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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云也退:两个雷蒙德·卡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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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2-12-18  

云也退:两个雷蒙德·卡佛




  卡佛这两年被炒得很热,可是我没有讨厌过他,反而收全了他那些重叠度很高的小说集,还送了几本给人。有的作家能把外婆的一根缝衣针、母亲的茶杯、父亲的领带和鞋垫写得浓艳可口,好像这些东西见证了自己的成长一样。我可以为了一篇佳作而理解他们的虚构;卡佛却是个反例,他似乎认为,要写出好东西就必须充分诚实。
  在散文《我父亲的一生》里,卡佛用了很多很多的否定词描写父亲:他“存不下钱”,他喝醉时母亲“不让他进屋”,他“瞒着她(母亲)一些事情”,他“出了点事,已经不能工作”,他“是个付不了账单的家伙”,他“失去了一切”,他人生一直没有出现有力的转折,像是乌龟爬井,进一步退两步。父亲去世后,卡佛找来了他的一张相片,挂在房间里日夜琢磨:父亲“站在一辆车子前,拿着瓶啤酒和绳穿的一串鱼”——对于一个诚实的儿子,一个真诚地邀请读者作同情之思的作家来说,文字里的这点信息量刚刚好。
  在索解照片无法传达的讯息之前,卡佛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写作入门课。那是在对不幸的耳濡目染之中完成的,他的写作,点点滴滴,都取自个体经验,每一撮烟灰,每一个鞋印,每一声尖叫。所谓“蓝领小说”,“肮脏现实主义”,这些头衔和类别都指向了卡佛所属和所描写的阶级的生活状态:浅快乐,低品质,很多追悼性的相对注目,很多无声的怨尤。“我想开始像人一样生活,”有一天早晨,卡佛和好友理查德·福特坐在普林斯顿的福特家中时,被窗外的美景所吸引,冒出了这么一句。重要的不是“像人一样”,而是“开始”,卡佛总在开始,找寻优美迷人的、能让自己重打精神,想望起温饱生活来得东西。福特家的风景是打动过他的众多榜样之一。
  1977年卡佛才出了第一本有影响的书,22个短篇合在一起,冠以《请你安静些,好吗?》的书名,它和我手头这本《需要时,请给我电话》构成一种奇妙的对仗,像是分别出自作家的左手和右手似的。卡佛的小说有精心掌控的温度(我不想说是零度),增一字多,减一字少,卡佛的人物做了很多粗鲁的事,酗酒,跟心爱的人打架,不过故事渐渐发展,总能回归到一个大体还有一线希望的层级上;或者再次一些,一个有治愈效果的画面飞入了主人公的眼帘,让他的灾祸预感发生了一秒钟的停顿,当然,小说就不偏不倚地结束于这一停顿。
  《需要时,请给我电话》内收了包括同名小说在内的五个短篇小说,系卡佛的早期作品,如果读过他后来赖以成名的那些,自然会觉得这些小说略有雷同,尤其是《需》开头的那句“那年春天,我们俩都有了外遇”,有经验的读者立刻会判断:这两个人八成是要和好的。重要的不是文字慰藉人心,重要的是,卡佛一直相信严酷的人生只有靠艺术来慰藉。不过,《需》的结尾却是一个不小的反讽:男主人公前脚答应给妻子写信,后脚就去找了自己的情妇。这说明早期的卡佛还有点黑色,想“毁”一些美好的东西。
  卡佛的父母是1910年前出生的那一代,二十年代末的大萧条把他们从阿肯色的乡下赶去了俄勒冈,千里迢迢,流离颠沛,最懂得没钱和失业的苦。在《我父亲的一生》这篇随笔中,卡佛把父亲的人生描写成一连串的下滑、跌落和丧失,他酗酒,嫖妓,性情粗暴,但是,卡佛的笔下并没有指责和遗憾的意思,仿佛是精力旺盛的背运之神,促成了一个老顽童,一个缺乏自控力的老雷蒙德的诞生。文章写到最后,卡佛说起了父亲的相片,以及他凝视相片良久写下的一首诗,诗中写道,“我父亲一辈子都想无拘无束”,

但他的眼睛出卖了他,还有他的手
软绵绵地提着一串死鲈鱼
还有那瓶啤酒。父亲,我爱你,
可是怎么能说谢谢你呢,我也
握不住我的酒杯
甚至不知道上哪里去钓鱼?

  我读福特回忆卡佛的文章,他后来管卡佛(父子)式的人生哲学叫存在主义:“我们都信奉一种北美大草原式的存在主义,你所爱的人最重要,孩子是一种好坏参半的东西,而厄运到处潜伏。”是厄运,程度不一地迫使人们面对自身的弱势。福特回忆说,有天卡佛来找他,见面时说起刚从第八大道地铁里下来之后,有个妓女跟着他,“‘嘿,卷毛’,她叫道,‘有时间约个会?’我心想,天哪,是的,我是有时间,可是不巧,我也只有时间。”福特听了感叹道:“他就喜欢那些有关拮据、卑微、倒霉的故事,他能记得的都是些让自己脸红的故事。”
  其实任何无法给自己的不幸找到合理解释的人,早晚都要成为存在主义者。卡佛后来也逃不脱阿肯色农民的本色,步乃父后尘酗上了酒,日后,酗酒男人每次出现在他的小说里,总是颇让人同情的角色,因为读者在面对一个自我伤害的人时总会痛惜世道不公。1960年代末,卡佛的人生迎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低谷:他获得一个机会,有望在以色列特拉维夫的地中海边得到一栋房子,当他携妻赶去那里,幻想在一个诗情画意的地方写作时,却发现不得不挤住在特拉维夫拥挤的郊区,不久钱花光了,他只能回家,陷入长时间的一蹶不振。在特拉维夫时期,卡佛还写了一首名叫《特拉维夫与〈密西西比河上〉》的小诗,他在诗中描写自己拿着马克·吐温的著名小说《密西西比河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城市里平庸乏味的景色。那个时刻,他一定也想到了在早已抛离的阿肯色老家,密西西比河的汩汩的水流。
  在怀念父亲的诗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目击了父亲的不幸,还不自觉地要去体味、仿效、复制乃至追慕那种不幸的作家,当类似的厄运传到他身上时,一种惊慌、落魄与面红耳赤、无可奈何同时凝结在了他的句子里:“父亲,我爱你,/可是怎么能说谢谢你呢,我也/握不住我的酒杯/甚至不知道上哪里去钓鱼?”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半空。我没看过卡佛传记,他在把父亲的人生推向否定的深渊时,我猜他胸中大概有一个声音在轰响:我是父亲的翻版吗?将来,我的孩子会不会复制我,或者说,参照着我的样子来复制我父亲的人生?
  我对卡佛的信任是随阅读的深入而积累起来的,先是小说,后来是散文、书评和诗歌。我相信,他不是一个会被小资青年辱没的作家,他告诉我们,优秀的故事看起来可以这么轻,精确计算之下的留有余地,有时要比面面俱到更能抗拒时间的淘洗,就像一个不幸福的人,他生命的精华刚好落在对幸福的憧憬之中。小雷蒙德并没有复制老雷蒙德,但和父亲一样,他也不止一次地按下了生命的重启键。成为优秀的人和取得成功一定是可以一致的,你需要的只是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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