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蘅 译
尉光吉 校
我亲爱的朋友,
您在《恩培多克勒》(Empédocle)杂志上提出的问题,“是否存在一些不兼容性?”[1],于我而言有一种期盼已久的催告之意,尽管最终我已对听到这一催告不抱希望了。我每天都愈发清楚地看到,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已将其欲望限于昏睡。但有一个词在适当的时间唤醒了某种痉挛、某种新的悸动。
现在,结局看似临近的情况经常发生:此时,忘却的需要、不再作出反应的需要,甚至高于继续生活的欲望……思考无法避免的事,或试着不要简简单单睡去:还是睡着了比较舒服。我们看到有些人被过于沉重的处境压垮、屈服了。但那些喊叫的人是否觉悟更高呢?正在到来的东西是如此奇特、如此广漠、如此超乎等待……在牵引他们的命运现形的那一刻,大多数人都会仰仗缺席。那些看似坚定而咄咄逼人的人,没有一句话不在伪装,自愿地迷失于智性的黑夜。此刻,世间其余人正在里头沉睡的黑夜愈发厚重:与某些教条主义者的昏睡对立的,是另一些失血过多者的含糊,那是无数阴郁之声的嘈杂,它已在听者的昏沉中消散。
我徒劳的反讽或许是睡得更死的一种方式……但我在说,我在写,我只能借着回答您的机会感到畅快,甚至和您一起,渴求觉醒的时刻,那时,我们至少不再接受这普遍的含糊——此刻,它已让思想本身变成遗忘、蠢话和教堂里的狗吠声。
而且,在回答您提出的问题时,我感觉终于击中了对手——肯定不是这个人或那个人,而是整个的生存,它让人陷入困境、昏昏欲睡,并扼杀欲望——并且我击中的正是应该击中的那个点。您邀请,您促使我们走出含糊……或许一个过激的行为会宣告时候到了。久而久之,我们怎能忍受:行动,以如此不幸的形式,完成了对生命的“搪塞”?是的,也许是时候揭穿这种附庸,这种与人类生命不兼容的奴性态度了:如此的附庸和态度一向被人接受,但如今,一种过激迫使我们清醒地与之分开。清醒地!当然,不抱一丝希望。
说实话,这么说总有招人误解的风险。但您知道,我离气馁和离希望一样远。我只选择活着:我每时每刻都惊讶地看到,那些急不可耐、渴求行动的人一点也不在乎活着的快乐。他们明显混淆了行动与生命,从未看到行动只是维持生命的必要手段,而唯一可接受的行动是面对您所说的“闪烁的多样性”——它不能,也绝不会,被降为有用性——抹除自身的行动,在必要时准备好抹除自身的行动。
让行动服从于其目的的难处在于,唯一可接受的行动是最迅速有效的行动。由此,就有了无度地沉湎于此、撒谎并放纵的最初好处。如果所有人都同意只在必要性对其全体提出命令时才行动,那么谎言和暴行就会变得多余。正是行动的泛滥倾向,以及从中产生的竞争,让说谎和盲目变得更为有效。于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也无法从中摆脱:为了弥补过度行动之恶,就必须行动!所以,我们从来只能口头上徒劳地谴责那些欺骗或误导其同类的人。一切都毁于这样的徒劳。没有人能谴责行动,除非通过沉默,或通过诗歌——它向沉默敞开了窗户。告发、抗议仍是行动,同时也是对行动之要求的逃避。
我觉得,我们从未足够清晰地表达过与这种无度之生命(vie sans mesure)的根本不兼容性(我说的是,整体上,在生产活动之外,混乱无序的东西,它类似于圣性),这是唯一重要的、对全人类——因此也对无度之生命本身——有意义的生命。只有在行动把人性作为其存在之理由的限度内,行动才明显有价值,但行动很少接受这一限度:因为行动,就像鸦片一样,带来最深的沉睡。它所处的位置让人想到那些冒充森林,阻止人看见整个森林的树木。
所以,我觉得,我们大可以反对模棱两可,并且在无法真正行动的情况下,不拐弯抹角地回避。当我说我们时,我想到的是您,是我,是所有那些和我们相像的人。把死者留给死者(除非不可能),把行动(如有可能)留给那些激情地将它与生命混淆的人。
我并不是说: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应放弃行动。显然,我们绝不能不反对那些犯罪或不理智的行动,但我们必须清楚地意识到,理性的、可接受的行动,正如我们可以预见的,成了那些无度行动的人的命运,因此,起初理性的行动,有辩证地变为其反面的风险,而我们只能在一种条件下反对它,即我们进行替代,或不如说,我们有意愿也有能力替代那些其方法不被我们所喜欢的人。
布莱克(Blake)大致用这样的话来表达:“光说不做,滋生瘟疫。”
无度之生命和过度之行动的这一不兼容性在我看来是决定性的。我们触及了一个问题,对它的“搪塞”势必会助长当前全人类的盲目举动。尽管这初看上去有些奇怪,但我认为这一搪塞是宗教的式微引起的无可避免的结果。宗教提出了这个问题:毋宁说这就是宗教的问题。但它逐渐地将这个问题留给了世俗思想,而世俗思想尚不知如何提出它。我们不能为此心存遗憾,因为宗教虽权威地提出了问题,但它提得也很糟糕。尤其是,它以模棱两可的方式提出问题——在彼岸世界。而原则上,行动仍是此世的事情……其所有真正的结局仍在天国。但最终,我们不得不以严谨的形式提出问题。
在我这番过于普遍的断定之后,您的问题促使我,从我的角度,努力明确现状,以及我觉得根本的不兼容性之范围。
我们还没有明确地意识到,在当前时代——尽管表面上,它已偃旗息鼓——决定性的正是文学和介入之争。但我们恰恰不能停留于此。我认为,首先,重要的是定义文学牵涉了什么,它不能被简化为对某个主子的服侍。不服侍,人们说,是魔鬼的座右铭。那么,文学就是魔鬼的。
在这一点上,我愿信笔由缰,让激情代我发言。这很难。这意味着甘心于过强之欲望的无能。鉴于激情让我说话,我想要避免落入理性的乏味表达。不管怎样,至少您一开始会觉得,这对我是徒劳的,甚至不可能的。这是不是有点隐晦呢,如果我说,一想到自己要睿智地谈论这些东西,我就感到极不自然。但我在对您倾诉,而透过合理用词的贫乏,您马上会看到,我的理性仅仅虚幻地抓住了什么。
我是什么,我的同类是什么,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是什么,老实说,我必须严谨地承认,我对此一无所知:滴水不漏的表面,在无边的黑夜里从四面八方包围我们的摇曳不定的微光。在惊人的无能中,我抓住了一根绳索。我不知自己是否喜欢黑夜,有可能喜欢吧,因为人类的脆弱之美,只有在我知道它从中而来、随之而去的深不可测的黑夜时,才令我感动至不安。但我喜欢这遥远的形象:人勾勒出它,又不断地将其亲自留在黑暗中!它让我狂喜,我爱它,因为太爱它,我时常感到痛苦:在其悲惨、愚蠢和罪行中,肮脏或温柔的、永远迷失的人类,对我似乎是一个醉人的挑战。发出这些撕心裂肺之呼喊的,不是莎士比亚,而是它,即使它不断地背叛它之所是,背叛超乎它的东西,也无妨。当黑夜变得更加阴晦,当黑夜的恐怖把众生变成一大片残渣,它是平平无奇中最令人感动的。
人们说起我“难以忍受”的世界,仿佛我喜欢在自己的书里揭露伤疤,就像那些不幸之人做的那样。确实,在表面上,我喜欢否认,至少是忽视那些有助于我们忍受的多种手段,不把它们当回事。我并没有像我觉得的那样轻视它们,但可以肯定,我急于将我那微乎其微的生命还给我们面前神性地逃脱的东西,即逃脱那种把世界还原为理性之效力的意志。我绝不是在反对理性和理性的秩序(在许多明显恰当的情况下,我和多数人一样赞同理性和理性的秩序),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会显得可爱:如果它不超越使用的需求,不在施展魅力的同时引发破坏和呆滞,简言之,不达到让人忍无可忍的程度。也许我错了:明知自己局限于无神论,但我对这个世界的要求绝不亚于基督徒对上帝的要求。上帝的观念,尽管把解释世界作为其合乎逻辑的目的,它本身难道没有让人胆寒吗?它本身不就令人“难以忍受”吗?更不用说是者(ce qui est)了:对它,我们一无所知(或知道些皮毛),没有什么解释得了它,只有人的无能或死亡才是其足够充分的表达。我不怀疑:一旦远离使我们安心的东西,我们就更接近我们自己,接近我们体内奄奄一息的神性时刻,它已具有笑的怪异,具有一种令人焦虑的沉默之美。我们早就知道:没有什么上帝拥有的东西不能在我们自己身上被发现。只要有用的行为还没有将人中性化,那么人一定是上帝:在持续的亢奋中,献身于“难以忍受”的欢乐。但中性化的人不再具有这令人焦虑的高贵:如今,在我们眼中,唯有艺术继承了宗教的谵妄角色和特征;如今,正是艺术令我们易容又将我们啃噬,使我们神化又对我们嘲讽,正是艺术用它所谓的谎言表达了一个最终没有任何确切意义的真理。
我并非不知道,人的思想完全背离了我所谈的对象,即我们至尊之所是。它肯定会背离:就像我们的眼睛必定会背离炫目的太阳。
对于那些只想看见贫困者的眼睛所看见的东西的人,这些话不过是一位作家的谵妄……我提防着抗议。但我在对您倾诉,并通过您,对与我们相似的人倾诉,您比我更清楚我在说什么,因为与我相比,您有从不就此发表长篇大论的优势。您相信,这样一个对象不会要求那些接近它的人作出选择吗?有一本书经常受到轻视,却无论如何见证了人类命运寻找自身的一个极端时刻,它说一人不能事二主。我更想说,不论他有怎样的渴望,没有人能侍奉一个主人(无论是谁),而不否认其自身生命的至尊性。福音书提出的不兼容性,从一开始,不考虑被归于上帝的审判和施恩的有用性,无非是实践活动和我所说之对象的不兼容性。
按定义,我们无法摆脱有用的活动,但回应可怜的需求是一回事,在作出决定我们行为的判断时向这样需求让步是另一回事。把人类的苦楚变成价值和至高的判断是一回事,只认我的对象为至尊是另一回事。生命,一方面,在屈从的态度中,被接受为一种负担和一种责任的根源:于是,一种否定性的道德回应了约束的奴性需求,没有人能质疑那一约束而不犯罪。另一方面,生命是对那些能被无度地喜爱的东西的欲望,而道德是肯定性的:它只把价值赋予欲望及其对象。文学和幼稚道德的不兼容性得到了普遍的确认(有人说,用好的情感写不出好的文学)。为了说得更明白些,我们难道不应该反过来指出:文学,如同梦,是欲望的表达——欲望之对象的表达——因而是约束之缺席的表达,是轻灵的不屈从的表达?
《文学与死亡的权利》(La littérature et le droit à la mort)否认了“什么是文学?”这个问题的严肃性:它“从来只收到一些无足轻重的回答”。“文学……似乎是空洞的元素……反思,带着其自身的庄严,若不丧失其严肃,就不可能回到它上面。”但这个元素,我们难道不能说,正是我所说的对象吗:绝对地至尊,只通过语言显现,且在语言的中心只是一片虚空,因为语言“在意指”,而文学则从语句中剔除了指定我所说之对象外的任何东西的能力?然而,这个对象,如果我难以谈论,那是因为,甚至从我谈论它的那一刻起,它也绝不出现,因为在我看来,“语言是行动的特殊时刻,在行动之外无法得到理解”(萨特)。
在这种情况下,文学陷入了巨大的贫困:这样的混乱源于语言无力指定无用之物、多余之物,亦即无力指定那种人类态度,它超越了有用的活动(或按有用性模式设想的活动)。但对我们这些以思考文学为己任的人而言,没有什么比书更重要——不论是我们所读的书还是我们所写的书——除了书所牵涉的东西:而我们把这不可避免的贫困算在了我们头上。
写作不过是我们身上的这样一种能力,即给那令人惊叹又令人恐惧的困惑的视觉添上一笔——那是人对其自身的持续视觉。我们很清楚,我们塑造的形象,对人类而言可有可无:即使文学的整个游戏被简化为行动的附庸,奇迹无论如何仍存在于此!压迫和谎言的即刻之无能甚至比真正文学的无能更为严重:沉默和黑暗,只是在蔓延。
不过,这种沉默、这种黑暗也预示着新风暴的开裂的声响和颤动的微光,预示着丝毫不为利益所困的至尊行为的回归。作家的职责就是把沉默,或这风暴般的至尊性,作为唯一的选择。除了其他的主要考量,作家只能塑造这些令人痴迷的形象——无数虚假的形象——对语言之“意指”的诉诸会驱散这些形象,但遗失的人性会在其中被找回。作家并不改变维持生计的需求——供给在人中间的分配——他也不能否认他将一部分空闲的时间用于这些目的,但他自己确定了服从的底线:服从必定是有限的,也是不可抗拒的。正是在他身上,正是通过他,人学会了如何永远保持不可捉摸,根本地不可预测,学会了认知最终必将分解为情感的单纯。正是在他身上,正是通过他,生存普遍地意味着欲求女人的男人眼中的女人,不论这女人是爱他还是冷落他,是带给他快乐还是绝望。所以,文学和(强制性)介入的不兼容,恰恰是截然相反之物的不兼容。介入之人写出的从来只是谎言,而那仍未超出介入。如果看起来不是这样,那是因为所涉及的介入并非选择的结果,不是为了回应一种责任感或义务感,而是出于一种激情、一种无法克服的欲望,后者从不给人任何选择。相反,如果介入的意义和强制力源于对饥饿、奴役或他人之死的恐惧,源于人类的痛苦,那么,这样的介入就远离了文学,而在寻求无可争议的紧迫行为——若不完全投入其中就会显得懦弱或肤浅——之约束的人看来,那种文学是褊狭的——甚至更糟。如果有任何行动的理由,那么它应尽可能以非文学的方式来表达。
显然,真正的作家,不为拙劣的或不可告人的理由而写作,如果将其作品奉献于有用的社会意图,就不可能不落入平庸。就这样的作品起到了某种服务的作用而言,它无法拥有至尊的真理。它走向了一种畏缩的服从,不仅未触及某个特定之人的生命,或大多数人的生命,而且未触及人性中至尊的东西。
确实,文学和介入的这种不兼容,尽管是根本的,也不能总与事实相悖。有时候,有用的行动所要求的部分涵盖了整个生命。在危难、紧急或屈辱中,不再有多余之物的空间。但从此,也不再有选择。有人恰好援引了理查德·赖特(Richard Wright)的例子:一个美国南部的黑人无法走出其同类面临的约束之处境,他自己就在这样的处境中写作。他从外部接受了这些处境,他并没有主动选择如此介入。关于这一点,让-保罗·萨特评论说:“……赖特,为一群被撕裂的大众写作,他能同时保留并超越那种撕裂:他把撕裂变成艺术作品的借口。”这根本不奇怪:如果一位赞成作家介入的理论家将艺术作品——它无用地超出了既有的处境——置于介入的彼岸,或者,一位关注选择的理论家强调赖特无法选择的事实——而未从中得出任何结果。令人难以忍受的是没有任何外部强求时出现的自由偏好,而作者的选择是出于一种首先劝人改宗的信念:他刻意否认“无用之激情”这一边缘的价值和事实,否认徒劳又至尊的生存——那在整体上是人的特性。于是,不管他怎样,这一边缘,不像在赖特的例子里,有那么多机会以本真的艺术作品的形式被找回,而说教最终也只是它的一个借口。如果有真正紧迫的局势,如果不再有既定的选择,那么紧迫停止的那一时刻,仍有可能——或许心照不宣地——归来。选择,如果是自由的,就会让至尊的东西——只能至尊地存在的东西——服从于介入。
在这样一个道理上耽搁那么久似乎是徒劳的,它大概只能传到一些因过于巨大、过于模糊的性情之自由而苦恼、困惑的人心中。至少我们可以补充说,这个道理无法确立一个明确又严格的要求:一方面,一切都应视实际情况而定,借助于本性的不一……另一方面,作者本人也暗自承认了使他触礁的矛盾:其完全个人的道德,是一种自由选择的道德,但选择的对象总是……传统道德的一个点。这两种道德都是自主的,而直到目前,我们还没有看到从一者过渡到另一者的手段。这个问题不是表面的:萨特本人也同意,旧道德的大厦已被蛀蚀,而他的思想完成了对它的撼动……
如果我沿着这些路径,抵达了最普遍的命题,那么我首先看见的是,介入的格里布依式的一跃照亮了它所寻之物的反面(我已站在萨特的文学论说的对立面):各种观点立刻轻易地达成和解。其次,我觉得,对那些从文学的末流意义上被接受的意见,应该不予考虑。
尽管我所处理的问题有别的结果,但在此处呈现的形式下,我觉得,从现在起,我们能更为严谨对待不兼容性,对它的误解同时削平了生命和行动,削平了行动、文学和政治。
如果我们把优先性赋予文学,我们就不得不同时承认,我们对社会资源的增长关心甚少。
那些——以力量的一般增长为指向——领导有用之活动的人,承担了与文学相反的利益。在一个传统家庭里,做一名诗人意味着挥霍财产,而他应被诅咒;如果一个社会严格地遵从有用性的原则,那么在它眼里,作家就是浪费资源的人,不然他应为养育他的社会的原则服务。我个人十分理解那些“正人君子”,他们认为有必要取消或控制作家:这说明他们严肃地看待形势的紧迫,此举或许只是那种紧迫性的证明。
作家,在不失职的情况下,可以赞同一种以社会力量的增长为目的的理性的政治行动(他甚至可以在其写作中对此表示支持),如果这种行动是对实际上已实现之结果的批判和否定。如果其拥护者掌握权力,他可以不战斗、不沉默,但只有在自我否认的基础上,他才对之表示支持。如果他这样做了,他可以将其名字的权威赋予其态度,但此名字的意义所不可或缺的精神并不随之而来,不管作家愿意与否,文学的精神总处在挥霍、漫无目的、激情的一边,而这种激情,除了它自身之外没有别的啃噬目的,除了啃噬外没有别的目的。整个社会都应在有用性的方向上被引导,而文学,如果不被宽容地设想为一种无关紧要的放松,总与这一方向背道而驰。 请原谅:为了说明我的思想,我在最后添加了这些或许艰涩的理论考量。
问题不再是说:作家是对的,而主导的社会是错的。双方总是既对又错。有必要平静地看看情况到底如何:两股不兼容的潮流推动着经济社会,后者总把领导者和被领导者对立起来。领导者试图尽可能多生产、少消费。而且这样的区分也存在于我们每个人身上。被领导者想要尽可能多消费、尽可能少工作。但文学是消费(consommation)。而在整体上,出于本性,文学家总与那些喜欢挥霍的人相一致。
一直以来,阻碍我们对这一对立和这些根本的亲缘关系作出断定的事情就是:通常,从消费者方面看,每个人都各行其是。更有甚者,那些最强大的人,争先恐后地,为自己谋得了一种高于经济领导的权力。事实上,国王和贵族让资产阶级去负责生产,却努力征收了很大一部分可消费的产品。教会,和贵族老爷一起,处心积虑地将一些至尊的人物置于人民之上,利用一种巨大的威望征收了另一部分可消费的产品。在民主制之前,体制的权力——皇室、贵族和教会的权力——具有一种妥协的意义,由此,至尊权——被相当表面地划分为灵性的和俗世的两个对立领域——不适当地同时服务于公众利益和权力本身的利益。实际上,一种完全的至尊态度接近于献祭,而非掌权或占有财富。古典君主的权力及其滥用让一种至尊的态度——那是人的本真性所在,否则什么也不是——服从其自身之外的别的东西;但它显然不再本真了,如果它有了其自身之外的别的目的(总而言之,至尊意味着除了它自身外,不侍奉别的目的)。至少,至尊性显现的时刻(当然不是凭借权威,而是与无度的欲望相一致),必定以一种鲜明的方式战胜了其显现带来的“政治”和经济之结果。似乎在遥远的时代,至尊性让众神和国王陷入了死亡或无能。皇权的至尊——其威望已经破产或正在破产——是降级的至尊,因为很久以来,它都与军事力量结合,属于军队的首领。没有什么比这更远离本真时刻的圣性和暴力了。
也许,文学,连同艺术,作为昔日宗教和王侯威望的不起眼附庸,没有任何自主性可言:长久以来,它所回应的那些命令或期待都供认了其次等的特征。但从一开始,从它反对作者的虚荣而表现出单纯至尊性的那一刻起——这至尊性已在活跃的、不可调解的世界中迷失——它就不顾多种多样的妥协,让人看到了它一直以来的面目:一种不为功利社会的目的所折服的冲动。这一冲动往往在最低俗的盘算中得到考虑,但在它所处的特殊情况下,它原则上也没有被贬抑。其实,它从来只在表面上被贬抑。风靡一时的小说,无比谄媚的诗歌,都原封不动地保留了诗歌或小说的自由,最纯粹者所能达到的自由。而法律权威,通过一种不可挽救的含糊,摧毁了王侯和教士的至尊权。
无疑,现代作家,继承了这些煞有介事的王侯和教士的神性威望,同时也分担了那最富有、最可惧的部分:继承人的新尊严被理所当然地命名为“诅咒”。这种“诅咒”有可能是幸运的(即便是以随机的方式)。但王侯们收到的最合法、最令人妒羡的好处,却被作家首先接受为一种忧伤的授位。它首先伴随着愧疚、词语的无力感……不被赏识的希望!他的“圣性”和“王权”,也许还有他的“神性”,对他更像是侮辱:他远非真正地至尊且神圣,摧垮他的是绝望,或在更深处,是未成为上帝的懊悔……因为他并未真正地拥有神性的本质:但他没空不去做上帝!
现代文学,诞生于神圣世界的颓败——后者死于既虚假又黯淡的辉煌——它在诞生时,看起来甚至比这颓败的世界更接近死亡。这一表象是欺骗性的。但它具备种种令人消气的条件,让人觉得只有自己才是“社会中坚”。现代作家只能以这种方式与生产性的社会保持联系,即要求它留有余地,其中:有用性的原则不再占主导,取而代之的是对“意指”的否认,是起初被赋予精神的有限连贯之物的无意义,是对一种没有可分辨之内容的感性的呼唤,对一种如此生动以至于让一切解释显得可笑的情感的呼唤。但没人能忘我地,甚至不知疲倦地,求助于绚烂的谎言,那些谎言弥补了皇室或教会的谎言,而两者只有一个区别:前者自认是谎言。宗教或皇室的神话至少被当成真的。但现代文学的无意义堪比顽石,正因为无意义,它才是人能够赋予其欲望之想象对象的唯一可设想的意义。如此完美的忘我态度要求冷漠,或不如说,要求死人般的成熟。如果文学是意指的沉默,那么它其实是所有囚犯都想从中逃脱的监狱。
但作为这些可悲状况的补偿,现代作家获得了他所继承的“国王们”的一项首等特权:那就是放弃一种权力,也就是“国王们”的次等特权;而首等的特权意味着能够无所事事,并在活跃的社会中,让自己提前陷于死亡的麻木。
如今想找一个遁词,为时晚矣!如果现代作家还不知道什么落到他身上——及其所要求的诚实、严谨和清醒的谦卑——那也没什么关系,但他自此放弃了和过失不兼容的至尊特征:至尊性,他应当知道,不会给他帮助,只会摧毁他,而他能对至尊性提出的要求,是把他变成一个活死人:也许快乐,但内部已被死亡所啃噬。
您知道,唯有这封长信能恳切地表达我对您怀有的情谊。
注释:
[1]“是否存在一些不兼容性?”尽管今天提这个问题似乎没什么用,但辩证法的策略——如果我们根据已知的结果来判断——允许我们对一切作出有利的回答,不过有利并不意味着真实,《恩培多克勒》提议大家仔细地研究不兼容性这个现代问题,说它现代是因为它关乎我们时代的生存状况,而我们会同意,如此的生存既混浊又欢腾。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肯定:同一个体可以兼具并采取某些意识的功能、某些矛盾的行为,而不影响人类集体所努力达到的健全的实践真理。这是可能的,但也不一定。政治、经济、社会,以及何种道德……
既然合法的申诉和诉求已经提出,斗争仍在进行,也找到了一些解药,你们难道不会认为:如果现实世界必须找回一种非常相对的和谐,其闪烁的多样性,那么,它应部分地,如窃喜一般,将其归功于一个事实,即不兼容性这个至关重要的、基本的问题能被解决,或至少被严肃地提出?
在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点儿爱丽尔(Ariel)的影子,有一点卡利班(Caliban)的影子,还有一块未知的无定形体,说得简单些,就是碳:如果爱丽尔坚持,它会变成钻石,如果爱丽尔告辞,它会患上招惹苍蝇的病。
我们让那些愿意回复我们的人去评判这个问题是否明智、是否合乎逻辑,继而确定纲领。
有人会反驳说,这份调查问卷有些笨拙,不太明晰。但问卷和回答正指望着你们——无论是反对还是赞同——来照亮。
1950年5月
勒内·夏尔
本文最初发表于《暗仓》(Botteghe oscure),第6期,1950年,第172-1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