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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道以赤子为肉身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08-22  

木朵:道以赤子为肉身




保罗·策兰:裸子植物
DeepSeek 译

裸子植物啊,你那位
祈祷者的法衣:
把你自身
言入其中。

然而,将你自身
递给我吧,如同
赢得的蓝,被给予
赢得的白。







  诗人眼前可能同时出现了裸子植物和被子植物。但他将目光全都投向了其中的一个裸子植物。他不必向读者透露这到底是哪一种裸子植物。猜出这个答案并不是解开一首诗的钥匙。诗人并不鼓励这样去做。裸子植物在这里,只是一个名义,一个渠道,一个中项。现在,所有人都应当调动自己的神经,全神贯注来聆听曾在诗人眼前出现过的裸子植物到底在那一刻与诗人的心灵碰撞出怎样的火花。即便读者眼前没有裸子植物的形象,但也可以凭借非凡的意念代替诗人坐在那个位置上,与裸子植物四目相对。在这令人吃惊的对视之中,必然要生成一种“我和你”的对谈关系。这是诗人骤然分身的魔法:从外在于己的一个事物中,获得了一个中项。在洞察外在事物的属性之余,还能回过头来审视自身的处境,完成对自我认识的一次跃进。世界屏住呼吸,只能听见诗人硬生生地从咫尺之内找到了一个对话者,赋予一个并不能掌握人语的裸子植物以人性,“你”这个第二人称呼之欲出。裸子植物并没有处于下风,而是奋然挣脱世俗的偏见,跳到诗人的眼前,充当着它应充当的那个使者,富有余力地与诗人周旋。它不能辜负诗人对它的期许,因为诗人要将内心的秘密倾倒给它。它不再是作为裸子植物本身来承担这一切。它还必须拓展自身的意义范畴,以便与诗人保持着微妙的对等或匹配关系。要么裸子植物成为诗人,要么诗人成为裸子植物,以便对等地进入这样一次相互凝视的境况之中。
  在这次定神的凝视中,诗人成为了一名赤子。唯有双方都坦诚以见,才能互通有无。当诗人邀请裸子植物平等地居于第二人称“你”的位置上时,他深知面前的对象有无尽的内涵,有待在即将展开的话题中选择性地吐露出来。甚至他已经想到了,对方只需要保留这样一份丰富内涵之可能性即可,毋须透露太多的信息,仅仅是默默对视就足以达成电闪雷鸣的刹那间沟通。裸子植物现在不是以它的生物性特征亮相,而是一开始平等而又悄悄上升到更高的位置上接受诗人祈祷(膜拜),不是去主动诉说,而是被动听诗人来跟前祈祷。且不管诗人跟裸子植物打交道的历史有多久,经验有多丰富,也不论眼前的裸子植物是否与诗人的其他家庭成员有渊源,现在话匣子已经打开,诗人以一个祈祷者的形象出现了。他本不应该在这个地方开启他的祈祷。他本应到更合乎仪式感的地方去祈祷,但眼下他在裸子植物面前看似不设防地开启了他的祈祷。因为祈祷者形象的设计已映入眼帘,难以遏制,“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明朗起来了。然而谨慎的诗人最初并没有直接吐露出那个第一人称“我”:“我”在这一局面中并不容易被弄混。谁都知道“我”是谁,“我”在哪里,“我”扮演什么角色。“我”不露面其实也保留了那个被称为祈祷者的角色的敞开性,不只是“我”在祈祷(“我”才有祈祷的需求),可能史上还有其他人在裸子植物面前祈祷过。“我”只不过是最近出现的一个人。
  “那位祈祷者”——这个被看在眼里的角色是诗人的一个分身。诗人用这样一个说法,将自己的一部分放在一个谦卑的位置上,但同时又保留了其他的身份,留有余地来与裸子植物周旋。裸子植物被抬高到一个被祈祷者位置之上。先不说这里有没有讽喻的可能,但至少告诉了我们一个关于祈祷(者)的真相: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人都可以开启一次必要的祈祷。祈祷并不需要挑地方,也不需要挑一个被祈祷者。恰恰因为祈祷可以随时随地发生,裸子植物成为一个被祈祷者在逻辑上就说得通。至此,谁也不必再怀疑裸子植物出现在这个位置上的合法性。既然祈祷已经发生了,那么祈祷者也就出现了。诗人很快就看见了自己的分身将裸子植物兑现为了被祈祷者。裸子植物就好像穿上了一件法衣或披风,是一个庄严的被祈祷者应有的样子。这是祈祷者附加上去的一个辨认的标志。由此,外在于人的裸子植物现在变成与祈祷者息息相关的一个内在之物,变成了“祈祷者的法衣”。严格地说,是祈祷者挑选的法衣。现在裸子植物之中内含了诗人的一个分身。裸子植物既是一个被祈祷者,也内含了一个祈祷者。也就是说,这里完全存在一种等价交换或身份互换:诗人完全可以一时成为裸子植物(或反过来聆听裸子植物的祈祷)。问题是,读者会好奇,裸子植物的法力从何而来?一个祈祷者之所以能够出现,是因为他找到了一个听他祈祷的人或神,裸子植物必须具备倾听的能力。或许就是因为裸子与赤子之间的相似性而使得诗人一见如故地将裸子植物当成了他的绝对听众。
  裸子植物的其他内涵也保证或承诺了它能做好绝对听众这一职事。但这一方面的信息,诗人避而不谈。也就是说,祈祷什么,怎么祈祷,在诗中诗人并不复述。他仅仅是说刚刚有过一次祈祷。如果读者不信,可以想象一下裸子植物穿着法衣的样子。有一点读者肯定很好奇,裸子植物平白无故地为何要进入祈祷仪式之中,不能挣脱诗人的诉求吗?有可能裸子植物本来要讲述的是另外一个故事,或它要选中的是另外一个形象的诗人,但现在看似比它更弱实则更强蛮的诗人迫使它抛弃其他的想法,而纯粹地成为了诗人心目中的一个绝对听众。经由诗人的祈祷,裸子植物由此及彼此进入了单一的内涵之中。裸子植物被命名了,也不再是通常意义上的它本身。这不是诗人的非难,而是诗人的巧智。就好像那位祈祷者不是来自别的地方,而本来就是属于“你”的。从裸子植物的历史内涵中找到一个祈祷者一点都不难。这不,这一回诗人轻巧地就做到了。裸子植物半推半就地成为了诗人眼中锁定的那个“你”。这个“你”的特征并不是采掘于裸子植物历来的属性之中,而仅仅是诗人身份上的一次抖擞或抖落,就使得裸子植物愣在原地变了形。诗人的出手之快令人咋舌。有了祈祷这样一个说法,裸子植物到底是谁、颜色如何、重量如何、产地在哪一概变得不必要了。所有追溯裸子植物出身的尝试最终都要回到祈祷仪式之中来。裸子植物被祈祷化了。裸子植物只好屏住呼吸,任由诗人摆布,看他到底能弄出怎样的动静。




  法衣纯属虚构(且不说是胡扯)。即便诗人再怎么强迫裸子植物认下这件法衣或这个称谓,它都不会轻易就范。它必须看诗人的表现与诚意。诗人必须言辞恳切地说动它,有一套正中下怀的说法。但问题是,眼前出现的裸子植物是普遍的裸子植物中特殊的一个,并不能单借普遍性来认识个别性。更何况裸子植物有言在先,这是对诗人讲的:你必须先认识自己,然后才能认识我。要让裸子植物穿上那件具有象征意义的法衣并非易事,但也非难事,关键要看诗人怎么来事和给力。诗人最明显的能力,如果用一个字来说,那就是“言”。不是指诗人的三寸不烂之舌,而是针对诗人直言其事的禀赋。既来之,则言之。这就是诗人要端正的立场,将自己送入言说的范畴之中,而使自己成为发现可言性的第一人。这里存在一个三步走的程序:其一,要确立一个自我的形象,同时发现一个他者的存在;其二,要凭空发明一件法衣,一个外壳,一个称谓,一个名义;其三,要亲自将法衣送给他者,并在送出的时候说出自己的心愿。要知道,言说既是一个因,也是一个果,但更是一个进程。这里有三位一体的形象设计,首先因为有一个祈祷者形象出现,才使得言说成为可能;其次,言说具有效力,在前几次已经验证过,这一次言说又是可验证的一个结果;最后,作为祈祷者的自我也好,作为诗人的自我也好,唯有不断地言说才能保持本真的姿态,身份的确认才成为可能,言说必须不可休止地进行着。
  法衣是欲加之物,而裸子植物本身没有这件法衣。这是诗人强加上去的,通过言说的方式加上去的一个符号。似乎有一种强劲的拖拽之力,将眼前的裸子植物拉进法衣的宽松之中。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拖拽的动作、进入的动作,诗人虚构出来的法衣就没有着落,就不称其为法衣。没有肉身的法衣,何谈法力?可见,在这时法衣是其一,裸子植物是其二,界限分明。尽管法衣是抽象的意念之物,但它仍然是可感知的具有装饰功能的器具。它对应的是一个祈祷仪式,一个触发言说的机关。法衣所在,祈祷所在。现在就差一个堪称肉身的裸子植物植入其中。事实上,只要诗人有面对裸子植物念念有词的时刻,裸子植物就拥有了做成肉身的这一条件。现在无非是轻巧地给发挥过效力的裸子植物安排一个仪式,有过一次法衣的加持之后,裸子植物就真的神灵附体,法力无边了。诗人明显意识到裸子植物是“它自身”(有别于人,有别于法衣)这一纯粹的本体之所在,但现在因为祈祷所必然带来的言说动力而使得裸子植物瞬间动起来了。裸子植物当然有两个选择,要么进来,要么原地不动。但是裸子植物可不想将诗人撇在一边不管,它完全有能力照顾到诗人的情绪而帮诗人渡过眼前一关。在任何情况下,诗人都可以将不闻不问的裸子植物理解为对人的行为的默许。没有什么愿望是裸子植物不能满足的,没有什么请求是裸子植物不会答应的。更别说给它穿上一件法衣并不会碍事,也无损它的独立性。诗人会答应它,能给它穿上一件法衣,当然也可以给它脱下。
  法衣并不是许愿者或祈祷者施加的暴力。只不过有了这件法衣,所有的说法就有了一个由头,对于整个祈祷的流程开展也减少了磨损与阻力,祈祷会因为有了法衣而变得更流畅了。诗人本来完全可以向着法衣祈祷,只是它看上去怎么都不像一个能答应他什么的主体。而裸子植物不同,它是一个现实的物质存在。它是一个看得见的肉身。这不禁使读者疑惑到祈祷前后存在过一次观念的撕扯:一开始,诗人第一眼相中了裸子植物,就将它看成了它自身与法衣的结合,法衣在祈祷前夕就已经附加在裸子植物之上,裸子植物并不是一个赤子形象,而已经穿好了那件法衣,之后为了凸显祈祷的仪式感和言说的力量,诗人意识到这件法衣是自己临时加上去的,是通过言说的方式加上去的,裸子植物作为肉身的一个纯粹形象,反而是一次后见之明。于是,几近愧疚的诗人才面对裸子植物,说出了那惊心动魄的涉及一己私利的话语:“你自身”。他在说裸子植物的同时其实也在说自身。此刻,裸子植物赤裸裸地显示着它作为一个肉身的活脱脱的存在,诗人也不例外,也是一个赤子形象,双方坦诚以待。来到这一步,殊为不易。法衣一开始是不自觉加上去的,而现在清醒的诗人意识到他必须再一次将法衣加上去。法衣的可加载性意味着祈祷仪式的可验证性,祈祷绝不是临时起意或一次性的。至于能不能找到这件法衣,能不能将法衣加上去,已经变成(作为赤子的)诗人能力上或资格上的考察。无法衣,无祈祷。
  裸子植物默许了诗人的加载行为。不过它要求诗人答应一个条件,那就是,通过言说既可以将裸子植物加入其中,同时必须将诗人也做成肉身加入其中。是祸是福,裸子植物和诗人都要共同面对,荣辱与共。由于法衣既可以穿在裸子植物身上,也可以穿在诗人身上,使得祈祷的进程出现了两个方向:其一,当事人可以向外在之物祈祷,有求于他者;其二,每一个人都可以向一己之身祈祷,提倡的是一种向内求(求己)的向度。诗人同时出现了两个分身:第一个分身在裸子植物身上,第二个分身在可求助的那个“我自身”之上。向谁倾诉,向谁许愿,向谁祈祷,分身就在谁那里。诗人要从俗世中脱离出来,进行分身或离析出一个纯粹的本身、一个赤子形象,就必须借助两个中项来完成关键的跃进:一个中项是可见的裸子植物,另一个中项是无形的法衣。但这两个中项不是诗人每一次都能够获得的,并不是呼之即来的,永恒的中项另有其体,那就是祈祷或言说。言说,在这里既是动词也是名词:作为动词,预示着诗人通过言说进入了祈祷的仪式之中,并使得祈祷者和被祈祷者各归其位,形象分明;而作为名词,言说预示着一个新颖的状况发生了,诗人通过言说进入了言说之中,言说也获得了一个本体,一个象征,一件法衣。诗人夸大了言说的法力吗?言说就是诗人心目中那件无形的法衣吗?在这里,言说不仅仅针对的是祈祷仪式中的言说,还涉及其他情况下种种可言及的动静。诗人永生难逃言说的范畴,言说是他的一种本能与宿命。“言入其中”也有双关之意:一者将可言之事或可言之物言入某个范畴之中,使之发生一次明显的蜕变;二者言语或言说的动作都将被纳入其中,言入縠中,言入大言之中,言入大道之中。到头来,诗人猛然发现惯用言语(的陌生化)才是大道最可取的肉身。




  然而,只有单向度的入得其中还不够,还必须有办法出得来,构成有来有往的另一个对应向度。不管是自己将自己抛入一个法衣的范畴之中,还是他者当面给出了一个被抛的境况,一个纯粹的自身与一个被设定的框架进行组合之后,都将构成一个临时组织。在这个组织中,既有祈祷者,又有被祈祷者,还有仪式感,以及祈祷的法力与效力等等。每一个参与者都可以从中得到好处,得到祈祷这一行动所带来的边际效益。个个既能意识到“你自身”(仿佛有谁在耳边提醒自己),又能意识到他者或整个组织的存在。未被言入其中时,“你自身”是一个未开发、未敞开、未命名的状态,似乎充满了野性与无知。言入其中之后,“你自身”得到了洗礼,且不说变得更为纯粹了,但至少变得更为自觉了,每一个参与者都能领受到“你自身”所富含的魔力。个个都有可能折返回去,回归那个如出一辙的“你自身”。祈祷的效力就在于令参与者发现“你自身”。诗人眼前顿时出现了两个裸子植物的形象叠加,既兴奋又不安,因为他触动了裸子植物,而使得它不再是它、不仅是它,又使它可以随时回归它自身。要么祈祷使一切都变得更加明亮与整洁了,更井然有序了,要么裸子植物使得祈祷流程更为明亮了,更能感知了,祈祷者也随之更赏心悦目了。这是一个刚刚打开的局面,但是又定格为一个看似牢固的组织。诗人肯定难以忍受打破了一个惯例又进入了另一个惯例。他要带着“你自身”这样一个说法从中跳脱出来。
  他对祈祷的预期效果不限于言入其中的一份筹划。他萌生了一份优越感或者一种心理优势,变得有资格要求更多了。作为祈祷者的诗人与扮演过被祈祷者的裸子植物同在一个组织相处之后,双方可以向彼此提出更高的要求。一开始忍着不现身的诗人现在急于表现自己。他记得自己有一份将裸子植物言入法衣之中的功劳,有言在先,于是,他可以为一己私利提出一个小小要求。仿佛经过小小的思想上的挣扎,踌躇之后,他才转而提出这样一个看似过分的请求。这已经是祈祷的第二个进程了。那个对应于私人身份的“我”终于出现了。在祈祷的第一个进程中,诗人是一个匿名的祈祷者,代表普遍的祈祷者提出自己的请求,乃至于祈祷的内容可以不要提起。但在第二个进程中,诗人意识到自己有功,索性直率地提出了一个私人的愿望。祈祷不再是匿名的,而是具名的。诗人在心里说:这是我的祈祷,我应得到我该得的那一份。一度被离析出来的“你自身”这一个说法已经被投入到了祈祷仪式之中,仿佛毫无私利的诗人完成了一次有意义的建树。但现在一个转折出现了,诗人开始为自己谋福利了。这一举动很可能使得祈祷的范畴收窄,同时又对应出诗人提出这样的要求看似不合理,然而一旦面临着某种迫切的生存上的考验,他就不得不开口提出这个要求。按理来说,他完全可以借鉴“你自身”这样一个说法,从裸子植物中获得教益,而自力更生地去获得属于自己的那个“你自身”。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将那个纯粹的纯属于裸子植物的“你自身”据为己有。
  当然,也有这样一种可能:被离析出来的裸子植物那个“你自身”有可能悬置于空无之中。为了妥善保护这一成果,诗人不得不亲自出手,让它成为自己的掌上明珠,而不提倡一种见者有份的利益均沾观念。毕竟这个时候没有其他人在。既然“你自身”被离析出来,被发明出来,诗人就应当仁不让地将它纳入怀抱之中。与其说这是一个祈祷的内容,不如说这是一道祈祷仪式中必有的验收手续。诗人不想“你自身”仅仅成为一个空壳,一个特定的称谓,而与裸子植物剥离开来。唯有将裸子植物召唤到自己的手上或怀中,化为己有,或许“你自身”作为一个思想的成果或祈祷者的愿望,才可以幸存下来。裸子植物当然可以默许诗人大胆地去占有这样一个成果。不给诗人又能给谁呢?这里诗人的确面临一个身份上的转变:从一个祈祷者向一个保存者跃进。这是一个单方面的要求。诗人希望对方托付给自己,而不是将自己交付给对方。而且在口气上,由眼巴巴的祈求转向了诗人略占上风的商量。诗人仿佛在说:我更有资格拥有“你自身”。没有比我更好的人了。这样一种最佳选择的局面毫无悬念,现在不托付也得托付了。裸子植物经由笼统而混杂的“你”筹划为纯洁的“你自身”之后,变得更加沉默了,无言以对,任由诗人自洽而本分地去寻找祈祷推进的度量。诗人并没有失去理智,变得过于贪婪。他审慎地使用了“递给”这样一个动词,也就是说,裸子植物并没有全然交付出自己,而是将一个纯粹的形态托付给诗人。“递给”其实是一个由里而外的进度,对应于言入的一个相反的矢量。
  历史上曾有很多类似递出的动作,但这一次明显不同。裸子植物这一次由被祈祷者转变为递出者,由前面的被动姿态转为主动给出的姿态。作为被祈祷者,裸子植物本来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听任诗人将整个祈祷仪式进行下去,直到他一肚子苦水倒干净了,祈祷就结束了。但现在,诗人得寸进尺,要求裸子植物给一个信物。裸子植物本来看不见的手现在必须显示为一个递出的动作。诗人盼望着裸子植物出手。就像工地上一位工人向他的同伴说了一下“将那只扳手递给我吧”,这句话里一点祈祷的意思都没有,连商量的口吻都不明。仅仅是一个提示,是工友举手之劳就可以完成的一个动作。没有谁不会答应这个要求。裸子植物也不例外。更何况诗人所要求的递出之物也只是裸子植物的一个分身,而且类似的递出并不会导致数量上的减损。恰恰因为能不断递出,才获得不断补给。没有这样一个递出或输出的动作,裸子植物就显得太封闭了,乃至于有一天祈祷者都会怀疑它不具备给予的能力而使得信仰机制崩溃。诗中出现的两个“你自身”在含义上略有不同。前者是无主的,而后者很明显获得了归属。“你自身”必须在两个进度完成之余获得其归属权。乃至于诗人要得到它,必须履行一个庄严的手续,那就是,得到裸子植物的首肯。这也是诗人的一个策略,逼迫裸子植物就范,逼它出手,以验证诗人的的确确调动过裸子植物,驱使过裸子植物,而现在它感应到了诗人的诚心而显灵了。




  如果说“你自身”是一个纯粹之物第一次被言入法衣之中,那么,第二次就是从法衣中逸出,递给了诗人,当成了一个礼物。在这里,诗人作为一个接收者,作为一个载体,就像是另一种形式的法衣,问题是,诗人自己通过借鉴与学习,已经领会了“你自身”的生成奥秘,也有一个自身,为何还要祈求裸子植物纯粹的自身呢?很有可能他并不是想得到这样一个切实的纯粹之物,也不真的渴求这样一个外在的礼物,他仅仅是想在言说之中得到它,把“你自身”这样一个说法摁进修辞之中,也就是说,不是自己要得到裸子植物的“你自身”(因为他本人也有一个),而是诗必须得到这样一份体魄。这个请求已经不再像单方面的祈祷了,而是带着有别于商量的命令口吻,似乎诗人能够强烈感受到自己心智上已经明白过来,占据了上风,不再屈居于裸子植物的光芒之下。看上去很谦卑,但实际上裸子植物将不得不同意诗人的请求。这份请求之中有那么一股蛮力(称之为“弘毅”也未尝不可),使得裸子植物无法顾左右而言他。为了说服裸子植物,诗人甚至想急救章地打一个比方,设下一个从句,让裸子植物从了他的心愿。也就是说,在祈求的口气之余,诗人必须挺起腰杆来,向裸子植物证明自己有资格得到“你自身”,甚至可以说自己是最有资格得到它的那一个人。诗人必须自证他才是保留或保管“你自身”的不二人选。换一个角度来说,如果诗人得不到“你自身”,就很可能面临一种失败的命运,也就是说,连小小的裸子植物的“你自身”都得不到,更遑论其他独树一帜的事物。
  诗人将自己对“你自身”的理解包含在祈求的口吻和行动之中。祈求就是最好的(对他者的)理解。祈求的发生就是(先人后己的)理解的进行曲。他希望裸子植物放手,将“你自身”交付给诗人,不要有任何担忧,不要有所托非人的操心。因为站在面前的祈祷者今非昔比,他已经成为从哪一个方面来说都值得信赖的最佳人选。诗人必须自证其能与其强,也就是说,诗中出现的这个“我”必须在一个从句的延展中证明其存在的合理性。如同一道闪电,在宾格位置上的“我”之后延展出了一个从句。这个从句既是语气上的调整,也是自证所需的一条论据。在这个从句中有两个“赢得”的说法,一个是裸子植物赢得的奖品,一个是诗人自己赢得的报酬。二者都赢得了什么,并且赢得的原理相通,赢得的东西不相上下。裸子植物和诗人都是赢家,两个赢家在心态上是齐平的,在地位上是平等的。确立了这一点,诗人才从略显卑微的祈祷者立场扭转过来,成为一个值得裸子植物平等以待的接收者。这就是诗人要在从句的位置上收放自如地阐明的一个自我形象。诗人从祈祷者向被给予者转换,而裸子植物从被祈祷者向给予者切换。尽管听上去给予者仍然有那么一点更占主动的意味,但是作为不二人选的被给予者,诗人很明显有一种被选定的感觉,只有他才能胜任这样一份交接。现在的问题不再是要不要给予,而是怎么给予。给予已不可避免。给予者能给予什么呢?裸子植物必须将它“赢得的蓝”给予出来。很明显,这里还需要区分一下赢得的“蓝”和被离析出来的“你自身”有何不同。
  有鉴于裸子植物和诗人都是赢家,在这一方面不分伯仲,他们各自赢得的蓝与白应理解为两抹不分高低的亮色。事实上,要求对方给出“你自身”是有困难的,毕竟“你自身”可能只有唯一的一个,除非给出的是关于“你自身”的一个意念,而“赢得的蓝”含糊其辞,仿佛可以无限供应,给出的仅仅是一份可以反复复制的赢家经验(有别于“你自身”的身外之物),并不会因为给予而有所损耗,绝不是一种此消彼长而是经得起检验的双赢效果。考虑到“赢得的蓝”给出来(不像“你自身”那么有一种心头肉的感觉而有可能舍不得给)相对轻松一点,更容易割舍,更容易理解,所以诗人稍加诱导,以便进一步得到那一个纯粹的“你自身”,“赢得的蓝”仅仅是一个幌子,一个前奏,一个诱因,诗人真正要得到的是“你自身”。生造出“赢得的蓝”这一说法也是为自己单方面的祈求或索取提供一种便利,让自己更理直气壮一些。言下之意是,你不给就拉倒,反正我自己也能够赢得一种白,我也能够塑造出与之媲美的“我自身”。诗人既有又要的心理与做法颇为可爱,正是通过这一形象的设计与坦露,读者才有眼福看见当事人与裸子植物相视而笑、默契于心的那个神圣时刻。诗人的底气就在于“赢得的白”。他没有去阐释他如何赢得了这种白,这种白又意味着什么。他也不过多纠缠为什么有了白还需要更多的蓝,这不会显得很贪婪吗?蓝与白必须合二为一,才是一个圆满的结局吗?蓝或白仅仅是一种颜色,太过含糊了,没有谁能猜得出它们到底指的是什么,但作为一种赢得的成果的总称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从事情发展到最后阶段应有的效果来看,没有谁不会赢得什么,多多少少总能赢得一点什么,没有绝对的失败,也没有完全的输家。只是赢多赢少的问题或怎么看待输赢的问题。一旦当事人意识到了自己在某个方面已是赢家,这样一份后见之明足以补偿他在已经发生过的事件上的损失与遗憾。他完全可以凭着他所赢得的白回顾白白流逝的生命岁月而毫无遗憾,并且对“赢得的白”的理解越深,越有机会得到他者“赢得的蓝”的积极反馈。得益于“赢得的白”的这一确认,诗人有资格也有条件声明自己成为一位被给予者与保管者。没有什么不可以给予他了,他配得上。一旦这样的语义逻辑建立起来了,此前略显迟疑的“你自身”也可以痛痛快快地给予他。他在从句上建立的威望,足以投射到主句上,让他征服所有的他者之心。得益于“赢得的白”的宣告与表白,没有谁能抗拒这种虎视眈眈的欲念所造成的力量,最终所有事物的积累与成果都将托付于一人。眼前这位诗人是天选之子,是被白所选中的一个表白者,以此类推,也完全可以成为蓝天之下大地之上的可托之人。所有行动的发生,无论是言入、递给、给予,都依托于一位力所能及的诗人的存在。有鉴于诗人在整个交流活动中处于一个能够自我审视的觉悟状态之中,现在是由祈祷仪式转为交接仪式的第二个关键时刻了。诗人作为大地事务选定的继承人,将承担重任并重新塑造自身。当祈求由强烈的愿望兑现成一种既得利益,再由既得利益转变成一种永恒的责任时,诗人定然知道:他者给予越多,自身越是要匹配出相适应的实力。祈祷者和被给予者绝不应是一个伸手白要的弱者形象,否则,会伤及整个祈祷与交接流程的神圣性与严肃性。

2025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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