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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黄梵:沒有魔術可以掏出(炎石诗集《冠状的春》序)
级别: 一年级
0楼  发表于: 07-10  

黄梵:沒有魔術可以掏出(炎石诗集《冠状的春》序)

我記憶中十多年前的炎石,可以說,已經成長為現在的炎石,找到了詩和言說的秘密。那條從教室到地鐵站的道路,他稱為“詩之路”,被他一次次鋪滿提問,這些提問也促我思考、回答,或埋下研究之心。記得有一陣子,他只讀古詩,理由是,相對新人,他更傾心古人。他的疑惑並非孤立,歌德曾抱怨“當代”作家缺乏高尚的人格。黃燦然說,阿諾德也如是埋怨當代作家。炎石不過想避開當代作家的弊端——重智慧輕人格——獲得正本清源的洗滌。我為他的這一做法,心急如焚。古代已不可複現,想置身潔淨的環境,終是幻想。唯完善的人格能從不潔中長成,方能證明它的力量。至於智慧,哦,當代智慧摻合了太多聰明,我倒體會到炎石的老實和執拗,這份難得,容我稍後來解。

輯三的“詠懷”篇,可視為他對古人一以貫之的景仰,只是,這份景仰也出自他的現代生活經驗。“我要去喝酒啦,一個人又何妨/明月裏多少老朋友,秋風中多少舊相識”“讓我們學過的詩詞/以及寫過的詩句/在對影的別景裏觸碰出露痕”“他看見壯年正向他揮手告別。他的傷心/或許只有方向盤看得見”。他喝的何嘗不是古人的酒,哪怕是當代的酒,也被他喝出了古風。難怪寂寞時,他會與古人比賽憂愁。他年輕時的困頓也在愁字,先是從古書讀出愁,後是從生活曆練出愁。愁是古人疏離紅塵的大道,被年輕的炎石習之,終成為他新詩的底色。現在生活的愁既讓他看到,人作為的不易,也讓他看到,其作為的珍貴和愧疚,“一生的艱苦,原只為磨一粒珍珠”“西西弗斯的巨石,已越推越小”“等一生劇終了,才獻出那珍珠”(《杜詩別裁·登高別裁》)。命運是因為力所不逮嗎?還是無法選擇的選擇?“兩個天賦,執著把一個人分開。//沒有成為一名化學家我也愧疚”(《杜詩別裁·葛洪別裁》),他將之歸為天賦,實則是兩個自我的博弈。終有落敗的一方,讓愁是註定的。與愁一起承自古代的“古老”,還成為他一些詩歌必不可少的形式。比如,他近年提倡的屏體詩。“當摩登的上海也恍若荒原,/伸出去的長竿比流水更遠”(《四月》),“酒有限卻依然高於海平面,/肚有容快去撐一艘萬裏船。”(《雲中飲》),“從此遠行在隨身攜帶的海,/卻頻頻駛入格子間而擱淺。”(《憶遊廈門》)。

他為屏體詩選擇每行十一字,等於承認古詩奇數言的優勢,同時又體恤白話的鬆散。十一字令他既受限,又擁有受限中的自由,將才能置於最易登峰的悖論境地。他加給現代詩的整飭,與內容的不羈,堪稱鮮明對照。當他說“將海灌入胸懷”“在隨身攜帶的海”時,讓我想到了詩讓浪漫派獲得的誇張“特權”。比如,雪萊在《西風頌》中說,“它忙把海水劈成兩半,為你開道”(王佐良譯),李白在《秋浦歌》中說,“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我們對雪萊和李白浪漫誇張的信賴,源自格律詩形式的護駕。由此可以看清,炎石屏體詩的處境。他提供的整飭句式,可以讓他有一定的浪漫誇張“特權”,“海終有一天會被我填滿嗎?”(《憶遊東海》),但整飭帶來的音樂形式,終不如平仄等起伏,讓人容易銘記。所以,他在屏體詩中仍需把類似浪漫派的誇張,轉變成也適合散文的現代詩誇張,比如,“等待著南瓜車把青春送還”(《遊園》),“從瓶中解封一個又一個海”“酒有限卻依然高於海平面”(《雲中飲》),“雨後荷花仍赴碧水裏裁衣”(《憶遊湖州》)等。屏體詩可以視為古代在現代的延續,整飭令詩人可以獲得浪漫“特權”,而未經規劃的起伏、節奏等,又將詩人推向現代,去尋求更耐散文化的詩意。我以為,炎石諳悉形式化的風險,在現代詩的草創期,任何徹底形式化的努力,都會遭遇類似新月派的滑鐵盧。屏體詩既仰慕古代格律,又拒絕徹底格律化,可謂現階段的智慧之選。炎石以屏體詩來進行新詩創作,誰能說未來不會結出碩果呢?

記得多年前胡弦曾托我,勸炎石留在揚子江詩刊,但他的選擇,讓我們都吃驚不小。他只在揚子江詩刊和江蘇文藝出版社作短暫停留,就選擇幹空調專業老本行,做一名業餘寫詩的工程師。我問過他緣由,他的回答頗為老實,認定詩人應該先有生活後有詩。言外之意,他還需要投身更具挑戰的生存湍流。他的老實還體現在,對古代人格、道德的實踐,於一個現代詩人,極其難能可貴。他對妻子的愛超越了家常裏短,似乎在大學相戀的開頭,情感裏就藏著倫理的理想,並賦予它知行合一的信念。但大學讀古書的執拗,令他更傾心易於落敗的傳統。整本詩集的感受方式,包括傾心短制、杜甫情結等,皆彌散著現代生活中的古代氣息。古代人格的思想烙印,因他老實巴交的踐行,規定了他的寫作命運,故他常稱自己是一位詩的原教旨主義者。他被內心的“人格”之風,刮至邊緣,意外擺脫了一切附和之需,獲得生活和詩的巨大專注力,這何嘗不是邊緣的報償?

記得十幾年前,他曾帶著七客、吳臨安、獨孤長沙等“進退”成員,到我辦公室交流。之後,我為他們的《進退集》寫過短序,有一段話同樣適合炎石,“進退所有成員都受到中國古詩、典籍和西方現代詩的雙重誘惑,他們都堅決拋棄晦澀的詩風,令古代明晰的意象、交遊和超驗言說脫羈而出,同時也避免了用白話回到古詩的危險;他們不理會現代主義中過分私密的密碼體系,從而為中國詩創造出更生動靈巧的話語模式,為世界範圍的後現代詩風注入新的中國要素。”很難想像,炎石們用俠士的錚錚鐵骨,重新定義了現代頹廢。他曾在教室燒詩,在鐘山裸奔,他達成了常人難以理解的內心平衡,現代和古代的平衡。這是現代的疑惑,既在順從現代經驗,又在尋求古代根源。“這水是從黃浦江裏來的吧/那茶杯來自杜尚,那黑鐵壺//來自日本?”(《詠懷》),黃浦江和黑鐵壺都在提示歷史,提示仍在消磨著我們的古代、近代,而杜尚,是很多人心裏的現代夢,當這些都合為一體,那種期待會發生什麼的心理,卻被炎石的詩抑制。他說,“我的杯透明/沒有一點兒魔術可以掏出”(《詠懷》)。這就是炎石老實的地方,他不認為我們能改變什麼,哪怕掏出騙人的魔術,他也不幹。這何嘗不是他的詩學?“你可曾想過新詩也是古詩?/此刻我閱讀仿佛你已死去。”(《論詩》)毀壞德性的現代生活,當代全球的民族主義生態,不正如維科所預言的那樣,在積蓄回到古代的力量麼?他作為詩人的直覺表達,難說沒有回答“為什麼”!“為什麼蝴蝶飛過沒有聲音?/它就這樣飛來飛去了二十三年/沒有說一個‘喂’字”(《蝴蝶》)。

序成之際,得知他喜得貴子,可謂好事成雙。兒子和詩集,皆為他的愛所育成,可視為他生活的雙子星。

2024年5月9日於南京江寧
一位诗的原教旨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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