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的雪 房间里,一只笨拙的飞蛾
提供了具体的关于苍茫的尺度。
窗外,有小声的、热烈的、混杂的私语
然后趋于安静。我听见
一种声音擦拭了另一种声音,
露出海面的岛屿。
转折 有时候,我伸出手,随手抓住
窗外的蝴蝶。一只改良主义的壁虎
在墙角默不作声,代替了我的虚无。
如果你认识我这个人,你一定会得出以下结论:
这是一个可以被原谅的男人。确实,沿途没有风景
给我设置障碍。都是如画的风光。
无论在何时何地,我都发现一个不争的事实:就是我必须时时刻刻面对我日益苍白的、庸俗的、虚无的一生。今天下午,我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并有幸在一个卖杂货的电话亭边停了下来,我向里面的摊主要了一包香烟。卖烟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她递给我一包香烟并找了我的钱,当我准备抽身而去的时候,突然,这个小女孩用急促的、低低的但很有力的声音问我:“叔叔,你感到人生的价值在哪里?”我片刻之间如同雷击,并不是这个问题本身令我呆若木鸡,而是因为在这样的地点、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一个女孩面前——我发现了这种有力的、低低的声音让我清晰地感受到了在我们日常生活之下流淌的那条潜伏的、巨大的河流。实际上这条生命的河流永远在流淌,但是生活的表象让我经常感受不到它的存在。这几乎就是我的常态。虽然我在极短的时间里给了这个女孩一个看似庄重的答案,但是我知道我当时差点就落荒而逃——我被完完全全击溃了。我只能以自己的态度企图在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面前挽回一点颜面——或者,至少不会因为我的态度而令她生出更多的关于人生的困惑。
实际上,她为我解决了一个更大的命题,就是为什么我在如此庸常无度的人生之中会发现诗与诗意的所在。也许我们的一生注定了会平淡无奇,但是,总有那么一些瞬间会让我们看到有着无限波澜的诗意的亮光就在我们的眼前。因此,我会在那一瞬间彻底地原谅自己可以预见的一生。说实在话,我经常也在等待那一时刻的再次来临,就像一个赌徒,在连续摸了无数把必输无疑的烂牌之后,仍然会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下一把牌上。诗意有时候也会在我极度混沌的时刻奇妙地降临,诗意也许不应该被称呼为诗神,但是它绝对是我们灵魂里面保存完好的火焰的种子,只要在适当的时候,它就会发出灿烂、夺目、耀眼的火花照亮我们自己的一切。因此,在我看来,诗歌的起点很简单:就是能感动我自己并能让我真实地体会到自己的人生况味。如果一首诗,它能完整地反映自我的人生,我会感到莫大的骄傲并完全有理由认为,传说的诗歌女神缪斯就亲密地依偎在我的胸口。而这个诗歌女神缪斯——是小鸟依人还是风情万种?这倒是和诗歌文本有一定的关系了。当我们在平凡的事物里瞥见了无数的“转折”——因为事物本身寓言的这种“转折”的存在而使人生见出万种的波澜——这时,缪斯自然是风情万种的女人;而当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暗暗丈量“苍茫的尺度”的这一时刻,缪斯一定是小鸟依人的绝色的女子。但是无论在哪一种时刻,诗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我渺小的存在,同时它会以它独特的形式的力量足以感动我自己的人生并能令我放眼我的周围。在某一些时刻,我会更加着迷于诗歌的形式感,这种形式感释放出来的意义与境界往往超过了我们所要表达的范围,或许可以这样说,正是诗歌的形式感表达出了我们内心有着无限蕴藏的黑暗的潜意识?从而有可能让我听见“一种声音擦拭了另一种声音”的声音;让我能有幸看到“露出海面的岛屿”;能让我这样一个混杂在芸芸众生中的人目睹人生“如画的风光”。所以,也许我会说,诗意是人生与人最大的恩惠,而感受不到诗意(并不一定是诗人)的人无疑会真正地陷身于黑暗之中。这也许也是诗歌能够产生于各色人种、各种职业的人群之间的一个原因。
实际上一提到语言,我就会有因为语言而拔高我的生活的存疑,这也是我目前经常在考虑的问题之一。为什么我一写诗就会有那么多固定的意象、语群涌现在我的大脑之内,而为什么是这些词汇而不会是另外一些词汇?另外的那一些词汇就不能进入诗歌么?这些词语的组合与我正在经历的一生有何关系?也许这就是我个人的诗面临的最大的难题。因此,我经常会在诗歌的形式所造成的悬崖里面几度徜徉并且暗暗感到疑窦丛生。诗歌的形式感是否就存在于我们不断地、永无止境地个体对人生的叩问之中?即使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也会面临这种诗意的质疑与叩问?而当他向一个路人、向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鼓起勇气询问人生的时候,我相信,除了对命运本身的困惑之外,另外一个原因就在于她的那时那刻完全被诗意的闪亮的光芒所笼罩着,这道光芒不但照亮了她而且同时照亮了我。
因此,我完全有理由可以深信自己“是一个可以被原谅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