化。我们悲悼亡魂,在他们身上发现的一切美德使形象更为崇高;于是,这些美德便成为我们的美德。伟大的亡魂享有特权,将忠诚他们的人的思想和情感提高到他们的境界,于是,在坟茔之外,他们一如在生命的旅途中那样,继续行善:更见功绩。
  今夜,让我们沉睡,在百万个世纪后醒来——这只是永恒的一瞬。几颗明星微移,颜色微黄微红。或许我们将有新的太阳:或许我们将失去月亮。银河依然如故;宇宙依然是宇宙,超越于一切星系和总星系之上;即,性质、规律一如既往;没有革新,没有创造,万物永远与宇宙并存。出乎意料的,只是宇宙的永恒,我们无法察知,亦无法彻悟。百万个世纪之中,宇宙一分钟也未衰老。宇宙将仍如今日那么年轻,宇宙并不存在于时间里。
  友人去逝了。他没有游入我的房间,唯灵论者过于敏感,以至不敢相信,不敢断言——我以为,这并非不可能——,但是,活着的友人从未像亡友那样骚扰我的回忆。这是奇迹么?随便你怎么说;万物皆是奇迹——凝望的清眸、歌唱的小鸟、潺湲的溪水,等等。这不是奇迹,而是未得阐释的事实。回忆是永恒的,就像信徒的心灵。回忆就像心灵,有着欢乐与悲哀、奖励与惩罚、敌人和友人。回忆就像心灵,或升华而纯洁,或堕落而卑鄙。回忆的消逝,即是返归忘却,那不是虚无,而是回忆的无限;就像心灵只能消逝于上帝之中。
  剥夺了我们生命的回忆、期望和死亡,将留下什么呢?生命再不能呼吸;没有空气,没有空间,生命将在狭窄的细胞里窒息而死。
  回忆的衰退,即是生命高度的下降,这是可以看见的。当心!死亡已经不远了。遗忘一切的人,已感觉到将临的死亡。
  生命的途中,有时仿佛可以听见“永恒”最初的吱嘎声。
  人的幻想多么神奇!人类深知自己的渺小、宇宙的无限,深知没有来世,因为来世永远是万物的核心;但他永远不能摆脱梦想——梦想一个可以逍遥山林的世界。何去何从?这是他心灵高尚的明证么?这是崇高的抱负么?这是精神的狂妄,抑或无限的预感?绝非如此:这仅仅是愚蠢。
  索绕语言的寂静常比语言重要。神秘主义者告诉我们,人们只在寂静里向上帝诉说。
  生命若如梦,死亡必清醒。这无疑是真实的,然而,清醒是返归我们不能像认识梦幻那样认识的现实么?这是我们正过游其中的梦。这即是死亡那伟大的奥秘。
  时间消灭了死亡,至少消灭了死亡的恐惧。过去的死亡不再以恐惧惊吓我们,我们亦不再轻弹悲泪了。死亡已是老相识了。其中的死亡业已消失;那只是生命的回忆。我们所称的亡魂,只是那些被回忆的生者。我们凝视棺木里的亡人,就像凝视着我们的父母,在我们的眼里,他们不是死者,而是生者。人们会说,回忆逃脱了死亡;回忆企盼超脱死亡;回忆不与死亡共存。
  时间是死亡的主人,死亡从不想反抗时间。时间消灭死亡、废除死亡、歼灭死亡,时间如此碑精竭虑,以至死亡已不复存在,也从未存在。在时间的面前,一切亡魂是什么呢?询问光阴吧:遗留的,只有生命的回忆。
  死亡,即将恐怖地袭来,当死亡降临眼前的时候,几周之后便失去了威慑的力量,我们再也看不见死亡了。死亡消除我们的悔恨,擦于我们的泪水,将一切化作回忆。死亡并不直接进攻我们的回忆,而是取而代之,迫使回忆升人更崇高、更隐秘的境界,回忆在那里学会了融人随心所欲的生命,因为回忆将被传给我们的后代。沙漏与镰刀是不可分离的,它们将用自己的标记标明人类的一切居所。
  我们抵及了死亡,却不知已经抵及死亡。死亡并不走向我们。死亡并不骚动。我们走向死亡,我们竭力遗忘我们别无去处。
  死亡,不是不存在,而是不再是此刻的我们;死亡是我们一无所知的他物。
  惧怕死亡,便不敢思索死亡;养成思索死亡的习惯,便不再惧怕死亡。不返归虚无,而返归宇宙的生命,返归永恒,返归无限,难道这不是返归上帝吗?你若认为不是,那是因为你的上帝仍是一个人。
  永恒即是静止的空间里那静止的时间——永恒因无限而静止,永不变动,因为上下左右的万物皆是永恒。
  就此而言,只要我们活着,时间和永恒、空间和无限,就只存在于我们的灵魂里。
  繁星若不是寂静的,我们会听见什么呢?穿越以大的繁星会发出什么声音呢?声音若是存在,纯洁的精灵会听见么?除了我们,其它耳朵为何不能听见呢?迄今我们仍无法抚慰那些为母亲、孩子、妻子、亡友而悲泣的人。除了悲凉之词,我们别无他言。但时间的抚慰是无言的。寻得告慰之辞以前,难道我们不能像时间那样么?时间是怎样安慰他们的呢?一无所为。时间静默地流逝,那就够了。
  在亡魂的房间里,我们不会发现坟茔外那生命的奥秘,任凭母亲和情人怎么热爱、怎么许诺,他们亦从未泄漏了点秘密。这些秘密只在我们的幻想里么?抑或我们不能听见,不能理解呢?我们一无所知的秘密有可能存在么?这是伟大创始的奥秘:黑暗;虚无;一切吗?
  生命的长河中,我们永远孤独,甚至没有自己作伴,因为我们对自己一无所知,我们若不在日子和日子间沉浮,便在荣誉和荣誉、年轮和年轮间沉浮。
  要结束孤寂,我愿意同孩提的我、青春的我共度余生吗?
  人,永远不会彻悟:面对创造他的“他”,他能够对万物负责。
  我们身上的亡魂,即是我们的亡魂,思索他们,即是思索我们自己;否则,我们就从不会思索他们了,甚至不会想到他们的存在。
  但是,那在我们身外的人、我们一无所知的人:他们存在么?他们怎样了呢?
  死者必然活着。他们的死,是不可理喻的。但是——我们所忘记的为何不如我们所回忆的同样重要呢?珍藏我们的回忆、磨灭我们的回忆的规律是什么呢?身价相同的人,为什么一人死去、一人幸存呢?亡魂的回忆对生命有什么影响呢?难道不是亡魂的回忆迫使我们在某个时刻做出我们并不理解、令我们沮丧、惶惑的陌生决定和行动么?亡魂的回忆难道不是我们命运那冥冥未知的要素么?
  意识丧失后,什么将来临呢?还有存在么?万物皆系于此。如若一无所有,为什么抱怨呢?虚无岂不胜于“有”么,就此而言,我们所谓的虚无即是万物;即,他人只知道我们称之为上帝。
  死者若不返归我们,我们就会返归死者,死者对我们的恐惧不同于我们对死者的恐惧么?
  死者对复活的恐惧(如若可能)和我们对死亡的恐惧不一样大么?
  学会永远不以希望而希望;那是一切英雄主义的奥秘。
  毫无疑问,最幸福的人,在不幸的边缘、在死亡的边缘消度生命。
  有人将你从一次深沉而仁慈的睡眠中唤醒,将你重新投入生命的烦恼中,就像唤醒被定罪的罪犯,将他投入死亡之中。你为什么唤醒我呢?亡灵会说,他如若复活……
  上帝不能异于他创造的宇宙。他即是宇宙。他是一切存在,他不能是虚无。宇宙不是上帝,又是什么呢?是上帝的创造么?但创造只是上帝的运动。我们生活在“隐形人”中;即,生活在我们不再看见的生命中,生活在我们仍未看见的生命中,生活在我们永远不会看见的生命中。人,应该不时更新视野,提醒自己的盲目;否则,生命就会消逝于虚空,远离了现实。通过肉体,我们方知真正的痛苦;其它一切痛苦都是幻想;甚至幻想也只能诞生于肉体。愤怒的上帝怎能永远折磨不复存在的肉体呢?怎能永远折磨只通过肉体或因为肉体而存在的灵魂呢?肉休仅只是一怀黄土罢了。像教义所说的那样重造肉体么?那与我们今日的肉体有何共同之处呢?我仍是我自己么?
  我们不会死亡:我们消失,我们远奔他乡。哪里呢?总有一天我们会知道。我们甚至可以说,我们正开始领悟。
  不要说,大自然憎恶虚空。大自然一无所憎,因为一切存在只是她自己。她只会憎恶我们对她的认识。但是,这些认识并不真正存在,她甚至不会怀疑这些认识会自以为存在。
  人,拒绝相信他只是过客,于是便身遭一切不幸。作为一个永不离开的过客,他永远不会放弃那不解的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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