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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金辉  ||  隐身志(书稿文字)
级别: 一年级
0楼  发表于: 01-06  

金辉  ||  隐身志(书稿文字)






夜晚,我照例对着山谷大声地喊“啊——”,
但是山谷好一会儿也没有回应。
它睡着了,白天时它已经回应过我,
现在,它只想保持寂静。好像夜深人静
的时候你去敲寺院的门,大殿深处
的菩萨也不会回应你。据说,人死的时候,
最后丧失的是听觉,也就是说你若喊他,
他听见了,但是他已经无法回应你。
——大山里的静,佛堂里的静,以及
人死之后的静,究竟是不是同一种静?



不必念经嘱


佛陀临终,遗有七言:
一是有小孩子来串门时,要起身迎他
并陪他玩耍,此时不必念经;
二是地里的粮食灌浆时,要紧着心思
多行走田亩,此时不必念经;
三是每年“晒秋傻子”的时节,趁着天干物燥,
要多晒身子和衲衣,此时不必念经;
四是如遇同天中,村东有喜,村西有丧,
当整天干活儿劳力,不必念经;
五是遇到电闪雷鸣,心智抵不过
天地震撼时,可不必念经;
六是有无神论者上门论道时,多听他
讲讲我们不知道的道理,不必念经;
七是路上遇到野兽时,逃跑第一,不必念经。
此最后一句,弟子们只当是佛陀的玩笑。



哦,蜗牛


如何用极简的语言——比如一个短句,
一个词语,甚至一个标点——去表述一段
恢弘的编年体历史?遗弃在九〇年代,
曾经的计划经济美学建筑下的一把木椅,
并非提醒你过去坐坐,而是提醒你
——时间,和时间的考古学。

如何用时间治疗遗忘——比如从废弃的
混凝土后面升起一弯月亮——那只是
失眠人放出的一只气球,直到它一点点
在空中破裂。古老的工人俱乐部
也曾响起过维也纳的歌声。但是,
东方的鲁尔并不是耶路撒冷。

如何从盐里分离出水——比如一只蜗牛,
石炭纪的一种腹足类生物——已经
远离了大海,正藏在一片杂草丛里。
死亡只是一种时间停滞的幻觉。
从两亿年的长度上看,任何倾颓和荒芜
都只是一瞬,我已经不再为此感到悲伤。



氢气球


公园里,一个孩子正牵着一只“老虎”欢跑。
无论是从远处看还是从近处看,那老虎
都漂浮在半空中,绝不是奔跑在
丛林里。虽然作为气球的“老虎”已经
脱离了“老虎”的属性,但是所有人
都认为那是一只“老虎”。一只真正的老虎
即使轻柔地漫步时,也充满了杀机。
孩子手里那只没有了“杀机”的老虎
正变得和蔼可亲。可以推论,一个人如果
脱离了“人”的属性,很可能重新在别处
获得新的属性:耶稣可能就是海德格尔,
海德格尔就是北野武。



棺材体验店


莉莉姨妈死后三个月就转世了——
她本不该死的,我妈说或许几片止疼药
就能救了她,但她还是死了。
活过来的莉莉姨妈还是从前那个年纪,
相貌也没甚变化,只是不再认识我们。
——她投资开了一家棺材店体验店,
店里摆满了各种尺寸的棺材。
经常有人到店里体验一小会儿
或者一个晚上。毕竟有些人总是想死,
却又不想真的死掉。她就是靠这个挣钱的。
店里唯一的必需品就是空气,无需
提供饮水和食物。我妈说这是一本万利。
但也有惹麻烦的时候,一个老太太
体验了一个晚上后就再也没有起来,
救护车来的时候早已没了生命迹象。
姨妈被警察带走了……有人说曾经在街头
看过她一次,但不确定真的是她。
我们每次路过那间店总要向里看看,
但是店门再也没开过。她好像从人间
蒸发了一样。我妈说这次她是真的死了……



人际关系


一群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志愿
而聚合在一个屋檐下的男人们,
有嗜酸的,有喜辣的,有丢三落四的,
有小肚鸡肠的,也有宽厚仁德的,
有如厕忘了冲水的,有闭门忘了
关灯的,也有掉了饭粒浑然不知的,
有做过官员的,有当过教授的,
也有出身富有,或者穷途末路的……
这群形形色色的人最终搞到一起,
人际关系的复杂性可想而知,
只有齐唱《大悲咒》的时候才心齐如一。



实践只能检验一部分真理


我母亲初愈后直接在我家定居下来,后来
我父亲也来了。他们大部分时间都
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地打发着新世界。
一个是醒着时的世界,一个是睡着时
一个梦连着一个梦的世界。王维说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但是吃饭
的时候听他们说话,也本不想这样安静。
离开了熟悉的村子,唯一的朋友也已经
极少联系,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
不打扰也是一种礼貌,频繁联系反倒
各自不安,很怕忽然之间就少了一个。
一天晚饭,我父亲更是说了一句有意味的话
“活着时别有太多的声望和财富,否则
他的孩子们将一事无成。”孙辈们来探望
的时候,他又给他们讲“五百罗汉以身饲虎
救如来”的故事。我向他求证出处,
他又说是他编的。有很长一段时间,
我唯恐母亲再次发病,所以整夜都醒着,
读布莱希特,读金刚经,读植物谱。
读诗的时候,身体里的盐份也是疼的,
经文和草木反而能起到缓解作用。
人终究是要离去的,只是方式不一
——死神的油桶里始终装满了汽油。
时间像流水一样消逝,站在流水的中段,
你永远不知道时间的尽头在哪里。
直到有一天早晨,我父亲说(我母亲也认同):
“实践,只能检验一部分真理”。



相印证


我刚对“诗”有十足的兴趣,却又读不懂
也写不出的时候,就命令自己去读,
咬住一首或者几首,反复地读,
实在读不进去时就像小学生读课文那样
机械地读。直到有一天,那些诗句
忽然在我的脑海里炸裂开来,每一行句子
都好似金刚的沉吟,耳膜轰鸣……

——和尚听完我的讲述哈哈大笑,说
我亦如是。我初入佛门时也读不懂
那些经文,只能千遍万遍地读,
虔诚到极致终有开悟的那一天。
写诗是开放的无穷尽的创造,念经
是在有限的生命里抱朴守一。
经即是诗,诗亦是经。



中秋


夜里,尝试着翻译了两首罗伯特·勃莱
一首加里·斯奈德。这是我第一次
认真地读他们的英文原作。两种母语
在跨越了三千公里后神奇地相遇,
在那语言的深处,仿佛身在异乡。



我为什么写诗


现在那趟火车已经取消了。当我最后一次
坐它时,我正在读一本斯蒂芬·克莱恩
红封面的诗集,好像是他死后的全集。
一个小男孩忽然过来问我(他大概已经
看了我很久),“叔叔这是一本什么书?”
大概是我的着迷吸引了他,而不是红色封面。
我看他大概有八九岁的样子,而我
恢复写诗大概也有三年了,那时候
他一定觉得有十年不事写作是一个
漫长的过程。可谁知道呢,这就像
我们共同乘坐的这趟火车,有时候
要一个小时经停一站,有时候
只要二三十分钟。当我的旅途进入一半,
火车进入“新立屯”车站的时候,那男孩
忽然又问我,“那你为什么要写诗呢?”
现在想想,我好像也曾经这样问过自己,
但是每一次,我给自己的答案都是
不一样的。那次,可能是因为读诗的痛苦,
我没能给出新的答案。现在我常常妄想
我当时乘坐的火车突然脱轨而去,
那样我就拥有了因为火车翻滚而痛苦地
死去的回忆。孩子,我想告诉你,
写诗是为了“自由”,你信吗?



换灯泡
 
 
我怀疑它白天时就坏了,
但是这么晚了,街上的商店也应该关了,
只能等到明天。一连好几天,
我已经忘记了这件事。
直到人们提醒我,最近的肤色
越来越白,精神也越来越好,
我才知道,那灯光虽不炙热,
但是曾经,还是把我晒得黝黑。



食人记


有一次,上帝真的来到人间,到他的人子
中间去。他的人子献出最好的食物,
拿出最好的酒酿。于是上帝吃啊喝啊,
享受着人子给予他的一切福泽。
他忽然想吃人肉,据说最嫩的人肉
可以迷惑神魂。他也不是真心想吃,
只是想试探一下谁能真心待他。
最虔诚的人,最善良的人全都噤声不语,
上帝问得紧了,就谎称自家没有幼子。
只有世间最坏的人匍匐在他的脚下,
准备献出自己刚生的孩子。
上帝被他的真心感动,从此就容许
所有坏人长久地活在人间。



强迫症


我的强迫症是三十年后才发作的。我忽然发现
我每天面对的窗口并非朝向正南的方向,
而是偏西二十度。楼下的马路也是这样,
尽管所有的街路平均分割了这块土地。
如果你向西走,实际是朝着西北的方向,
如果你回家,朝着自认为的正南方,你不一定
能回到家里……我忽然发现我一点儿也不
了解这座城市,虽然已经在其中混迹了三十年。
没人知道我叫什么名姓,干什么营生,
我也不知道其他人都是些什么人。
我自己吃饭自己睡觉,自己去新华书店,
还一个人去过两次东城,但是后来感觉
从未去过那里。流浪已经不再是一件容易的事,
几乎没有合适的去处。过去候车室还是个
不错的选择,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混入的出口。
在这个城市,我就是我自己的参照物,
如果我不动,身边的事物就永远存在,
如果我移动,这个世界就消失了。
如果不是这突然出现的方向问题扰乱了
我的生活,我几乎能活到死。看着街路上
僵尸一样毫无方向感的人流,我已经
痛苦到不能放过自己的地步。或许
这世界只是个巨大的轮盘,地底深处
藏着一个轮柄,以向死而生的勇气拨动它,
好似把歪斜的地图轻轻扶正一样,
这片土地、这个世界就会重回秩序。



佛陀,基督


佛陀,基督。性格迥异,分属于不同的
两个星座。佛陀总是乐于接受
人众的祈福,他保佑他们实现那些
过分的愿望。而基督只接受信众的忏悔,
他为他们感到遗憾,但不会原谅他们的罪愆。

佛陀,基督。各居其所,从未因为
学理上的困惑相互拜访。忠实的人们
也不会因为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产生争执。
通往他们居所的道路永远是光洁的,
但对于足下的草来说却是荒芜。



在面馆


星期五,大概大家都在等星期六,
生意冷清得要命。直到中午的时候才来了
一个年轻人,好像刚出校门的学生,
青涩地点了一碗鸡丝面,最后还喝光了底汤。
期望中的星期六好像也没什么起色,
昨天那个学生坐过的位置只换过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位姑娘。他们年龄相仿,
但是他们根本不可能恋爱。星期五
和星期六的命运是不一样的。看起来
那姑娘的条件更好一些,吃面的时候
她加了免费的辣椒油和清醋。另一个人
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毕竟来吃面的都是陌生人。
星期天的生意好像稍好些,直到在
后厨洗碗的时候才意识到,好像他们
今天都没来。那个小伙子应该是附近
的新租户,前天来时还把一个新买的
SIM卡塞进手机里,看来他要开始新生活了。
值得一提的是,那姑娘给面钱的时候
竟然和她年龄不相称地付了现金,
而不是支付宝或者微信。这样的年轻人
已经不多见了。有人打过一个这样比方:
有时候不是街头擦皮鞋的摊子不见了,
而是穿皮鞋的人没有了……
两个吃着同样价格、同样口味面条的人,
人生结局也不一定是一样的,即便是在
同一时空,也可能不会有任何交集。
只能祝他们星期一安好,星期二安好,
每一天全都安好……


未宰杀的鱼


从鱼贩子那里拎着一条未宰杀的鱼回家。
一路上,那鱼不时在袋子里跳动一下。
当它跳动时,周围的路人也跟着跳动一下。
当他们看向鱼袋子时,同时想到了
远处的家。当他们想家时,他们的家
也跟着跳动了一下。那些待在家里的人们
纷纷涌上街头,四处打听发生了什么。
江户大地震时,也有这样的情形,
焦虑的人们向着大海的方向眺望,
事实上他们根本看不见海。
一条远离了大海的鱼继续在袋子里跳着,
如果这鱼不死,世界将不得安宁。
当我吃掉第一口鱼肉,
所有人都跟着松了口气。


旅途


镇上的小旅馆大概只有十几个小房间,
前台的墙上却挂满了世界时间。
对准中间那块,我校正了一下我的
“上海”手表,到达的时间是对的。
女店员说晚上六点才能供应热水,
水热的时间是对的。液晶电视里
俄乌之间的酣战,许多天里时间也是对的。
屋外的一团鸟叫是对的,天光正从树梢上退去。
肉铺收摊的时间是对的,案板下转悠着
两条细狗。沙尘暴渐渐平息时,
桃花摩擦墙头的时间也是对的,
黑暗深处长出一朵蘑菇。两三里之外,
火车延误的时间是对的,
世界就这么大,却永远不知身在何处。
那块指向北京时间的老钟表也是
对的,它将获得终身成就奖。



传单


今天早晨,经过公园外一片荒地时,
几个园林工人正在野蛮地砍树——那几棵
不是任何人种下的树。鹿角漆的树干
和树头已经分家,大叶榆正被锯掉树枝。
榆叶梅和连翘被修成了公园里的形状。
——我知道,这是一片非法之地,
任何人都有权力将其践踏,任何人
都有权力按照自己的意志打造
一种新的审美。这里,自由只是短暂的落体。
德国诗人魏纳特在《一个德国士兵的梦》
里写到:“我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梦:
我倒下了,死了。……啊,人世,
但愿让我再看它一趟……”1941年的冬天,
这些诗句写在传单上,从空中
撒播到莫斯科的土地上,让那些入侵
的德国兵读到……现在我也想写一首这样的诗。



苦丁饮


太阳落山时我们才到达那座山庙,匆匆上了
三炷香,连菩萨的面目都没看清就赶紧
退了出来。三两步恰好与一位中年和尚
走了个对面,彼此施了礼,轻飘飘地就过去了。
夜宿的农家院距离山门只有百十米。
吃过玉米饼子后我们忽然想喝茶,主人
便烧了两壶苦丁,那茶汤中竟有几分回甘。
忽有一只大猫匍匐到我的脚上来,
那摩挲之痒竟好似晚饭前与那和尚擦肩,
衣角触着他的袈裟时的感觉……
这世上的事,就好像书店陈列的书里忽然
被撕掉的某一页,总有一些是你不懂的。
唯有在这乡村,我才找到了我诗中的
粗糙之质,素朴之感和清贫之色。



电池


独自一人走夜路的时候,上帝忽然拦住了我,
想和我谈谈。有什么可谈的?好像
一把万能钥匙,他能打开任意一道门,
偷走任何玩意。他说他要我的手电筒。
这有什么好的?什么是他造不出的?
即使夜里,他也安排了星星和月亮,
而手电筒只能照见星光不能抵达的地方。
后来,他还是拿走了我的手电筒,
但是我没告诉他这需要两节电池。



翻译


我写得还不够好。如果将来能得以翻译,
我想首先翻译成盲文,我想看看
自己的文字是否能够刺透纸背,是否
能够蜇痛抚摸的手指,是否能够
给黑暗中的人带来一点光明。



清晨的电话


清晨四点,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响起的
是熟悉又陌生的锦州口音。
那是我的家乡话。辽西平原上的
三种口音中,只有锦州话尾音上扬,
好像三度的问句。丘陵上,那里的女孩子
每年春天都会问她心仪的男孩子:
坡上的梨花开了吗?
遗憾的是,电话那端是一位温柔的男士,
他说他是一位医生,
他告诉我,我母亲快不行了……



图腾


我的先民们,崇拜一切不可理解的物象,
深感这一切都是神灵的操控。
因为造人的快乐,他们凿了一块
那样的石头;因为对毒蛇的恐惧,
他们把它握在手里;因为对饥饿感到
绝望,他们便在食盆上画了几条鱼。
今天早上,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
我不知道是感到快乐还是恐惧,
从年轻时起,这个令人惊异的器官就已
饱经沧桑,经历了诸多的不幸。
但是我从未把它摘下,因为
灵魂的深处还时时感到困惑。



第七种文字


嬴政灭了六国后想统一天下的文字。
当六种文字摆在案头,他忽然觉得都不完美,
应该有第七种文字,一种全新的文字
来取代以往的文字,然后重新释义,
重新定制语法,重新表达自己的思想。
于是,他烧光了天下的书,又杀了一批
写书的作家。当后来者无法再发明第八种
文字的时候,他们就去篡改过去的书。



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先是最南边的诗人传来的消息,
然后是中原一带的诗人。当我看见
地表第一棵草尖的时候,我知道
春天来了。我也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
当我回过头去,身后却是广袤的
俄罗斯远东边陲——那里并不出产诗人。



扯平了,这个世界


一位“风筝手”小镇的妇女,一位孩子的母亲
每天早晨和黄昏,都向着她的圣母祈祷
可是每天夜里,当她睡熟,她的圣母
也两次向她祈祷。这样,她们之间
就扯平了,这个世界上谁也不会如愿



边界

      
一个士兵越过边界撒下了一把草籽,
邻界的士兵跑过来看了看,
什么也没有,除了一抔新土。
第二年春天,那里长出了一丛新草,
邻界的士兵跑过来看了看,
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丛新草。
秋天时,一只小鸟衔走了几粒草籽,
邻界的士兵跑过来看了看,
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坨鸟粪。
第三年春天,好几个地方长出了新草,
邻界的士兵跑过来看了看,
什么也没有,除了一枚生锈的弹壳。
秋天时,一群鸟儿前来啄食草籽,
两个士兵因为鸟儿的归属
开了枪,草丛里落下了两朵血花。
那年冬天,下了气象史上最大的一场雪,
一个刚入伍的士兵跑过来看了看,
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座新坟。



顿悟


德聪和尚也是个爱书的,但是只爱
经书,书架上摆满了各种版本的
《华严经》《楞严经》《金刚经》……
我闲翻了几页,打趣地跟他说:我年轻时
喜欢写诗,只要兜里有几块钱
就去买诗歌一类的书,最多时
也和你这里差不多。但是后来就不写了,
大概有十年。三年前,我重新开始
写诗,但是就不买书了,一本也没买过。
从前的那些书,我都陆续寄给了我妈,
让她烧柴时引火用。每隔一段时间,
我就打电话问她有没有“诗”了,
如果没了,我就再寄几百首给她……
和尚听我说完,楞了一下,忽然
施礼到:和尚悟了,和尚悟了——



能量守恒


按照迈尔医生的说法,“能量既不能被创造,
也不能被消灭。”——那么,天堂和地狱,
哪里的人更多?过去几十年,世界人口
总量增长了二十亿。按照能量守恒的规则,
是天堂的人少了,还是地狱的人少了?
神创造万物,为什么他让猫狗一类的动物
一次生育三五个,被豢养的猪一次生育
十几二十个,而亚当的妻子却每次
只能生育一个(双胞胎只是个例外)?
亚当去了天堂还是地狱?他那数百万的
精子又丢在了哪里?据说地狱只有一道
窄门,自杀和他杀的人绝不可能进入天堂,
因为战争和瘟疫而死的人又去了哪里?
妇女们被废弃的卵子扼杀了多少
等待转世的人?无数个早晨,我看见
睡眼惺忪的男人们排队在露天公厕,
大半的精子随着尿液排泄在下水道里。
先知说人是不会死的,作为一种物质
永远处于未知的混沌状态,人间的肉体
只是短暂的历劫部分,从母腹中到来,
再到寄生的肉体死亡结束。



一位京剧表演艺术家


一位已经老朽的京剧表演艺术家退出舞台后,
依然活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总是感觉
脸上有一幅脸谱,每天吃饭睡觉洗澡
都像是在唱念做打。和尚送了他一只木鱼,
让他每天敲一敲,他果然安生了许多。
木鱼敲坏后,他自己捡了块圆石头继续敲,
敲废了几根木锤后,他开始敲自己的
光头,敲光头的效果竟然好过敲木鱼。



秘密


公鸡是唯一能感知上帝存在的生物,
每天早上喔喔啼,当上帝从梦中
睁开眼睛查看光的时候
(那是他的第一个发明)。
任何公鸡都没有告诉母鸡这个秘密,
也没告诉任何一枚她产下的蛋,
但是每个鸡蛋都知道这个秘密。
鸡蛋是唯一守住这个秘密的人。



祈祷的分量


中山公园里,一棵已经活过了一百年的
老榆树上依然长满了树叶。
植物学家担心那些树叶
压垮了树枝,请数学家帮他算算
那些叶片的重量。
数学家钻进超级计算机,
一个星期之后,他笃定地说
那些树叶有四吨之多。
“那么没有树叶的情况下呢”,植物学家
更担心秋风的力量。
很快,数学家自己也疑惑了:
“空空如也之下,竟然还有两吨多重”。
两位科学家在无解的情况下
求助于神的帮助。一位路过的天使说:
那是树枝上系着的红布条
带来的祈祷的力量。



试论诗的翻译


从诗歌翻译的角度来说,或许诗人
说得更准确一些:诗意即翻译过程中
失去的东西……所以,从英诗
到汉诗,或者从汉诗到英诗
再或者从汉诗到英诗,然后
再回到汉诗,因为语言结构上的
巨大差异,加之词语的多义性
我们读到的都是模糊之后
所谓精准的作品。比如美国诗人
加里﹒斯奈德翻译的寒山诗
从禅境角度出发,英语之下的
禅诗很难做到虚灵宁静
再比如杜甫的名句“名岂文章著”
翻译成英语后,再回译成汉语
大概就变成了:我的名声
配不上我的写作……
曙光老师说翻译的根本在于是否
“忠实”,我觉得这对于一个
优秀的翻译家来说不是问题
最大的问题,也是最大的困难
是国人使用汉语的大智慧
比如今天,这是新年的第一天
一整天,我没说一句话
没人可说,也没什么可说的
夜里连梦也没做上一个……



天下没有一样的菩萨


北中国的麻雀特别多
我这几年陆续搬过几次家
特别是冬天的时候
如果细心听,每个院落里
麻雀的叫声是不一样的
大概是因了院子里不同人群的缘故
好像每家每户供奉的菩萨
各有各的神情,各有各的
慈悲心肠



语言


原初,全地只有一种语言、一种话语。
人们从东方出发,在示拿地
准备建一座城和一座塔。
但是耶和华说:“此后
他们决意做任何事,就没有
做不成的。”于是他把人们分散到
整个地面上,且把他们的语言
变乱,使彼此听不懂。
这事儿就这样过去了两千年。
话说三年前,原本只会说几句
东北土话的董小宁小朋友,
跟随自己的父母,从东方出发,
去了西部的芝加哥。
当她昨日和我女儿视频通话时,
已经操着一口地道的美语,
而原本就不熟练的汉语
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一个孩子可能遗传了父母的
身体发肤,甚至胎记,
但是语言却不是与生俱来的。
可知,耶和华在变乱世人语言的同时,
还使他们忘却。



大年夜


白日晴暖,一片片白云漂浮在天上
据说一片白云的重量足有
数百吨,相当于飘着百十头大象
天黑以后就是大年夜
清冷的餐桌中央却只摆着一碗煮白菜
那是我经过长久地思虑
放下以往所有沉重的包袱之后
唯一能端出的一点儿心得



啃那些骨头


你吃了吗?那些酱的或者卤的
猪蹄和棒骨
这是春节期间餐桌上
必不可少的菜肴
我们吃它是因为吃了吉祥
即使满嘴油腻
也算是对自己的祝福
你看,那些猪蹄是锯断了的
那些棒骨是敲折了的
没有一根是完整或者笔直的
有时候,我们厌恶自己
仅仅是因为,不能
按照自己内心的价值观活着



远亲


今天早晨,当我费力地从地砖上
捡起一粒豆子,
忽然想起恐龙,那种
庞然大物,存在于两亿年前,
而大概一万前年,
上帝才创造了人类。
显然恐龙不是上帝创造的,
我们和恐龙,分别
属于两个不同的上帝。
如果他们有一点亲戚关系,
那么我们和恐龙就是远亲。



流浪


有一次我和一只狗去流浪
慢慢就找不到家了
只能紧紧跟着那只狗
我们一直走,没有白天黑夜
直到遇到了一处荒草甸子
我们才停留了半个月
它生下了几只小崽子
然后没几天又亲口
吃了自己的崽子
后来大概它流浪够了
才带着我回家
但是离开那么久了
它和我的生活还是那么糟
和从前一样



取暖


厨房的窗玻璃上有霜或者水雾的早晨
趁着做饭的当口,我都会抽空
用右手中指的第一个指节
恭谨地在那里写下一个“佛”字
我爱我写下的这个字,每次写完
都会端详上好一会儿
我爱我的这根手指,每次写完都会
把它冰凉的痛处放在脖颈里
暖着。我们相互取暖,
没有比这更好的方式了



物种分析


遥想我的祖上,曾经有过一个不贞的女人
孤苦伶仃,十八九岁的时候
像男人一样在胶东湾的一个码头上
靠着搬运货物养活自己
她曾经和一个德国人有过一夜情
那是一个德国传教士
孤身一人在东亚的土地上传播教义
在东渡扶桑的前一个晚上
他太孤独了,不幸的是
那天晚上他突然被我祖上年轻的身子
和顽强的生命力所吸引
于是我祖上怀上了一条小生命
而那个传教士再无消息
我祖上狠命活了下来,既没有死去
也没有皈依,她相信活下去
才是硬道理,并且传承了一代又一代
时至今日,我,和我的后代
依然遗有一点儿日耳曼民族典型的
健硕的臀部
和严谨又孤独的个性



寻找博尔赫斯


图书馆儿童阅读区里坐满了孩子,
他们中必然有一个是童年时期曾经住在
赛拉诺大街的博尔赫斯,
只是现在还未显现。
——许多年来,就是这样,只要
一有时间,我就在图书馆里寻找他。
从一座图书馆到另一座图书馆,
大大小小,我已经走遍了
这个城市的十几个。
每个图书馆都有着属于自己的
独特的气息。如果走遍整个省份,
套用哈姆雷特的那个说法,
一千座图书馆里就会有一千个博尔赫斯。
有好奇的、热心的人
知道了我的意愿后,也加入进来,
只是他们不如我这样恒一。
总会有人问我为什么,这也是
我想知道的,只是现在年纪大了,
懒得再去深究,只想继续找下去。
在我感到迷惘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
有人给我看了托卡尔丘克的一句话:
“它还是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监狱中。”
他的意思是说让我去监狱看看。



虫害


连续几日,山民都见一位面目清癯
的老和尚,趺坐在一棵梨树下,
闭目和掌,嘴角翕动,
不知在念诵什么……
有一天就要下雨了,
山民终于忍不住上前打扰,
问和尚是否在大彻大悟。
和尚说:不,是这梨树有了虫害,
就要死了,
我在为它超度亡魂。



看天鹅


过去几天,我们一直努力保持心情的愉悦,
我们就要去看天鹅,我们为此
感到高兴。我们给天鹅买了面包
和矿泉水,面包富含蛋白和烟酸,
矿泉水给它湿润喉咙。
前一天晚上,我们甚至做了一个美梦。
只是路上有点堵车,但是我们没有
因此而烦躁,我们努力保持一个好心情。
我们静静地等着行人走过去,
好像天鹅等着我们……
等我们看见水时,并没有看见
天鹅,甚至天鹅的倒影。
空荡荡的水面上没有一只天鹅,
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为什么没有
一只天鹅。但是,我们绝不为此
而懊恼,我们努力保持心情的愉悦。



百年沧桑回头看


过去的一百年,珠穆朗玛峰又抬高了一公分;
过去的一百年,人类生息的土地上
燃起过几把战火;过去的一百年,
勤奋的苍蝇已经繁殖了一千二百代;
过去的一百年,造物主又神奇地衍生了
百十个物种,但也灭绝了三五个物种;
过去的一百年,美利坚合众国换掉了
二十位总统;过去的一百年,人类的体温
下降了0.4 摄氏度……但是,这些
沧桑变化都抵不过过去一百年里,
女性剖腹产手术的成熟和普及,至少是
人类又多了一种通往这个世界的方式。



关于灵魂是物质的假说并用实验证明灵魂物质的存在


那结核病人生前所虑甚少,所以
当他的灵魂离开他的肉体时,
体重只下降了21克,那是他灵魂的重量。
人人都知他活着时快乐无比,
即使不知也会看出他有几分傻福气。
如果换做他人,结果将是又一样。
灵魂的重量,取决于他生前
所虑事情的重量,并且那灵魂是否必须
脱离七窍,也取决于他的意志。
有的人即使死了,也想把自己的灵魂
放在那炉火里煅烧。



乌托邦


在亚马逊丛林里求生的比利尔人偶然发现了
一种好像芒果的树木,当他们逃到树上,
树下的追杀者就会口吐白沫死亡,
他们管这种树叫做白花海杧果树。
他们偷偷地把这种树的种子埋遍
自己的领地,等树木成为一片密林时,
他们就永久地在树顶上生活,并在那里
建立了自己的王国。这个王国有自己的律法,
律法只规定了两件事,一是自家人
只能吃自家树上的果子,二是一棵树上的男女
只能和另一棵树上的男女通婚。



念珠


据说大悲寺的妙祥和尚
在伐了后山一棵枯死的大杨树后,
花了108个夜晚,用其中的108根枯枝,
给自己削制了一串念珠。
据说因为厨刀不甚锋利,
削出来的念珠大小不一,方圆不齐,
念起经来磕磕绊绊。
据说串念珠的绳子是缝衣线搓成,
因为经常磨断,一年要换上两三次。
据说念经人的汗液是红色的,
历尽一万六千劫后,珠球已经生起红色包浆。
据说因为广大慈悲的力量,曹家堡
乃至毛祁镇上,但凡有空地的地方,
都种满了这种大杨树,有的已亭亭如盖矣。



传记


如果从出生那天开始,一直写到死,
那么六岁以前,他几乎完成了
一辈子所有的创举。一是学会了直立行走,
此后,他从未匍匐或者下跪。
二是学会了一种语言,在上帝尚未第二次
变乱人们的语言之前,他一直
保持自己的本心,说本心该说的话。
此后的几十年,几乎不值一提。




给西西弗斯神话写的一段引子


诸神的意见出现了分歧,一种意见认为
应该惩罚西西弗斯无休止地
推一块永坠的石头上山,让他在这件
几乎绝望的劳作中慢慢耗尽生命。
另一种意见认为应该惩罚西西弗斯
每天不停地搬运山上的石头
投进大海里,直到陆地上再无峰峦,
海水可以轻易地倒灌进这片土地。
持第一种意见的诸神认为山上的石头
终有尽时,而提第二种意见的诸神
怀疑前者是否永远保有使石头坠落的神性。
按照雅典人少数服从多数的办法,
诸神开始站队表明自己的立场,
但是有一位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



下葬


在奉天开潮汕火锅店的胖老板
相信万物有灵的道理,
冷藏柜里新杀的牛肉必须三天内
售完,如果有剩余
必须马上下葬,否则那牛
就是有莫大的冤情,
吃进食客的嘴里,人就有了牛的冤情。



先知是生来就忧虑死的人


如果小孩子一遍一遍地问你同一个问题,
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甚至重复了
二十一次。一定要保有耐心地
二十一次告诉他,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那是他与生俱来的神性泯灭前
如火星儿般突然觉醒的片刻,
可能就此唤起一点,也可能就此泯然众人。
乡下的老人大概都知道,当成年人
感到困惑无措时,就去请教孩子,
小孩子的胡言乱语往往是神的旨意。
这里的孩子单指三岁以前的孩子,
过了六岁的孩子尤其不能相信。
因为小孩子学说话,撒谎也是必须学习
的一部分,一般是从三岁开始,
六岁以前他们不得不时刻和自己的谎言
作斗争,一次一次地求助于医生。
听诊器下,胸腔中的道德律只发出两种声音,
这两个种声音非此即彼。



代言人


原始森林里,部落酋长准备雇佣一位诗人
充当自己的代言人,但是诗人的嘴
只忠实于自己的心,“恰好我也是这样”,
酋长很是满意诗人的拒绝。
最大的麻烦是诗人只会说简单的几句部落语言,
于是他开始学习,同时还把自己掌握的
更丰富的词汇教给部落里的人。
问题来了,有一天酋长得知这个世界上
竟然还有第三种语言,就想让诗人传授给他。
诗人不想为了爱情在这里扎根,就答应了
他的请求,同时还告诉他那是一个
美丽富庶的国家,不,是一个更大的部落。
酋长很是憧憬那个更美好的部落,
等他忘却自己的母语时,就完全
掌握了一口地道的第三语言。



语言税


2666年,愈加无匹的美利坚帝国开始
在世界范围内征收语言税。
地球上所有说美式英语的人,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哪怕你只是临睡前轻轻地说一声“Oh my gosh”,
也需要缴上十美元,
包括它自己的人民,和学舌的鹦鹉。
全世界都慌了神,人人都在寻找
自己的母语,或者重新学习其他小语种
即使死者也在担心自己的墓志铭。
世界的时钟好像回拨了645年,
亚纳逊雨林里的华拉尼族土著把自己
惊人的发现告诉了葡萄牙人,
葡萄牙人把这句话翻译成了普遍使用的英语,
通过英语,世界上大多数人都知道了
这件事:上帝从未在雨林里出现。



博物馆


农民在自己的地里伺弄庄稼时,发现了
一件残破的陶器,农民直觉那陶器
无比亲切,就如同遇见了自己的远亲,
或是隔了好几代却不相识的先人。
农民把这事告诉了官员,官员告诉了
考古学家,考古学家又告诉了历史学家。
历史学家雇佣当地的农民在此挖掘了三年,
然后在这片庄稼地上盖了一座博物馆。
当游人来时,就能看见不远处的那座土庙,
每日早晚都能听见隐隐的诵经声。



抚摸


玛利亚的手指受伤了,于是她戴了一副
医用手套抚摸着自己的新生儿,
他的皮肤忽然变得粗糙而陌生起来,
于是她知道,她的儿子
生来就是个受难的……



自侏罗纪


一群麻雀,如果不是我碰巧经过
又弄出了声响,在实在找不到
食物的枯草里,在不得不
短暂逗留的冰雪上,怎么也不会
呼地一下飞走,又落到
不远处的一小丛树枝上
按照进化论的论断,这些鸟类
的远祖应该来自侏罗纪
在骨骼特征上和恐龙没什么两样
但是现在,它们竟如此胆怯于我
好像我会随时把他们掠为食物
一想到它们的祖宗,我想
我应该向它们道歉,鞠躬!
此外,我还应该向那些新生儿
道歉,鞠躬!是我吓哭了他们



马戏


我第一次骑在我爸的脖子上
那么兴奋,为的是
脖子上,和马戏。
一块乌云悄悄地移过来,
但是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那只狗熊熟练地滚动着皮球,
但是看起来一点
也不高兴,我们
什么也不知道。
那只山羊在走过钢丝后
嘴里咀嚼着什么,
几个粗大的雨点落下来,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直到一场躲不掉的大雨
从瓦盆里猛泼下来,
我们兴犹未尽地冲出戏棚,
至于那未能找回的门票钱,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回到家里,我妈说
都是穷苦人,罢了吧。
那究竟是多少钱,我们
一点也不知道,但是
我第一次震惊于穷人的慷慨。



读书有用论


一个孩子以眼睛可见的速度长大
但他的父母亲并不急于如此
而是有一天突然就老了
在某天早晨猝然摔倒
然后需要永远躺在床上
需要像他儿时一样,有人喂水
有人端来吃的,有人清理
他的秽物,有人擦拭他的身体
但他的儿子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读了很多书,却没有一本书
写到这些,他想像一个孝子那样
在床前尽孝,并从心理上
安慰自己。他猛然想到
那些先贤们的故事。于是
他钻到那些古籍里,去读




读书乐


相对于不读书,我更喜欢
把周围的空气抽干了
在真空里读
相对于那些滔滔不绝的书
我更喜欢简短的
但让我不尽怀疑的书
相对于依然活着的始终无法
结论的作者,我更喜欢
已经死去的但是能够
突然把我惊醒的作者
相对于长寿,我更喜欢极少数
体验过猝死的极乐的作者
相对于读什么的自由
我更喜欢不读什么的自由
相对于危襟正坐,我更喜欢
半躺在沙发上随时睡去
相对于书里描写的夏天
我更喜欢六七八九月的花



未来佛


祈祷终归是有用的,为此
他们建造了一尊大佛。
在离市区不远的一处山坡上,
人们驱车就可以找到他。
对面的山坳里植满了
苍绿的柏树,无论怎样,
面对这片树林,
他都应该感到平静。
但这好似一尊未来佛,
因为还没有完工。
建筑工人刚刚扎好他的龙骨,
一尊金刚不坏之身,
因为使用了大量的钢筋。
他的头部和手掌已经开始贴饰,
纯白的大理石,
好像白云漂浮在空中。
现在,他还无法在冥冥之中显灵,
他的思想和抚慰看起来
还只有一克重。
那些虔诚的工人们,
正默默地给他加持法力。



写在人生边上


钱先生去世后的第二年,
我的同事们再次出版了他的这本小册子,
淡绿色封面,32开本,
薄薄的80几页,卖六块九角。
这是继1941年、1946年之后,
第六次排版印刷。
曾经的两位编辑,一位已经
回家颐养天年,另一位现在身居显位。
但我并不喜欢它的排版,
16磅的大字号,楷体,紧密的
行间距,总是找不到下一行的开头。
尽管如此,我还是读了大半。
钱先生行文擅长讽刺,但温和
不辛辣,耐得住寻味。
有一次,我晃着家里的一本旧藏
和当年的校对开玩笑说:怎么会有
这么糟糕的版式呢?
但是她诧异地说:这本书不是用来读的,
是供后人做版本考证的。




老宅


在这座并不发光的老房子里
像小时候那样,我依然
习惯性地坐在过去常坐的地方
冲向门口,可以看见
进来的人和出去的人
但是两个时辰,既没有进来的人
也没有出去的人,所以
那些人性中闪光的东西并未出现
黑暗本身并不发光
黑暗中的人只会越来越黯淡
但是他知道的一些道理
总会闪光的,因为
人老了总会知道一些道理
这座老房子也会知道一些道理



何苦


佛陀在乞食时见一户农家
正在翻耕菜园里的泥土,
不由得问他:你为何不连带
把你家门前的林地也翻耕一下?
那年轻人直起腰来,说:
树大根深,些许野草本不影响
树木生长,为何要耕它?
佛陀说:我佛心如明镜,
还须勤加拂拭,土地亦是如此。
这世间的地貌有山地和耕地两种,
山地可以尽其荒芜,以利
我佛弟子闭关修行,耕地却要
尽你们的勤奋经常翻耕,
即使不耕种的林地也应如此。
万古以来,何苦就是此苦,
此苦也是何苦。你若不食耕种之苦,
那些土地就要自己翻动,
这世上便有了地震流离之苦。



夏季


北温带夏季的自然法则
则要合理得多。有时候会连续
干旱一个月,让那些草籽
充分成熟,然后持续下一周
甚至十几天的雨,让那些
草籽发芽。那时你再看,
好像每一棵树都有可能
成为一艘方舟,即使最细嫩的那根树枝
都能载动诺亚一家和他的动物们。
但是,大洪水已经过去了。
我们依然相依为命,
我,我老婆,和我们的孩子。
我在一片树荫下念经,
但是嘴里好像含着一块铅。
我老婆在远处的阳光下纳着鞋底,
但是她不打算出远门,
在秋天以前我们无处可去。
我们的孩子在另一片树荫下
用笔尖写着无用的知识,
但是心里一直想着:
难道双胞胎就不孤独吗?




艳情小说


有人送了我一套《明清艳情小说》,
大概是八本,但是除了封面,
我什么也没看。
几年以后,孩子出生了,
我觉得继续把它扪摆在书柜里
不太妥当,就一口气丢到了
楼下的垃圾桶里。
去年,孩子已经八岁,我惊异地
发现,书柜里竟然还有
两本,混杂在一堆
诗歌和哲学中间。
犹豫了两天,我还是没去触碰它们。
在经年的痛楚和挣扎之后
我已疲倦到不想动弹。



最孤独


虽然相爱只在哲学范畴内拥有意义
但是你的父亲和母亲
还是结婚了。用不了多久
他们青春俊美的精子和卵子
就会种下一颗孤独的种子
十个月后,这孤独
就会离开母体。你母亲只是感到
疼痛,但你母亲不能救你
在测试你是否抑郁的必答题里
就有一问:在过去的一周
你是否经常觉得想哭或者真的哭过
是的,出生那一瞬,你哭了
毕竟人生最孤独的一瞬
已经来过。上帝骗我们说:
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
不要怕他们,惟有把身体和灵魂
都杀在地狱里的,正要怕他。
比起灵魂的煎熬,肉身的寻常衰老
已经可期、可喜
此后,你的灵魂也将在
渐渐平淡的孤独中过完这一生




之前


在佛陀合十双掌之前
但是他只举起了右手
在他就要念诵八字真言之前
但是他只说出了四个字
在打结的绳子空荡荡之前
但是一个婴孩已经转世
在他发出第一声啼哭之前
但是他的母亲已经开始后悔
在祭祀的生灵摆上供桌之前
但是他已经懂得自由
在最后一本书里就要说出真知之前
但是他已经放逐了自己
在抉择一场死事之前
但是他已经燃起了一盏青灯
在众口铄金之前
但是他只温习一种语言
在说话就可以济世之前
但是他已经合什了双掌



麻雀胆


麻雀从一根树枝上跳到另一根树枝上
我们说一句话
麻雀从另一根树枝上跳回来
我们又说一句话
一群麻雀跳来跳去
我们就说了一句又一句
直到所有的话连成一片
麻雀不知道自己跳来跳去有什么意义
我们不知道自己的车轱辘话里
有什么意义
麻雀不知道是我们说话在先
还是自己的跳跃在先
我们不知道麻雀的跳跃是出于
兴奋还是危险的必要
麻雀不知道我们说话是因为
生理还是被迫的需要



批注


“写一首好诗,靠天才,
还是靠艺术?”
——贺斯拉问,
“苦学而非天才,
天才而不训练,
都没啥用。两者
应该相互为用,相互结合。”
——贺拉斯说。
我赞同关于《诗艺》的一切,
但我觉得还应该
需要一点儿疯癫。
不为别的,只为使这部
伟大的著作更伟大一点。



苹果


你忽然说:“耶稣应该是一米八四
的身高,他照着自己的样子
造了亚当,那么亚当
也应该是一米八四的身高,
他和夏娃摘苹果的时候,苹果枝
应该不会高于这个高度,
否则他们够不到。”
那时候,我们正坐在电影院里看
BBC拍摄的关于非洲大草原的纪录片,
狮子、鬣狗和角马,
三头狮子在袭击一群角马的时候,
一头年老体衰的角马主动
落在了后面,平静地
等待着狮子扑上来……
那时候我想:现在的苹果之所以
还挂在枝上,不是苹果树长高了,
而是人的欲望变低了……



核磁共振


后来我查了百度百科,核磁共振
就是利用核磁共振原理,
全方位、立体地检查一遍
你的颅脑、颈椎、腰椎、
四肢、肠胃,甚至盆腔。
万幸的是,在他们给我戴上
面罩之后,在被送进机器深处之后,
不到一分钟,在极度的窒息中
我就挣扎着爬了出来。
否则,他们真的就查出
我的灵魂在哪里了。



路口


这个城市的最后一处环岛
正在铲除,推土机
和压路机堆满了路面
三两天的功夫
南来和北往将变得径直
如果要到马路的斜对面去
大概要从北走到南,再从西走到东
这对一个无神论者来说
没有什么阻碍,但是对于
一个礼佛的人
却要费上一番周章



大隐记


今天早晨,一只乌鸦在经过天空的时候,
忽然无声无息地落在一幢
我正要走过的黄色办公楼的楼顶上,
然后又蹦跳了三圈。
当我抬头观察它的时候,
它大概也注意到了我,
我心下一惊,赶紧收回视线,
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最好的可能是:当它从高处向下看时,
可以看见更加复杂的事物,
并且鸟类眼睛看见的
和人类看见的毫不相同。
虽然我有些孤僻,但是在它看来,
这和混迹在匆匆车流和行人
之间的它物没什么二致。
尽管如此,我依然在心里默念着:
它看不见我,它看不见我。



冒雪回家


比起下雨,下雪没有一点危险性
所以匆匆的人们走在雪里
没带任何一种雨具
即便是一个强大到想让人死
人不得不死的男人
此时的头发和肩膀上也都落满了雪
这让我想起行脚的僧人
背着巨大的背包,他的全部家当
全凭一股意念,想把自认为
最好的东西留在人间
在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上
这些佛陀的弟子们融合得最好
反观人类和世界的关系
还是无比拘谨,即使那些雪
很轻,但是每个人看上去
都那么疲累



低头考


地球和月亮之间的关系
其实是一种引力之间的平衡关系
地球是向下的力
月亮是向上的力。
在依附于地球的同时
因为月亮的引力,人类
慢慢从混沌变得清晰
慢慢从浑圆变得细长
慢慢从攀爬学会直立行走
脖颈开始慢慢伸长
并不时地仰望月亮
但是没人知道那是什么缘故。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发现
我们家盛菜盘子的口径
开始变得越来越小
有些已经变得只有苍鹭的喙
才能伸进去。
为了适应那些盘子的变化
我们一家不得不缩短了
脖颈,啄食着晚餐。
于是我们知道,地球和月亮
之间的引力正在发生变化
地球和月亮之间正在失去某种平衡。


以查拉图斯特拉之名


以查拉图斯特拉之名,尼采说:
“上帝死了,死于对人类的怜悯。”
其实故事并非如此,
也远未结束,我看见
一种新的信仰仍在延续。
当植物分蘖时,信仰是一种本能;
当动物在捕杀更幼小者时,
信仰是一种直觉;
当人类在心里大喊大叫,
或者嘀嘀咕咕时,
信仰是一种自卫。



考古学


一只啄木鸟落到院子里
且停留了一会儿。
起先我并没有注意到它,
我正在屋檐下新搭出来的
玻璃房里读书。准确地说,
我正欣喜于福柯转述的
P•贝龙的一段:“恰如我们的脚
有四个脚趾,鸟也有四个手指……”
多么神奇的发现和譬喻。
现在,这只鸟既不发出
响亮的单声chip,也不发出尖锐的
kee—kee—kee声,这里甚至
没有可以下嘴的树木,也不能
发出树木深处的笃笃声。
我看着它羊角锤样转动的脑袋,
它也偶尔看看我。我忽然明白,
它在耐心地等我忽然变得
中空,或者遭遇灾害……



我俯身摸了摸大地


今天早上,我俯身
摸了摸大地
——还是凉的。
春分之后,
桃花开了半树,
另一半依然冷峭。
枯草间已经有了野荠菜
挤出来的一点绿。
一阵风刮过去,
我不知道是凉的
还是冷的。
据说,这种十字花科植物
能够最早感知阳光,
也较早知道黑暗,
所以早早的就开花结籽,
待到桃李之花繁盛时,
它们就好整以暇地
看着一溜溜的出殡车
驶出城去。



伊壁鸠鲁


三岁时我应该学会爬树
我学习攀爬的树
是一棵苹果树
从颤抖的树枝上,上帝
探出头来,对着刚刚
爬到树根的我说:
你是伊壁鸠鲁
这里不欢迎你,请你
赶紧离开
从那以后,我一直是
伊壁鸠鲁,或者
伊壁鸠鲁的化身
世人并不欢迎我



慈悲


直到有一阵子
日子实在难以为继
我们就用昨天吃过的青鱼
加入今天的豆腐
明天的豆腐里再加入
后天白菜,大后天的
白菜里又加入不知道
第几天的粉丝
如此,在最后的粉丝里
我们加入哭泣
直到遇到慈悲
我们才罢了手
且不再哭泣



枯枝赋


春生的杂草里
有一截浸湿的黑树枝,
我把它捡了起来。
这可能是去年,
或者前年就存在的事,
但是直到今天早晨,
我让这里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也就是说,它将继续
存在另外一种可能。

昨天夜里下了雨,
无疑,这里将继续下雨,
淋湿这些杂草。
那时,在野荠菜蓬蘽藿香蓟
小飞蓬和矮牵牛之间,
在枯枝被捡起后,
将不存在一点痕迹。
好像闪电之后,
天地继续弥合在一起。



我们这个时代


我们这个时代总是缺点什么。
反观二十世纪,
那个叫做维特根斯坦的家伙——
一个爱好机械与技术的土木工程师,
他说:对于不可言说之物,
我们必须保持沉默。
看看,说得多好。那么,
什么是沉默呢?
他自己解释说:就是把言语滞留在心里
而不表达出来。
——或许正如医生所说:
请按机器的提示来做。
于是机器说:请深吸一口气——
隔了一会儿,它又说:
可以呼吸了。
——请再深吸一口气。
可以呼吸了。
于是感觉是在一片大森林里
自由地呼吸。




转述


1941年8月31日,可能是上午,
也可能是下午,往往的可能
是使人陷入绝境的入夜时分,
玛琳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
——这位苏联鞑靼自治共和国
叶拉布加镇的俄国妇女,
最终选择了上吊自杀。
她死时未惊动任何人,但是
死后至少惊动了两三个人,
他们把她草草埋葬在叶拉布加山丘上。
没有人说话,只有善良的房东大婶
说了一句:“她的口粮还没
吃完呢,吃完再死也来得及啊!”
这是她死时不多的,唯一的几颗遗物。
更多的,不尽的遗物——是她未死时,
几乎没有读者,没人知道她的名字,
即使少数知道她的老作家,也绝口不提。






老之将至,肉身变得越来越沉重
灵魂却越来越轻
最后,她的远房侄子说
就要抬不动了。
太姥姥说,人离世时魂魄
是顺着烟囱离开的
所以有炊烟的时候,她就
站在院子里向上看
她侄子说,我什么也看不见
有一次烟囱顶上的
引风机坏了,太姥姥就在屋子里
使劲咳嗽了一下午
有时候,别人家死了人
请她去帮着净身和装殓
她回来会高兴上好几天
但是她总是看不惯二嫚
十六了,扭着两束乱蓬蓬的
小辫子,风风火火地跑进跑出
好像刚从一架晃荡的
铁索桥上下来,总是那么轻
那么轻



要有光


一天当中的光是有限的
装在盒子里,
普度一点就少一点。
早晨的光
最是轻盈,在柳梢的边缘
浮跃不定。
就是此时,一只比我
还小的鸟,不是麻雀,
不知道是什么鸟,
在枝头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
普通人,普通人!






一只猫和我在花园的水边相遇。
它正踩着石头过河,
不那么伶俐,好像瘸了。
但它还是扭过头
紧盯着我,
为了公平起见,我也
紧盯着它。
几秒钟后,我只能轻轻地移开。
这确实是个奇怪的物种,
和我遇到的其它物种都不同,
那些物种在对我一瞥之后,
都十分地不屑。
唯有这只猫,不知道今天早晨
要和我沟通什么。
为了公平起见,它钻进树丛的时候,
我还是啐了它一口。
这是我今天说的第一句话。



惹尘埃


我不知道我是
一株杨树还是一株柳树。
自从离开苗圃,三个月里
我不知道我身边的是
一片杨树还是一片柳树。
我那同样寂寞的邻居,
一株幼小的臭椿
正匍匐在草丛里。
有一次,它微红着脸问我:
“我来自哪里?”
我们张望四周,
树丛的远处是一片黑松,
黑松的远处是喧闹的马路,
没有谁像是我们
遗传之前单眼睑的母亲。
我们的母亲在哪里?



游戏


孩子们天生具有神性
但总是沉迷于游戏
不关心饥渴,也不过问世事
即使睡着时,满脸的香甜
还在回味那些快乐
有经验的老人说
不必责骂他们,也不必去提醒他们
那些非难的苦
自然会吸引他们
并褪去他们的神性
谁也抗拒不了成人之后
庸常的魔力



爱经


我在一重世界里热爱植物
在另一重世界里热爱我的女儿
我爱的植物有千种万种
无论哪一种
我爱的女儿却只有一个
也是唯一的一个
如果我的女儿是一株植物,或者
一株植物是我的女儿
我将双重地热爱她们

有时候,我会几天几夜地
坐在植物下面等待下雨,并忽然
想念她;也会在另一重世界里
更长久地陪伴她,偶尔想想
植物。孩子的世界
比成年人更不容易。我不得不
比“自己”活得更加长久,慢慢看她
变老,变得更加好看
除了她们,我什么也不会拥有



作家速成


我现在大概有几百本书
而年轻的时候大概有一千本书
二十年间,我大概
搬了五次家
每次搬家都绝非找到了
更好更低廉的住处
而是房东们总能找到更好的主顾
但是在我离开的时候
他们总以种种赔偿的借口
索走我的几本书
继而那些帮我这搬书工人
也会在结算的时候
让其中的几本失踪
现在,他们中的几个或者全部
都成了作家或者诗人



命题


年轻时,我相信孔子所说
从不出口怪力乱神
且每日三次反省自己
直到有一天,我把自己的灵魂
嫁接到一截刚刚锯断的柳桩上
忽然听得“吱嘎吱嘎”的几声异响
——没有风,没有经过的人
也没有忽至的寒冷
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这种现象
于是我翻遍看孔子的书
希冀哪怕蛛丝马迹的解释
但是他在书里只字未提
或许他根本就不屑于提及
这种孤魂野鬼的故事
于是,作为报复,我开始
每天三次反思他的话



问答篇(一)


入冬不久,北中国就接连下了两场雪,
天地间皑皑一片。但是这个时候的雪
一般是站不住的。三天后,
一股暖湿气团逼迫着它们开始融化。
站在屋檐下,一片南流北淌的残雪问我:
“先生现在还有什么所需吗?
即使这样,您也可以有少许的请求。”
那时我刚刚喝了酒,头发里
还蒸腾着白汽。我拨郎着脑袋
醉眼迷离地说:“没有,一点儿也没有。”



问答篇(二)


到了冬天,我们终于得以看清
落叶乔木的全部树枝。
有一次我喝了酒,实在没忍住,
在一棵杨树下,问了一个
隐忍了很久的问题:
“您所有的树枝都有存在的意义吗,
包括那些极其细小,
甚至从未长出过叶子的?”
半晌,在我的忍耐就要耗光的时候,
他才忽然回应我:“和你们人类不一样,
我们从不追寻事物的意义,
事物越繁密,它所表达的意义越少。”




冬至以前


我大概来的早了,午后两点钟
才是一天中最暖的时刻
沿着那条环形小路,我循环着
不知出自哪种必要
有时候会经过两三个人,一两条狗
但是我们都一声未吭
我的手藏在棉衣兜里
其实什么也没拿
我低头看着路面
其实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诗人们说鸟鸣明亮
其实我一点也领悟不出
我蓬头垢面,路人尽知
我神游物外,草木回避
如若我三个月不沐浴净身
又有哪个知道
如若我三个月不食肉糜
他们能奈我何
如若我的灵魂好像濒死的鱼
恰好死鱼也睁着眼睛
他们又怎知我的脆弱



季 逊(组诗)



季逊


该隐杀了自己的亲兄弟亚伯后,亚当和夏娃
感到深深的自责,觉得应该再生下一个
弥补缺憾,于是就有了季逊,但是世人
都不知道这回事。自从上帝出走以后,
人类时时感到无端地心慌,并且没有
医治的良方。季逊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事,
找到自己的祖父,但是他不知道祖父的模样。
他父亲告诉他,上帝造人的时候,
给人类留下了两撮和自己一样的鼻毛,
用于区别所有的动物,即使近亲的大猩猩
也没有。季逊按照父亲所说出门去找,
但是自从他离开后再无任何消息。
如果在街上忽然有人问你,是否看见一个
有鼻毛的却不是人类的人,记得
上去抱抱他,并给他送上一点饭食。



人伦


世界为何以国为界?人群为何又以国为守?
国人与国人又为何如此异禀?
季逊觉得最不可思议的国家就是一个
东方古国。那国家没有青壮的男子可以
活得长久,只有精明的女子统治着一切事务。
那里的女人到了适龄也会结婚,也会生育。
只是结婚后,新婚的妻子一旦知道
自己已经怀孕,就马上杀掉自己的丈夫。
杀人的手法多是坠崖、溺水、
乱石砸死,或者活活烧掉。
而那些童男子也都明知自己的命运,
却仍想找一个女子结婚、生育。
那些女子们生出的孩子也无外乎两种性别,
就像杀死自己的亲夫一样,她们也知道
一个男孩的命运,但仍把自己的男孩
养得白白胖胖。这习俗传承了五百年
从无异数,直到季逊的到来。
那时的季逊已有两千岁,但是看起来
只是一个普通的老者。古国的女子们
以为见到了神,因为只有神是她们杀不死的。
季逊说,你们人类自己就是神啊,
你们都有神的基因,因为你们会创造万物,
却不会思考,不会管理世界万物,
你们的国家就像你们的伦理一样糟。



最难的事


世人眼中应该同样无所不能的季逊总是
被路人拦住,求助的事五花八门,
有需要找到走丢的牲畜的,有需要
知道冶铁时高炉的温度的,有想知道
自己的婆姨生产日期的,还有懒汉
想知道自己何日发财的……
季逊很无奈,他避开大路只走小道儿,
但是在穿过康科迪亚城时,依然被
几个美貌的女子拦住,询问自己的孩子
的父亲谁,还有几次是被几个男子拦住,
问喊自己父亲的孩子是不是自己亲生……



蘑菇


季逊在原始森林里发现了一个新物种,
伴生在朽木上或杂草之间。短足,
却不能行走。颅状头盖,却没有眼耳口鼻,
亦不发出任何声息。——这不是他祖父
创造的万物之一。当地的酋长告诉他
这是蘑菇。没有根系,没有籽实,
来无影去无踪,但是食物紧缺时可以
当做食物,只是那些花颜的多半有毒。
说到由来,酋长告诉季逊,传说是
人类的一支先祖幻化而成,在大洪水之前,
他们也是像诺亚一样信从上帝,
只是上帝不知。他们生时多无毛发,
且以百草为食。无草可食时,就跟在
牛群的后面,以其粪便为食。
因为他们心有所怨,在大洪水退去后
就化成了现在的样子……季逊觉得
祖父亏欠了他们,便一路上遇到蘑菇就作揖,
且告诉世人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吃它。



避雨


季逊到达里约时——这座濒临大西洋的巴西
第二大城市——正下着瓢泼大雨。
连续数日的酷热使得粗大的雨点都是
温热的。街上很快形成了积水,雨水
开始变得冰凉,无处避雨的季逊
冷得肉身发抖。这里的人们是爱基督
爱他的祖父的。市中心的小广场上
竖立着一尊不大的黑色雕塑,他的祖父
正展开双臂迎接他。冰冷的雨水中,
基督的心也是冷的……季逊在鸽笼顶上
发现一块塑料布,或许它们可以飞到
附近的屋檐下……忽然,一个没有任何遮挡的
小男孩冒着雨跑过去——或许他的母亲
正生着病,他急着去找医生。或许
他有更重要的事,急着去找朋友……
一边是自己的祖父,一边是小男孩,
季逊一时不知该把这块塑料布送给谁……



逆生长


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人基本上都是已经消亡的
匈奴、鲜卑、突厥、鞑靼、蒙古和女真人
的后羿或者混血。季逊震惊于所见皆是
衰颓或者半衰的老人,没有一个年轻人。
一个尚还年幼的孩子告诉季逊,他已经
八十多岁,这里的人都是逆生长,即使
襁褓里的婴儿就已老态龙钟,也就是说
一个半老的妇人生下的是一个比她更老
的老头。一个婴儿在活过了七八十年,
死后却没有往生的去处。这里的人口只会
慢慢枯绝。季逊怀疑他们遇到了时间逆流,
但是看那些树木,却都按照季节的顺序生长。



男女之别


就是荒漠里也群居着人类——这是季逊
第一次看到他们时发出的感叹。
那时,他们紧紧围拢住这个陌生人,
希望听他讲讲外面的世界。曾经有冒险者
按照沙市蜃楼的指引走到了沙漠的边缘,
但是那幻像却再也没有重现。
季逊无法回答他们所有的问题,只限他们
问两个。于是一个健硕的男人和一个
发辫好像枯枝的女人被选做代表。
男人问,如何才能获得更充足的食物?
这是想象中的问题,季逊告诉他,
作为男性群体,首要的是注重建立和恢复
自然秩序,成为自然秩序的建立或恢复者,
而不是破坏者,食物只是自然的恩赐。
男人似乎没听懂季逊的意思。女人接着问,
如何才能获得更多的水?季逊看了一眼
她缺水的发辫说,女人即是水。
水只以爱和善的形式存在,女人至爱至善,
则水丰沛,女人不良则水枯。
女人似乎也没听懂季逊的意思,但是
天上忽然掉下几滴雨,季逊希望自己的话
能给沙漠中的他们一些启示。



语言的虹彩


在北高加索的印古什腹地,季逊忽然迷了路,
怎么也走不出一处山莽。上帝并不提供
指南服务,季逊只能按照内心的意志
四处乱走。在一片丘陵地带,季逊终于
看见人烟的迹象——零星的几幢塔楼,
塔楼下面有一道木门。季逊扣门的时候,
塔楼顶端打开了一扇窗户,探出一个脑袋。
季逊惊诧的是,和他交谈的人竟然
从口唇间飘逸出若有若无的虹彩。
当他问“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时候,
那虹彩是淡紫色的。当他放松了警惕,
那虹彩又是明黄色的。但是他们半个字
也没透漏给季逊这奇迹的原因。季逊觉得无趣,
便问他们前行的道路,当涉及到“远”和“近”
“大”和“小”这样的词汇时,季逊又惊诧于
他们的眼睛,透视法则竟然对它们
毫无意义,甚至是一种施虐行径。
也就是说,无论季逊走出多远,身影
也不会越来越小,好像永远在他们眼前。



穴居者


诺亚与神同行,地上如同天上。但是他的
子子孙孙却好像一夜之间自世上蒸发,
季逊寻遍人间也未见他们的踪影。
在土耳其的阿勒山——方舟的最终停靠地,
季逊在火山灰中发现了一点被人吃过的
碎骨,上面还有新鲜的牙印。季逊决定
守候在这里,想看看是谁留下的东西。
终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几个眼睛
发光的毛茸茸的物体爬出了地面。
从气息上,季逊一下子就认定他们就是
诺亚的后人。他与他们谈话,他们也
慢慢放松了警惕。他们告诉季逊,
新的一场大洪水就要来了,可这世上
再无阿勒山这样的高地,即使珠穆朗玛峰
也将沉没。他们的祖先告诉他们,保全后代
的唯一办法就是穴居,永远地封闭在地下,
这洞穴不单可避开大洪水,连世上的事
也都回避了……季逊好像凡人一样怔怔地
看着他们,提出想去他们的地方看看,
但即使季逊也不被允许。在继续西行的路上,
季逊回忆着,但是有多久没下雨了?
即使在遥远的中国,1960年后的两三年,
也没有一滴雨落到地上……



众生平等


他比女人大了十一岁。——在印度那加兰邦
做短暂停留时,被盛情的当地人做媒,
他不得不娶了一个看上去很干净的女人。
他知道,他将死在她前面,虽然他可以
活上无数个世纪,但是他不得不死在
她前面。三十岁时,他们都竭力回避
这个话题,死亡的阴影还没出现在他们的
生活里。到了五十岁,他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寻找一个借口,死在女人的前面。
有一天,女人忽然异乎寻常地安静,
季逊告诉女人说:我们结为夫妻的时间
足够长久,现在我就要离开你了。因为
这个世界只能有一个主宰,两个不同信仰的人
是无法做一世夫妻的。荣耀归于主!
然后,一个雨后结了薄冰的早晨,
季逊就光着脚离开了她,离开了那片大陆……




阶级


季逊发现越是繁荣的城市,它周边的农村
越是依附于它,莫斯科是,京都是,
佛罗伦萨也是。那些依附于城市生存的
农村人都有一个典型特征——每个人
的后背上都背负着一个十字架——
他祖父罹难时背负的那种——只是
材质不同,有很差的草编或者木制的,
有铁或者铜制的,也有用高贵的金银制的,
有的还镶嵌了宝石。季逊问他们因由,
但是没人知道自己的后背上背着东西。
于是季逊知道这情形只有自己才能看见。
背负草木十字架的多是一些乞讨者,
背负铁质十字架的是一些手工业者,
或者土地微薄的人,而那些高贵的十字架
只背负在富贵人的身上。季逊根据
那些无形的十字架来判断他们的身份,
他称那些不同材质的十字架为阶级。



季逊的命运


季逊的命运和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的命运
极其相似。神按照自己的样子造了人,
人的样子也就是神的样子。并非来自于惩罚,
季逊的使命就是在人丛里找到神。
已知的人类大概有15种,从纳莱迪人
到现代智人,从时间上跨越了三百万年。
而猿猴中还有种无毛的异类,也自诩为人类。
这样就是16种,数量上大概有百亿之多。
我们不知道西西弗斯的最终命运如何,
更无法得知季逊的命运,或者季逊般的命运。
我们要思考的是,一旦季逊找到神,
他该带着神离开,还是把他交给谁?



语言的净化


我这几年陆续搬过几次家,每个住户稳定的
住宅区大概都有百分之十的人家养猫养狗,
或者猫狗同养。我陆续问过几个人,
问他们养这些阿猫阿狗的原因。
怎么回答的都有,有说喜欢的,有说
作伴的,有说替子女照顾的。只有一位
老先生的回答使我感到震惊。他说:
我是为了净化我的语言。你看,即使
一只一百年前的猫也能和现在的猫
喵喵,狗也是。虽然词汇简单,但它们
从不变换自己的语言。人类太过嬗变,
只有阿猫阿狗的语言具有永恒性。
我问他是不是季逊,他说季逊是谁?
我姓王,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



判决


季逊游方的时候,在雅鲁藏布江中游的河谷里
遇到一个渺小国。国人自称是神的后羿,
每天的主要劳作就是造很大的神像,
所到之处皆是神态各异的神,季逊觉得
他们很伟大。他们听说季逊是神的嫡孙,
便请他给他们推测一下命运。季逊觉得他们
是好的,便抓起他们的手掌逐一看了。
奇的是,他们全都是一模一样的斗形纹。
季逊心底已经知道他们终将被自己的斗纹
套死,便不敢再做声,急匆匆地走了。





正好念佛(节选)



5.

若手相大凶
但五指齐全
正好念佛

11.

若人爽利
五腹六脏又八分通透
正好念佛

12.

若焦虑有了形状且不断扩散
在北纬41°48′东经123°25′
正好念佛

15.

若金姗姗的父亲刚好三岁
她可以叫我弟弟,我们都不孤独
正好念佛

18.

若抑郁涣散萎靡烦躁想死
吃过镇痛片后
正好念佛

22.

若能感知身后的春风吹得
屁股冰凉,且心生欢喜
正好念佛

23.

若宗教式微时代的典型特征是开会
如握手一样平常
正好念佛

24.

若人殁如鸟亡
飞着飞着就从空中掉了下来
正好念佛

27.

若能从杀死其它更小猎物的动物
的眼神里分辨善恶
正好念佛

29.

若灯熄了,掐灯芯的手收了回来
至暗的时刻开始了
正好念佛

32.

若从沙发上摔下来是疼的
就不要再想着跳楼了,反正一时半会死不了
正好念佛

33.

若想好了去死
且已经备下了足够齁死的盐
正好念佛

35.

若能从动物的眼中读出思想
那个圈禁的园子也就不存在了
正好念佛

36.

若讲真话会被掌嘴
就把真话的种子扔到田野里
正好念佛

37.

若星空重现,北斗的星子还是七颗
终于可以放下心来
正好念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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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发表于: 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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