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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金辉  ||  第七种文字(新印诗集诗选)
级别: 一年级
0楼  发表于: 01-06  

金辉  ||  第七种文字(新印诗集诗选)





第七种文字


嬴政灭了六国后想统一天下的文字。
当六种文字摆在案头,他忽然觉得都不完美,
应该有第七种文字,一种全新的文字
来取代以往的文字,然后重新释义,
重新制定语法,重新表达自己的思想。
于是,他烧光了天下的书,又杀了一批
写书的作家。当后来者无法再发明第八种
文字的时候,他们就去篡改过去的书。



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先是最南边的诗人传来的消息,
然后是中原一带的诗人。当我看见
地皮上第一棵草尖的时候,我知道
春天来了。我也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
当我回过头去,身后却是广袤的
俄罗斯远东边陲,那里并不出产诗人。



佛陀,基督


佛陀,基督。性格迥异,分属于不同的
两个星座。佛陀总是乐于接受
人众的祈福,他保佑他们实现那些
过分的愿望。而基督只接受信众的忏悔,
他为他们感到遗憾,但不会原谅他们的罪愆。
佛陀,基督。各居其所,从未因为
学理上的困惑相互拜访。忠实的人们
也不会因为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产生争执。
通往他们居所的道路永远是光洁的,
但对于足下的草来说却是荒芜。



扯平了,这个世界


一位“风筝手”小镇的妇女,一位孩子的母亲
每天早晨和黄昏,都向着她的圣母祈祷
可是每天夜里,当她睡熟,她的圣母
也两次向她祈祷。这样,她们之间
就扯平了,这个世界上谁也不会如愿



顿悟


庆善寺的德聪大和尚也是个爱书的,但是只爱
经书,禅房三面墙上摆满了各种版本的
《华严经》《楞严经》《金刚经》……
我闲翻了几页,打趣地跟他说:我年轻
的时候喜欢写诗,只要兜里有几块钱
就喜欢买诗歌一类的书,最多的时候
也和你这里差不多。但是后来我就不写了,
大概有十年没写。三年前,我重新开始
写诗,但是就不再买书了,一本也没买过。
从前的那些书,我都陆续寄给我妈了,
让她烧柴的时候引火用。每隔一段时间,
我就打电话问她还有没有“诗”了,
如果你没了,我就再寄几百首给她……
大和尚听我说完,楞了一下,忽然
施礼到:和尚悟了,和尚悟了——



秘密


公鸡是唯一能感知上帝存在的生物,
每天早上喔喔啼,当上帝从梦中
睁开眼睛查看光的时候
(那是他的第一个发明)。
任何公鸡都没有告诉母鸡这个秘密,
也没告诉任何一枚她产下的蛋,
但是每个鸡蛋都知道这个秘密。
鸡蛋是唯一守住这个秘密的人。



二等公民


在人们面前,我父亲偶尔会说他认识
某人或者某某人,但是人们总是摇头表示
不认识,或者没听说过。我想
那大多是他编造的,只是不想让人
瞧不起他。人们不再信任他以后,
他开始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
我记得有一次他说,在锡林郭勒盟的
一片树林里看见过白色的乌鸦



一位京剧表演艺术家


一位已经老朽的京剧表演艺术家退出舞台后,
依然活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总是感觉
脸上有一幅脸谱,每天吃饭睡觉洗澡
都像是在唱念做打。和尚送了他一只木鱼,
让他每天敲一敲,他果然安生了许多。
木鱼敲坏后,他自己捡了块圆石头继续敲,
敲废了几根木锤后,他开始敲自己的
光头,敲光头的效果竟然好过敲木鱼,
于是他以后就只敲自己的光头。



寻人启事


大悲寺的外墙上,张贴着一张寻人启事,
大意是说要寻的这个人什么相貌,
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帽子,如果能提供线索
给多少酬谢。妙祥法师看了半晌说:此处
只有三十个空空的和尚,何来的人啊?



律法的自由


山墙初成了,大和尚还要在墙外挖一处水塘,
水塘里还要种一半的荷花。僧众们
不解其意,只是每日随大和尚去水边
念经。如果睁开眼睛,就能看见
荷花开了,荷花落了。如果遇到雨后天晴,
大和尚还要带着僧众们诵第二遍经文。
有一次,大和尚让众僧看那荷叶上的水珠,
只见那水珠在叶心随风而动,
一阵更大的风吹过来,水珠就倾落到
水塘里了,再也寻不到一丝踪迹。
大和尚说,佛门有佛门的戒律,国家
有国家的法规。如果守不得寺里的清规,
就会在人间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图腾


我的先民们,崇拜一切不可理解的物象,
深感这一切都是神灵的操控。
因为造人的快乐,他们凿了一块
那样的石头;因为对毒蛇的恐惧,
他们把它握在手里;因为对饥饿感到
绝望,他们便在食盆上画上几条鱼。
今天早上,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
我不知道是感到快乐还是恐惧,
从年轻时起,这个令人惊异的器官就已
饱经沧桑,经历了诸多的不幸。
但是我从未把它摘下来,是因为
我灵魂的深处还时时感到困惑。



季逊


该隐杀了自己的亲兄弟亚伯后,亚当和夏娃
感到深深的自责,觉得应该再生下一个
弥补缺憾,于是就有了季逊,但是世人
都不知道这回事。自从上帝出走以后,
人类时时感到无端地心慌,并且没有
医治的良方。季逊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事,
找到自己的祖父,但是他不知道祖父的模样。
他父亲告诉他,上帝造人的时候,
给人类留下了两撮和自己一样的鼻毛,
用于区别所有的动物,即使近亲的大猩猩
也没有。季逊按照父亲所说出门去找,
但是自从他离开后再无任何消息。
如果在街上忽然有人问你,是否看见一个
有鼻毛的却不是人类的人,记得
上去抱抱他,并给他送上一点饭食。




新年乐曲


如果我就是那位灰头发的巴伦博伊姆
该有多好,享受完34秒的掌声
就可以与世长辞,
让后面的音乐自己奏响……




上帝为什么不能在深不可及的地下


如果所有的医学检查都需要从肛门开始,
并且全世界都是这样,那么,
这就变成了荣耀的主需要你不时地
脱下裤子,再穿上裤子。
相对于抽血,这简直没有痛苦。
因为要频繁地脱下裤子,再穿上裤子,
裤子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
后来就有了第一个不穿裤子的人,
第二个第三个不穿裤子的人,
所有的不穿裤子的人。
走在马路上,没有人怀疑主
就站在高高的天上,俯看着这些
不穿裤子的人,没有人不说荣耀归于主。
只有主知道,所谓教义
不过是关于诅咒的艺术。





难处


诗人雅萨朵从遥远的海南岛来看我,
她是顺路来的,此前她从未来过东北,
从未亲身体验过北方冬季的寒冷。
坐在火炉边,我们一起谈诗,随着
谈论的深入,我们都深深地体会到
当下写作的艰难,语言的艰难。
比起她要抗住零下二十几度的严寒,
和我要熬过从未经受过的南方的酷暑,
写作的艰难不再是一件难事。
两天后,她就要离开了,重新回她的海南岛,
而我还要继续捱上几个月,等待春天的来临。
自她走后,我忽然发现一切又都恢复如常,
我们共识的难处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烟囱


有一次,我有机会跑到人家供暖公司的
大烟囱里面去看看。我惊讶地发现,
那笔直而高耸的烟囱的内壁
竟然是曲折的,也就是说
那煤炭燃烧时伴生的浓烟,就像我们
手里的熟铁,是在经过无数次煅烧
和锤打之后,才轻轻飘到天上去的。



在宋朝


如果真的能穿越,几乎每个受访者都想
穿越回宋朝。那是一个近乎完美
的朝代,只有三五个省,人口稀少到
不能再稀少。大街上,人行人道,
马走马道,大臣们按时上朝,按时休沐,
急眼了还敢骂皇上。而温良的皇上
除了不会凿印,已经诗书画三绝。
那年月,就是普通人家,也能吃上羊肉,
喝上米酒,如果再能写上两阙好词,
第二天就会传遍汴梁的街头巷尾。
那确实是一个好朝好代。如果换做我,
我去穿越,却不会为那个朝代做一丁点儿事,
只想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自然而然地生,自然而然地死。



在两位诗人之间


读到白居易,你会说这是唐朝的诗,
盛唐时期的大成。读到苏东坡,
你会说这是北宋诗人的词。
一唐一宋,好像相互隔绝,以至毫无关联。
仅仅是因为白居易的主子姓李,
苏东坡的主子姓赵?还是因为白老师
比苏老师年长了三百岁?
如果你说黄灿然和杰克·吉尔伯特的作品
存在着巨大差异,我承认。
毕竟他们一个用汉语写作,一个
用英语写作。但是中国的汉字
几百年来无甚变化,白、苏二师也都
使用着相同的语言。这就好比
一个楼层的两个孩子,一号门的孩子
在育才中学学习语文,二号门的孩子
在杏坛中学学习语文,但是他们
使用的是同一本教材。从白居易到苏东坡,
从新乐府到豪放派,再到今天的
白话诗,相同的汉语串联起来的不过是
诗人的不同命运,不同情感。



能量守恒


按照迈尔医生的说法,“能量既不能被创造,
也不能被消灭。”——那么,天堂和地狱,
哪里的人更多?过去几十年,世界人口
总量增长了二十亿。按照能量守恒的规则,
是天堂的人少了,还是地狱的人少了?
神创造万物,为什么他让猫狗一类的动物
一次生育三五个,被豢养的猪一次生育
十几二十个,而亚当的妻子却每次
只能生育一个(双胞胎只是个例外)?
亚当去了天堂还是地狱?他那数百万的
精子又丢在了哪里?据说地狱只有一道
窄门,自杀和他杀的人绝不可能进入天堂,
因为战争和瘟疫而死的人又去了哪里?
妇女们被废弃的卵子扼杀了多少
等待转世的人?无数个早晨,我看见
睡眼惺忪的男人们排队在露天公厕,
大半的精子随着尿液排泄在下水道里。
先知说人是不会死的,作为一种物质
永远处于未知的混沌状态,人间的肉体
只是短暂的历劫部分,从母腹中到来,
再到寄生的肉体死亡结束。



新历法


很有意思的事情,地球绕着太阳行走一圈
的时间就是你的一岁。自有历法以来,
没有人质疑过这种计数方式。古根特人
以为这是直立行走导致的固化思维,
想从根本上推翻这一定论,必须改变
行走的方式,爬行显然是不行的,因为
到达棕榈林的时间延迟了两个身影。
倒立行走是唯一的,也是无奈的选择,
于是古根特人选择了把下肢朝向天空,
用上肢撑着身体的行走方式。
这个与世隔绝的孤岛上的土著世代
相袭着这奇异的行走方式,终于发现
月亮的光亮来自周围的黑暗。



惊人的巧合


降温的第二天,水塘的表面结了一层薄冰。
薄冰的下面,一长一短的两尾小鱼
已经冻僵。它们的头部挤在一起,
好像一枚分针叠放在一枚时针上,
细细的鱼尾指向午后两点的光景
——那正是太阳的时间。



古罗马


每一个越过国境线的流民都死在了枪口之下
没有人给他收尸,任他的骨殖渐渐腐烂
和下面的泥土融为一体,这样
伟大的版图就扩大了一点点




骡子


那骡子正值三岁口,但是因为读了太多
尼采和叔本华关于虚无主义的书,
所以看上去有点萎靡不振,总是幻觉
猎户座深处有群狼的低吟。
那骡子想去跳崖,但是被一头灰色
的驴子咬着尾巴救了回来。
它说,你不该救我的,我是一头骆驼。
那驴子不再看它:谢谢你不记得我,
我救你没什么错,因为我是你的母亲。




数学家的数学


站在田亩里,数学家欧几里得忽然变成了
不知道横竖的耕牛,八亩七分地
究竟等于多少平方米,小数点后面
无限循环的数字要保留几位?
丈绳的误差是多少,一条垄还是半条垄?
还是他不识字的农民表弟有办法,
随手在丈绳外多撒了一把种子……




边界


一个士兵越过边界撒下了一把草籽,
邻界的士兵跑过来看了看,
什么也没有,除了一抔新土。
第二年春天,那里长出了一丛新草,
邻界的士兵跑过来看了看,
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丛新草。
秋天时,一只小鸟衔走了几粒草籽,
邻界的士兵跑过来看了看,
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坨鸟粪。
第三年春天,好几个地方长出了新草,
邻界的士兵跑过来看了看,
什么也没有,除了一枚生锈的弹壳。
秋天时,一群鸟儿前来啄食草籽,
两个士兵因为鸟儿的归属
开了枪,草丛里落下了两朵血花。
那年冬天,下了气象史上最大的一场雪,
一个刚入伍的士兵跑过来看了看,
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座新坟。




歌德书店


这幢一百多年的老房子里并不贩卖历史,
只贩卖时髦的新书,即使歌德本人
也不会出现在这里。还有,这里
没有一本关于诗的书,当然更没有
诗人本人的书。如果顺路,诗人每次
都会走进去,站在那里充当一会儿……




有所得


我们几个中最有思想的那个终于从山上
回来了,我们重又聚在一起。
据说,在山上,他已经远离了
颠倒梦想,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
仅仅维持人类的本能,
同时还要克制下半身的冲动。
我们问他有何心得?他已经
不太爱说话,只是拿出了一绺
这三个月里收集的头发,给我们看。




平等主义


每个周末,一帮子哲学家总会聚在一起
喝酒,相较于枯燥的哲学,没有比
喝酒更有意思的事了。苏格拉底
喜欢白酒,尤其是高梁烧。亚里士多德
总是选择啤酒,配上酱牛肉。
赫拉克利特在短暂的中风之前
喜欢东瀛的清酒,但是他怀疑正是
那东西害了他,所以改喝够劲的黑啤。
马基雅弗利是个清教徒,如果
有自酿的甜米酒,一定会照顾自己别喝醉。
喝酒吃肉终归是要给钱的,这帮子
穷鬼对于哲学的最大贡献就是发明了
AA制,所有的费用大家平摊,名曰
平等主义。在喝酒这件事上,平等
是一种美德,白酒不比啤酒重要,
啤酒也不比清酒更重要。






上帝的翻译


村民们都知道一个事实:村长不是上帝,
镇长也不是。村长不是与生俱来
的贵族,镇长也不是。
如果村里忽然来了陌生人,看上去
还有一点文化,总会不知从哪里钻出一个
头发花白的老人,看上去好像
从前的教员,凑上去请教:
“上帝”的翻译,究竟是Lord还是god?




天堂


当一千个人来问我相信上帝吗?
前九百九十九个我都会回答不相信。
但是,当最后一个人问我的时候,我倦了
我说是的,我相信。到了这步田地,
没人再能撼动我对它热切地想象。
但是他接着问,你认识去那里的路吗?




这里只有一堆瓦砾


神来到人间,盛情的人带着神四处看看
人建设的城市很雄伟,高耸的建筑
几乎伸入了云霄。神说,若干年后
这里将是一片瓦砾。人是不信的。
自从决裂,人神已是两条不同的河流。
人总是执拗于一种叫做精神的东西,
而神的伟大在于看到了几千年后的情形。



火柴


两个年龄相加等于一百岁的人陌然相遇,
共同回忆着小时候一起玩耍的情景。
警察说他小时候就喜欢手枪,还偷着
造过一把火柴枪,特喜欢火柴击发时
发出的“啪”的一声……诗人笑着说,
我可没你那手艺,我只会用锤子砸那
火柴头,也能发出“啪”的一声……
警察说所以我认命当了警察,却从没
打过子弹……那么你呢?诗人说,
我是诗人。警察却不知道诗人为何物。
诗人说,和小时候差不多,就是每天
捡拾火柴,并把它们堆积在一起的人。




疫中抒怀


大概有半个月没到马路上走走了,
只能趁着深夜时在园区里走两圈站一会儿。
空中还亮着两扇窗户,更高处
挤满了星星。那星斗再旋转两次,
我就要五十岁了,早晨照镜子的时候,
有落日的那边鬓角已经灰白。
等到桃花开了,疫情也过去了,房门
解封了,也能下楼了,我就去医院,
把能治愈的疾病全都治愈,
把败坏的器官能割掉的全都割掉,
然后吃素,念佛,让肉体重新活过一次。
地狱是疾病的天堂,如果你患上了,
一只脚就已踏入地狱的门槛。
加缪说“除了没用的肉体自杀和精神逃避,
第三种自杀的态度是坚持奋斗,
对抗人生的荒谬。”认识并解释这个世界
并非我们的责任,任何试图的回答
都将使我们陷入无限的被动。飞鸟
要对抗的除了地球的吸引力,还有
天上的风。明天早晨,这里将再次排起
做第十二轮核酸检测的长队。人群里
总是充斥着三种人:智者、骗子和愚人。
很明显,智者和愚人都是正常人,
骗子不是人,却伴生在两者之间。




清晨的电话


清晨四点,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响起的
是熟悉又陌生的锦州口音。
那是我的家乡话。辽西平原上的
三种口音中,只有锦州话尾音上扬,
好像三度的问句。那里的每个女子
都会在春天时问她心仪的男子:
山坡上的梨花开了吗?
遗憾的是,电话那端是一位温柔的男士,
他说他是一位医生,
他告诉我,我母亲快不行了……




伟大的发明


上帝发明了光照亮白天,爱迪生发明了
电灯照亮晚上。上帝发明了光合作用,
使绿叶在白天生长,爱迪生失聪后发明了
坚韧,给每一片叶子都纹上了命运线。




二人转语言


据说满清嘉庆年间有位叫做徐禄的奇人,
三岁识字,五岁能文,到了十五
已经博览群书。嘉庆十年中了秀才后
便不再谋取功名,专心在乡里教书。
四十五那年忽有奇遇,看书时只要翻翻目录
便能知悉全本,且能流利地背诵。
这么厉害的人本应写进正史、野史,
哪怕是地方志或者唱本,但是都没有。
满清的历史其实是满族人的历史,
是徐禄这种满族人奴役汉族人的历史
我把他写进这首诗里,是因为诗有三种语言:
古话的语言、白话的语言、二人转
的语言,我使用的是最后一种。



烧秸秆


初春的一天,我和我爸带着火种去地里烧
去年秋天残留的秸秆。我们落在地上的影子
在田垄上跳动着,显得很亲密。
下午的阳光照在我们各自的背上,
方圆三五米的空气都暖烘烘的。
我爸翻开秸秆看了一眼下面的泥土,
已经有了明显的湿气,说明很快就可以春耕了。
我们在上风头的地方开始点火,
火苗很快就伴着白烟蔓延开去,并且
越升越高,火势旺盛的地方还起了风,
把一些黑色的灰烬带到了天上。
我们的影子也被火焰烘干了,胸前
一两公里的地方都暖烘烘的,我们
回头看了看身后,阳光忽然暗淡下来。




读斯蒂芬·克莱恩的全集


克莱恩的黑照片从书里掉出来,但不知道
来自哪一页,就好像他的身份一样,
所有的信息都是一个谜面。这是一个
邪恶的诗人,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唯一能说出真理的舌头始终保持沉默。
即使一个诈骗组织对他进行政审
也将一无所获。我好像知道他的一点秘密,
当某个大人物在书中某些段落下
划上线段,那是需要重点关注的地方:
“天使”“恶棍”“智者”和“黑色异装的人”……
如果那些线段再上移一点儿,这本书中,
这个世界上,他的脑袋里,我们的视线里,
将删除、消失一些事物。




忏悔


那个体态臃肿的女人走到麦克风后面,
被两个女狱警推搡着,不想再向前一步。
我们要听她演练多次的忏悔,
但是她的声音细若蚊子,我们只能
对旁边年轻的女警更感兴趣。
手指紧扣着裤线的那个,身体紧张得
好像政治。另一个要轻松的多,
手指好像葱白,脸也果然好看,
我们猜她今晚要去赶赴一场相亲的晚宴。




死了两万人这件事


自2019年底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以来,据说
美丽国因为躺平而死了一百多万人,
欧巴洲也死了六七十万人,其次的印度
和巴西的死亡数字仍在持续新增……
化用北野武的说法,地球上死了一个人
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千百万次……
在这场灾难中,那些死者都没名没姓,
我唯一知道的,是一个叫做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的。
他是个好人,其次还是个诗人。



丧尸蓝


初夏时的天空比盛夏时还缺少几分红色元素,
更接近于青蓝,靠近城市边际的地方
镶嵌着几片轻轻的云层。一切都跟美好,
尤其是午后暖烘烘的阳光,足以让人
出神一个下午。“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
凝视着你。”这似曾相识的阳光、晴空,
让我忽然想起一部好莱坞的丧尸电影。
也是这样的烈日晴空下,活生生的
好人瞬间就变成了吃人的丧尸,
一口撕裂一个脖颈……那青面獠牙的
血淋淋的画面好像就发生在眼前……
我一直疑惑导演为什么不让这恐怖的情景
发生在午夜或者雷雨交加之时,
而偏偏发生在四月的这个下午。




调味品


我出生的时候,我母亲用唯一的一件旧棉袄
到刚缓过精神的地主家换了一包盐,
并紧揣在我的怀里,告诉我这是我一生
的调味品。及我四十的时候,市场经济
开始繁荣,商超里、便利店里,甚至机场
免税店里都摆满了盐,我母亲留下的
已经过剩,我不得不把它又卖给了地主家。






狗,曾经和狐狸、豺狼一样,同是荒原上的
野性动物,但是只有狗被人类驯化。
既没有豺狼凶狠,也没有狐狸狡猾,
只能看家护院,或者帮助人类狩猎更弱小
的动物,只因为吠叫起来更猖狂。




翻译


我写得还不够好。如果将来能得以翻译,
我想首先翻译成盲文,我想看看
自己的文字是否能够刺透纸背,是否
能够蜇痛抚摸的手指,是否能够
给黑暗中的人带来一点光明。



电池


我独自一人走夜路的时候,上帝拦住了我,
想和我谈谈。有什么可谈的?好像
一把万能钥匙,他能打开任意一道门,
偷走任何玩意。他说他要我的手电筒。
这有什么好?什么是他造不出的?
即使夜里,他也在天上安排了月亮和星星,
而手电筒只能照亮星光不能抵达的地方。
后来,他还是拿走了我的手电筒,
但是我没告诉他还需要两节电池。




教育


人生已经近百,再回忆起青少年时期受过的
最大教育,不过是被师者不断重复的一句:
“我说话的时候你别说,等我让你说了你再说……”




语言的净化


我这几年陆续搬过几次家,每个住户稳定的
住宅区大概都有百分之十的人家养猫养狗,
或者猫狗同养。我陆续问过几个人,
问他们养这些阿猫阿狗的原因。
怎么回答的都有,有说喜欢的,有说
作伴的,有说替子女照顾的。只有一位
老先生的回答使我感到震惊。他说:
我是为了净化我的语言。你看,即使
一只一百年前的猫也能和现在的猫
喵喵,狗也是。虽然词汇简单,但它们
从不变换自己的语言。人类太过嬗变,
只有阿猫阿狗的语言具有永恒性。
我问他是不是季逊,他说季逊是谁?



判决


季逊游方的时候,在雅鲁藏布江中游的河谷里
遇到一个渺小国。国人自称是神的后羿,
每天的主要劳作就是造很大的神像,
所到之处皆是神态各异的神,季逊觉得
他们很伟大。他们听说季逊是神的嫡孙,
便请他给他们推测一下命运。季逊觉得他们
是好的,便抓起他们的手掌逐一看了。
奇的是,他们全都是一模一样的斗形纹。
季逊心底已经知道他们终将被自己的斗纹
套死,便不敢再做声,急匆匆地走了。




断臂的维纳斯


阿尔戈斯城邦著名的外科医生、解剖学专家
亚历山德罗斯接受了一项似乎不可能
完成的任务——雕凿一尊大理石的美神。
他把那块原石平放在手术台上,施行
全身麻醉,待它失去知觉,开始构思她的
腰身和四肢。在肱骨和股骨的位置上,
他凿开10公分的切口,钻孔,攻螺纹,
拧入用于固定的螺钉,再植入血脉和神经,
最后,他合上碎石,在骨骼端加压,
检查石头的稳定性。一切顺利,腰身和四肢
就这样成了。(但是没人知道在她腰椎的
L4和 L5节上,他遗忘了一枚螺钉。)
他开始思考她的头颈和五官。她应该
有天鹅一样的颈项,鳙鱼腮盖一样圆润的
下颌骨。他锋利的手术刀划过大理石,
切断了那条已经刻好的珍珠项链。
她应该有过生育的经历,但是应该静如处子,
不能像拜蒙一样狂笑,他锋利的手术刀
划过大理石,切断了她的面部神经。
亚历山德罗斯,伟大的外科医生,忽然
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应给赐予她一双
母亲一样的眼睛,他果断切除了美神的泪腺……
——即使医生本人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
一尊解剖学意义上的美神就这样诞生了,
24个世纪以来,她一直是美和健康的化身。




苦丁饮


太阳落山时我们才到达那座山庙,匆匆上了
三炷香,连菩萨的面目都没看清就赶紧
退了出来。三两步恰好与一位中年和尚
走了个对面,彼此施了礼,轻飘飘地就过去了。
夜宿的农家院距离山门只有百十米。
吃过玉米饼子后我们忽然想喝茶,主人
便烧了两壶苦丁,那茶汤中竟有几分回甘。
忽有一只大猫匍匐到我的脚面上来,
那摩挲之痒竟好似晚饭前与那和尚擦肩,
衣角触着他的袈裟时的感觉……
这世上的事,就好像书店的书里忽然
被撕掉的某一页,总有一些是你不懂的。
唯有在这乡村,我才找到了我诗中的
粗糙之质,素朴之感和清贫之色。



传单


今天早晨,经过公园外一片自由的荒地时,
几个园林工人正在野蛮地砍树,那几棵
不是任何人种下的树。鹿角漆的树干
和树头已经分家,大叶榆正被锯掉树枝。
榆叶梅和连翘被剪成了公园里的形状。
——我知道,这是一片非法之地,
任何人都有权力将其践踏,任何人
都有权力按照自己的意识形态打造
一种新的审美。这里,自由只是短暂的落体。
德国诗人魏纳特在《一个德国士兵的梦》
里写到:“我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梦:
我倒下了,死了。……啊,人世,
但愿让我再看它一趟……”1941年的冬天,
这些诗句曾经被写在传单上,从空中
撒播到莫斯科的土地上,让那些入侵的
德国兵读到……我也想写一首这样的诗。




盲鸟


过去二十年,每年冬春之交阳光最明亮的
那几天,总有一群麻雀站在树枝上
用尽力气地叫着,同时双眼直视着
太阳的光线,直至变盲,直至天地
浑沌如鸡子。但是它们从未停止跳跃
从一根树枝到另一根树枝,没有
一根树枝让它们掉下来。那些树枝
让它们期待着秋天时漆黑的梨子。




饭堂里漏了雨


饭堂里漏了雨,在外面的雨下了一天一夜之后,
师兄们不得不把午饭搬到大殿里来吃,
一只苍蝇也跟了进来,嗡嗡地围着菜盆飞,
菩萨却一点儿也不生气,她从西天还没回来。
如果回来了,是先修房子,还是先吃饭呢?





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地理学家告诉我,哥伦布发现的新陆地足有
4200平方公里,并且发现了新物种;
历史学家告诉我,白人毁灭了一种旧文明,
但建立了几个新文明,符合事物的多样性;
语言学家告诉我,哥伦布的发现为建立
新的话语体系提供了可能,不啻于创世纪;
博物学家告诉我,美洲大陆的玉米既是
解决口粮的农作物,也是观赏性植物;
哲学家毫无作为,或者一言不发,
或者胡言乱语……但是现在,停止进化,
想想我从谁那里知道哥伦布发现了一块新大陆?




隔离


夜里10点,小货车拉来了隔离板,大巴车
拉来了空座位,一群白色防护服闪进了
楼道,久久没有出来……一夜之间,
两三幢楼接受封控,二十几幢楼全面管控……
一个星期后,管控区的人走出楼道,
纷纷开始猜测,是谁传播了病毒……
两个星期后,从防盗门后面走出来的人,
纷纷开始寻找,是谁制造又传播了病毒……
数月之后,从传染病院回来的人
将找不到自己的家……



边沁的考虑


米歇尔·福柯在其书中这样描述边沁的设计:
四周是一座环形建筑,中心耸立着
瞭望塔。环形建筑被分割成无数个小囚室。
从最短的距离上,瞭望塔能时刻监视
一切,却不会被反监视……福柯认为
(这样的设计)有一种向心的可见性
和横向的不可见性……但是那些被监视者
却不这样认为,他们隔着窗户骂它狗日的。
是的,那瞭望塔就像个阳具。



大师的安详


大师在弥留之际想起自己的一生已经写了
无数本书,塑造了无数个形象,获得了
无数个奖项,留下了无数个闪光时刻,
甚是满意。从火葬场回来的人们只记得
他写了无数个故事,但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
唯一有趣的是他曾在某本书中留下
一句脏话,前所未见,并且能够过审。



后知


我们一行四人开车出行。天色将晚的时候,
后座上的第一个人说,我们的车好像
没有刹车,我们将一直开下去。
午夜时第二个人说,我们的车好像没有发动机,
我们将停在一个未知之地。
坐在副驾驶上的那个人是最后开口的,
那时已经将近天亮。
他说我们的汽车没有方向盘,
我们将按照一条直线驶进大海……
后来,我们就在大海上用一副扑克斗地主。



换头术


凌晨三点,我母亲在恐慌的电话里说
你弟弟从床上起来时被人换了头,
现在已经是痴傻的另一个人,只有身子
还是原来的。等我赶到的时候,
果然如此。我的弟媳已经开始研究
如何离婚,我母亲也在研究如何
将他赶出家门,我六岁的侄子不知道
是否应该叫他父亲……坐在床沿上,
我的“兄弟”依然穿着蓝色的校服,
红领巾还没来得及解开,好像刚刚
放学归来。或许是被眼前的陌生世界吓到,
他没有眼泪地哭着。我不太相信
这样的医学技术,或许根本维系不了几天。
果然,三天后他死了。他死的时候,
我们不知道是否该给他送葬。






旅途


镇上的小旅馆大概只有十几个小房间,
前台的墙上却挂满了世界时间。
对准中间那块,我校对了一下我的
老“上海”,到达的时间是对的。
女店员说只有晚上六点才供应热水,
水热的时间果然是对的。液晶电视里
俄乌之间的酣战,许多天里时间也是对的。
屋外的一团鸟叫是对的,天光正从树梢上退去。
肉铺收摊的时间是对的,案板下转悠着
两只空狗。沙尘暴渐渐平息时,
桃花摩擦墙头的时间也是对的,
黑暗深处长出一朵蘑菇。两三里之外,
火车延误的时间是对的,
世界就这么大,却永远不知身在何处。
那块指向北京时间的老钟表也是
对的,它将获得终身成就奖。



未宰杀的鱼


从鱼贩子那里拎着一条未宰杀的鱼回家。
一路上,那鱼不时地在袋子里跳动一下。
当它跳动时,周围的路人也跟着跳动一下。
当他们看向鱼袋子时,同时想到了
远处的家。当他们想家时,他们的家
也跟着跳动了一下。那些待在家里的人们
纷纷涌上街头,四处打听发生了什么。
江户大地震时,也有这样的情景——
满街焦虑的人们向着大海的方向眺望,
事实上他们根本看不见大海。
一条远离了大海的鱼继续在袋子里跳着,
如果这鱼不死,世界将不得安宁。当我
吃掉第一口鱼肉时,所有人都跟着松了口气。



季逊的命运


季逊的命运和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的命运
极其相似。神按照自己的样子造了人,
人的样子也就是神的样子。并非来自于惩罚,
季逊的使命就是在人丛里找到神。
已知的人类大概有15种,从纳莱迪人
到现代智人,从时间上跨越了三百万年。
而猿猴中还有种无毛的异类,也自诩为人类。
这样就是16种,数量上大概有百亿之多。
我们不知道西西弗斯的最终命运如何,
更无法得知季逊的命运,或者季逊般的命运。
我们要思考的是,一旦季逊找到神,
他该带着神离开,还是把他交给谁?




遐想录


我没有妻子,靠咖啡提振情欲。此刻正坐在
咖啡店的一张桌子后面喝着第二杯。
这些年,我试着从人类演化的高度来
看待这个世界。好像绦虫一样,
人类挤作一团,无数个人其实只是一个人,
以个体的生死代谢来保证总体的不死。
人类极有可能和食草类动物同宗同源,
都流淌着红色的血液,那是认祖归宗的
方式之一。伊甸园也真实存在,
如歌舞厅和咖啡店遍布世界各地。
倘若人类学会思考,一片阴影的内部
就会打开了一扇门。门里的世界没人知道,
门外却正在经过一个姑娘,使人心动
的姑娘。我想出门追上去,眼前却隔着
一扇玻璃窗。等我出去的时候,天都黑了。




在面馆


星期五,大概大家都在等星期六,
生意冷清得要命。直到中午的时候才来了
一个年轻人,好像刚出校门的学生,
青涩地点了一碗鸡丝面,最后还喝光了底汤。
期望中的星期六好像也没什么起色,
昨天那个学生坐过的位置只换过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位姑娘。他们年龄相仿,
但是他们根本不可能恋爱。星期五
和星期六的命运是不一样的。看起来
那姑娘的条件更好一些,吃面的时候
她加了免费的辣椒油和清醋。另一个人
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毕竟来吃面的都是陌生人。
星期天的生意好像稍好些,直到在
后厨洗碗的时候才意识到,好像他们
今天都没来。那个小伙子应该是附近
的新租户,前天来时还把一个新买的
SIM卡塞进手机里。看来他要开始新生活了。
值得一提的是,那姑娘给面钱的时候
竟然和她年龄不相称地付了现金,
而不是支付宝或者微信。这样的年轻人
已经不多见了。有人打过一个这样比方:
有时候不是街头擦皮鞋的摊子不见了,
而是穿皮鞋的人没有了……
两个吃着同样价格、同样口味面条的人,
人生结局也不一定是一样的,即便是在
同一时空,也可能不会有任何交集。
只能祝他们星期一安好,星期二安好,
星期三、星期四和星期五全都安好……






嘉福寺塔


为了贴补家用,入冬前我爸妈在村外
建了一道塑料大棚,棚里种了百十畦韭菜。
初生的韭菜好像婴儿的头发,柔软又暖和。
当蹲着的双腿感到酸麻,他们就直起身来,
透过棚外的阳光,他们能远远看看
城中的嘉福寺塔。传说塔顶上有一颗舍利子,
但是经过千年的风化,塔顶早已颓圮。




强迫症


我的强迫症是三十年后才发作的。我忽然发现
我每天面对的窗口并非朝向正南的方向,
而是偏西二十度。楼下的马路也是这样,
尽管所有的街路平均分割了这块土地。
如果你向西走,实际是朝着西北的方向,
如果你回家,朝着自认为的正南方,你不一定
能回到家里……我忽然发现我一点儿也不
了解这座城市,虽然已经在其中混迹了三十年。
没人知道我叫什么名姓,干什么营生,
我也不知道其他人都是些什么人。
我自己吃饭自己睡觉,自己去新华书店,
还一个人两次去过东城,但是后来感觉
从未去过那里。流浪已经不再是一件容易的事,
几乎没有合适的去处。过去候车室还是个
不错的选择,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混入的出口。
在这个城市里,我就是我自己的参照物,
如果我不动,身边的事物就永远存在,
如果我移动,这个世界就消失了。
如果不是这突然出现的方向问题扰乱了
我的生活,我几乎能活到死。看着街路上
僵尸一样毫无方向感的人流,我已经
痛苦到不能放过自己的地步。或许
这世界只是个巨大的轮盘,地底深处
藏着一个轮柄,以生死轮回的勇气拨动它,
好像把歪斜的地图轻轻放好一样,
这片土地,这个世界就会重回平正。




重访出生地


所有的儿子都会想起他的母亲,不仅仅
是思念,所有的诗人还会赋予她
母性的光辉。但是对于我这个背叛了
人类的人来说,这比说服上帝,
让他信我一次更难。恰恰是她,
她伸出的剪刀制造了我的第一道创伤……



疫中杂俎(节选)


1.

早上五点,去社区参加第四轮核酸检测,
队伍已经甩出了两个“U”形。好像
没有认识的人。地砖上已经划好了
间隔线。白线的旁边标注了数字:
0,1,0,1,0,1,0,1,0,1……
好像排队的是一堆计算机代码。


2.

早晨起来,吃过降压药后忽然觉得天上的
月亮很大。此时去非难诗歌显然是
不合适的。在“大美”和“小美”之间
取舍,始终是诗人面临的难和惑。
有人说读书,有人说走路。《道德经》有言: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


4.

入夜。鲁迅家的院子里,从左向右数
是两棵枣树,从右向左数也是两棵枣树。
从阳台走到厨房是十四步,从厨房
走回来也是十四步。自由扩大了七倍。
试着以什么拯救什么本身就是个妄念,
即使与人轻语,也须十分放胆。


6.

另外,俄乌战争已经进行月余,谁胜谁负
这都是个世界秩序重建的过程。这和
院子里的两个孩子打架没什么区别。
“能遭逢这伟大的时代多么值得骄傲与喜悦。”
战争结束后,走上街头的人们好像走出了
地堡,用久违的微笑修补着这座城市。


7.

读经的时候,书房里最后一块冰也化了,
但是它以液体继续存在。爱因斯坦
相信科学的尽头是神学?“神”是一个
相当宽泛的概念,有所指又无所指。
艺术的佳境也是通神,但它不到哪个
具体的神那里去,它去的是生命的尽头。


8.

厨房里换了一袋新米。淘米的时候竟然发现
两个带着稻壳的米粒。这是不是预示着
新生活的开始?新,相对于陈或者旧,
是不是意味着历史将要重写?“探求那古老
的源泉已经穷尽了的,将要去追寻未来的源泉,
那新的起源”是否符合逻辑学原理?


9.

科学防疫的办法之一就是开窗通风。
我给窗户撬了个缝,冬天之后的第一缕清风
吹了进来。那风在我翻开的书页上
停留了一下,又去了别处。于是我知道,
远处池塘的水又涨起来了,忽然
之间的事。既无来处,也无去处。





地球是圆的
 
 
哲学家毕达哥拉斯发现地球是圆的。
有一次他在深山里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可能是一个世纪,
毕竟公元前的时间无法纪年),
待他醒来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
还睡在原来的地方,但是睡梦里,
他已经环游了全世界,于是
他公布了这个重大发现。虽然重大,
但是对这个世界却是次要的,
重要的是他是一位哲学家。
 
 
 
祈祷的分量
 
 
中山公园里,一棵已经活过了一百年的
老榆树上依然长满了树叶。
植物学家担心那些树叶
压垮了树枝,请数学家帮他算算
那些叶片的重量。
数学家钻进超级计算机,
一个星期之后,他笃定地说
那些树叶有四吨之多。
“那么没有树叶的情况下呢”,植物学家
更担心秋风的力量。
很快,数学家自己也疑惑了:
“空空如也之下,竟然还有两吨多重”。
两位科学家在百思无解的情况下,
只能求助于神的帮助。一位路过的大天使
告诉他们:那是树枝上系着的红布条
带来的祈祷的力量。
 
 
 
冷笑话
 
 
据说军方在挑选通过红场的士兵时,
让他们紧贴在一堵白墙上,
脚后跟、臀部、肩胛和后脑勺都要
沾上一点白灰,如果能够保持45°的仰视,
就是一个合格的士兵,
如果视角小于这个度数,
就说明他的后脑勺偏大偏凸,
就有反出这个组织的危险。
 
 
 
水文
 
 
东起子虚山,西入乌有海的弱水
虽然只有三千里,却拱卫了帝都一万年,
所以每一寸河水都很重要。
工程师按照最高指示,在每一河段上
都安装了监控系统,数百个液晶屏
组成的电视墙上,实时显示着
水花的变化,即使一只水鸟一条鱼
也不放过。监控室里不息的河水
永远那么年轻,只是长了几根白头发的
年轻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聚会
 
 
1935年的老奉天,街头还随处可见风化的
青砖城墙和黄泥堆起来的小平房,
钢筋水泥和彩色涂料还是若干年后才有的。
大概是那年春天,作为舶来品的达达主义
和后来的超现实主义艺术运动像春笋一样
在这座快要风干的城邦里开始萌芽。
诗人,莫名的艺术家,几个画家,所谓的
电影家,还有几个头上抹油的什么家,
经常到回回营一带的清雅轩小聚,
吃茶,喝酒,阔论,带几首诗或者小品画
供人品评。其中常去的不过五六个人,
还有我。但是这个沙龙仅仅热闹了
两个春天一个秋天,就被零星的枪声冲散了。
刘俊达忽然去做了厨子,在他爷爷的
餐馆里学习掌勺。穆有发拉起了黄包车。
李品好像去做了账房,没了消息。
还有几个远走他乡的,报端上再无姓名。
最好的黄光启当上了卖肥皂的经理。
我应该庆幸,那时候没加入任何文学组织。
 
 
 
心脏
 
 
尖刀接近的时候,那头猪,死了,
死于对死的惊惧。我们
吃它的心脏时,心室里还有
黑色的血液凝块,但是
我们怎么也撕不开里边
几缕白色的筋膜。不得不,
我们又拿起了那把尖刀。
 
 
 
转述
 
 
因为殖民和奴役的需要,欧洲白人教南非的
祖鲁人发明了“义务”一词,但是狡猾的
祖鲁人解释说:义务就像捆住人的手脚一样。
我的理解是:义务就是遭罪,屈从,
但是有人要求你必须这样,或者那样。
关于“承诺”,非洲人的意思是“我试试,
但是不一定行”,所以欧洲人说
非洲人没有“诚信”和“诚实”的文化。
我的理解是:如果不是两情相悦,所有的
承诺都是儿戏,既然是儿戏就别当真。
在非洲街头,你永远不会看到关于
“责任”、“义务”、“道德”、“承诺”……
这些表意抽象的红色标语,有人说
非洲从没孕育过影响世界的文明。
我的意思是:活着就好,哪管其他。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我做梦,梦见自己是一只螃蟹,
忽然掉下来两条腿,但是一点儿也
不疼,一点儿疼的感觉也没有。
死也不过如此吧?!没什么可担心的,
于是我举着巨螯向一只车轮冲过去……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我做梦,梦见父亲给我托梦,
他说他梦见他父亲的父亲告诉他,
我躺着的床下埋着一块古老的玉石,
那玉石能给子孙带来好运气。
我拆了床,拆了房子……但是,
第二天来了一群人,他们围住我,
一声不吭地看着我往下挖。
当古玉出土的那一刻,他们突然抓住我,
说那古玉属于他们,这土地上的一切
都是他们的,他们是这块土地的主人。
 
 
 
乌托邦
 
 
在亚马逊丛林里求生的比利尔人偶然发现了
一种好像芒果的树木,当他们逃到树上
的时候,树下的追杀者就会口吐白沫死亡,
他们管这种树叫做白花海杧果树。
他们偷偷地把这种树的种子埋遍了
自己的领地,等树木成为一片密林时,
他们就永久地在树顶上生活,并在那里
建立了自己的王国。这个王国有自己的律法,
律法只规定了两件事,一是自家人
只能吃自家树上的果子,二是一棵树上的男女
只能和另一棵树上的男女通婚。
 
 
 
民间故事
 
 
从前有一户穷苦人家,老两口劳碌了半辈子
只延续下一支香火。等儿子到了娶亲的
年龄,好容易才说了一门山里的媳妇。
新媳妇过门后,见家里没有镜子,就到
井沿上去梳头。谁知道井里竟有一只
千年老鳖,老鳖正是饥饿的时候,就把
新媳妇给吃了。隔年,老两口又给儿子
娶了一个新媳妇,这个媳妇去井沿梳头的时候,
又被老鳖给吃了。大概七八年的功夫,
老鳖一共吃了五个新媳妇。到了十年头上,
老鳖渡劫成功,心怀感恩,把五个媳妇
一下子又还给了老两口的儿子。一家人
终于团聚,但是比从前更加穷困了。
实在无奈的时候,老两口和他的儿子
就按照时间顺序杀一个媳妇充饥。
 
 
 
试论诗的翻译
 
 
从诗歌翻译的角度来说,或许诗人
说的更准确一些:诗意即翻译过程中
失去的东西……所以,从英诗
到汉诗,或者从汉诗到英诗
再或者从汉诗到英诗,然后
再回到汉诗,因为语言结构上的
巨大差异,加之词语的多义性
我们读到的都是模糊之后
所谓精准的作品。比如美国诗人
加里﹒斯奈德翻译的寒山诗
从禅境角度出发,英语之下的
禅诗很难做到虚灵宁静
再比如杜甫的名句“名岂文章著”
翻译成英语后,再回译成汉语
大概就变成了:我的名声
配不上我的写作……
曙光老师说翻译的根本问题在于是否
“忠实”,我觉得这对于一个
优秀的翻译家来说不是问题
最大的问题,也是最大的困难
是国人使用汉语的大智慧
比如今天,这是新年的第一天
一整天,我没说一句话
没人可说,也没什么可说的
夜里连梦也没做上一个……
 
 
 
我认识一位校对员
 
 
康德说:“我们所有的知识都始于感性,
然后进入知性,最后以理性告终。”
我认识的一位校对员却不这么认为,
他已经在一家文艺类出版单位
干了三十多年。他的主要工作是进行
最后一次,也就是第三次校对。
他通晓汉语言的全部文法,
按照政治永远正确的原则,他已经
无需再去参看原稿,他只需要
按照自己的理性来判断对还是不对。
“没有比理性更高的东西了。”
但是为了获得更高的理性,
他每天都要通过徒步来获得它。
 
 
 
天下没有一样的菩萨
 
 
北中国的麻雀特别多
我这几年陆续搬过几次家
特别是冬天的时候
如果细心听,每个院落里的
麻雀的叫声是不一样的
大概是因了院子里不同人群的缘故
好像每家每户供奉的菩萨
各有各的神情,各有各的
慈悲心肠
 
 
 
语言
 
 
原初,全地只有一种语言、一种话语。
人们从东方出发,在示拿地
准备建一座城和一座塔。
但是耶和华说:“此后
他们决意做任何事,就没有
做不成的。”于是他把人们分散到
整个地面上,且把他们的语言
变乱,使他们彼此听不懂。
这事儿就这样过去了两千多年。
话说距今三年前,原本会说几句
东北土话的董小宁小朋友,
跟随自己的父母,从东方出发,
去了西部城市芝加哥。
当她昨日和我女儿视频通话时,
已经操着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
而原本就不熟练的汉语
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一个孩子可能遗传了父母的
身体发肤,甚至胎记,
但是语言却不是与生俱来的。
可知,耶和华在变乱世人语言的同时,
还使他们忘却。
 
 
 
大年夜
 
 
白日晴暖,一片片白云漂浮在天上
据说一片白云的重量足有
数百吨,相当于飘着百十头大象
天黑以后就是大年夜
清冷的餐桌中央却只摆着一碗煮白菜
那是我经过长久地思虑
放下以往所有沉重的包袱之后
唯一能端出的一点儿心得
 
 
 
啃那些骨头
 
 
你吃了吗?那些酱的或者卤的
猪蹄和棒骨
这是春节期间餐桌上
必不可少的菜肴
我们吃它是因为吃了吉祥
即使满嘴油腻
也算是对自己的祝福
你看,那些猪蹄是锯断了的
那些棒骨是敲折了的
没有一根是完整或者笔直的
有时候,我们厌恶自己
仅仅是因为,不能
按照自己内心的价值观活着
 
 
 
远亲
 
 
今天早晨,当我费力地从地砖上
捡起一粒豆子,
忽然想起恐龙,那种
庞然大物,存在于两亿年前,
而大概一万前年,
上帝才创造了人类。
显然恐龙不是上帝创造的,
我们和恐龙,分别
属于两个不同的上帝。
如果他们有一点亲戚关系,
那么我们和恐龙就是远亲。
 
 
 
流浪
 
 
有一次我和一只狗去流浪
慢慢就找不到家了
只能紧紧跟着那只狗
我们一直走,没有白天黑夜
直到遇到了一处荒草甸子
我们才停留了半个月
它生下了几只小崽子
然后没几天又亲口
吃了自己的崽子
后来大概它流浪够了
才带着我回家
但是离开那么久了
它和我的生活还是那么糟
和从前一样
 
 
 
取暖
 
 
厨房的窗玻璃上有霜或者有水雾的早晨
趁着做饭的当口,我都会抽空
用右手中指的第一个指节
恭谨地在那里写下一个“佛”字
我爱我写下的这个字,每次写完
都会端详上好一会儿
我爱我的这根手指,每次写完都会
把它冰凉的痛处放在脖颈里
紧紧地暖着。水龙头滴着水
我们相互取暖,没有比这更好的方式了
 
 
 
在女装专柜
 
 
我需要一套正式点的,价格稍贵点
的女装,给我的母亲。
“那她身高多少呢?”女店员问。
“她躺着的时候应该是一米六五。”我说。
“哦,那M号的或许合适,
她肤色白吗?还是偏黄?”
“她化了妆,应该很白,我想那时候她适合
颜色深一点的,也显得庄重。”我说。
“这件黑地绣花的可以吗?
大红的牡丹,很喜庆,今年新款。”
“不,她已经不需要喜庆了。”
“哦,抱歉,这里还有几件刚到店的
夏装。先生,您母亲是想现在穿呢,
还是等着冬天穿?冬装五折。”
我说:“谁知道她是夏天死还是冬天死呢?”
 
 
 
物种分析
 
 
遥想我的祖上,曾经有过一个不贞的女人
孤苦伶仃,十八九岁的时候
像男人一样在胶东湾的一个码头上
靠着搬运货物养活自己
她曾经和一个德国人有过一夜情
那是一个德国传教士
孤身一人在东亚的土地上传播教义
在东渡扶桑的前一个晚上
他太孤独了,不幸的是
那天晚上他突然被我祖上年轻的身子
和顽强的生命力所吸引
于是我祖上怀上了一条小生命
而那个传教士再无消息
我祖上狠命活了下来,既没有死去
也没有皈依,她相信活下去
才是硬道理,并且传承了一代又一代
时至今日,我,和我的后代
依然遗有一点儿日耳曼民族典型的
健硕的臀部特征
和严谨又孤独的个性
 
 
 
寻找博尔赫斯
 
 
图书馆儿童阅读区里坐满了孩子,
他们中必然有一个是童年时期曾经住在
赛拉诺大街的博尔赫斯,
只是现在还未显现。
——许多年来,就是这样,只要
一有时间,我就在图书馆里寻找他。
从一座图书馆到另一座图书馆,
大大小小,我已经走遍了
这个城市十几个图书馆。
每个图书馆都有着属于自己的
独特的气息。如果走遍整个省份,
套用哈姆雷特的那个说法,
一千座图书馆里就会有一千个博尔赫斯。
有好奇的、也有热心的人,
知道了我的意愿后也加入进来,
只是他们不如我这样恒一。
总会有人问我为什么,这也是
我想知道的,只是现在年纪大了,
懒得再去深究,我只想继续找下去。
在我感到迷惘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
有人给我看了托卡尔丘克的一句话:
“它还是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监狱中。”
他的意思是说让我去监狱里看看。
 
 
 
好看的女人
 
 
快要五十岁的时候,我才忽然意识到
人群里只有个子高高的女人
才吸引人多看几眼,如果恰好
相貌姣好,那就更应该多看几眼,
虽然我会为此感到不好意思。
二十岁的时候我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一直觉得画片里的女人才好看。
但是现在我改了主意,虽然我已经
五十了。这个年纪的人一旦
认定的死理,即使到了八十岁
也不会更改。我依然会认为:只有
个子高高的女人才好看。
 
 
 
虫害
 
 
连续几日,山民都见一位面目清癯
的老和尚,趺坐在一棵梨树下,
闭目和掌,嘴角微动,
不知在念诵什么……
有一天就要下雨了,
山民终于忍不住上前打扰,
问和尚是否在大彻大悟。
和尚说:不,是这梨树有了虫害,
就要死了,
我在为它超度亡魂。
 
 
 
看天鹅
 
 
过去几天,我们一直努力保持心情的愉悦,
我们就要去看天鹅,我们为此
感到高兴。我们给天鹅买了面包
和矿泉水,面包富含蛋白和烟酸,
矿泉水给它湿润喉咙。
前一天晚上,我们甚至做了一个美梦。
只是路上有点堵车,但是我们没有
因此而烦躁,我们努力保持一个好心情。
我们静静地等着行人走过去,
好像天鹅等着我们……
等我们看见水的时候,并没有看见
天鹅,甚至天鹅的倒影。
空荡荡的水面上没有一只天鹅,
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为什么没有
一只天鹅。但是,我们绝不为此
而懊恼,我们努力保持心情的愉悦。
 
 
 
百年沧桑回头看
 
 
过去的一百年,珠穆朗玛峰又抬高了一公分;
过去的一百年,人类生息的土地上
燃起过几把战火;过去的一百年,
勤奋的苍蝇已经繁殖了一千二百代;
过去的一百年,造物主又神奇地衍生了
百十个物种,但也灭绝了三五个物种;
过去的一百年,美利坚合众国换掉了
二十位总统;过去的一百年,人类的体温
下降了0.4 摄氏度……但是,这些
沧桑变化都抵不过过去一百年里,
女性剖腹产手术的成熟和普及,至少是
人类又多了一种通往这个世界的方式。
 
 
 
野蛮行径
 
 
我见过的最大的野蛮行径
是荒郊野外,野生野长的五棵桃树
从辰戌丑未申五个方位上
活活绞杀了一棵已经
碗口粗的松树。烈日下
枯枝上,至今还悬着几枚不知
何年何月的瘪松果
只是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不死
 
 
前面的老妇人在经过一片树荫时
忽然停下来,让怀里的孩子够那树叶。
那孩子大概刚新生不久,
还不懂她的话,于是她牵起孩子的手,
轻轻地触摸了一下那树叶。
我也走过去,停下来——那是新生的
榆树的叶子——我也摸了摸那树叶,
这样,我们就都不会死了。
 
 
 
关于灵魂是物质的假说并用实验证明灵魂物质的存在
 
 
那结核病人生前所虑甚少,所以
当他的灵魂离开他的肉体时,
体重只下降了21克,那是他灵魂的重量。
人人都知他活着时快乐无比,
即使不知也会看出他有几分傻福气。
如果换做他人,结果将是又一样。
灵魂的重量,取决于他生前
所虑事情的重量,并且那灵魂是否必须
脱离七窍,也取决于他的意志。
有的人即使死了,也想把自己的灵魂
放在那炉火里煅烧。
 
 
 
晚期癌症
 
 
我们单位从劳务市场雇了一位保洁员,
四十几岁的一位女同志,
走路轻快,干活也麻利,
很快赢得了楼层里一众人等的好感。
但是前一阵子我忽然察觉
她变得极卑微起来,进出各屋总是唯唯诺诺,
因为一点小事儿而道歉半天。
再后来,忽然有一天不来了。
办公室的人说她得了乳腺癌,已经晚期。
早期的时候她自己也知道,
但是没治疗,就这么一直等着,
直到晚期,已经不能再治。
她还说,死是一件很羞愧的事,
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第七天的样子
 
 
到了第七天,还有三十三天的雨要下,
但是这天早晨,雨水停歇了一会儿,
只剩下树叶还滴答着水。
一些毛毛虫的幼虫已经从树叶上
褪下来,正依附在树干上,
蠕动。这是被大洪水涤荡下来的灾害。
待洪水退去,世界将和从前有大不同,
从前,遍地都是嘲弄、讥笑我的人,
不久,那些人将全部淹死,
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
 
 
 
读井上有一
 
 
昨晚读井上有一写的方块字和
写字时记下的一些日记。
日记里多处提及“打格”,
上午打格,下午打格,终日打格……
忽然觉得井上君好孤独。
今天早上醒来,方才觉得
孤独的其实是我自己。
 
 
 
乾坤
 
 
我忽然知道:不是桃树林里起了风,
而是整个世界都起了风。
风吹着万物,也吹着树木和我。
整个世界啊,疯狂又动荡。
只有掩映的毛桃一动不动,
——它有自己的乾坤。
 
 
 
等级意识
 
 
南方的诸山当中,有一座山叫做招摇山,
据说山表有无数的金银,山体
有不尽的玉矿,山上还有很多桂树和祝余。
消息一放出去,一下子来了很多人,
但主要是两种人,一种是有钱人,
一种是没钱人。有钱人买了开掘的工具,
雇佣没钱人干活,没钱人每个星期
都会得到一些金银和玉石。当这些东西
不再稀罕以后,又吸引无数的流浪汉
前来淘金。人多了以后,招摇山下建起了
很多房屋、集市、饭馆、浴池和赌场,
俨然一个新兴的城镇。有钱人和有闲人的
最大爱好就是养狗,常见的情景是
一群人和一群狗在镇中心游逛。
这些狗,有富豪家的狗,有穷人家的狗,
还有流浪汉家的狗。狗的劣根性是
改变不了的,不顺眼的就咬成一团。
于是,等级意识就在群狗中产生了。
 
 
 
念珠
 
 
据说大悲寺的妙祥和尚
在伐了后山一棵枯死的大杨树后,
花了108个夜晚,用其中的108根枯枝,
给自己削制了一串念珠。
据说因为厨刀不甚锋利,
削出来的念珠大小不一,方圆不齐,
念起经来磕磕绊绊。
据说串念珠的绳子是缝衣线搓成,
因为经常磨断,一年要换上两三次。
据说念经人的汗液是红色的,
历尽一万六千劫后,珠球已经生起红色包浆。
据说因为广大慈悲的力量,曹家堡村
乃至毛祁镇上,但凡有空地的地方,
都种满了大杨树,有的已经亭亭如盖矣。
 
 
 
桃子
 
 
神使各样的树从地里长出来,
其上的果子可以当作他们的食物。
但是一开始,夏娃并不知道
桃子的吃法,和它的果核抗争了
两个白天又两个晚上,
所以及至今天,唯有桃子的果核上
布满了深深的沟纹,那是
她的牙齿留下的印痕。
尽管后来他们又吃了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
但是桃子一直是他们的最爱。
神能创造除了自己举不起的
石头之外的一切,但是桃子的甜味
却是创造时的意外。
 
 
 
愤怒
 
 
第二年夏天,新建住宅区外面路面上的
地砖就开始破裂,砖缝下的脏水不知
溅湿了多少裤脚。但是没人理会。
到了第三年第五年,开始有人投诉,
却又找不到这事该由谁来理会。
到了第八年,人们的愤怒达到了顶点,
据说还有人砸了经停的汽车。
忽有一天傍晚,来了一支的铺路队,
机器设备轰轰隆隆地响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人们看到的是一片
黑亮黑亮的新路面。于是,
人们积攒了八年的愤怒
瞬间转化为无数的赞美和感激。
 
 
 
传记
 
 
如果从出生那天开始,一直写到死,
那么六岁以前,他几乎完成了
一辈子所有的创举。一是学会了直立行走,
此后,他从未匍匐或者下跪。
二是学会了一种语言,在上帝尚未第二次
变乱人们的语言之前,他一直
保持自己的本心,说本心该说的话。
此后的几十年,几乎不值一提。
 
 
 
理想
 
 
年轻时,我常常和我的白炽灯一起
亮一整夜,但是什么也没得到。
结婚以后,我像个正常人那样,
每天睡十几个小时,依然什么也没得到。
据说,老虎每天需要睡十八个小时,
而狗狗只要睡三十几分钟,
所以说,狗狗有更多的理想。
 
 
 
疫情之下
 
 
三奶奶可不管什么疫情不疫情的,
照常每天吃肉,只要有肉吃她就每天都快活。
虽然街上的气氛有点紧张,
儿子和儿媳妇还是紧着老太太的
这张嘴,得空就偷着到镇上买几斤肉备上。
这会儿,刚吃过几片肥肉的三奶奶
站在院子里听了一会儿远处的大喇叭,
回头跟唯一的孙媳妇说:这喇叭
八成有四十年了,我当姑娘那会儿就见天响,
动静还是那么大,可那挂喇叭的树啊,
自打我嫁过来,不知道换了多少棵了。
 
 
 
和霍拉斯抬杠
 
 
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九年——
“作家应该将已经完成的诗作搁置九年……”
霍拉斯如是说。更长些或者更短一些
不可以吗?也就是说我二十九岁的时候,
应该回头看看二十岁时写下的东西,
或许已经不值一提,或许依然还可以。
但是在我死前九年写下的东西,
恐怕再无机会回头看看,毕竟它搁置得
太久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
“……直到那时才能判断是否值得公开出版。”
一想到出版,就让人联想到那顽固的
审查制度,只是一两个或者三四个人之间的事,
他们首先判断你的诗是否政治正确,
其次是判断你的诗是否赚钱,
和内容正确比起来,赚钱才是最主要的。
为此,我宁愿我的诗搁置九十年。
 
 
 
口疾
 
 
因为口臭,口腔异味,我可能错过了
和一位姑娘讨论爱情的机会,
同时也错过了一些在大是大非或者
敏感问题上的发言机会。
 
 
 
天下没有良善的狗
 
 
我们乡下有两种狗。一种是被铁链子拴住的狗,
这种狗,即使迎见慈眉善目的和尚
也会咬上三分,唯恐分去它的口粮。
另一种狗,是在野地里闲逛的狗,
这种狗,看似人畜无害,有时候也会闷着头
追咬三岁的孩子。如果遇到路人弯腰
就赶紧跑路,唯恐石头砸到腰。
曾经,借用查拉图斯特拉之口,尼采说:
即使最文明的狗,说话也像咬人。
所以说,这天底下根本没有良善的狗。
 
 
 
别人家的孩子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好的一支橄榄球队,
尽管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却俨然一群小超人。
在这个武装到牙齿的队伍前面,一个小男孩
正在给他的队友们做战前动员,
他稚嫩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撕裂:
“我不是说要你们成为某个人,
你们要充满激情,下决心成为一个团队的
超级王牌。赛场上,我们要让对手知道
什么是超级王牌,让他们知道
只有我们才能赢得比赛,无论哪里,
即使在新英格兰,上帝也会见证我们的胜利。
去吧,去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让他们看看
什么是王者之师。冲啊冲啊冲啊……”
——近乎冷静地,看完这个小视频,
我在心里想:这样的孩子世上有一个就够了,
因为他有点像阿道夫•希特勒。
 
 
 
动迁
 
 
在价钱合理的条件下,王家庙村的
成片小平房终于开始拆迁。
推土机和挖掘机进场那天,
庙里的唯一一尊地藏菩萨也被请上了
大卡车,刚刚还有些兴奋的人群
不禁开始为菩萨的命运感到担心。
 
 
 
换灯泡
 
 
我怀疑它白天时就坏了,
但是这么晚了,街上的商店也应该关了,
只能等到明天。但是一连好多天,
我已经忘记了这件事。
直到人们提醒我,最近的肤色
越来越白,精神也越来越好,
我才知道,虽然那灯光并不灼热,
但是曾经,还是把我晒得黝黑。
 
 
 
石刑
 
 
在床上,女人总是担心自己怀孕,
所以无法放开手脚,即使
第一个合法所得的孩子也是小心翼翼。
为了保持创作的激情,诗人
常常禁欲,总是深夜睡在漏着星光的茅棚里。
时经三年,这已经触碰了闽地的官律,
但是官家只提倡家族施以道德的刑罚。
于是,家族的一群人把男女
带到山坳里,让他们裸身以对,
族人每人捡来一块石头,在他们的周身
渐渐砌起一堵围墙。如果人丁越兴旺,
家族的围墙就越坚厚,道德的力量
就越磅礴。如果不是这样,墙里的男女
就应该为自己的家族感到惭愧。
 
 
 
给西西弗斯的神话写的一段引子
 
 
诸神的意见出现了分歧,一种意见认为
应该惩罚西西弗斯无休止地
推一块永坠的石头上山,让他在这件
几乎绝望的劳作中慢慢耗尽生命。
另一种意见认为应该惩罚西西弗斯
每天不停地搬运山上的石头
投进大海里,直到陆地上再无峰峦,
海水可以轻易地倒灌进这片土地。
持第一种意见的诸神认为山上的石头
终有尽时,而提第二种意见的诸神
怀疑前者是否永远保有使石头坠落的神性。
按照雅典人少数服从多数的办法,
诸神开始站队表明自己的立场,
但是有一个神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
 
 
 
下葬
 
 
在奉天开潮汕火锅店的胖老板
相信万物有灵的道理,
冷藏柜里新杀的牛肉必须三天内
售完,如果有剩余
必须当天下葬,否则那牛
就是有莫大的冤情,
吃进食客的嘴里,人就有了牛的冤情。
 
 
 
先知是生来就忧虑死的人
 
 
如果小孩子一遍一遍地问你同一个问题,
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甚至重复了
二十一次。一定要保有耐心地
二十一次告诉他,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那是他与生俱来的神性泯灭前
如火星儿般突然觉醒的片刻,
可能就此唤起一点,也可能就此泯然众人。
乡下的老人大概都知道,当成年人
感到困惑无措时,就去请教孩子,
小孩子的胡言乱语往往是神的旨意。
这里的孩子单指三岁以前的孩子,
过了六岁的孩子尤其不能相信。
因为小孩子学说话,撒谎也是必须学习
的一部分,一般是从三岁开始,
六岁以前他们不得不时刻和自己的谎言
作斗争,一次一次地求助于医生。
听诊器下,胸腔中的道德律只发出两种声音,
一种是平舌音,一种是翘舌音,
这两个种声音非此即彼。
 
 
 
代言人
 
 
原始森林里,部落酋长准备雇佣一位诗人
充当自己的代言人,但是诗人的嘴
只忠实于自己的心,“恰好我也是这样”,
酋长很是满意诗人的拒绝。
最大的麻烦是诗人只会说简单的几句部落语言,
于是他开始学习,同时还把自己掌握的
更丰富的词汇教给部落里的人。
问题来了,有一天酋长得知这个世界上
竟然还有第三种语言,就想让诗人传授给他。
诗人不想为了爱情在这里扎根,就答应了
他的请求,同时还告诉他那是一个
美丽富庶的国家,不,是一个更大的部落。
酋长很是憧憬那个更美好的部落,
等他忘记自己的母语时,已经完全
掌握了一口地道的伦敦腔。
 
 
 
语言税
 
 
2666年,愈加无匹的美利坚帝国开始
在世界范围内征收语言税。
地球上所有说美式英语的人,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哪怕你只是临睡前轻轻地说一声“Oh my gosh”,
也需要缴上十美元,
包括它自己的人民,和学舌的鹦鹉。
全世界都慌了神,人人都在寻找
自己的母语,或者重新学习其他小语种
即使死者也在担心自己的墓志铭。
世界的时钟好像回拨了645年,
亚纳逊雨林里的华拉尼族土著把自己
惊人的发现告诉了葡萄牙人,
葡萄牙人把这句话翻译成了普遍使用的英语,
通过英语,世界上大多数人都知道了
这件事:上帝从未在雨林里出现。
 
 
 
传声筒
 
 
乌云很低,就要下雨了。黑柳树下的打谷场上,
一个穿中山装的成年人带着一对孩子
在玩传声筒的游戏。他站在队伍的最前面,
附耳把一句话告诉第一个孩子,
第一个孩子再悄悄把这句话告诉后面的孩子,
以此类推,最后面的那个孩子应该知道
这句话说的是什么。看起来很兴奋,他们。
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孩子的游戏
不需要观众。他们大概玩了五六次,
但是最后一个孩子始终也没说出过答案,
她什么也没说。她应该知道那句话,
但是带着那句话,他和她分别回家了,
回到家里,他们都会做不同的梦。
 
 
 
博物馆
 
 
农民在自己的地里伺弄庄稼时,发现了
一件残破的陶器,农民直觉那陶器
无比亲切,就如同遇见了自己的远亲,
或是隔了好几代却不相识的先人。
农民把这事告诉了官员,官员告诉了
考古学家,考古学家又告诉了历史学家。
历史学家雇佣当地的农民在此挖掘了三年,
然后在这片庄稼地上盖了一座博物馆。
当游人来时,就能看见不远处的那座土庙,
每日早晚都能听见隐隐的诵经声。
 
 
 
抚摸
 
 
玛利亚的手指受伤了,于是她戴了一副
医用手套抚摸着自己的新生儿,
他的皮肤忽然变得粗糙而陌生起来,
于是她知道,她的儿子
生来就是个受难的——
大天使们已经隔着河开始唱歌。
 
 
 
寻友不遇
 
 
景洲先生是我的旧友,但是已经有
两年未见,应该还住在淮河街的
梧桐园小区,应该还是三号楼二单元的
八楼一门,有一间宽敞的东客厅。
待我不期而至时,却见防盗门上挂着
一块“小心有狗”的铭牌,随之
响起一阵狗吠声,那吠声着实凶猛。
人说主人越是良善,狗越凶猛。
想来景洲先生应还如从前一样温良,
还如从前一样逢酒就多有谦让,
他既安好,我就不必再上前叩门。
 
 
 
人性
 
 
一个成年人常常把他的狗叫做“儿子”,
教它读书写字,给它买肉骨头,
还给它穿上可爱的鞋子,
可见他有多么地爱它。
同样,他的“儿子”也很爱他,
时刻摇着尾巴讨他的欢心。
如果有一天他的狗不慎走丢,
被关进一个巨大的铁笼子,
整日和几十条同样命运的狗
撕咬在一起,还常常被施以棍棒的教育,
当它再见它的主人,即使已经
奄奄一息,它也想扑上去
咬烂那个陌生人的喉管。




道德
         
         
“得道”和“道德”是两个读音如此切近,意义
却又完全不同的两个词。小时候在乡下,
我总把它们混为一谈,以为话本里的
“得道高僧”大概就是道德至上的和尚。
“得道”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鸡犬升天。
而“道德”只是一种无意义的行为约束,
终极的道德大概就是无惧于死。
事实上,只有得道的高僧,根本没有
道德上的高僧一说。从语言的规范性上说,
只有道德上的卫士,或者制定道德标准的人。
         
         
         
捉蜗牛
         
         
用一把铁锹掀翻一个天下——那是野蛮人
的行径。文明人知道一种更好的
捉蜗牛的方法。用两根细电线
连接到一节干电池的阴阳两极,
再把电线的另一端插入湿润的泥土。
这是大洪水将至的假象,至少蜗牛这么认为。
如果运气好,中午就可以喝上蜗牛汤。
         
         
         
创造及其所创造的
         
         
任何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
都是用外语写成的,
而他的母语
只是一个小语种。
在任何高谈阔论
面前,唯有沉默。
         
         
         
路人甲
         
         
今天是新年的第二天,早晨的空气出奇地冷,
来自俄罗斯远东地区的寒流再次侵袭了
这片土地。这座有着960万人口的大城市
更像是一片荒僻的农村,前后左右看不见
一个人影。百度地图上标满了山川河流、
城市和村镇,甚至每一处公共设施,
但是它不会标注戈壁和一个个“人”的位置,
因为无可供奉,它们都是被上帝抛弃之物。
         
一道人影从远处走过来,我们好像在走向
同一棵树。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从衣着上判断,这个中年男人应该来自
附近的弓匠小区。一群失地农民的聚集地。
我们应该各自回避对方的目光,
可是没有,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或许他也在猜测我的来处和去处。
         
我们都紧捂着帽子,只露出一双眼睛。
当两双眼睛越来越近,只有两树之遥时,
我们才各自移开了目光,甚至能看清对方
睫毛上的水雾。——荒原上,当两匹狼
相互对峙时,颈部会耸立起钢针一样的鬃毛……
当我们错身时,这个陌生人也让我耸起了鬃毛。
         
         
         
诗艺
         
         
诗人突破自己的诗艺,或者说突破自己,
不外乎两种,一种是思想上的突破,
另一种是使用另外一种语言,一种不同于母语的语言。
         
         
         
迟到的批评
         
         
一位穷困到几乎饿死的画家在真的死后
一百年方才得到重视,遗作开始
进入显贵的视野。但他活着时,
使用了太多劣质颜料,否则
他的画作和人生都堪称“伟大”。
         
         
         
星巴克
         
         
据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不同的星巴克,
唯独这个男人只有一杯咖啡。
据说每个星巴克都有一杯不同的拿铁,
每个咖啡师都有自己的手艺,
唯独这个男人只喝自己手中的那杯。
据说每个喝着咖啡的人都有自己的心事,
唯独这个男人只是喝着咖啡。
事实上,每个喝咖啡的客人都会低头
看自己的手机,或者电脑,
唯独这个男人既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
只是喝着咖啡。
据说每杯473毫升的咖啡都会在
一分钟后挥发掉3毫升,在20分钟后
被全部喝掉,或者端走,
唯独这个男人的咖啡始终是满的。
         
         
         
在西西弗书店
         
         
安静的书架间流连着选书的人和读书的人,
只有年轻的小店员走过来又走过去,
搅起空气中混合的荷尔蒙气味。
         
一位中年女士把一本红封皮的《宪法》
和一本黄封皮的《金刚经》轻轻
放到收款台上,她正准备付钱买下它们……
         
         
         
宝藏
         
         
从地表向下深挖30米,所发现的一切
都归国家所有,黄土层、矿物质、
重金属、几百年前的文物,甚至水……
         
——把我也埋入杳无人迹的地下吧,
几百几千年后,我可能也是
这个国家的宝藏。
         
         
         
我父亲喝酒的一次经历
         
         
我不喜欢我父亲的大部分经历,他只是
自顾自地讲述着,好像只有讲出来
那些事才有久远的存在的意义。
倒是有一件,我零星听过两次以后
忽然对其有了莫名的神往。
——那年开春,土层刚有点解冻,
他拉着家里仅存的土豆去矿区换粮食。
土豆虽然发了芽,但到了晚饭时
也勉强卖了,他拿钱买了半袋高粱,
剩下的零钱买了一瓶烧酒。
他一边赶车一边喝,喝着喝着就醉了。
那匹老马拉着他,慢慢悠悠地自己回了家,
等他醒来时,正好停在自家院子里,
正好看见院子上空满天的星星……。
那时的天真蓝啊,即使晚上也那么蓝——他说。
         
         
         
上帝的存在
         
         
有的人说上帝在,有的人说上帝不在,
我更倾向于“在”的说法。从前,
他只从事生产,未曾留下类似《论语》
的文本,后人只是虚构了他的故事。
他的本意是让人分散在各地,但是
这些人偏不,于是谎言就诞生了。
复活后,已再无可能重回伊甸,于是,
他定居在自己创造的太阳上,任谁
也没有想到,他在不能直视的烈焰里。
太阳的光很热,但它很少烧焦东西,
除非借助凸透镜。孩子学会从沙子里
提取玻璃,用玻璃做成了聚光的凸透镜,
孩子烤焦了一只蚂蚁(相当于火刑)。
上帝和孩子都知道,作恶是多么轻而易举。
         
         
         
写诗随笔
         
         
艾略特深度阅读过叶芝,奥登深度
阅读过艾略特,博尔赫斯深度阅读过奥登。
很难说艾略特和叶芝哪一个写得更好,
奥登和艾略特哪一个写得更好,
博尔赫斯和奥登哪一个写得更好。
很难说后者从前者那里学到了什么,
但后者的写作着实是站在前者
的肩膀上完成的。记得博尔赫斯
回忆过艾略特的一句话,“我们应当以
最小的新颖更新文学。”
有一次,已经年过九十的谷川俊太郎
说“我是看着那富士山长大的,
现在它也已经很老了吧。”
         
         
         
花店
         
         
“情人节”的一大早,雅萨朵就到了店里,
一年当中也就这一天能多挣点钱。
北方的天气冷,人缺少浪漫,实在是
不适合开花店,再加上一年五万的租金,
压得她好几次有了出兑的念头……
鲜花多是顾客前几天预定的,这部分
要提前修好枝叶,配上合适的包装纸,
再捆扎好等人来取。当然也有
一些临客,突然买上几朵十几朵应急,
还有“情人节”第二天来买的,
所以她要多备上一些常见的花。
偶尔也会遇到第二天来退花的,或者是
没送出去的或者是拿来换钱的,
她会选择性地低价回购一些。
临近晌午,正给一位小伙子包玫瑰的时候,
进来一位穿羊绒大衣的女士,
虽然敷着粉,身材也没走样,雅萨朵猜她
也有六十几岁了。看了一圈后,这位女士
最后选了六枝非洲菊一枝天堂鸟。
打包装的时候,雅萨朵打趣地跟她说
您这年纪还浪漫的真是少见啊。女士好像
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说:送给老头子的,
已经死了六七年了……
         
         
         
白与黑
         
         
我国女人都是以肤白为美,从没见过谁
以黄脸婆或者黑珍珠为美。为了美,
女人们不出门少出门或者见到日头就打伞
(也有多云天气打伞的),且每天涂抹
以使自己变白的化妆品。现实情况是,
随着中白(俄)之间关系的日渐疏远,
进入我国的白俄女人越来越少(影视节目
也已鲜见),我们已经无从知道外国人的白
是否和我们是同一种白。我想即便是
同一谱系的白,底子也是有本质区别的白。
我见过的最白(也是最美)的女人,
永远穿着一套黑衣服,一双黑鞋子。
         
         
         
两难境
         
         
和尚在后院养了一缸鱼,和尚在后院
晒了一床被子。天上就要下雨,
鱼儿就要缺氧。雨水已经离开云层,
雨水就要淋湿被子。水里的鱼儿
急得乱蹦,竿上的被子吹得乱飞。
和尚急得团团转,不知是该先救鱼儿,
还是该先抱回自己的被子。
         
         
         
养鸟记
         
         
绿鹦鹉换成了黑八哥,但是依然不会说人话。
黑八哥换成了黄鹂鸟,但是依然不见
东吴万里船。黄鹂鸟换成了灰麻雀,
但是依然死得快,依然是个犟性子。
灰麻雀换成了鹌鹑鸟,鹌鹑鸟的叫声
依然像狗吠。狗吠的鹌鹑鸟换成了花孔雀,
笼子却装不下它的大尾巴,
只能拆了笼子放飞了它的大尾巴。
没有鸟的笼子只能亲自去装鸟,
白天开网约车送外卖,
晚上回到自己的笼中睡觉。
         
         
         
中弹
         
         
从五十年老店买回来的美味,我们准备喝酒。
我们吃鸡,我们撕下它的大腿,我们喝酒。
我们吃香肠,我们掰成大块,我们喝酒。
我们吃素炸花生,我们抓出一把,一粒一粒
往嘴里扔,我们喝酒。我们还要吃兔子,
美味的熏兔,它的大腿儿有嚼劲还不塞牙,
我们准备喝酒……突的一声枪响,
我们的酒还没送到嘴边,我们的兔子
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俳句二十七章
         
         
1
杀猪的(卖肉的)站在肉案后面,用尖刀
一根一根地剔着猪肋骨,直到露出
白森森的骨茬,他想起了他死去的母亲。
         
2
猪的牙齿真白啊,尽管它只吃肮脏的东西。
大概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它死得过早,
另一种是至死也没能洗清自己的冤屈。
         
3
逝者如斯夫——有一次我看见激流里有只
求救的手,但是我没有伸出我的手。
待我悔悟再去河边时,那只手已经不见了。
         
4
从沈阳到西安,最快的货运列车也要跑上
八个小时,市场经济就是这长长的
专列,拉满了即将涨价的物资。
         
5
作为一个整体,我的书桌为了和香案
保持一致,他们把我写的诗和字
抬高了20公分,刚好在菩萨的莲花座下。
         
6
好像著名的巴普洛夫条件反射实验——
火车站的广播一响,人流就会奔向站台。
每一个期待的远方都是他的神经。
         
7
屠宰场里,利刃下翻开的一层层鲜肉
真的干干净净,好似明镜台
没有招惹一点儿这世上的尘埃。
         
8
鸡舍里,每一枚新鲜的鸡蛋都梦想着
庆祝自己的一周岁生日,但是
没有一枚鸡蛋能等到那一天。
         
9
临终前,让孩子把墓穴挖得深些再深些,
躲过那些虫豸、老鼠和野兔,
没有了它们的打扰才算得上安宁。
         
10
206块骨头,巧妙地组合成一副骨架,
每一块骨头都契合一个名字,
但是作为一个整体,死后却是无名氏。
         
11
画家在画画。先画一个笼子,还没画完
他就擦掉。画一只鸟,还没开口,
他又擦掉。画一个自己时,橡皮却用完了。
         
12
某外科医生:我只是内部受伤,可能是心脏,
也可能是肺部,如果是这样,
请允许我使用氧气,而不是福尔马林。
         
13
本年度的青年诗人奖颁发一只瘦弱不堪的鸟,
他甚至没有回去的路费。他喝了
很多酒,踉踉跄跄地飞了回去。
         
14
我女儿给我描述她看过的大海,他说大海
是灰蒙蒙的……我想,大海不应该
是蔚蓝的吗?看,一个大人在质疑一个孩子。
         
15
星座就是在两颗星星之间连上一条直线,
然后组成一个图案。这六七颗
露珠却不行,轻轻一碰就坠落了。
         
16
年轻人,第一份体面的工作是开地铁,
但是钻隧道时,精神出了点问题。
现在,每天沉迷于和一群同龄人刮彩票。
         
17
一匹马在河边的草地上吃草,一条鱼
在靠近草地的水里游弋。它们相互凑近
的三秒钟,我的灵魂替它们沟通了一会儿。
         
18
写了一辈子方才知道,要致力于写一本
能够从后面开始翻阅的书,
孩子们读书时总是这样。
         
19
早晨醒来,会一下子忘记自己睡在
哪个国度,所以菩萨从不闭眼,
低眉看着众生,也看着来时的路。
         
20
孩子们很亲昵,不知道肢体接触是一种
不礼貌的行为——这是原始的样子。
菩萨们端庄又慈祥——这是后来的样子。
         
21
本质上,孤独就是人生的混沌状态,
孤独的意义在于,孤独之后
要学会放空自己,使自己逐渐清澈。
         
22
男子问菩萨:为什么别人什么都有,
而我什么也没有……菩萨用幻术答他:
去买,买下你想要的一切……
         
23
今天早晨,我真的看见自己的鼻子,
鼻尖上的一个酒糟……接下来,
就是努力让鼻子看见嘴,嘴看见心。
         
24
菩萨,五月初五,屈夫子为何跳江?
——我也不知,我只知道未来,
不知道过去,或许我还未到中原……
         
25
太岁五百年一呼五百年一吸,不需要
太多的空气,所以藏身在地下。
那天庭之上,必是呼吸无比地急促。
         
26
轮回——你前世可能是你母亲的父亲,
你母亲是你父亲的女儿……
如同分子——都需要一个完美的秩序。
         
27
本来无一物——我一直在寻找这个地方,
在我的胸腔、腹腔,或者其他部位,
哪知它是关于回忆的,当我忘却的时候。
         
         
         
演员卡西莫多
         
         
维克多·雨果把一切丑陋都给了他,
不但面目狰狞,还耳聋背驼,
甚至走路都侧歪着身子……
剧院的服装师为了节省布料,
给他定制的戏服又瘦又小,当他
敲钟的时候,绷紧的前襟
总是让他抬不起胳膊,钟声
自然也就短促而沉闷……
剧院拆除的时候,作为演员的卡西莫多
也获得了自由,重又穿回了自己的衣服。
最后一次谢幕,他高高抬起自己的右臂,
手掌第一次越过了头顶,
却不知该向谁致敬。
         
         
         
张三与李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你的父母亲在你
甫一出生就急赐予你,用以区分一个人
和另一个人。此后张三就是张三,
李四就是李四。作为一个象征,这个名字
一旦被提到、暗示、唤出、诅咒,
那就是(就会想到)此人。
神或者圣人,作为整体性存在,
本不该有名字,也不必有名字。
但是为了区分这个神那个神,或者
为了区别性求助,人们也给他们标注了
名字。但你若真的唤他,求他,
他并不应你。人和神的对话何其困难,
人生来学习语言,受制于语言,
语言属于每个人,也不属于每个人,
创造语言的诗人也不例外。而神与神
的交流并不使用语言,也不会低级到
学习语言,他们有权利保持沉默。
         
         
         
看到沙滩上的贝壳想到的……
         
         
关于这一生,我太想知道一个结果了,
所以总想把它尽早过完。
别人的人生是不可借鉴和复制的,
没有任何参考意义。
不要试图从一本书里读到结果,
试图告诉你结果的书也不值得一读。
——经过长久地观察和思考,
人生可以留恋的东西实在不多,
太长的寿命只会徒增烦恼,
现在的每一天更像是余生的每一天,
也谈不上珍惜,只是不想有太多
浪费而已。所有的幻像都是经验。
就好像火焰产生光芒。即使火焰熄了,
光芒也是慢慢从身体上消失。
         
         
         
铁木真
         
         
铁木真坐镇在蛛网中央,每一方边陲小镇的
每一次触动都通过蛛丝传输到他的
中枢神经。他有能力吃掉每一只苍蝇
每一只蚊子每一只蠓虫。统治这偌大的地方,
他不会法老的咒语,不会藏密的真言,
但是他会释放独门的毒素。他不担心
世界的风雨飘摇,每一次他都会
重新结网。但是他惊惧于每一片树叶,
整个元大都都战战兢兢,说不定
哪个秋天就会结束他的统治。
         
         
         
我母亲的奇迹
         
         
我母亲又是整夜没睡,这样不眠的夜晚
不知持续了多少时日,多少年。
她昨晚又是为了缝衣线没有锁扣
而懊恼。缝完了最后一针,第一针
的地方重又裂开来。这简直是个奇迹,
我为她感到欣喜。她十二岁时常犯的毛病,
竟然在八十岁时还没有治愈。
         
         
         
无稽诗
         
         
剥花生吃毛豆,我们来谈谈世界性问题,
当然配有龙山泉。要不然怎样,
喝咖啡烤大蒜?没有风从海上来,
就没有讨论诗歌的必要。山中无日月,
三伏天也可以穿棉袄。如果头脑中
没有一条河流,这世上又怎会有河流?
我以为我已经藏起了自己的小聪明,
走路时故作老态,说话只说半句,
只以半边脸示人,就可以泯灭语言的交换,
思想的交流,奈何这龙山泉
也是醉人的酒。我也不知道我是如何抑郁,
罹患上抑郁症的,人类除了需要
向人类说明物理上的疾病,
还需要说明精神上的疾病。猫啊狗的
就没有此番麻烦。还是剥花生吃毛豆
更轻省更无烦恼。抒情诗为什么会没落?
不是诗人不再抒情,而是整个人类
越来越没有兴趣抒情。
         
         
         
调侃诗:鼻子
         
         
我为我的鼻子感到骄傲,它无疑是世界上
最好看的鼻子,无论是男人的鼻子还是
女人的鼻子。人脸并非左右对称,
有时一边沮丧一边却在微笑,有时一边
有所思一边却在恍悟。只有鼻子
永远保持中立,甚至写下这首诗的
也是我的鼻子,既非无产阶级的诗
也非资产阶级的诗。如果有第三种诗,
无疑是大象的鼻子,甩来甩去
永远没有立场。为了完美的鼻子,
赞美上帝,他只是短暂地将息。
         
         
         
鲁迅
         
         
我梦见我在海边旅游,在路边摊
买一种当地产的油桃。我递给他一张纸币,
好像是最大面额的那种。他拿在手里
翻看了一下又退给我,说
他不收这样的钱。我接回那张纸币,
看见先生的肖像就印在上面。
         
         
         
反证
         
         
小时候看露天电影,喜欢一个人跑到
幕布后面去。一开始也不知道
那图像是反的,以为人天生该是
左手吃饭,左手开枪,左手握手,
遇到个举起左臂敬礼的人反倒觉得
自己错了。后来有了字幕,
把“河边青草”看成了“青草河边”,
把“你爱我”看成了“我爱你”,
把“起义”看成了“投降”……
等到懂得剧情后,又把武斗看成了巷战,
把沮丧看成了高兴……
近些年,年事渐高,还把死亡
看成了新生,把悲剧看成了喜剧,
把一辈子看成了一瞬……
         
         
         
美国律法
         
         
如果你看见一个人正在偷窃,偷窃一台
电视。电视机可真他妈便宜,只要
二百美金。或者你看见有人正在
狩猎,抓捕一头大象,事实上大象
比白云略轻一些。再或者你遇到一个人,
拿着一把手枪,枪口正对着一个
黑人,那黑人手里什么也没拿,
他可能也有一把手枪,但是恰好
忘在家里,所以他现在手无寸铁。
即使你手里也有一把枪,
枪口也不能冲着那偷窃的人,
杀大象的人,就要开枪的人。因为
美国的法律规定,他们没有对你
构成威胁,你不能见义勇为,
也不能路见不平一声吼。你只能
开车回家,吃饭睡觉听明天的广播。
         
         
         
诗的羞怯
         
         
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诗人,即使他是
或不是诗人。当信使前来敲门,
是或不是诗人可能不在,他出门
办事去了。当桌上的电话响起,
接电话的人说,是或不是诗人可能
正在开会。还有一种可能,
是或不是诗人正在骑车送外卖,
或者在驾校学习驾驶技术。
马路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诗人,
所以我紧紧盯着他们,希望
有一个能过来和我谈谈,诗或者其他,
但是我又不希望他们过来。
         
         
         
唯有灵魂
         
         
小时候在乡下,也是这个季节,星星
撒满天空,也是睡不着觉的时候,
感觉幼小的身体——一呼一吸,
甚至能和整个星空对话。
现在只能见到少数的星星,
即使再晴朗的夜晚,再凉爽的床铺,
也很难再和星空产生共鸣。
好似有一只忧郁的虫子,在不断地
啃噬我的五腹六脏。
可能是换了空域,也可能是
换了星星,或者换了一颗心脏。
灵魂的渴望还像当初一样纯真。
         
         
         
轶闻一则
         
         
十年前的秋天,再有一个月就要入冬的时候,
一个原本多病的老和尚忽然觉到自己
大限将至,发疯地想要抽烟喝酒吃肉……
斋堂的饭食根本无法满足他的需求。
三十几个和尚在他的床头齐颂阿弥陀佛,
他依然坚定地想要破功,想要下阿鼻地狱,
任谁也拦不住。为了迁就一个将死之人,
庙里允他还俗,将他交还给一个远亲。
据说作为一个不再是和尚的俗人,
他死得很安详,尽管死前他的一切所愿
都未能得偿。现在,他的坟头依然摆着酒肉。
         
         
         
写作的恐惧
         
         
“任何有本事撑过童年的人,一辈子
都不缺少题材可写。”——做了诗人以后,
我才对这句话深以为然。
——我就要出生时,柴门外一直蹲伏着
一个影子,没有任何声响,
直到传出我的第一声啼哭它才离开。
虽然此后它再未出现,但我一直
生活在这种恐惧里……
——任何有价值的诗都充满了恐惧。
首先,诗人只为自己而写,
而非世界或时代。他往往使用第一人称。
其次,诗人充满神性。一个有神性的人,
只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任何一种
阅读和阐释都会使诗人不知所措。
         
         
         
季逊·婚姻的进化
         
         
四百多年过去了……按照进化论的观点,
男人们应该更强壮,女人们更柔弱。
男人们应该用有力的臂膀把女人揽进怀里,
然后女人撒娇喊疼……季逊却没看到
这样的情景。山村的风貌还是
四百年前的样子,石头已经长出
四百道年轮。季逊觉得这也是个奇迹,
好像中国的万里长城。
男女隔街而治,男人们聚居在村东
向阳的一侧,女人们聚居在村西
背阴的一方。活着时,男人和女人
老死不相往来。直到村东死了男人,
才有专事婚配的人去村西
找尚还活着的女人,看看有谁愿意嫁给
这个刚死的男人。如果村东永不死人,
村西的女人从不过路到村东去。
季逊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繁衍后代的,
或许是不为世人知道的一种方式。
从神的视角上,季逊觉得这也是
进化的一种可能。
         
         
         
季逊·钟表店
         
         
季逊走进钟表店打听时间。这是他在世上
接受的第一个概念。这次是在西安。
但是无一例外,这里的时钟无一(从未)
走动。店员们也没有自己的腕表,
他们只记得早晨出门的时间,到店
打卡的时间,却无法知道此刻确切的时间。
季逊忽然联想起一个类似的问题——
好像有一种新说法:灵魂真实存在,
且伴随人的一生,也有一个生长的过程,
从有到无、从生到死。
新生时,它确切知道自己临世的时间,
却无法预知自己泯灭的时间。
季逊没看过那灵魂成年后的情形,
不知道它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
不知道它的一生是精神创造了物质,
还是物质控制了精神?
这很相像于佛陀的因果学说,
但是没人知道自己的“果”在哪里,
所以一切行为都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出了钟表店,一队长长的出殡的灵车
正在经过。季逊听当地人说他们死后
的尸身都掩埋在远山的岩石下面。
无论现在是何时,只要日头还在空天里运转,
季逊就要一直走下去,他们岩石下的尸身
腐烂多久,季逊就要走上多久。
         
         
         
和尚与蚂蚁
         
         
蒲团下面忽然爬过一只小蚂蚁,不知
要到哪里去。斋堂里正烧着火,
和尚怕它遭了殃,就撕下一页楞严经,
把它托到上面,轻轻放到院子里。
晚课时小蚂蚁又来了,而且还是三五只,
和尚以为楞严经有些轻了,就撕下
几页大悲咒,再次把它们放到院子里。
第二天第三天,情况还是这样,
好好的经书只剩下两三页。
和尚实在不忍,小蚂蚁再来时,
就把它们放在自己的身上,用自己的
肉身把它们送到院子里。遇到不下身的蚂蚁,
和尚就和它们一起在院子里打坐。
         
         
         
漩涡
         
         
冬天的海浪也格外凝重。我们在海边
坚持了五分钟,终于有人提议
退后几步。在海浪的拷问声中待得久了,
任谁都戴上了帽子,勒紧了帽绳。
我们倒退到身后的砾石上,
海浪的声音一下小了,不再
刺激耳膜,鼻端也有了一丝活气。
退后到五十米外的公路上,大海
已经无声无息,只有几朵浅浅的浪花。
         
         
         
二十年沧桑话鸟鸣
         
         
20年前,我楼下的消防队就是这个样,
红色的大门,红色的汽车,大概
消防队员换了好几茬,但总是那么年轻。
楼下的树也是,好像上帝按下的
闹铃,夏天就绿,冬天就枯。
树上藏着一群鸟,夏天的早晚儿,
隔上三五分钟,或者十几分钟就叫上一阵子,
不好听,也分辨不出是什么鸟。
如果我走神或者出门,它们就会
间隔上半个时辰或者一个上午。
有一年我逃回老家三五天,它们就
隔了三五天才叫。这次,足足间隔了20年。
大概已经死去又繁衍过无数只鸟,
但是总是那么一两个种类。
我曾经住过的房子已经易主,我曾经
新贴的壁纸也已经陈旧,它的
新主人已经不再年轻。所谓的陌生感,
其实也只是我能认出他,他却认不出我。
         
         
         
海边漫步
         
         
地图的对岸明明就是山东,山东的威海,
但是站在海的这边,却只能看见
大海的穹顶,和远处的一块礁石。
据说涨潮时石顶上只能落下一只海鸟,
退潮时,石头后面能藏下一轮落日。
这说明世界绝非我们目之所及。
         
亘古以来,海平面既没有上升,也没有下降,
海水总是幽深一潭。只有海浪无止境地
冲上来,又退回去。再新鲜的事物也有
磨损的时候,但是陆地总是牢不可破,
而海水永远清澈,海滩永远新鲜。
这说明神的古老绝非我们能够想象。
         
         
         
返乡记
         
         
站在全村的最高点——前年谁家建房子
废弃的残土上——依然只能看见
一片老屋的南坡顶,但是能看见
村子的边缘——土地是有穷尽的,
落日也是有穷尽的。家就是这么大,
一把钥匙只能打开一把锁,一把锁
只能锁住一个家。你从遥远的地方来,
到遥远的地方去。如果下起雨来,
遥远也不再遥远,雨幕至少让它减少了
几平方公里。家,即是来处也是去处,
不必问你是谁。少小离家,几经辗转,
乡愁和那些积攒的书,就成了
你人生的负担。大雁南飞的时候,
每一声呢喃都是在诉说曾经的遭遇……
像我一样,村子里的年轻人都成了
飞离的大雁,而那些飞不走的老人
只能经年默守着回忆……
天上真的下雨了,雨水比村子里的树叶
整整多了一倍,树叶以外的雨
静静地落在大片的玉米苗上……
         
         
         
自动贩卖机
         
         
一台1888年的自动贩卖机至今依然能用,
只要投入面值不等的硬币,就可以
卖掉身体的任何部位。小市民意识
是一种通病,人们总是先尝试卖出
最不值当的东西,比如手指脚趾,
也可能是鼻子耳朵,然后才是身上的大件。
如果有病变破损的部分,价值
也会大打折扣。最后,贩卖机
却不倾倒出任何东西。
         
         
         
调侃诗:作家简介
         
         
隔着一个座位,一个男人忽然向我伸出手来,
我也赶紧递过我的手去,我们紧紧地
握在一起。中间的男人马上介绍说:
“这是我们本地的一位作家……”
我一时没搞明白重点,他是想说
这位作家的影响力只局限于本地,
还是说想说他出生,并一直
生活于本地?或者仅仅是想说
他写出了很多作品,然后就成了作家?
         
         
         
灰喜鹊
         
         
省会城市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就是会分设
省市两重机构,比如分别有省属的
社会主义学院和市属的社会主义学院。
这两个学院直线相距30公里,
如果开车往来大概需要一个钟头。
这两个学院共同的地方就是都有一群
长尾巴的灰喜鹊,而隔壁的
住宅区就没有。据说大同的某地
聚居着一族比较少见的“金”姓,
而临城的张家口就没有。——这两群
灰喜鹊共同的特点就是都只待在
各自的院子里,从不尝试着相互拜访。
就好像延吉的“金”姓从不到大同去。
         
         
         
调侃诗:捍卫诗歌
         
         
酒喝到半酣的时候,他们都诧异于
我是个诗人,重新打量了一番
——似乎这个新物种也不太光洁。
但,诗却是一种高贵的文本。
我给他们读了一首我的作品
——没有赞许,也没有掌声,
似乎还有点没钱买单的尴尬。
为了捍卫诗歌的尊严,我硬是
忍到散场也没呕吐一次。
         
         
         
调侃诗:第四代
         
         
我们四个,松散地坐着,喝酒,闲聊,
论起父辈——很不幸,我们正是
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再往上论,
祖父那一代,也很艰辛,多数都是
被一个箩筐,担到这块土地上。
曾祖父们,大多来自一个地方——山东。
再往上,说不清楚,顶多是一个
模糊的府县。为命运干杯——但
也有例外,其中一个是土生土长的东北土著。
我们仨,端着杯子,好像研究
一件文物——这哥们看起来
和我们也没啥两样,平翘舌不分。
         
         
         
头顶上的弥勒
         
         
去年冬天和今天春天,楼下路口处
都有同一个男子在卖雪糕,
入夏后这几天,他还在那里卖。
一个泡沫箱子,上面盖着棉被,
扩音器里一个厚实的声音
不停地喊着“皇姑雪糕,皇姑雪糕……”
从未听说皇姑哪个地方出产雪糕,
但我偶尔还是会买上一两根。
其实我也不太爱吃雪糕,
只是觉得一个坐在轮椅上谋生的人
实在是不容易,况且雪糕的口感还不错,
应该力所能及地关照一下。
这是个乐观的人,不知道为什么
这么乐观。从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夏天,
他总是笑呵呵的。有人买雪糕时笑,
没人买雪糕时也笑。
有一次从远处看过去,我突然看到
他的头顶上正端坐着
一尊弥勒,也是笑呵呵地,
不知道是现象还是实体。
         
         
         
吃汉堡
         
         
吃汉堡的时候,绝不采取侧切的方法,
而是一层一层地吃下去。先是
最顶层的面饼,不知道为什么
有一种非面粉的酸味。然后是芝士,
也可能是奶油,不知道两者有什么区别。
西红柿有一种能够理解的酸味,
西生菜也已经想当然地发蔫。
重点是肉饼,牛肉混合了黑胡椒
的味道。不出意外的话,最下面
一层还是面饼,吃掉这一层,故事
就接近了尾声。这些看起来毫无关联
的食物就这样进入了我的腹部。



鉴定报告
         
         
候车室里挤满了人,黑头发黄皮肤的
人群里,如果有那么两三个
高个子金头发的人,就显得特别突兀。
辨别了好几眼也没看出他们
的国籍和身份,除了性别。
从穿着上看,就是几个普通人,
风尘仆仆的背包大概去了不少地方,
还磨出了一个洞。国人大多是
抬头打量别人的衣着或者低头看手机。
外国人却只看墙上的列车时刻表,
偶尔低声交流几句,说的也是外语,
大概率是英语。我国有古语说
“相由心生,境随心转。”
大意是说从面相上能看出一个人
的心境和家国背景。比如看一群老实巴交
大口吃着菠萝的古巴人,任谁
也不会联想他们可能入侵美利坚。
估计不单是我,很多人都能看出
这几个外国人来自没有战事的国家。
         
         
         
仇恨
         
         
炮弹爆炸,如果炮弹离你只有一米远,
你对炮弹的仇恨就只有一米远,
可能也随之爆炸。如果炮弹离你
十米远,你对炮弹的仇恨就有
十米远,可能会扑上去随之爆炸。
如果炮弹离你一百米远,你对炮弹
的仇恨就有一百米远,可能会
匍匐过去并随之爆炸。如果炮弹
离你有五百米远,你对炮弹的仇恨
就有五百米远,可能会冲锋过去
随之爆炸。如果炮弹离你有一公里远,
你对炮弹的仇恨就有一公里远,
你可能会观察上几个时辰,犹疑着
是否过去看看。如果炮弹离你
远在一百公里、一万公里之外,甚至
大洋彼岸,你对炮弹的仇恨
就越来越遥远,甚至不想浏览那条新闻。
——谁知道呢,炮弹哪天在哪里爆炸。
         
         
         
诗的谎言
         
         
我准备在诗里撒一个谎,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既然要干就干一票大的——撒一个
弥天大谎。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和肉体
的双重准备。高级的谎言都是谎言
套着谎言,所有人却以为我在说出
真理或真实。虽然撒谎是生存的一种本能,
诗人没有必要在自己的诗里撒谎,
但我还是想冒险对自己撒一个谎,
并且谎言的尽头也不再回归真实。
诗人的想象不是谎言,不合理的物像
也不是,它只是现实延伸的部分。
诗人根据真实呈现出荒诞,这荒诞
也不是谎言,它只是对现实的一种破坏。
诗人打破语言的逻辑,打破文法的规则,
这也不是谎言,它只是诗人的自我革命。
为了这个弥天大谎,我放弃一切仇恨心,
放弃一切嫉妒心,放弃佛理的一切教喻,
放弃死后升天的一切梦想……
只为找到一个真实,一个谎言得以
成立的真实,然后写下它,
写下一个基于真实的——谎言中的谎言。
         
         
         
大我
         
         
好几个早晨,我已经意识到,人不可能
往生重活,也不可能成佛去往极乐。
死了就是死了,一个生命就此消失。
所以要在诗里极尽可能地
大胆、放肆,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当然,
在诗之外,还要像现在这样,
尽可能小心一点儿,先保全自己。
         
         
         
奇观
         
         
昨天下午,五十岁的生日宴刚刚解散,
我步行回家,或许是刚刚喝过
几瓶啤酒,东边的半空中竟然飘着
半轮银色的月亮,而朝西的太阳
还为时尚早。我不知道这是第几次
大白天看见月亮了,真是人到中年的
一大奇观,年轻时可从未有过
这样的情景。已经懂事的小女
(说来惭愧,人生已经过了大半,
她却还未成年)说,我们都是
低头赶路,只有你总是抬头看天。
         
         
         
西方美术史
         
         
第四章——伟大的文艺复兴时期,
传承了五个世纪的蒙娜丽莎
在微微含笑时,如果能在食指
和拇指中间持上一柄如意,或者
开放的莲花,将更加令人叹为观止。



菜市场


肉案上的排骨要五个铜板,而他只有三个。
上帝兜里的钱一定和我一样多,他想。
事实上,上帝的衬裤里只有两个在作响。



实践只能检验一部分真理


我母亲初愈后直接在我家定居下来,后来
我父亲也来了。他们大部分时间都
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地打发着新世界。
一个是醒着时的世界,一个是睡着时
一个梦连着一个梦的世界。王维说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但是吃饭
的时候听他们说话,也本不想这样安静。
离开了熟悉的村子,唯一的朋友也已经
极少联系,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
不打扰也是一种礼貌,频繁地打扰反倒
各自不安,很怕忽然之间就少了一个。
一天晚饭,我父亲更是说了一句有意味的话
“活着时别有太多的声望和财富,否则
他的孩子们将一事无成。”孙辈们来探望
的时候,他又给他们讲“五百罗汉以身饲虎
救如来”的故事。我向他求证出处,
他又说是他编的。有很长一段时间,
我唯恐母亲再次发病,所以整夜都醒着,
读布莱希特,读金刚经,读植物谱。
读诗的时候,感觉即使盐也是疼的,
经文和草木反而能起到缓解作用。
人终究是要离去的,只是方式不一
——死神的油桶里始终装满了汽油。
时间像流水一样消逝,站在流水的中段,
你永远不知道时间的尽头在哪里。
直到有一天早晨,我父亲说(我母亲也认同):
“实践,只能检验一部分真理”。




诗人的意见


诗人的意见得到空前的重视,凡是重大问题,
政府的头头脑脑们总是首先想到诗人,
想听听诗人们的意见——关于地震、
战争、堕胎、疫情,以及安乐死。
诗人们通常都有风格和派别,在任何事上
都很难达成一致,并且也不懂什么
人情世故,但是这一次却出奇地一致
——去读我的诗,读吧!不断地去读。





相印证


我刚对“诗”有十足的兴趣,却又读不懂
也写不出的时候,就命令自己去读,
咬住一首或者几首,反复地读,
实在读不进去时就像小学生读课文那样
机械地读。直到有一天,那些诗句
忽然在我的脑海里炸裂开来,每一行句子
都好似金刚的沉吟,耳膜轰鸣……

——和尚听完我的讲述哈哈大笑,说
我亦如是。我初入佛门时也读不懂
那些经文,只能千遍万遍地读,
虔诚到极致终有开悟的那一天。
写诗是开放的无穷尽的创造,念经
是在有限的生命里守一不移。
经即是诗,诗亦是经。


界限


季逊给那人描述着要寻的东西的形状,颜色,
气味和可能的用途,那人似懂非懂地
指引他去下一个村子找找。季逊过了河
就到了小李庄。这条河是两个村子的界河,
没有任何人阻止他过河去往另一个村子。
但是小李庄的人说那东西大概只有
县城才有。季逊就去往县城,坐上了
一辆三轮摩托。在走到县界时,遇到
一根升降杆,守路的人问了一句去哪里
就放行了。县城的人谦逊地说自己也是
没见过世面的,不懂季逊要寻的是什么东西,
说市里也不见得有,实在不行去省城吧。
季逊信了县里人的话,就去省城。
季逊办了一张进省城的磁卡,有点像
医院挂号处用的东西,有了它就可以满城行走。
但是爨省根本没有他要寻的东西,有人说
东边的那个省大概有,可以去试试运气。
季逊在省界上遇到了点麻烦,因为没有
担保人,季逊也不清楚要担保什么,
大概是担心他跨省偷了东西吧。好在一个
同行的人替季逊缴纳了五百卢币了事。
季逊有点懊恼,觉得像自己这样的特殊身份
不应该四处受阻。当他准备跨出国界
寻那东西的时候,方才知道
人类已经分裂且敌视到了什么地步。



五番果


季逊像个乡下老汉一样,坐着水果贩子的
小厢货去很远的地方收水果。那是
2003年的夏天,物质还远没有十年后
极大丰富,但是一些新奇的东西已经开始
引起人们的注意。他们在无名山中不知
行了几日,直到汽油耗尽也没找到
正确的路。水果贩子急得想哭,好在
有季逊的安慰。他们又在山中转了几日,
忽见远处山脚下现出一片烟雾,
疑似烧柴的炊烟,近看果然是一处村庄。
村口立着三五个粗壮的汉子,水果贩子
紧着上前打招呼。那些汉子张口竟然是
标准的普通话,听不出任何地域口音。
听了季逊他们的遭遇,那些汉子赶忙拿出
一堆水果请吃。季逊没见过这种水果,
形似苹果却黄中透红,舌尖上的果味
也是前所未尝,非常好吃。水果贩子是个
精明人,赶忙问果子的名字。一个汉子
说这果叫做五番果,只是山上的寻常野果,
每年夏天多的是,名字是某个仙人所赐。
季逊忽然想起伊甸园里的苹果,不知
两者是否有些关联。因为没有车,水果贩子
只能吃个水果饱。次日早晨,那些汉子们
指引着他们继续上路,果然只用了一日
就走出了大山,找到了来时的路。
据说后来水果贩子想再次进山寻果,
但是再也没找到那条路。季逊倒是觉得
从那以后世上开始多出很多新事物。



传统


早晨起床时忽然吟出一句诗——作为一个
有着十多年奥登、米沃什阅读经验,且
写了十多年模仿之作的半专业诗人——
无意识说出的竟然是“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
这让我极其震惊,好像早晨出门去钓鱼,
晚上却抱回一只大鹅。我以为我已经
忘了儿时背过的东西,但是没有,
它还藏身在我的脑海里。只要我一放松警惕,
它随时就钻了出来,只是缺少一味药引,
而恰恰昨天晚上我喝得半醉。






魔术


魔术师齐托一生最伟大的作品就是大变活人,
能把一个大活人从箱子里变没,或者
变有。晚年的齐托已经“金盆洗手”,不再
从事任何魔术。回顾一生最大的失败,
齐托说,任谁也不能“从无中弄出大于一
的东西”来,如果我从事政治,从年轻时
就致力于政治的艺术,或许我还能
在东欧的某国弄出第二个齐奥塞斯库来。




棺材体验店


莉莉姨妈死后三个月就转世了——
她本不该死的,我妈说或许几片止疼药
就能救了她,但她还是死了。
活过来的莉莉姨妈还是从前那个年纪,
相貌也没甚变化,只是不再认识我们。
——她投资开了一家棺材店体验店,
店里摆满了各种尺寸和花饰的棺材。
经常有人到店里体验一小会儿
或者一个晚上。毕竟有些人总是想死,
却又不想真的死掉。她就是靠这个挣钱的。
店里唯一的必需品就是空气,无需
提供饮水和食物。我妈说这是一本万利。
但也有惹麻烦的时候,一个老太太
体验了一个晚上后就再也没有起来,
救护车来的时候早没了生命迹象。
姨妈被警察带走了……有人说曾经在街头
看过她一次,但不确定真的是她。
我们每次路过那间店总要向里看看,
但是店门再也没开过。她好像从人间
蒸发了一样,我妈说这次她是真的死了……




人际关系


一群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志愿
而聚合在一个屋檐下的男人们,
有嗜酸的,有喜辣的,有丢三落四的,
有小肚鸡肠的,也有宽厚仁德的,
有如厕忘了冲水的,有闭门忘了
关灯的,也有掉了饭粒浑然不知的,
有做过官员的,有当过教授的,
也有出身富有之家,或者穷途末路的……
这群形形色色的人最终搞到一起,
人际关系的复杂性可想而知。
只有念经的时候才能心齐如一。




星空


因为一次特殊的机缘,我们有幸聆听了一次
(出于某种考虑,请允许我隐去其名讳)
和尚圆寂前的最后一次开示。他说:
“你们头顶的星空是凝固不动的。”
(据说一个月后他就安详地圆寂了)。
请注意,他这里说的是“你们”,而不是
“我们”,即不包括他自己。“我们”又都是谁呢?
——一羊,一鸡,一猴,一牛,一人。
他大概是想告诉我们,头顶上的星空是
恒而不动的,因为我们物理上的动摇
或意志上的不坚定,才错觉斗转星移。
山羊——因为两只眼睛长在前面,
根本看不到后面的星空。而公鸡看到的
是两个组合而成的星空。猴子——
因为喜欢跳跃,眼里的星空是颤抖的。
而牛只会短暂地抬起头部,它眼里的星空
是模糊的。而我——因为长久地凝视星空,
夏天的星星已经跑到了冬天的位置上。




关于自由


自由即意味着不再有所畏惧。我想绝大多数人
都不想每天生活在这种无畏和无惧中,
至少他们得害怕个猫啊狗啊什么的。
没有任何畏惧的生活同样让人恐慌,让人
心有惴惴。听起来这段话有点饶舌,
但却真实有效。即使哲学也不是自由之学,
它的主要任务是思考当下,但总是
借鉴过去,未来的任何空想都是一片空白。
就好比残疾人在挪动左腿时,必须同时
借助右腿。他的左腿和右腿之间有一条铁链,
虽然没人看见那条铁链。那条铁链
锁住了他的自由之意志,即使那条铁链
只是白纸制成。正因为这是一张可做
任何涂抹的白纸才使人心生畏惧。
所以,任何自由都是有局限的自由。






食人记


有一次,上帝真的来到人间,到他的人子
中间去。他的人子献出最好的食物,
拿出最好的酒酿。于是上帝吃啊喝啊,
享受着人子给予他的一切福泽。
上帝忽然想吃人肉,据说最嫩的人肉
可以使人神魂颠倒。上帝也不是真心想吃,
只是想试探一下谁能真心待他。
最虔诚的人,最善良的人全都噤声不语,
上帝问得紧了,就谎称自家没有幼子。
只有世间最坏的那人匍匐在上帝的脚下,
准备献出自己刚出生的孩子。
上帝被他的真心感动,从此就容许
所有坏人长久地生活在好人中间。




进化的悖论


达尔文的晚年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
冥想中的达尔文惊异地发现,
进化论的前提是食物,充足的食物前提
才能使进化论成立。人类只是处于
食物链的末端。他买了一条狗,但并非
用狗的幽默感感染自己,而是为了
为了验证自己的观点,观察有了充足食物
的狗如何走向食物链的顶端。
两年里,他的狗已经足够肥胖,只有
他自己越来越瘦弱。直到他再无力
去投喂它时,已经习惯吃饱的狗
直接吃掉了他。最后一刻,虽然
来不及了,但达尔文先生真想告诉世人
一些关于养狗的经验。



一则寓言的由来


我更喜欢以诗的形式写寓言,有的人说我
写的就是寓言,有的人说我写的是
寓言诗,因为至少在形式上是分行的。
寓言也好,寓言诗也好,遗憾的是
还没有人和我探讨过它的由来。
其实,更多的是我想象出来的,受了
拉瑟尔·艾德森的影响。还有一部分
是我听别人讲的,不知道他又从哪儿
听来的,这是可疑的部分。只有极小
一部分是我亲眼目睹的,我尽力保证
真实有效。就这样,我根据回忆、想象
和事实写成了一个又一个故事。
一百年后,将有人动摇了世界史。




哦,蜗牛


如何用极简的语言——比如一个短句,
一个词语,甚至一个标点——去表述一段
恢弘的编年体历史?遗弃在九〇年代,
曾经的计划经济美学建筑下的一把木椅,
并非提醒你过去坐坐,而是提醒你
——时间,和时间的考古学。

如何用时间治疗遗忘——比如从废弃的
混凝土后面升起一弯月亮——那只是
失眠人放出的一只气球,直到它一点点
在空中破裂。古老的工人俱乐部
也曾响起过维也纳的歌声。但是,
东方的鲁尔并不是耶路撒冷。

如何从盐里分离出水——比如一只蜗牛,
石炭纪的一种腹足类生物——已经
远离了大海,正藏在一片杂草丛里。
死亡只是一种时间停滞的幻觉。
从两亿年的长度上看,任何倾颓和荒芜
都只是一瞬,我已经不再为此感到悲伤。




氢气球


公园里,一个孩子正牵着一只“老虎”欢跑。
无论是从远处看还是近处看,那老虎
都漂浮在半空中,绝不是奔跑在
丛林里。虽然作为气球的老虎已经
脱离了“老虎”的属性,但是所有人
都认为那是一只“老虎”。一只真正的老虎
即使轻柔地漫步时,也充满了杀机。
孩子手里那只没有了“杀机”的老虎
正变得和蔼可亲。可以推论,一个人如果
脱离了“人”的属性,很可能重新在别处
获得新的属性:耶稣可能就是海德格尔,
海德格尔重新成为拍电影的北野武。




人伦


世界为何以国为界?人群为何又以国为守?
国人与国人又为何如此异禀?
季逊觉得最不可思议的国家就是一个
东方古国。那国家没有青壮的男子可以
活得长久,只有精明的女子统治着一切事务。
那里的女人到了适龄也会结婚,也会生育。
只是结婚后,新婚的妻子一旦知道
自己已经怀孕,就马上杀掉自己的丈夫。
杀人的手法多是坠崖、溺水、
乱石砸死,或者活活烧掉。
而那些童男子也都明知自己的命运,
却仍想找一个女子结婚、生育。
那些女子们生出的孩子也无外乎两种性别,
就像杀死自己的亲夫一样,她们也知道
一个男孩的命运,但仍把自己的男孩
养得白白胖胖。这习俗传承了五百年
从无异数,直到季逊的到来。
那时的季逊已有两千岁,但是看起来
只是一个普通的老者。古国的女子们
以为见到了神,因为只有神是她们杀不死的。
季逊说,你们人类自己就是神啊,
你们都有神的基因,因为你们会创造万物,
却不会思考,不会管理世界万物,
你们的国家就像你们的伦理一样糟。




我为什么写诗


现在那趟火车已经取消了。当我最后一次
坐它时,我正在读一本斯蒂芬·克莱恩
的红封面的诗集,好像是他死后的全集。
一个小男孩忽然过来问我(他大概已经
看了我很久),“叔叔这是一本什么书?”
大概是我的着迷吸引了他,而不是红色封面。
我看他大概有八九岁的样子,而我
恢复写诗大概也有三年了,那时候
他一定觉得有十年不再写作是一个
漫长的过程。可谁知道呢,这就像
我们共同乘坐的这趟火车一样,有时候
要一个小时才能经停一站,有时候
只要二三十分钟。当我的旅途进入一半,
火车进入“新立屯”站的时候,那男孩
忽然又问我,“那你为什么要写诗呢?”
现在想想,我好像也曾经这样问过自己,
但是每一次,我给自己的答案都是
不一样的。那次,可能是因为读诗的痛苦,
我没能给出新的答案。现在我常常妄想
我当时乘坐的火车突然脱轨而去,
那样我就拥有了因为火车翻滚而痛苦地
死去的回忆。孩子,我想告诉你,
写诗是为了“自由”,你信吗?




穴居者


诺亚与神同行,地上如同天上。但是他的
子子孙孙却好像一夜之间自世上蒸发,
季逊寻遍人间也未见他们的踪影。
在土耳其的阿勒山——方舟的最终停靠地,
季逊在火山灰中发现了一点被人吃过的
碎骨,上面还有新鲜的牙印。季逊决定
守候在这里,想看看是谁留下的东西。
终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几个眼睛
发光的毛茸茸的物体爬出了地面。
从气息上,季逊一下子就认定他们就是
诺亚的后人。他与他们谈话,他们也
慢慢放松了警惕。他们告诉季逊,
新的一场大洪水就要来了,可这世上
再无阿勒山这样的高地,即使珠穆朗玛峰
也将沉没。他们的祖先告诉他们,保全后代
的唯一办法就是穴居,永远地封闭在地下,
这洞穴不单可避开大洪水,连世上的事
也都回避了……季逊好像凡人一样怔怔地
看着他们,提出想去他们的地方看看,
但即使季逊也不被允许。在继续西行的路上,
季逊回忆着,但是有多久没下雨了?
即使在遥远的中国,1960年后的两三年,
也没有一滴雨落到地上……




语言的虹彩


在北高加索的印古什腹地,季逊忽然迷了路,
怎么也走不出一处山莽。上帝并不提供
指南服务,季逊只能按照内心的意志
四处乱走。在一片丘陵地带,季逊终于
看见人烟的迹象——零星的几幢塔楼,
塔楼下面有一道木门。季逊扣门的时候,
塔楼顶端打开了一扇窗户,探出一个脑袋。
季逊惊诧的是,和他交谈的人竟然
从口唇间飘逸出若有若无的虹彩。
当他问“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时候,
那虹彩是淡紫色的。当他放松了警惕,
那虹彩又是明黄色的。但是他们半个字
也没透漏给季逊这奇迹的原因。季逊觉得无趣,
便问他们前行的道路,当涉及到“远”和“近”
“大”和“小”这样的词汇时,季逊又惊诧于
他们的眼睛,透视法则竟然对它们
毫无意义,甚至是一种施虐行径。
也就是说,无论季逊走出多远,身影
也不会越来越小,好像永远在他们眼前。



男女之别


就是荒漠里也群居着人类——这是季逊
第一次看到他们时发出的感叹。
那时,他们紧紧围拢住这个陌生人,
希望听他讲讲外面的世界。曾经有冒险者
按照沙市蜃楼的指引走到了沙漠的边缘,
但是那幻像却再也没有重现。
季逊无法回答他们所有的问题,只限他们
问两个。于是一个健硕的男人和一个
发辫好像枯枝的女人被选做代表。
男人问,如何才能获得更充足的食物?
这是想象中的问题,季逊告诉他,
作为男性群体,首要的是注重建立和恢复
自然秩序,成为自然秩序的建立或恢复者,
而不是破坏者,食物只是自然的恩赐。
男人似乎没听懂季逊的意思。女人接着问,
如何才能获得更多的水?季逊看了一眼
她缺水的发辫说,女人即是水。
水只以爱和善的形式存在,女人至爱至善,
则水丰沛,女人不良则水枯。
女人似乎也没听懂季逊的意思,但是
天上忽然掉下几滴雨,季逊希望自己的话
能给沙漠中的他们一些启示。




逆生长


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人基本上都是已经消亡的
匈奴、鲜卑、突厥、鞑靼、蒙古和女真人
的后羿或者混血。季逊震惊于所见皆是
衰颓或者半衰的老人,没有一个年轻人。
一个尚还年幼的孩子告诉季逊,他已经
八十多岁,这里的人都是逆生长,即使
襁褓里的婴儿就已老态龙钟,也就是说
一个半老的妇人生下的是一个比她更老
的老头。一个婴儿在活过了七八十年,
死后却没有往生的去处。这里的人口只会
慢慢枯绝。季逊怀疑他们遇到了时间逆流,
但是看那些树木,却都按照季节的顺序生长。







夜晚,我照例对着山谷大声地喊“啊——”,
但是山谷好一会儿也没有回应。
它睡着了,白天时它已经回应过我,
现在,它只想保持寂静。好像夜深人静
的时候你去敲寺院的门,大殿深处
的菩萨也不会回应你。据说,人死的时候,
最后丧失的是听觉,也就是说你若喊他,
他听见了,但是他已经无法回应你。
——大山里的静,佛堂里的静,以及
人死之后的静,是不是同一种静?





中秋


夜里,尝试着翻译了两首罗伯特·勃莱
一首加里·斯奈德。这是我第一次
认真地读他们的英文原文。两种母语
在跨越了三千公里后神奇地相遇,
在那语言的深处,仿佛身在异乡。




捏泥巴


孩子们最爱的游戏还是在水塘边捏泥巴,
用一种有粘性的黄泥巴,趁着
打麦前的闲暇和晴天,赶制出一批
小小的泥人,在他们的腿间
特别捏出他们的生殖器,然后趁着
麦收的时候把他们阴干……
虽然现在的孩子都不再玩这个了,
但那是他们离造物主最近的时候。



我们面临的同一问题


那天我喝多了,抱着一尊佛陀回家,
我不放手,他也不放手。
醒来时厅堂里却是一根柱子。
他说本质上,我们都是一样的,
面临的问题也都是同一问题。




困兽斗


塞伦盖蒂草原上的狮子和巴音布鲁克地区的
绵阳同被关进铁笼子(不是同一个笼子)
的时候,所谓自由啊,其实就是困兽犹斗。
即使扎破了头颅,即使绽开了皮肉,
那不断挣扎的,试图脱离铁笼的行为
也是自由的。如果它放弃了抵抗,
老老实实地趴在笼子里,或者不幸地
逃出了铁笼,重返肥美的草原,
它是没有自由可言的。世人啊,都是
所见即所知,他们哪有什么自由可言。





不必念经嘱


佛陀临终,遗有七言:
一是有小孩子来串门时,要起身迎他
并陪他玩耍,此时不必念经;
二是地里的粮食灌浆时,要紧着心思
多行走田亩,此时不必念经;
三是每年“晒秋傻子”的时节,趁着天干物燥,
要多晒身子和衲衣,此时不必念经;
四是如遇同天中,村东有喜,村西有丧,
当整天干活儿劳力,不必念经;
五是遇到电闪雷鸣,心智抵不过
天地震撼时,可不必念经;
六是有无神论者上门论道时,多听他
讲讲我们不知道的道理,不必念经;
七是路上遇到野兽时,逃跑第一,不必念经。
此最后一句,弟子们只当是佛陀的玩笑。




宇宙观


如果月亮只是折射太阳的光亮,那么它
近在咫尺,为何不传递热量,为何
只有太阳赋予地球光明和热能?
如果月亮围绕地球,地球又围绕太阳
徒劳地旋转,那么为何假定太阳不动,
又是什么赋予它们无限的动能?
上帝在造他亲亲的人子时尚且存留下
致命的缺陷,即便是精力充沛的第四天,
如此精密的天体显然已经远远超出
他的势能。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一切
并非上帝一个人的主意和能力。
——月亮只是另一个焚烧殆尽的太阳。
以地球为支点,它和太阳、月亮共同
构成了一个铁三角。太阳负责光明,
月亮负责黑暗。当它们都不出现在地球上时,
人类不得不为每月为此陷入几天深思。




散步


男人和女人并肩在海滩上散步,总是能
轻巧地避开冲过来的海浪。海滩上
既有磨圆了的鹅卵石,也有带着棱角的
碎岩石。男人怕女人擦破了脚趾,
可是总也牵不到女人的手。谁知道
这片海滩究竟经历了什么?






今天早晨,几乎羞愧地校对完我的全部
诗稿,并没有获得应有的平静,
间或的几处错误还不至于使我痛苦。
我觉得我的诗里还缺少一种爱,
单纯的——一个女人对男人的爱。





避雨


季逊到达里约时——这座濒临大西洋的巴西
第二大城市——正下着瓢泼大雨。
连续数日的酷热使得粗大的雨点都是
温热的。街上很快形成了积水,雨水
开始变得冰凉,无处避雨的季逊
冷得肉身发抖。这里的人们是爱基督
爱他的祖父的。市中心的小广场上
竖立着一尊不大的黑色雕塑,他的祖父
正展开双臂迎接他。冰冷的雨水中,
基督的心也是冷的……季逊在鸽笼顶上
发现一块塑料布,或许它们可以飞到
附近的屋檐下……忽然,一个没有任何遮挡的
小男孩冒着雨跑过去——或许他的母亲
正生着病,他急着去找医生。或许
他有更重要的事,急着去找朋友……
一边是自己的祖父,一边是小男孩,
季逊一时不知该把这块塑料布送给谁……




混沌


晚上,男人继续伏案写他的小说。按照计划
今晚应该有一个新男人出现在“纯枝”的
生活中,这个空虚的心外科的中年女医生
应该对这个忧郁的男患者感到好奇,
但不是神魂颠倒。他们应该有简短的
医生和患者之间的对话,和大段的心理描写。
乔伊斯的意识流手法已经过时了,
男人还是想回归传统的现实主义情节结构、
人物刻画和叙述规则,这更符合出版社
老编辑的喜好。这注定是一段使人
心襟摇曳的都市孽情故事的前夜。
女人像往常一样进了厨房,在餐桌上抄写经文。
这是她的新爱好,“小红书”上有不少
这样的教学视频。她买了一大捆专用宣纸,
上面有印刷好的《金刚经》和《心经》,
她只要照着描摹就好了。一个天天摆弄数字的
国企会计却要每天晚上抄写“揭谛揭谛
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想想她就
觉得可笑。先前她是不懂这些的,
几个月后却有了一些心得。她想到了死亡,
人应该在活着时,两次、三次,数次地死亡,
直到真实不虚,才能无挂碍无恐怖,
才能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她丈夫也会写到死,但大多是为了情欲而死,
她觉得是不值得的。楼上一个一辈子
未婚的程序员前几天死了,据说至死还是个
处男,但是她觉得那程序员挺好的。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么龌龊的想法,
觉得小腹一阵火热。大概到了睡觉时间。
床铺上,男人忽然提议看看日本小电影,
她仰躺着等男人去书房取平板电脑,
脑子里却还挥不去那个已经死了的
程序员。如果他还活着,她可能会去勾引他。
取电脑回来的男人兴致还是不高,
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在小说中加入一些
情色描写,在审读制度允许的范围内。
他把那情景想象发生在自己身上,
男人很兴奋,女人也很兴奋。这注定是
“纯枝”在第三十三章里走向殉情的前夜,
直到他们阴部潮湿地沉沉睡去。




蘑菇


季逊在原始森林里发现了一个新物种,
伴生在朽木上或杂草之间。短足,
却不能行走。颅状头盖,却没有眼耳口鼻,
亦不发出任何声息。——这不是他祖父
创造的万物之一。当地的酋长告诉他
这是蘑菇。没有根系,没有籽实,
来无影去无踪,但是食物紧缺时可以
当做食物,只是那些花颜的多半有毒。
说到由来,酋长告诉季逊,传说是
人类的一支先祖幻化而成,在大洪水之前,
他们也是像诺亚一样信从上帝,
只是上帝不知。他们生时多无毛发,
且以百草为食。无草可食时,就跟在
牛群的后面,以其粪便为食。
因为他们心有所怨,在大洪水退去后
就化成了现在的样子……季逊觉得
祖父亏欠了他们,便一路上遇到蘑菇就作揖,
且告诉世人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吃它。




最难的事


世人眼中应该同样无所不能的季逊总是
被路人拦住,求助的事五花八门,
有需要找到走丢的牲畜的,有需要
知道冶铁时高炉的温度的,有想知道
自己的婆姨生产日期的,还有懒汉
想知道自己何日发财的……
季逊很无奈,他避开大路只走小道儿,
但是在穿过康科迪亚城时,依然被
几个美貌的女子拦住,询问自己的孩子
的父亲谁,还有几次是被几个男子拦住,
问喊自己父亲的孩子是不是自己亲生……




荷尔德林式的“还乡”


诗人年轻的时候一边写诗一边挣钱,
他想挣很多钱,当他写了很久,
写了很多诗的时候,他又想建一座有
精神关怀的养老院,待他老时,
可以免费住进自己建设的精神病院。




众生平等


他比女人大了十一岁。——在印度那加兰邦
做短暂停留时,被盛情的当地人做媒,
他不得不娶了一个看上去很干净的女人。
他知道,他将死在她前面,虽然他可以
活上无数个世纪,但是他不得不死在
她前面。三十岁时,他们都竭力回避
这个话题,死亡的阴影还没出现在他们的
生活里。到了五十岁,他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寻找一个借口,死在女人的前面。
有一天,女人忽然异乎寻常地安静,
季逊告诉女人说:我们结为夫妻的时间
足够长久,现在我就要离开你了。因为
这个世界只能有一个主宰,两个不同信仰的人
是无法做一世夫妻的。荣耀归于主!
然后,一个雨后结了薄冰的早晨,
季逊就光着脚离开了她,离开了那片大陆……




律法的诞生


如果人类文明发展的速度超过了他的承受力,
他就会感到精神上的压抑,如果恰好
同步于他思想上的革新和解放,那么
他就会感到自由和快乐。遗憾的是,
他是懒惰和愚蠢的。待他午睡醒来时,
文明已经远远抛弃了他。“他赶快登上七里鞋,
可是只一步,他就已远远地跑过了他们。”
于是,他们用律法的强制力再次让他懒惰和愚蠢。




阶级


季逊发现越是繁荣的城市,它周边的农村
越是依附于它,莫斯科是,京都是,
佛罗伦萨也是。那些依附于城市生存的
农村人都有一个典型特征——每个人
的后背上都背负着一个十字架——
他祖父罹难时背负的那种——只是
材质不同,有很差的草编或者木制的,
有铁或者铜制的,也有用高贵的金银制的,
有的还镶嵌了宝石。季逊问他们因由,
但是没人知道自己的后背上背着东西。
于是季逊知道这情形只有自己才能看见。
背负草木十字架的多是一些乞讨者,
背负铁质十字架的是一些手工业者,
或者土地微薄的人,而那些高贵的十字架
只背负在富贵人的身上。季逊根据
那些无形的十字架来判断他们的身份,
他称那些不同材质的十字架为阶级。




隐字诀


我给我未面世的两本诗集分别命名为
《隐语者》和《隐身志》。这有什么奇怪?
我不喜欢像求偶一样把自己写诗的事
宣扬得满世界都是,所以我选择在隐秘中
独自生活。我有在隐秘中生活的本能。
年轻的时候我还看电视、读晚报,但是
有一天我意识到这并非生活的一部分,
过分的信息获取只能加重心脏的钙化。
那么读书呢?读书是件好事——如果你
这样认为你就被欺骗了——读书是为了
寻找被骗的证据。有选择地亲近一些书,
然后像庖丁那样一点一点地否定它。
有益的书永远是无用的,比如一本
和专业和兴趣毫不相干的建筑学方面的书,
他会告诉你怎么去盖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虽然你没有土地,没有砖瓦,甚至
没有安身的欲望。写诗和盖房子
差不多。当我写诗的时候,从不挑剔环境,
菜市场和地铁车厢都是不错的选择。
如果可能的话,趁着还没睡着,书房的椅子
是最好的去处,甚至不需要一张桌子。
写来写去,诗大概是最无用的东西,
因为诗人只提出问题,却从不提供答案。
诗人本身就是答案,永远隐身在诗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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