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城市的布谷鸟
清越的四连声——,嘹亮,温润,持续地穿透夜空。
我听着它叫。我听见空中辽阔的安静,随之
大地和它之上的时间显露出来。
我惊奇这孤单的鸟声怎么来到城市
在这里它怎么生存?在楼群街道挤压的公园
在废气熏染的行道树上?
我惊异它这样长时间叫,不知疲倦
为寻求伴侣,为控制不住内心的激越?
每年五月它的叫声都惊醒我:
又一年,又一季节开始了,并将很快消逝。
我注意到周围活动着那么多人,
我悄悄地尽量跟随它的叫声,采蜜一样
吮吸它声音里暗藏的沉醉,甜美和伤感。
在类似时间中断的空白中
暗暗保有它给予的激动。
它的声音震慑我的心魄,但我从未目睹其身影。
在不同的地方我听见过它相同的叫声。
此刻,建筑工地浮尘般的噪音静息了,
它的叫声阵阵传来,自百米之外昆玉河边的绿化林带。
十年前,未名湖边的深夜,它的叫声
为我画出黑暗树丛上巨大的空寂与飘忽。
在保定黎明前的痛苦中醒来,前年,我听见远处
它安静的叫声,直到天亮的喧响把它淹没。
而去年一个明亮的上午,还是保定,它边飞边叫
掠过我窗前的泡桐树,掠过旧城区的大片屋顶。
但最深奥的是十八年前,湖南宜章。晚饭后
在红壤山丘的松林里,我和同学
被林间清凉的湿气吸引,跟随幽暗深处
杜鹃花温润的光华,无法克制地越走越远。
被森林浓重的暗影挟持,山冲惊人地出现了梯田
——田坂青草茂盛,流水汩汩作响。
我们忍不住一直向上,——山顶映着奇异的明亮
上面竟是平坦的草地!
我们俯瞰青色山林间河流的走向,掩藏的
村庄上空飘聚的炊烟。——直到暗影从森林边漫上
淹没我们,淹没天空最后的亮光。
——下山了,没有路没人说话,只有踩断树枝
和脚底打滑的声响。只有浓厚的黑暗和不断撞上的
比黑暗更黑的树干的影子。——山已空无
我们走在松树清香浓郁的梦里。
——突然,布谷鸟的叫声震响空山!
黑暗活跃起来!——我们毛发直竖,不停地学它大叫。
——一直下到山底的河边,上了公路
我们才放松下来。听它在身后的叫唤越来越远。
——我总是想起那天的情景
在这干燥,喧嚣,多灰尘的北方城市
它叫声里那逝去不再的南方山林雨后的气息
响彻我的感觉,记忆,肺腑,直至空灵。
香山寺
几缕云丝淡淡的横在高空。
它们散漫的纤维在缓慢,而可觉察地汇聚。
哦,一条轻白的缎带形成了!
两边明亮的山坡,肩膀一样拱围着香山寺。
斑斓树色顺坡落下,仿佛阳光也这样
落满山谷里这片遗址、它四层
落差很大的平整的空地基。
我坐在三截石阶最高处的乾隆经屏的台座上。
向上的人从最远最低的树丛出现
他们穿过平整的空地,消逝。
然后,他们的头,肩,身躯,依次升出。
在更高更近一层的空地,他们的面目更清楚了。
他们重复着消逝,出现。直到我眼前。
向下的人相反,他们背影的消逝从脚开始
头顶最后沉没。再一次出现
已是更远更模糊。直到隐入最远最低处的树丛。
轻风不时凭空而来
侧柏细细而含分量的枝叶在空气中悠晃。
当空照临的阳光,顺着头发进入我眼睛。
淡蓝天空下,空气里波动着蜜色的光。
而地上的阳光异常清澈:
大理石台阶,沙土地面,远处的山门
水洗一样纤毫毕现。甚至树荫也是明亮的。
一只小小的白蝴蝶绕过枫树,飞入阳光下的草丛
它的轻盈如同幻觉。
鸟声幽碎,单一的蝉鸣拉长到了恍惚。
明亮的寂静,我无法离去,一再出神。
什么时候我见过此景?这热烈阳光下恒常的清幽?
在眼前可数的树叶到远处融为一片的树色之间
这透明的空气连通我少年时的哪个夏天?哪座山?
这含甜意的时间是在此等我?
我意识到这黄金般的时间,它要消逝。
而此刻它似乎长在,我一生似乎一直在此
既不曾从哪来,也无须到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