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州南泉普愿禅师者,郑州新郑人也。姓王氏。
池州位于安徽省西南,今属池州市。当地有一处杏花村,由于杜牧诗句(803—852)“牧童遥指杏花村”(《清明》)而成为名胜。南泉山,在池州贵池县。郑州新郑在河南省郑州市,原来为新郑县,因为县改市,一九九四年命名为新郑市。
南泉普愿(748—834)比杜牧还早一些,他的事迹见《五灯会元》卷三、《祖堂集》卷十六、《景德传灯录》卷八、《宋高僧传》卷十一、《古尊宿语录》卷十二。
幼慕空宗。唐至德二年依大隗山大慧禅师受业。诣嵩岳受具足戒。
中国大乘佛教的流行,以空宗为主。“幼慕空宗”,就是幼慕佛教。小孩子为什么喜欢佛教,似乎很难找到理由,或许可以归因于宿根夙慧。唐至德二年是唐肃宗年号,为公元757年,正当安史之乱(755—762)之中,其时南泉年十岁。大隗山,在河南密县。嵩岳,指中岳嵩山,在河南登封县。根据《宋高僧传》和《景德传灯录》,他受具足戒在唐代宗大历十二年(777),其时南泉三十岁。
初习相部旧章,究毗尼篇聚。次游诸讲肆,历听《楞伽》、《华严》,入《中百门》观,精练玄义。后扣大寂之室,顿然忘筌,得游戏三昧。
“初习相部旧章”,开始学的是法砺(569—635)倡导的相部律宗。“究毗尼篇聚”,进一步深入三藏之一的律藏。毗尼为梵语vinaya的音译,意思为律。“历听《楞伽》、《华严》”,熏修大乘经典。“入《中百门》观,精练玄义。”研究《中论》、《百论》、《十二门论》,这些经典形成三论宗,亦称般若宗或性宗,为中土八宗之一,其源可追溯至前秦大译师鸠摩罗什(344—413)。入观而精练其义,由思辨而修习,渐达理无碍之境。大寂即马祖道一,南岳怀让的弟子,六祖慧能的再传弟子,事迹见《五灯会元》卷三,大寂是谥号。“顿然忘筌”,进入禅门,升堂入室,把以上的理论都消化了。“得游戏三昧”,达事事无碍之境。
一日,为众僧行粥次,马祖问:“桶里是甚么?”师曰:“这老汉合取口,作恁么语话。”祖便休。自余同参之流,无敢诘问。 终于在和马祖交流中,把锋芒显露了出来。“这老汉合取口,作恁么语话。”从根本上取消其问题,跨过了关键一道坎。合取口,闭嘴。
贞元十一年憩锡于池阳,自建禅斋,不下南泉三十余载。
闭门自修,精之又精。在锋芒毕露之后,刀还要好好地收藏起来。没有这一段长长的时光,早年获得的机锋,有可能会消散吧。贞元十一年为唐德宗年号,当公元795年,其时南泉四十八岁。
大和初,宣城廉使陆公亘向师道风,遂与监军同请下山,伸弟子之礼,大振玄纲。自此学徒不下数百,言满诸方,目为郢匠。
晚年有地方官员为外护,影响向周边地域扩散,此见政治和宗教之结合。大和是唐文宗年号,当公元827—835年。如果以大和元年(827)计,其时南泉八十岁,他出山已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宣城今为安徽省宣州市。陆亘(764—834)于《旧唐书》卷一六二有传,此人卒于唐文宗太和八年(834),年七十一。“言满诸方,目为郢匠。”受到各大道场的推崇,以他的话来印证所学。“郢匠”用《庄子·知北游》典故,形容其技艺高妙,炉火纯青。
上堂:“然灯佛道了也。若心相所思,出生诸法,虚假不实,何以故?心尚无有,云何出生诸法?犹如形影,分别虚空。如人取声,安置箧中。亦如吹网,欲令气满。故老宿云:‘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且教你兄弟行履。’” “然灯佛道了也。”然灯佛是过去佛,为释迦牟尼授记。他从根本上道破关键,照亮了修行的道路。《金刚经》反复吟诵:“如来昔在然灯佛所,于法有所得不?不也,世尊。如来在然灯佛所,于法实无所得。”又:“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于然灯佛所,有法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不。不也,世尊,如我解佛所说义,佛于然灯佛所,无有法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佛言,如是如是。须菩提,实无有法,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须菩提,若有法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者,然灯佛则不与我受记,汝于来世当得作佛,号释迦牟尼,以实无有法,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是故然灯佛与我授记,作是言,汝于来世当得作佛,号释迦牟尼。何以故,如来者,即诸法如义。若有人言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须菩提,实无有法,佛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且教你兄弟行履。”老宿所云,亦即南泉所云,与马祖“即心即佛”之说不同。马祖的评语“经入藏,禅归海,唯有普愿独超物外”(《五灯会元》卷三马祖道一章次),并非虚言。行履者,履此也。
据说十地菩萨住《首楞严》三昧,得诸佛秘密法藏,自然得一切禅定解脱神通妙用。至一切世界,普现色身,或示现成等正觉,转大法轮,入涅槃,使无量入毛孔。演一句经无量劫,其义不尽,教化无量亿千众生得无生法忍。尚唤作所知愚、极微细所知愚,与道全乖。大难,大难!珍重!”
此可当南泉于五十岁以后,闭关三十年之所得。《首楞严》三昧,指诸佛及十地菩萨所得之禅定,意译健相三昧、健行定、勇健定,为极高妙的证悟之境。“尚唤作所知愚、极微细所知愚,与道全乖。”最后未消除的所知障。
上堂曰:“王老师自小养一头水牯牛。拟向溪东牧,不免食他国王水草。拟向溪西牧,亦不免食他国王水草。不如随分纳些些,总不见得。” 禅宗之牧牛喻,此为源头之一,可作为活的戒律。“拟向溪东牧,不免食他国王水草。拟向溪西牧,亦不免食他国王水草。”这样做也不对,那样做也不对。“不如随分纳些些”,顺其自然之象。“总不见得”,丧我之象,以无所得故。
南泉俗姓王,故又称“王老师”。“老师”取其修行年久日深之意,和今义稍有差异。《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
师问僧曰:“夜来好风?”曰:“夜来好风!”师曰:“吹折门前一枝松?”曰:“吹折门前一枝松。”次问一僧曰:“夜来好风?”曰:“是甚么风?”师曰:“吹折门前一枝松。”曰:“是甚么松?”师曰:“一得一失。”
一得一失,前者得而后者失,当然也可能相反。
师有书与茱萸曰:“理随事变,宽廓非外。事得理融,寂寥非内。”僧达书了,便问萸:“如何是宽廓非外?”萸曰:“问一答百也无妨。”曰:“如何是寂寥非内?”萸曰:“睹对声色,不是好手。”僧又问长沙,沙瞪目视之。僧又进后语,沙乃闭目示之。僧又问赵州,州作吃饭势。僧又进后语,州以手作拭口势。后僧举似师。师曰:“此三人,不谬为吾弟子。”
“理随事变,宽廓非外。事得理融,寂寥非内。”理事不二境界。“问一答百也无妨。”能所双亡,一可化百,甚至于千、万。“睹对声色,不是好手。”消除外内对立,乃成就之象。瞪目、闭目,吃饭、拭口,皆明其阴阳变化。茱萸指鄂州茱萸,长沙指长沙景岑,赵州指赵州从谂,三人皆南泉弟子,事迹见《五灯会元》卷四。
南泉山下有一庵主,人谓曰:“近日南泉和尚出世,何不去礼见?”主曰:“非但南泉出世,直饶千佛出世,我亦不去。”师闻,乃令赵州去勘。州去便设拜,主不顾。州从西过东,又从东过西,主亦不顾。州曰:“草贼大败。”遂拽下帘子,便归举似师。师曰:“我从来疑著这汉。”次日,师与沙弥携茶一瓶、盏三只,到庵掷向地上。乃曰:“昨日底!昨日底!”主曰:“昨日底是甚么?”师于沙弥背上拍一下曰:“赚我来,赚我来!”拂袖便回。 “近日南泉和尚出世,何不去礼见?”有高僧出来住持寺院,主持说法,理应前去参访。“非但南泉出世,直饶千佛出世,我亦不去。”学禅之人,必须有此绝对的自信。师闻,乃令赵州去勘。看看是否来了他方大德,或许有可以印证之处。赵州两勘而未见动静,看出他原来是死水,故曰:“草贼大败。”鉴定完毕,遂拽下帘子作为赃据。“我从来疑著这汉。”我当初关注过他,现在可以不必了。“昨日底!昨日底!”再次上门试探,给予最后机会。若破时间相者,反应必不同。“昨日底是甚么?”这个人完全听不懂。师于沙弥背上拍一下曰:“赚我来,赚我来!”此人无可救药,完全不值得我走一趟,故不再同他搭话,只跟同伴交换声息。赚,骗。
上堂:“道个如如,早是变了也。今时师僧,须向异类中行。”归宗曰:“虽行畜生行,不得畜生报。”师曰:“孟八郎汉,又恁么去也!”
“道个如如,早是变了也。”“道个如如”,悟解虽然极高,终究有立体之嫌。从理论的最高点出来,回真向俗以启其变化,方显如如之象。“今时师僧,须向异类中行。”由理而事,乃大乘菩萨之践履。“虽行畜生行,不得畜生报。”半路拦截,点出“向异类中行”之一。归宗指归宗智常,马祖弟子,事迹见《五灯会元》卷三。“孟八郎汉,又恁么去也!”师兄弟之间的呼应,有赞许之意。“孟八郎汉”,指不依道理作事之人。孟指孟浪,八郎是排行,归宗俗姓陈。
上堂:“文殊、普贤昨夜三更相打,每人与二十棒,趁出院去也!”赵州曰:“和尚棒教谁吃?”师曰:“且道王老师过在甚处?”州礼拜而出。
文殊大智,普贤大行。“昨夜三更相打”,在根本上发生矛盾。“每人与二十棒,趁出院去也!”不必执著,理事双遣,知行不二。“和尚棒教谁吃?”你在说谁呢,无的放矢,不也是错了吗?“且道王老师过在甚处?”哪里有我相、人相,你倒是找出来给我看看?师徒勘验,彼此印证无误,故赵州礼拜而出。
师因至庄所,庄主预备迎奉。师曰:“老僧居常出入,不与人知,何得排办如此?”庄主曰:“昨夜土地报道,和尚今日来。”师曰:“王老师修行无力,被鬼神觑见。”侍者便问:“和尚既是善知识,为甚么被鬼神觑见?”师曰:“土地前更下一分饭。”(玄觉云:“甚么处是土地前更下一分饭?”云居锡云:“是赏伊罚伊,只如土地前见,是南泉不是南泉。”)
“老僧居常出入,不与人知,何得排办如此?”出行被当作大人物接待,引起当事者的高度警觉。“王老师修行无力,被鬼神觑见。”自己反身检讨,气息暴露在外,修行或尚有渗漏之处。“土地前更下一分饭。”过去这里注意不够,以后要补一份工夫。
“是赏伊罚伊”,赏或罚都说得通,南泉找到了问题所在,对土地也有所助益。“只如土地前见,是南泉不是南泉。”不可于土地前见南泉。此为大修行人的自我改正,土地虽然有其功德,却达不到南泉的程度。俄罗斯谚语说得好:“鹰有时比鸡飞得低,鸡永远飞不到鹰那么高。”
师有时曰:“江西马祖说‘即心即佛’,王老师不恁么道,‘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恁么道还有过么?”赵州礼拜而出。时有一僧随问赵州曰:“上座礼拜便出,意作么生?”州曰:“汝却问取和尚。”僧乃问:“适来谂上座意作么生?”师曰:“他却领得老僧意旨。”
“即心即佛”表诠,“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遮诠。赵州礼拜而出,心领神会,盖相反相成,一事之两面也。
黄檗与师为首座。一日,捧钵向师位上坐。师入堂见,乃问曰:“长老甚么年中行道?”檗曰:“威音王已前。”师曰:“犹是王老师儿孙在。下去!”檗便过第二位坐,师便休。
黄檗希运(?—855?)是百丈怀海弟子,比南泉下一辈,有《黄檗传心法要》传世,门下出来临济宗。黄檗与师为首座,可见师叔侄之间的交流。捧钵向师位上坐,盖已知“威音王已前”,故有此底气。“长老甚么年中行道?”你的修行在哪个时空数量级?或者可以说,你能穿越到哪个境界?“威音王已前”,我已超越时间,到达最早的那一点。威音王是世界形成之初的古佛。“犹是王老师儿孙在。下去!”“威音王已前”,以前是一,然而说了已成二,故曰“下去”!你说下去就下去,黄檗便过第二位坐。承认二并接受二,则又返回一,故师便休,承认他对了。
师一日问黄檗:“黄金为世界,白银为壁落,此是甚么人居处?”檗曰:“是圣人居处。”师曰:“更有一人居何国土?”檗乃叉手立。师曰:“道不得,何不问王老师?”檗却问:“更有一人居何国土?”师曰:“可惜许!”
“是圣人居处。”此犹弥勒净土,乃佛家之富贵。“更有一人居何国土?”禅门之人更高,在教外不可确定之处。檗乃叉手立。入廛垂手,此即最高之处。“道不得,何不问王老师?”再试以欺着。“更有一人居何国土?”黄檗果然中计。“可惜许!”你还差那么一点点,已经对而自己不知道对,依然等于不对。
师问黄檗:“定慧等学,明见佛性,此理如何?”檗曰:“十二时中不依倚一物。”师曰:“莫是长老见处么?”檗曰:“不敢。”师曰:“浆水钱且置,草鞋钱教阿谁还?”
“十二时中不依倚一物。”不偏不倚,犹下文“一丝不挂”。“莫是长老见处么?”禅门最重视见处,所谓“只贵子眼正,不说子行履”(《五灯会元》卷九沩山灵佑章次)。“不敢。”是谦虚,也是承认。“浆水钱且置,草鞋钱教阿谁还?”教下算你通过了,宗门还关在外面呢。南泉教黄檗三次,处处指示向上之机。
师见僧斫木次,师乃击木三下,僧放下斧子,归僧堂。师归法堂,良久却入僧堂,见僧在衣钵下坐。师曰:“赚杀人!”问:“师归丈室,将何指南?”师曰:“昨夜三更失却牛,天明起来失却火。”
师乃击木三下,提醒。僧放下斧子,归僧堂。此僧似乎已接受信息,作出了正确的反应。见僧在衣钵下坐。深入一看,原来完全领会错了。“赚杀人!”此人太容易得手,一试就受骗了。“昨夜三更失却牛,天明起来失却火。”半夜打着火把,寻找失去之物,乃牵牛找牛之象。天明用不着火把,能所皆亡,已出洞穴之外,故不用再寻牛。
参见《五灯会元》卷四江州龙云台章次,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昨夜栏中失却牛。”
师因东西两堂争猫儿,师遇之,白众曰:“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众无对,师便斩之。赵州自外归,师举前语示之。州乃脱履安头上而出。师曰:“子若在,即救得猫儿也。”
东西两堂争猫儿,贪嗔痴三毒发作,忘记了自己学佛人身份。若深入而言,亦可以看成人类纷争的缩影,从古到今,永无止息。“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施出霹雳手段,给予脱困的机会。众无对,皆未能化阴为阳,故不得不斩之。赵州乃脱履安头上而出。盖以特殊角度走出困局。或谓履安头上,表示众生皆为颠倒之见。
师在方丈,与杉山向火次。师曰:“不用指东指西,直下本分事道来。”山插火箸叉手。师曰:“虽然如是,犹较王老师一线道。” 山插火箸叉手。此即本分事,以姿势显示。“虽然如是,犹较王老师一线道。”盖未能踏毗卢顶上行也。杉山指杉山智坚,马祖弟子,事迹见《五灯会元》卷三。
有僧问讯,叉手而立。师曰:“太俗生!”其僧便合掌。师曰:“太僧生!”僧无对。 或执于俗,或执于僧,皆未能贯通变化。
一僧洗钵次,师乃夺却钵。其僧空手而立。师曰:“钵在我手里,汝口喃喃作么?”僧无对。 空手而立,正好是大解脱。此僧余业未消,盖心中尚有钵在,故无对。
师因入菜园,见一僧,师乃将瓦子打之。其僧回顾,师乃翘足。僧无语。师便归方丈,僧随后入,问讯曰:“和尚适来掷瓦子打某甲,岂不是警觉某甲?”师曰:“翘足又作么生?”僧无对。(后有僧问石霜云:“南泉翘足,意作么生?”霜举手云:“还恁么无。”)
掷瓦子打某僧,固然是警觉他。翘足,乃身心一致,斜斜地上出。石霜举手以破执著,和翘足意义相等。
上堂:“王老师卖身去也,还有人买么?”一僧出曰:“某甲买。”师曰:“不作贵,不作贱,汝作么生买?”僧无对。(卧龙代云:“属某甲去也。”禾山代云:“是何道理?”赵州代云:“明年与和尚缝一领布衫。”) “王老师卖身去也,还有人买么?”以自身的估值出题,掂掂答话者的分量。“不作贵,不作贱,汝作么生买?”此非贵非贱,无可衡量,原来乃无价珍宝(priceless)。赵州代云:“明年与和尚缝一领布衫。”反于身心,亲切体认,以此作为对价,此即后来公案的张本。
参见《五灯会元》卷四,赵州从谂章次:问:“万法归一,一归何所?”师曰:“老僧在青州作得领布衫,重七斤。”
师与归宗、麻谷同去参礼南阳国师。师于路上画一圆相曰:“道得即去。”宗便于圆相中坐。谷作女人拜。师曰:“恁么则不去也。”宗曰:“是甚么心行?”师乃相唤便回,更不去礼国师。(玄觉云:“只如南泉恁么道,是肯语是不肯语。”云居锡云:“比来去礼拜国师,南泉为甚么却相唤回?且道古人意作么生。”) 马祖门下三大高手,比拼证悟之境。归宗指归宗义柔,事迹见前;麻谷指麻谷宝彻,事迹见《五灯会元》卷三。南阳忠国师为六祖亲传弟子,是万众仰望的前辈大师。师于路上画一圆相曰:“道得即去。”临时出题测试,过了此关,才有资格晋见。归宗便于圆相中坐,得其圆心。麻谷作女人拜,化其阴阳。“恁么则不去也。”南泉此言内含双关:一方面否定归宗、麻谷“道得”,另一方面本身就是自己的“道得”。此用否定的方式肯定,故不必再给答案。同时也因为三人实际都已经“道得”,所以此关就是最后一关。通过以后,参礼与否已无关紧要,盖已面见国师。“是甚么心行?”最后的考校,追问是真的不去,还是说说而已。师乃相唤便回,用行动表示答案。
师在山上作务,僧问:“南泉路向甚么处去?”师拈起镰子曰:“我这茅镰子,三十钱买得。”曰:“不问茅镰子。南泉路向甚么处去?”师曰:“我使得正快!” 南泉指示当下,此人却以为答非所问,再三提示仍不明白。“我这茅镰子,三十钱买得。”此道出来源。“我使得正快!”此化体起用。你问南泉路,却不懂直指,即使到了目的地,也得不到想要的东西。禅宗修行不脱离日常生活,茅镰子为劳动工具,亦为锋利之象。
有一座主辞师,师问:“甚么处去?”对曰:“山下去。”师曰:“第一不得谤王老师。”对曰:“争敢谤和尚!”师乃喷嚏曰:“多少!”主便出去。(云居膺云:“非师本意。”先曹山云:“赖也。”石霜云:“不为人斟酌。”长庆云:“请领话。”云居锡云:“座主当时出去,是会不会。”) “山下去。”座主自信已有所得,可以下山入世。此为心浮气躁之象,比照前文“不下南泉三十余载”。“第一不得谤王老师。”你学了一些皮毛,就以为足够了吗?即使有所得,也当洗清之。“争敢谤和尚!”我已确信不会错。师乃喷嚏曰:“多少!”喷嚏者,可当大泻药,不值半文钱也,然而亦最珍贵。此为临别开示,盖取消理论而示以证悟,关涉生理性。《祖堂集》卷十六作将瓶喷水。
参见《金刚经》:“须菩提,汝勿谓如来作是念,我当有所说法。莫作是念,何以故。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不能解我所说故。须菩提,说法者,无法可说,是名说法。”
云居膺即云居道膺,事迹见《五灯会元》卷十三。“非师本意。”打喷嚏凑巧发生,恰成不说之说。先曹山应该是曹山本寂,事迹见《五灯会元》卷十三。为什么称为“先”,因为后来他有弟子住持曹山,也冠以“曹山”的名号。“赖也。”激赏他回应巧妙。“不为人斟酌。”赞许他简单直截。“请领话。”他的话深意何在,需要仔细想一想。“座主当时出去,是会不会。”可以两解,一是听不懂,灰溜溜地走了。一是听懂了,不需要再解释,就走了。
师一日掩方丈门,将灰围却门外。曰:“若有人道得,即开。”或有祗对,多未惬师意。赵州曰:“苍天!”师便开门。
南泉以封闭之象,引逗别人来破除。赵州曰“苍天”者,其气上冲,意不在此而在彼。此举甚惬师意,故开门。
师玩月次,僧问:“几时得似这个去?”师曰:“王老师二十年前,亦恁么来。”曰:“即今作么生?”师便归方丈。
“几时得似这个去?”心月相照,澄澈光明,指月而忘其指。寒山有偈云:“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参见《五灯会元》卷十七保福本权章次)“王老师二十年前,亦恁么来。”向学生讲述当年经历,提供修行的参照。“即今作么生?”你可能搞错了吧,我问的不是这些,而是当下的你。师便归方丈,应许他参悟有得。
陆亘大夫问:“弟子从六合来,彼中还更有身否?”师曰:“分明记取,举似作家。”曰:“和尚不可思议,到处世界成就。”师曰:“适来总是大夫分上事。”
“弟子从六合来,彼中还更有身否?”此涉及“我从何处来”?以多维空间而言,似有身外身之象。六合为地名,当时属淮南道扬州,今属江苏省南京市。此处用作双关,指宇宙或天下。“分明记取,举似作家。”南泉当下破除,你去抓住它吧,再来求教高手。“和尚不可思议,到处世界成就。”陆亘执著的原点散去,在一瞥中看见重叠的身影。“适来总是大夫分上事。”即使证悟到此层,依然还是你的理解,和我无关。南泉并不认可,指示还须再下工夫。
陆异日谓师曰:“弟子亦薄会佛法。”师便问:“大夫十二时中作么生?”曰:“寸丝不挂。”师曰:“犹是阶下汉。”师又曰:“不见道,有道君王不纳有智之臣。”
“弟子亦薄会佛法。”参悟有得,向师处求印证。“大夫十二时中作么生?”那好,我就考考你吧。所谓十二时中,就是日常生活。“寸丝不挂。”确实有所证悟。“犹是阶下汉。”你还没有升堂入室呢,尚未知转身之象。“有道君王不纳有智之臣。”那还是知解影像,没有上达大道。参见《五灯会元》卷十四智通景深章次:“思而知,虑而解,皆鬼家活计。”
上堂次,陆大夫曰:“请和尚为众说法。”师曰:“教老僧作么生说?”曰:“和尚岂无方便?”师曰:“道他欠少甚么?”曰:“为甚么有六道四生?”师曰:“老僧不教他。”
“请和尚为众说法。”此当“请转法轮”,为普贤十大行愿之六。“教老僧作么生说?”开口道不得,盖眼前即是,且密在汝边。“和尚岂无方便?”寻找破题的入口。“道他欠少甚么?”反身自足,并无其他方便。“为甚么有六道四生?”抛砖引玉,尝试提出问题。“老僧不教他。”多些口水话,正是六道四生之业因。此截断根本,盖不教教之也。
陆大夫与师见人双陆,指骰子曰:“恁么、不恁么、正恁么,信彩去时如何?”师拈起骰子曰:“臭骨头十八。”
“恁么、不恁么、正恁么”,正、反、合。“信彩去时如何?”博弈之随机变化。法国诗人马拉美有云:“骰子一掷永远取消不了偶然。”“臭骨头十八。”变来变去,总是为数所限,不得解脱。
又问:“弟子家中有一片石,或时坐,或时卧,如今拟镌作佛,还得否?”师曰:“得。”陆曰:“莫不得否?”师曰:“不得。”(云岩云:“坐即佛,不坐即非佛。”洞山云:“不坐即佛,坐即非佛。”)
得与不得,坐与不坐,总不在此。云岩指云岩昙诚,药山惟俨弟子,事迹见《五灯会元》卷五。洞山指洞山良价,云岩弟子,事迹见《五灯会元》卷十三。
赵州问:“道非物外,物外非道。如何是物外道?”师便打。州捉住棒曰:“已后莫错打人去。”师曰:“龙蛇易辨,衲子难谩。”
“道非物外,物外非道。如何是物外道?”这是不能成立的伪问题,思辨此无益身心,故师便打。“已后莫错打人去。”我出问题是考考你,不是真的有问题。“龙蛇易辨,衲子难谩。”你和我当然是明白的。
师唤院主,主应诺。师曰:“佛九十日在忉利天为母说法,时优填王思佛,请目连运神通三转,摄匠人往彼彫佛像,秖雕得三十一相,为甚么梵音相雕不得?”主问:“如何是梵音相?”师曰:“赚杀人!” 师唤院主,主应诺。这就是梵音相。院主为南泉所下说辞所惑,当面错过,故师曰:“赚杀人!”
佛在在忉利天为母说法,见《增一阿含经》卷二十八,《大唐西域记》卷五。又据佛经所言,此为佛教雕像的开始。
师问维那:“今日普请作甚么?”对曰:“拽磨。”师曰:“磨从你拽,不得动著磨中心树子。”那无语。(保福代云:“比来拽磨,如今却不成。”法眼代云:“恁么即不拽也。”) 旋转的中心,是不旋转的,《庄子·齐物论》所谓“枢始得其环中”。维那是寺院的纲领职事,有些类似于总务长。普请,指集体劳动。
一日,有大德问师曰:“即心是佛又不得,非心非佛又不得。师意如何?”师曰:“大德且信即心是佛便了,更说甚么得与不得。秖如大德吃饭了,从东廊上西廊下,不可总问人得与不得也。”
虽说食不饱,从一门深入。
师住庵时,有一僧到庵。师向伊道:“我上山去作务。待斋时作饭自吃了,送一分上来。”少时,其僧自作饭吃了,却一时打破家事就床卧。师待不见来,便归庵,见僧卧。师亦就伊边卧。僧便起去。师住后曰:“我往前住庵时,有个灵利道者,直至如今不见。” 灵利道者,知生物反馈之力。
师拈起毬子问僧:“那个何似这个?”对曰:“不似。”师曰:“甚么处见那个,便道不似。”曰:“若问某甲见处,和尚放下手中物。”师曰:“许你具一只眼。”
僧知互动之理,许他具一只眼。
陆大夫向师道:“肇法师也甚奇怪,解道‘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师指庭前牡丹花曰:“大夫!时人见此一株花如梦相似。”陆罔测。
陆大夫知“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尚未知其化。所引之语,出于僧肇《涅槃无名论》;推究其来源,出于《庄子·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大夫!时人见此一株花如梦相似。”此为南泉之极深证悟,盖洞见及花之量子态,隐显自如。禅门拈花微笑之花,或即此花。
参见王阳明《传习录》下: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干?”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又问:“天王居何地位?”师曰:“若是天王,即非地位。”曰:“弟子闻说天王是居初地。”师曰:“应以天王身得度者,即现天王身而为说法。”
“天王居何地位?”提问讨论佛学。“若是天王,即非地位。当机转化为禅学。“弟子闻说天王是居初地。”盖未知禅门之不落阶次。“应以天王身得度者,即现天王身而为说法。”此用《普门品》经文,点出阶次亦为假名,不可执著。
陆亘从下观上,他的象是死的。南泉从上观下,他的象是活的。
陆辞归宣城治所。师问:“大夫去彼,将何治民?”曰:“以智慧治民。”师曰:“恁么则彼处生灵尽遭涂炭去也。”
“大夫去彼,将何治民?”禅家也关心外王。“以智慧治民。”此实为大我慢大我执,故南泉警之云:“恁么则彼处生灵尽遭涂炭去也。”又,治民之理为何?以古典学术而言,《老子》四十九章所谓“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也。
师入宣州,陆大夫出迎接。指城门曰:“人人尽唤作雍门,未审和尚唤作甚么门?”师曰:“老僧若道,恐辱大夫风化。”曰:“忽然贼来时作么生?”师曰:“王老师罪过。”
“人人尽唤作雍门,未审和尚唤作甚么门?”在历史上,春秋齐国西门、汉长安西门,都称作雍门。“老僧若道,恐辱大夫风化。”若以城喻人,可能涉及生理器官。参见《庄子·知北游》:“道在屎溺。”“忽然贼来时作么生?”此言稍显轻薄。地方官的职责,当在治理中化其因,使其不可能发生。“王老师罪过。”你这么说是你的罪过,然而由于我德薄不足以感化你,那么就是我的罪过。以修行而言,当在气息中化其因。所谓贼者,亦子民也。
陆又问:“大悲菩萨用许多手眼作甚么?”师曰:“秖如国家,又用大夫作甚么?” 千手千眼各司其职,犹百官各司其职。
师洗衣次,僧问:“和尚犹有这个在。”师拈起衣曰:“争奈这个何!”(玄觉云:“且道是一个,是两个?”) 僧谓南泉尚执于物,南泉谓有物即不得不执,而且执即不执。二即一,一即二。
师问僧良钦:“空劫中还有佛否?”对曰:“有。”师曰:“是阿谁?”对曰:“良钦。”师曰:“居何国土?”钦无语。
僧良钦徒托大言,深入追究又回答不出。此未能踏实修行,孟子所谓“非集义之所生,为义袭而取之也”(《公孙丑上》)。
问:“祖祖相传,合传何事?”师曰:“一二三四五。” 即使初祖传至六祖,或一花开出五叶,终究是普通事情,平淡至极。
问:“如何是古人底?”师曰:“待有即道。”曰:“和尚为甚么妄语?”师曰:“我不妄语,卢行者却妄语。”
“待有即道。”等你证悟了再告诉你。“有”即“知有底人”,参见《五灯会元》卷四赵州从谂章次。“和尚为甚么妄语?”没有听懂,为什么问古人,却答以今人。“我不妄语,卢行者却妄语。”卢行者即六祖慧能,慧能俗姓卢。你执著六祖的话,他说的就是妄语。明白六祖所说的是妄语(拆得穿他的障眼把戏),才知道我的话不妄。
问:“十二时中以何为境?”师曰:“何不问王老师?”曰:“问了也。”师曰:“还曾与汝为境么?”
有境界即不是,皆当破除之。
问:“青莲不随风火散时是甚么?”师曰:“无风火不随是甚么?”僧无对。
佛教以青莲为清净之象,“不随风火散”,经得起环境考验,出淤泥而不染。“无风火不随”,能够做到不染,是因为一旦得其象,环境已不可能影响。以维数变化而言,下一维的中心,即上一维之顶点,故以青莲贯通之。
师问:“不思善,不思恶,思总不生时,还我本来面目来。”曰:“无容止可露。”(洞山云:“还曾将示人么。”)
“不思善,不思恶,思总不生时,还我本来面目来。”此来自《坛经》,重复六祖题目。“无容止可露。”自问自答,本来面目,为无体之象。“还曾将示人么。”已经露出来了。
师问座主:“你与我讲经得么?”曰:“某甲与和尚讲经,和尚须与某甲说禅始得。”师曰:“不可将金弹子博银弹子去。”曰:“某甲不会。”师曰:“汝道空中一片云,为复钉钉住?为复藤缆著?”
“不可将金弹子博银弹子去。”教下不及宗门,讲经不及说禅。“汝道空中一片云,为复钉钉住?为复藤缆著?”讲经能脱离说禅吗?你看看天上的云,就这样飘来飘去,乃不确定之象。
问:“空中有一珠,如何取得?”师曰:“斫竹布梯空中取。”曰:“空中如何布梯?”师曰:“汝拟作么生取?”僧辞。
你对提出的问题,自己思考过吗?
问曰:“学人到诸方,有人问‘和尚近日作么生’,未审如何只对?”师曰:“但向道近日解相扑。”曰:“作么生?”师曰:“一拍双泯。” 相扑者,在争执中解脱。参见赫拉克里特残篇8:“极致的和谐来自方向相悖之物,万物皆从争斗出。”(参见残篇80)
问:“父母未生时,鼻孔在甚么处?”师曰:“父母已生了,鼻孔在甚么处?”
知后天即知先天。
师将顺世,第一座问:“和尚百年后向甚么处去?”师曰:“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去。”座曰:“某甲随和尚去还得也无?”师曰:“汝若随我,即须衔取一茎草来。” “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去。”大乘菩萨入世之行。“汝若随我,即须衔取一茎草来。”你的修行程度还不够,尚未知变化之理。
师乃示疾,告门人曰:“星翳灯幻亦久矣,勿谓吾有去来也。”言讫而逝。
南泉逝世时,八十七岁。梦幻空花,何劳把捉?清诵《金刚经》经文:“若有人言:如来若来若去,若坐若卧,是人不解我所说义。何以故?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
原载《上海文化》2012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