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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推敲与转换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04-11  

木朵:推敲与转换




推寻却冥濛
  ——贾岛

敲磨共轮囷
  ——韩愈

转道趋前程
  ——柳宗元

换却世上心
  ——孟郊

古人文法之妙,一言以蔽之曰:语不接而意接。
  ——方东树

没有一个对诗文的定义是完全令人满意的,除非它通过跨行,为诗判定一个相对于散文的特征。
  ——吉奥乔·阿甘本






  古典诗人重推敲,现代诗人重转换。话题就从这里开启。如果不以书面语的形式探究一番,就感觉不到在这里会有一个五光十色的话匣子。推敲的由来跟字词的可替代性、不平等性有关,一个词要比另外一个词更好,然后稍微扩展到对应关系或对偶(对仗)关系的层面,来衡量这个词在上下联互动关系中能否产生出亮点。同时,推敲也意味着斟酌、修改的必要性,并将这份修辞的辛劳纳入了写作的进度之中,成为不少创作者必须经历的一环。久而久之,产生了这样一个判断:不经历修改,不能见光彩。一旦将修改与推敲的关系贴得太紧,我们就会对推敲在运思环节充满的其他张力有所忽视,进而粗暴地认为推敲即修改。修改应当是在可见的字面上进行不断地优劣比较、替换、增删,是一种纸面上的调试与调整动作,也可以说是一种写作中的延迟、补救、后悔现象,在可见的字句上反复涂抹,寻找一个更准确的甚至心目中认为最准确的词,去占据那个重要位置,以便一首诗因为这一行力量的匹配而获得立足之本。修改的确首先是从不满意的字词入手,调试字词的属性、位置、品味,然后扩展到行、句、节,最后触动到句法结构,伤筋动骨,推倒重来。修改是具体的行动,是对推敲理念的贯彻执行,仿佛每一次重点修改都可以被推敲纳入其中,成为推敲的功绩。仿佛一切修改的动作都不出推敲的预料之中,一个改动的地方即可称之为这里曾经推敲过至少一次。是推敲命令这里必须修改,而不是相反。
  可推敲之处往往就存在两可的权衡,这样也行,那样也可以,现在必须稍稍掂量一下哪一个更合适。推敲既可以在意念层面运行,在腹稿中进行替换与再替换,也可以在纸面上反复涂改,通过那些改动的痕迹来营造一个苦功对应的成果。对于一些诗人来说,不在纸面上有过涂改、划线、搓揉,就意味着这首诗缺乏一个斟酌、权衡、择优的过程,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总觉得缺了那么一个必要的环节。修改已经成为一种必然的跃进,或一个难以抛弃的癖好。而有的诗人仅仅让推敲在腹稿中进行,无需在纸面纤维上划出一条条充满悔意的黑线,直至打定主意,脱口而出,一挥而就,就不在纸面上有任何改动的想法了。惯于推敲的诗人都能够就此达成共识:推敲最为看重的就是字词的可替换性,也即,不同的词在同一个位置上应有不同的待遇,应有不同的表现力。推敲就是在一个句子或一行诗中找到那个重音,并安排一个最恰切的词。惯于推敲的诗人这时抱定信念,认为在这个地方一定会有一个最佳的措辞,反复修改,就是为了拥有一个仪式感和虔诚的进度,并最终灵光一闪地得到它。推敲既是将自己写作的前程托付给了历来修改的经验,也是交付给了意想不到的、经过长久替换之后必然能得到的一锤定音的那个响应。推敲时清晰感受到的字词与字词之间的差异给了诗人点点滴滴积累而成的信心,当然把它理解为一种成瘾性也说得过去。没有不推敲的诗人,没有诗人不推敲,这仿佛是一话两说。
  推敲造成的明显的可替代性可以称之为修改,但不是所有的修改都经得起推敲,或可称之为推敲。将推敲等同于修改会使得修改这一动作拥有某种诗学上的正当性与合法性,使得那些本不该成立的诗因为反复修改而变得有头有脸,好像通过修改就能够得到拯救,就能够成为一首站得住脚的诗,使得对修改产生惯性思维和严重依赖的诗人总是毫无心理负担地去写一首糟糕的诗,然后再把希望寄托在修改这一苦工上。修改并不必然地能导致一首坏诗的逆转,也不能粗率地认为没有经过修改的诗就不是一首上乘的诗。修改有时候算不得诗艺上的一种美德。我们应当非常明确地做出一个判断:一首糟糕的诗没有必要去修改。通过修改不可能挽救所有写坏的诗。更不要将修改的倔强​通通理解为推敲工作的文雅。推敲不能总背修改用过的锅。推敲保有某种严肃的谨慎性和留有余地的自知之明,只对一首大局已定、大势已明的诗中一两个字或一两个关键点进行权衡,寻找某种妥帖性,使之怡然自得,这是推敲的本义。绝不等于泛滥开来,在一首诗的每一处反复地涂改,甚至面目全非地改,绞尽脑汁地改,一旦如此,这就表明写作者将一首糟糕的诗毫无前瞻性地抛给了推敲这一个文本润色的进度,使得推敲难以承受重负,而不得不满腹牢骚、反唇相讥地说:这哪里是推敲,这明明是一通乱写与乱改。推敲完全可以发生在修改之前的阶段,在打腹稿的阶段,在运思的进度上,在尚未脱口而出的前奏中,而不是常常落子有悔,处处买后悔药。
  推敲的特性包括替代性、适宜性、反身性和分寸感。当我们对刚刚使用的一个词感觉到犹疑之际,推敲的运转模式就开始启动了。仿佛这个词来得不是时候,或无法对应它所处的那个位置,总疑得有一个更好的词可以取代它。在那个更好的词尚未来到时,我们就会对这个已经派上用场的词反复掂量,下意识地去探究它的来源与轻重。一个更好的词带着它的替代性来到了,非要逼迫原先那个词相形见绌才罢休。但它本身也能够意识到它带来的替代性也有可能被下一个词再度替代。推敲这个念头一旦起了,就不会止步于一推一敲两个回合的表示。这个时候要意识到替代性所带来的推敲动作还够不上严格意义上的修改,仅仅是在一个尚不确定的词的位置上再做一些权衡罢了。这一会儿的推敲还不至于牵一发而动全身,仅仅是局部位置或状况的调试。一个词始终充满可替代性,被替代是随时可能生效的秘密,无非是不动则已,一动就将举棋不定的写作者的心态呈现出来了。替代性肯定会造就一种适宜性的权衡而将犹犹豫豫的权宜之计抛诸脑后,开始体验在这样一个位置上,到底哪一个词更为稳重,更能切乎实际。两个词在上一次有过一次交锋,但在这里再度出现二选一的局面,这样的情况极为罕见。可以说,每一次两个词之间的挑选都不会留下关于这些词本身的记忆,诗人记住的仅仅是词所占据的那个位置是否容得下这个词,这个位置是否是其中一个词的立足之地。比较之后,诗人就全然忘记了这样两个词之间的别扭和分歧。
  推敲会拔出萝卜带出泥,被弃用的词连同弃用的逻辑和感觉一起摆在次要的位置上。诗人当然知道为什么会弃用这个词。当他做出了选择时,他意识到通过推敲或反复修改能够回到启用这个词之前的那种情感波动与需求之中去。推敲的持久动作会使得为什么推敲的缘由浮现眼前,并让诗人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推敲,正在为选定一个更好的词而费尽脑筋。他蛮喜欢这样一个推敲者形象。他信奉“推敲出杰作”的信条。诗中稍有迟疑之处,都必须经过推敲来抚平这一褶皱。推敲者到头来总会碰到这样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不能一开始就用上最后落实的这个词?(为什么好事多磨,总需要假借一个次要的词来周转一下,以让写作的流程出现一次迟疑、卡顿的现象,使得一个思想的停歇、感觉的间断不得不借推敲这个文雅的说法稍加掩饰?)合理的步骤在于每一次恰到好处的推敲都会敦促诗人回到推敲行为的溯源上去,使自己反复反躬自问:为什么至今仍摆脱不了推敲?或者更进一步地质问:每一次对写作中的卡顿现象进行调整都能称之为推敲吗?当然接二连三的问题也就来了:为什么非得推敲一下呢?不推敲不行吗?能不能跳开推敲这一关、这一依赖?即使已经确定好了用上一个最佳之词,问题是:这个词难道还没有继续推敲一番的可能吗?推敲为什么就在这里猛地刹车了呢?能否给出一个让推敲戛然而止的信号或准则?推敲动作不会形成一些泥渣子吗?一次成功的推敲结束后,能不能写下几条明确的心得以便下一次以此类推呢?
  推敲到什么份上就够了,就可以停下来,就可以交出答卷呢?词性上的推敲更难,还是节奏上的推敲更难?比如为了押韵或者对偶,被迫调整词序或词性,推敲要尽快在有限的范畴内、局促的空间中完成质的一跃。推敲所注重的分寸感就在于关注那个即将上场的词有什么不一样的禀赋和品性:是在谐音上险胜一招,还是在双关上略胜一筹?这个词总得比拿不准的那个词多一点什么含金量。为了它,诗人甚至可以再度打乱眼前的这个句式,为这个词量身定做一套语法。但又很小心翼翼地使之不伤筋动骨,影响了整个句群/剧情。推敲必须轻巧拿捏到位,只在一个穴位上用力,而不扩展到整条动脉,至少不宜搅乱一个诗节的整体部署。推敲锁定的目标有限,并不打算伤及无辜,或泛化到整首诗推倒重来。当推敲者自身迷了心窍,不知所终时,他有可能变着法子来安慰自己,做和事佬,认为替换前后的两个词并无什么差别,用谁都可以。现在只需要抛一个硬币就可以决定它们的生死。当诗人心中默念“推敲即替换”时,他已经变得格外谨小慎微,将推敲最低程度地稳定在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取舍关系之中。这个时候,他当然心知肚明,推敲并不是永无宁日的反复修改那一回事。推敲所追求的就是那一分一毫的差别或一寸之功,而且丝毫不增加诗节的负重,仅仅是一次替换就能达到稳定全局的效果。至于更换一个词之后带来句群中其他成分的连锁反应,那就不属于推敲的工作,而属于修改动作了。大局已定,唯有再换一个词就好上加好,这就是推敲的最佳表现。
  当诗人意识到仅仅改动一个词,或为了这个词调整整个句式或句群都达不到理想的效果时,他就会动摇对推敲的信仰了,并开始跳出推敲的限定而毅然进入另一片广阔的天地:跨行转换的生机由此涌现。如果说推敲是在一个二维平面进行某种生机的补救或颓势的扭转,那么转换就升维了,在一个三维的角度重建诗之活力的理解模型。推敲太想以小博大,产生四两拨千斤的杠杆效应,但有时候,诗的发展超出了它的能力范畴,看似败笔出现却无力回天,必须交由另外一股力量去予以拯救。紧要关头,转换的作法观念应运而生。替换不了的就交给转换。字词层面的补救达不到的效果就交给行与行之间或句向行的转换。传统意义上的字斟句酌似乎已不合时宜,跨行转换能从更大范畴或者更高维度来谋篇布局。如有败笔或弱点,无需借助推敲或反复修改来加以补救、掩饰,完全可以通过句法结构的经营、打磨来给予更见功力的腾挪空间。诗人的眼界就再也不是一字一句的得失,而在于从整首诗的角度,至少从一个诗节的角度,来形成一个健壮的全局观。小错小补,而大错就不是一个补字能够解决的问题。痴迷于推敲,或依赖于反复修改,都容易形成创作进度上一个挥之不去的迷思。修修补补总是有那么一股子匠气,而顺其自然,这完全靠转换之功才能达成。换一个词有如换一口气,仅仅是千万次呼吸中的一次;跨行转换频频发生,就不是一两口气的问题,而是整个运气系统或有氧运动规律的摸寻与把握。
  通过推敲生成句,通过转换生成行(多次转换形成节)。推敲力图在连续性上做文章,转换力求在断裂中获得新生。转换对应着分行的需求、兴趣、使命,表面上看,它是通过跨行折断的方式实现跳跃性的交代、递转,但其实一转一换不仅仅在可见的跨行之处出现了名义上的转换,而且在随后的后续环节也发生了蝴蝶效应,百变应一变。甚至会使得前述句行的观感也发生改变,一种主观上重新认识上文的角度在转换之际随即产生了。更值得注意的是,转换承担的使命、产生的作用较为显著和重大,这一方法的出现、原则的应用会使得苦思冥想的推敲工作显得相对次要了,并使诗人自身也意识到推敲总是在得与失之间反复权衡(总有一种得不偿失的失落感,总有一种机会成本的明摆着),得失观的格局似乎太狭隘了,而转换有一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的坦然面对的千方百计、豁然开朗,使得写作的重心、运思的重点大大超出了推敲的园囿,或者可以说,将推敲这一局部的打磨工作内化为转换动能的一个小小分支。到现在,诗人们不禁认为推敲工作的目的就是为了服务于一次又一次的转换。推敲对句意或句式的侍弄、伺候事后会被转换所要求的句向行的积极跨越给吸引,并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努力当成转换动能而无怨无悔。因为转换更有全局观,能在更大范畴内实现推敲一度在小天地里树立的抱负。一个观念转变了:原先在字词上颇费苦心的替代性已经被随时转换的多变性中常常可见的化腐朽为神奇之功所折服。
  推敲能做的,转换也能做;推敲做不好的,转换能帮它补救。换言之,诗人工作的重心不再是寻找一个更好的、更妥善的词,写一个漂亮的句子,而在于寻求跨行转换之际句向行的倾听,以及行与行之间稳稳当当的关联。诗意的计量单位由字词层面、措辞属性升格至句法结构之中:行的主导性地位显露出来。从直观上看,转换导致了句不像句,句的中心形象动摇了,而行开始占上风。行,主导了句的精气神,并支持句的蜿蜒、拓展,将诗意的观感、视野由句的范畴向行的领域转变。行长行短所产生的振幅、节奏、层次感已经开始突破句历来生成原理的审美束缚。从内视上看,字里行间有一个先于或高于诗人的声音产生了,使得诗人或自觉或不自觉都要去另起一行,行行交叠已成为当务之急,已成为新的行动命令和审美法则。从此,诗人心里只要装着“行”这样一个观念,就再也难以逃脱转换动能的诉求,渐渐意识到只有行才行得通,只有转换才是诗的前进动力。原先在推敲层面上的冥思苦想,现在将被转换动能或机制的搜肠刮肚所代替(如果诗人们非得要想象出一个勤恳耕耘的创作者形象,非要付出一点辛劳不可,日后就必须在转换层面上付出心力与殷勤),这一次写作重心和观念上的变化也是转换之功的一个表现。转换并不是行这一观念产生之后的一个伴随现象,在行的观念产生之前,起承转合也已存在,其中就包含了转换之义,只是相比于推敲夺人耳目的形象而言,转换还不足以与之分庭抗礼,平分秋色。时至今日,借行之名,转换终于熬出头了。
  于是,我们不禁要问:转换的目的是什么呢?其一,寻求句意/句义的一波三折,展示句与行共同经营的句法结构的意蕴;其二,形成诗的外观形态,以行长与每节几行的形式,重建诗的体态;其三,寻求上下文关系产生的温床,观察文法运动生成的动力何在;其四,赋予行的特权(或为行的抱负施展保驾护航),在一行之内生成意味、节奏、思想,并与上下行形成牵连、对峙,使得行规在经验的累积中产生定力。不过,我们也注意到,在跨行转换中,有一种任意性弥漫开来。尽管主动权交给了诗人,但有时诗人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跨行的时机选择充满了随机性,尽管有一些诗人担心这样做会使得诗不够精准,但更多的诗人还是乐于坐享其成,更愿意保持这样一份不受约束的主导权。跨行的任意性其实有一种散文范,就好比诗人在一个偏散文化的句式中敏感地选择一个豁口,就此折断它,而使之充满诗性的光辉。幸运的是,跨行同时也造就了非凡的跳跃性,这是诗性的一个关键来源,完全可以用来弥补、平衡任意性和散文范。从句式中内含的散文气息中带来的习性必须通过跨行来做一次次梳洗,使得外来之文气转换为诗中之文法,为诗所占有和包容。有趣的反向操作是,将已经分行的句子回返至不分行的状态,就能感觉到诗性与散文范之间存在的一次折返跑,也从中能够观察到为了达成诗之宿愿,散文范如何才能不成为诗的噪音,诗人到底为此做出了怎样的尝试。行的自立性愿望强烈地向句意示威,并通过反复的自我生成来摆脱句的形制上的约束。
  跨行转换产生了两个基本的可见效果:一个是行的长度,一个是行末那个字的韵母。这两个效果都会给一首诗的后续发展产生某种时强时弱的影响力。乃至于长久的探索之后,诗人们会静下来检讨、反思怎样的跨行转换才是得体的。跨行的作用和意义可以从零跨行或无跨行的观念中觅取。如果不跨行而是无限向下向右延伸的句子(偶尔分段,但这不是跨行作业),这就是一股子散文劲,这是诗人难以容忍的做法。必须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跨行提出中断、跳跃的要求:散文的丝弦松动之处,诗性的音符急骤跳出。本可以平稳地向右发展下去,以散文的形式在页面或屏幕快到边界的地方自动转行,而不必生成一个自觉跨行转换的观念(受其约束和规范),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写的肯定不是诗,根本不是诗。同时,诗人也能够冷静地意识到仅仅是跨行转换并不能保证诗意的产生。跨行应当理解为是一个中间环节:正处于已不是散文但还不是诗的中间位置。此时此地,饱含着诗性对散文范改造的愿景,强烈地萌生了两个方向的诉求:向下(另起一行),向前(另觅起点)。在诗人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在转换稍有迟疑之处,推敲就会冒出来声援。也就是说,当诗人对转换的诉求愈发强烈之际,他对推敲的理解就愈加深刻,就能够在紧要关头快速区分什么是推敲又什么是转换。诗人耳畔响起了两个建议:一者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一者似断非断,藕断丝连。他顿时意识到了推敲在于换力、换形,转换在于换气、换步。
  转换既是一个动作,也是一种能量,赋予诗人之际就变成了一种作法与能力。作为一个中项,介于散文与诗之间,纠结于推敲的似是而非之际,转换到底在催生、维护怎样的关系呢?其一,一行与另一行的关系,转换之际产生了行与行之间的行距与差异,不仅是外观上的,也是内视上的;其二,句与行的关系,句向行的转换是转换最核心的意义,这里就涉及到转换机制启动之后带来的句与行共冶句法结构的局面;其三,散文与诗的关系,转换所制造的断裂、中止、跳跃的效果正是诗所需要而散文又不能给予的,于是诗必须积极主动地通过转换来获得散文所不能给予它的力量;其四,外观设计与内在呼吸的关系,转换体现出了可见效果与内在节奏相匹配的诉求,诗学诸多事项由此产生,转换只是揭开了冰山之一角;其五,任意性与约束力的关系,一句之中哪一处都可以施以转换,但严谨的诗人都明白看似任意实则受制,转换的逻辑正在转换之际闻讯赶来,诗人有时候也不得不遵从;其六,行与止的关系,转换特地营造了到此为止、以此为界的戒律,尤其是命令诗人停下来,这一关键的要求使得诗人的思绪不能仅凭一次徜徉就顺溜地完成;其七,行与节的关系,一次转换生成行,多次转换造成节,转换既在行的层面上不断生成意义和规范,也在节的层面上显示出转换之功的威力与境界。找一首成功的杰作做一次拆解和复盘,由着我们的性子来做重新的跨行转换甚至分节,就能体会到撇开现有的转换动作施以另一套转换模式带来的差异,看一看原先的立足之地上出现了怎样不同的情况。
  一首经过诗人反复推敲的诗定稿之后,读者还能隐约判断出哪几个地方曾让诗人费尽心机、苦苦推敲吗?推敲是不露痕迹、悄然遁形的,只有诗人自己有一种得失寸心知的感慨,但读者甭想从成品中感同身受地体验到诗人的推敲之苦乐。但转换却不同,转换是明摆在那里,甚至因为某个地方转换得不是特别稳妥而会招惹读者提出改良的建议。推敲在暗,转换在明;推敲一经发生,就不为人知,就从字里行间隐退,尽管某些字词上仍有值得商榷之处,但也只供老练的、知情的特殊读者去做进一步的推敲。而转换呈现一种开放的姿态,即便已经全然展现,没什么藏着掖着的想法,却总有一种尚未完成的感觉。从事后的反馈来看,推敲唯有在整体框架大致安然的前提下,才值得进行,不再大刀阔斧,只需求一字之别,这时,推敲就可以做出作者与读者之间最初互动的表示,真要亲密的读者提提意见,大致都是在几个细微之处给点建议,皆在推敲的范畴之中。如果严苛的读者感觉到大事不妙,不是推敲一二能够解决问题,他就意识到这首诗很有可能在跨行转换、章节布置上出了问题,不是做点表面功夫就可以搪塞过去的。能在转换层面提出修改意见的读者往往都有上乘功夫,要么在句法结构上深度调整,要么在文法运动上再建新功。从诗人的角度来看,推敲方面的建议比较好采纳,动不了根本,算是锦上添花式的应酬,而转换方面的挑剔则防不胜防,左支右绌之余不一定能调整得令各方皆大欢喜。简言之,读者一旦在转换上建言,基本上说明这首诗写坏了。
  从诗人在一首诗第一行的行末启动转换原理开始,转换的可控性与不可控性就轮流上阵,导致诗人在写作中途一时分不清接下来的转换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还是迫不得已、强行蛮干。转换在瞻前顾后之际,既要照顾到前次转换所形成的行长、节奏、主题分布,又要涉险或不甘心去拓展新的领域和花样,但始终明白心里要装着的是句与行共冶的句法结构。扎根于句法结构的经营之中,始于句法终于句法。每一次转换,表面上形成了一行又一行的排列与秩序,以及可以体会到的跳跃性,但实际上时时刻刻都是为了向句法结构表忠心。转换所形成的动能并不仅仅分配给必须另起一行的从句,或补充性、附属性、解释性成分,除了照顾到可见的前述诸行之间连绵起伏的惯性与推力,还要大踏步地去探寻下一个、下下个落脚点。有一种对更好的句法结构的期许,有一种不断变着花样献殷勤的忠贞,有在生成行又生成节的频率中向文法运动做终极一跃的宏愿,有将自身法则与能量转化当成一首诗最大奥妙的野心。可见的转换在每一行末尾奋起,不可见的转换在句法抖擞精神之际直追。我们如何理解转换,首先在于我们如何去修饰转换,其次在于找到转换的分类标准,最后当然是要拥有一张关于转换的用法清单。稳操胜券的转换,意兴阑珊的转换,意犹未尽的转换,望其项背的转换……当我们能够快速指认出一首诗每一处可控的转换中的用法时,就不难在另一个场合仅凭记忆即可大大方方地分辨出哪是推敲哪是转换。而对于那些不可控的转换所示范的潇洒与善意,我们由衷地敬佩,并暗下决心,期待有一天将那些不可通通转化为可,既然我们已然洞察了转换的如此之多的秘诀。

202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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