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朵兄”视频号 会员列表
主题 : 多丽丝·莱辛:老妇与猫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2-06-10  

多丽丝·莱辛:老妇与猫

王家湘


  她叫赫蒂,是与二十世纪同时诞生的。七十岁那年,她因营养不良冻饿而死。
  她曾独自生活了很久。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一个严冬,她丈夫得肺炎病逝,从此她就一直独居。她丈夫死时不过中年,现在她的四个子女都已是中年人了,就连他们的孩子也长大成人。这几个子女中,只有一个女儿给她寄圣诞卡,此外,她在他们眼里并不存在。因为他们都是些体面的人,有家有业,有好工作,有汽车。而赫蒂不是个体面人,他们总算是提起她的时候,就说她有几分古怪。
  当她的丈夫弗雷德·彭尼法瑟还活着、孩子们还小的时候,他们全家很不舒服地挤在伦敦当局盖的一座便宜公寓里,那地方就像港湾一样,人群潮水般地涌进涌出:他们住的地方与尤斯顿、圣潘克拉斯和金斯克劳斯几个大火车站相距不到半英里,这是那个地区第一批公寓楼,冰冷、灰暗、丑陋地耸立在一大片花园和小屋中间。这些小屋不久就会被拆除,好在那儿盖更多的灰色高楼。
  彭尼法瑟是好房客,按时交房租,不欠债。他是个建筑工人,很“稳重”,而且为此感到自豪。那时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出赫蒂将来会表现不正常,她只不过常常溜到火车站机车进出的月台去待上个把钟头。她说她喜欢那里的气氛,爱看人们来来往往,“往返于伦敦和那些陌生的地方之间”。她指的是苏格兰、爱尔兰和英国北部。
  对于她来说,到那些喧闹,充满烟尘和乱哄哄人群的地方去,就是一服麻醉剂,和别人爱喝酒、爱赌博一样。她丈夫逗她,管她叫吉卜赛人。其实她还真有吉卜赛血统,因为她母亲是吉卜赛人,但她决意离开自己的民族,嫁给了一个定居在房子里的男人。弗雷德·彭尼法瑟喜欢妻子与自己所熟悉的那类女人不同,而且正是由于这一点才和她结婚的。但是她的儿女们却生怕她的吉卜赛血统会以比老往火车站跑还要糟糕的方式表现出来。她是个身材高大,长满黑亮头发的女人,皮肤一晒就黑,黑色的眼睛烈性十足。
  她爱穿色彩鲜艳的衣服,脾气火暴,来得快也去得快。她在年轻时很引人注目,高傲而漂亮。由于这一切,她便不可避免地被附近几条街上的人称为“那个吉卜赛女人”。她要是听见了,就会大声回答说,这损害不了她的一根毫毛。
  在她丈夫去世,儿女们陆续结婚离家以后,市政当局便让她搬到同一公寓里的一个小套间去住。她在当地一家店铺里找到了一份卖食品的差事,但不久就感到厌烦了。对于一个独自生活的中年妇女来说,当她已经度过了一生中忙碌而负有责任的时期之后,似乎还有一些传统的消遣方式。喝酒、赌博,再找个丈夫,搞一两件令人惆怅的风流韵事,如此而且。有个阶段,赫蒂像有癖好似的把这些都试了个遍,可又都厌倦了。她一面继续当售货员挣一份微薄的工资,一面开始买卖旧衣服。
  她并没有自己的店铺,而是到各家各户去收买或乞讨;旧衣服,再卖给衣摊和旧货店。她非常喜欢干这行当,简直入了迷。她放弃了体面的职业,把对火车和旅行者的热爱也抛到脑后。她房间里总是堆满了鲜艳的旧衣裳,一件样子惹她喜欢而舍不得卖掉的连衣裙啦,一条条串珠形的花边啦,旧皮毛啦,刺绣品和饰带啦等等。
  公寓里也住着串街的商贩,但赫蒂做买卖的方式使她失去了朋友。二三十年的老邻居都说她神经有点不正常了,再也不愿意理睬她。但是她毫不在意,她太开心了,她特别喜欢推着她那辆旧儿童车,里而塞满了她买来的或是要卖的东西,走街串巷。
  她喜欢那漫无边际的闲扯,喜欢讨价还价,以及从住户们手里骗出东西来。邻居们所反感的正是这最后一点,她自己当然也很清楚。事情虽小,但影响恶劣。这是乞讨,体面人不会去乞讨。她已不再是个体面人了。
  窄小的公寓房间十分冷清,因此她很少待在那里,尽可能到热闹的街上去。不过她终究还得回家,因此,当有一天她看见一只没家的小猫在一个肮脏的角落里发抖时,就把它抱回家中。她住在六楼。当小猫慢慢长大成为一只强壮的公猫时,便在楼梯、电梯和几十套住房之间自由活动,仿佛大楼就是座城市。当局对爱畜并不积极取缔,只是说禁止饲养,实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从有了这猫,赫蒂和邻居的来往也多了,因为这畜生总和住在院里对面那幢楼的人交朋友,或者有时一连几夜不回家,弄得赫蒂只好到处敲门去找它。有时候它被踢得一瘸一拐的,或是和别的猫打了架流着血回到家里。赫蒂便和踢猫的人或它敌手的主人大吵大闹。她还和爱猫的人交流养猫经,并且得经常不断地给她可怜的蒂贝包扎伤口,护理它。没有多久,这只猫就成了长满跳蚤,伤痕累累的战将,一只耳朵给撕豁了口,身上的毛也乱蓬蓬的。它是只杂色猫,黄色的眼睛很小,比起那些毛色柔和、体态优美的良种猫来,蒂贝可以说是等而下之了。但是它很有自立精神,当它吃腻了罐头猫食或赫蒂喂它的面包和袋装肉汁的时候,便自己去捉鸽子吃。赫蒂感到寂寞的时候就把它抓起来抱在胸口,而它就满足地呜呜叫着,偎依着她。不过她感到寂寞的时候越来越少了。赫蒂一旦明白了她的子女们不希望和她来往,因为她这个卖破旧衣裳的老太婆使他们感到难堪,她便接受了这个现实。只有在像圣诞节这样的时候,才会在她心中涌起含着强烈幽默的辛酸。她对着猫唱歌,或者边唱边诉说:“你这个讨人嫌的老畜生,你这只老脏猫,谁也不要你,是吧,蒂贝,谁也不要你。你只不过是只没主的野猫,一只偷嘴的老猫,嗨,蒂贝,蒂贝,蒂贝。”
  楼里面到处都是猫,甚至还有两只狗。它们在灰色的水泥走廊里追过来打过去,有时还有狗屎猫屎,总得有人来收拾。不过,有时因为邻里间打架结仇,也会一连好几天留在那儿没人管。大家怨声载道,市政当局终于派了个官员来,说要坚决执行有关饲养动物的规定,赫蒂也和别人一样得把猫杀掉。这件事正处在她不走运的时候,她得了流行感冒,没法子去挣钱,连出门去领养老金都困难,结果欠了债。
  她还拖欠了许多房租,她租了一台电视机可又不付租金,引得出租电视机的代理人几次上门。邻居们纷纷扬扬地说赫蒂“成了野人”,因为她那只猫叼着捉来的一只鸽子上楼梯穿过过道往家跑,鸽子一路掉毛滴血;而一个女人去找赫蒂抱怨这事,却看见她正在褪鸽毛要炖鸽子。她从来都是把蒂贝捉来的鸽子炖熟后和蒂贝分享的。
  “你真脏,”她把炖鸽子放在猫食盘里凉着,对蒂贝说,“你这老脏货,吃那只老脏鸽子。你是什么,一只野猫吗?体面的猫是不吃脏鸟儿的,只有那帮老吉卜赛人才吃野鸟。”
  有天晚上,她求一位有汽车的邻居帮忙,把自己、电视机、猫、大包小包的衣服和儿童车放进了汽车里。汽车穿过伦敦把她送到一条街上的一间房子里,这是等着拆建的贫民窟。那位邻居开车又跑了一趟,把她的床和床垫捆在车顶上,还装上了她的五屉柜、一只旧箱子和几只平底锅给运了过来。就这样,她离开了住了三十年,几乎占去她生命一半时间的那条街。
  她又一次在一间屋子里安下了家。她不敢走近“他们”去恢复她领养老金的权利和她的身份,因为她欠着房租,还因为那台不属于她的电视机。她又开始做起买卖来,那个小房间很快就像她以前住的那间一样,摊满了五颜六色的不同质地的衣物、花边和装饰衣服的金属小圆片。她在仅有的一只煤气灶上做饭,在洗涤槽里刷洗。要用热水只有用平底锅煮。在这所已被当局宣布不宜居住的房子里,住着几个老太婆和一个有五个孩子的家庭。
  她住在一楼后面的一个房间里,窗外是一个荒弃了的花园。
  女主人如此称心居住的这所房子周围有片一英里范围的猎场,她的猫在这里也挺逍遥快乐。一条运河在不远处流过,在肮脏的城市废水河中有许多小岛,猫可以跳到一只只停泊的船上,最后到达小岛上,那儿有老鼠和小鸟。街边人行道上满是肥肥的伦敦鸽子。蒂贝是个好猎手,不久就在当地的猫群中称起雄来,而且地位稳固,不必经常为此大打出手。它是头健壮的公猫,当了许多窝小猫的父亲。
  赫蒂和猫在这个地方过了五年幸福的日子。她的买卖不错。
  因为附近住着有钱人,他们扔掉穷人需要廉价购买的衣服。她不寂寞,因为她和顶层那个和她一样同子女没有来往的寡妇成了常爱拌嘴却又彼此感到满足的朋友。
  赫蒂对那五个小孩很凶,抱怨他们大吵,把房子弄得又脏又乱,还对他们的母亲说“为他们费尽心血真是太傻了,因为他们并不领情”。说完却又塞给他们点钱和糖果。即使没有养老金,她也过得不错。她把电视机卖了,约楼上的朋友一起到海边去享受了几次一日游,还买了台小收音机。她从来不读书不看杂志。实情是她既不识字也不会写字,或者说只是勉强认得几个字,看书写字在她决不是件乐事。
  她的猫是个无本万利的东西,它自己找食吃,还不断叼来鸽子给她煮着吃,只要求给它牛奶喝作为报答。
  “贪嘴的蒂贝,你这贪嘴的家伙,别以为我不知道,啊,我知道,那些老鸽子早晚会让你吃出病来的,我总在告诉你,不是吗?”
  终于,当局开始对这条街上的房子进行翻修了,不再是清一色的一长条丢脸的贫民窟,中产阶级的人开始在这里购买房子了。这一方面意味着可以买到或者说可以讨到更多的暖和的好衣服,因为她仍然无法抗拒只要动动她那悲悲切切的如簧巧舌和仍然好看发亮的眼睛就可以白白得到东西对她的诱惑力。另一方面,和她的邻居一样,赫蒂知道用不了多久,这座里面住着穷人的房子就会被买下来进行翻修了。
  赫蒂在满七十岁的那个礼拜收到了标志着这个小小群体的末日的通知。他们有四个星期的时间去另找住处。
  在一般情况下,像伦敦住房这样紧张——当然世界上到处都这样——这些人就要四散分开、各寻出路去了。但是由于市里的选举在即,这条街的命运吸引了人们的注意。这条街上穷人无家可归的状况成了人们注意的中心,成了整个地区,甚至是整个城市的象征。街的一半是改建过的精美雅致的住宅,里面都是大把花钱的人,而另一半则是快要完蛋的房子,住着像赫蒂这样的人。
  由于市议员和教会人员的演说,地方当局感到无法再无视这些重建计划的牺牲者们了。一个由失业救济官员、福利人员和房屋安排人员组成的小组访问了赫蒂居住的楼房里的住户。赫蒂,这个瘦削健壮的老妇人,穿上她在那个星期搜罗到的旧衣服中发现的一套大红毛料服,头戴一个黑色毛织茶壶保暖套,脚上穿了一双爱德华七世时流行的黑色带扣绊的靴子,靴子太大了,因此她走起路来拖着脚。她请他们到自己房间里去。尽管这些人对赤贫现象早已习以为常了,却谁也不愿意到房间里去,便站在房门口向她提出了以下建议:应该帮助她领到养老金——她为什么早不申请?——她和那所房子里的其余四个老太太应该搬到北郊市政当局办的一所养老院里去。这些老太太全都习惯了热闹喧嚣的伦敦,而且喜欢这种生活,她们虽然除了同意别无选择,但心情却很难过,闷闷不乐。赫蒂也答应了。前两个冬天已经搞得她浑身骨头酸痛难忍,而且常常咳嗽,总不见好利索。或许她比其他几个老太婆更属于城市型的人,因为她曾推着那辆装满了旧衣织物的破童车走遍了那么多的街街巷巷,对于伦敦的特点和爱好是那样熟悉,所以她对搬到一个“绿色田野环绕”的新家去最没兴趣。其实,要她们搬去的那所养老院附近根本没有田野,但是因为某种原因,这些老人们全都选择了这古老的歌词般的句子,仿佛它属于她们这种境遇的人,属于她们这些离死亡不远的老太婆。“再次生活在绿色的田野旁,太好了。”
  她们一面喝茶一面这样互相谈论道。
  分配住房的官员来作最后的安排。赫蒂•彭尼法瑟要和其他人一起在两周之内搬家。由于拥挤不堪的房间里那唯一的一把椅子沾满了油污,而且那位年轻官员还怀疑椅子上有跳蚤或更糟的东西,于是他只坐在椅子边上,而且尽可能少吸气,因为屋内臭气熏天。这座房子里有间厕所,但已经坏了三天了,而厕所就在薄薄的一层墙的另一边。整幢楼都臭烘烘的。
  这个年轻人十分了解住房紧张所造成的痛苦的程度,知道有多少被子女遗弃的老人得不到由当局照料余年的机会,因此他不能不感到这个骨头架子样的老太婆该庆幸能在他的养老院里得到一席之地,即使——他清楚实际情况,也感到惋惜——在那里面,老人被当作不听话的呆傻儿童对待,直到有幸死去。
  但是,正当他对赫蒂说他们会派一辆搬运车来,把她和另外四个老太大的东西搬走,并告诉她只需带上衣服,“也许还有几张相片”时,他看见一个他原以为是一堆五颜六色的破布的东西站了起来,把它的毛蓬蓬的姜黄色的黑爪子放在了老太婆的裙子上。赫蒂今天穿的裙子是用别针别住围在腰上的一块印着大红和粉红色玫瑰花的提花窗帘,她喜欢这块窗帘布的花样。
  “你不能把猫带去。”他机械地说道。他常常得说这句话,他知道这话会引起多大的痛苦,所以一般都说得尽量婉转,不过这次他丝毫没有思想准备。
  这时的蒂贝看上去像在雨水和泥泞中缠结成一团的旧毛线,由于在一场恶斗中撕裂了一条肌肉,它的一只眼睛永远半闭着。一只耳朵发育不全,腹部一侧有一片地方一根毛也没有,上面有块厚厚的伤疤。有一个对猫深恶痛绝的人用对付其他猫的办法对付蒂贝,用气枪给了它一枪,伤口两年才长好。而且蒂贝浑身发臭。
  不过,蒂贝并不比它的女主人更臭。这老太婆直挺挺地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闪着怀疑和敌视的光,盯着从市政局来的这个干净整洁的年轻人。
  “这猫多大了?”
  “十岁了,不,只有八岁,它是只五岁左右的小猫。”赫蒂不顾一切地说道。
  “看来,结果了它,别让它受罪,倒是为它做件好事。”年轻人说。
  这位官员临走时,赫蒂什么都同意了。几个老太太中只有她有猫,别人有的有小鹦鹉,有的什么也没养。养老院里是允许养小鹦鹉的。
  她想好了主意,并悄悄告诉了另外几个老太婆。当搬运车来拉她们、她们的衣服、相片和鹦鹉时,她没有在场,别的老太婆们替她撒了个谎。“啊,我们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亲爱的,”老太婆们一次又一次地对漠不关心的司机说,“她昨天晚上还在这儿来着,不过她倒是说起过要到曼彻斯特找女儿的。”就这样,她们离开那儿,到养老院等死去了。
  赫蒂知道,当把房子搬空翻修的时候,往往可能空上几个月,甚至几年。她打算在这所房子里住下去,等工人来了再说。
  这是个温暖的秋天。这辈子她第一次像她的吉卜赛祖先一样生活,不像有身份的人那样在一所房子里的一间屋子里上床睡觉。她和蒂贝一起蜷缩着,坐在离原来住的那所房子两个门远的一所空房子的门廊里过了几夜。她准确地知道警察什么时候来,以及应该在长满荒草的花园的树丛中的什么地方藏身。
  正如她估计的那样,楼里毫无动静,她便搬了回去。她砸碎了后窗上的一块玻璃,这样蒂贝就可以自由出入,不用她去开大门,也不用老开着一扇窗子引人起疑,她搬进了顶层靠后的一间房间里,每天早早出去,白天推着装着旧衣裳的童车在街上过。夜晚她在地板上点一枝昏暗的蜡烛。厕所仍没修好,她就在二层楼上放一只桶,每晚偷偷地拿出去倒在白天满是游船和钓鱼人的运河里。
  在这段时间里,蒂贝给她叼来过好几只鸽子。
  “啊,你真是只聪明的小咪咪,蒂贝,蒂贝!啊,你真聪明,真聪明。你知道眼下的情况,是吧,你知道怎么躲过他们的耳目。”
  天气变得很冷,圣诞节来了又去了。赫蒂的咳嗽病又犯了,大多数时间她都埋在大堆毯子和旧衣服下面打纯。夜晚她注视着烛光在地板和天花板上抛下的影子——窗框不严,往里灌风。有两次流浪汉在大楼底层过夜,她听见他们被警察赶走。
  她不得不走下楼去查看一下警察有没有把猫进出的破窗子堵上,他们并没堵。
  有只画眉鸟飞了进来,飞不出去,撞死在屋子里,她把毛褪了,在烤盘上用地板的碎块点起火来把鸟烤熟了。不用说,煤气早就切断了。她一向胃口不大,因此当她在大堆旧衣服下小憩期间只吃了点干面包和奶酪时,她并不惊慌害怕。她很冷,但也没有去多想它。外面到处是褐色肮脏的半融积雪。她回到自己的窝里,心想不久寒潮就会过去,她就又可以去做她的买卖了。有的时候蒂贝钻到她的衣服堆里来,她便紧抱着它温暖的身体,“啊,你这只聪明的猫,你这聪明的老东西,很会照顾自己,是吧?是的,我的小乖乖,是的,我的小宝贝。”
  然而,一月里正当她又能起来走动、地上的积雪暂时化尽、但冬天只不过刚刚开始的时候,她看见施工人员的卡车停在了楼外,两个人往下卸他们的工具。他们没有进到楼里,他们在第二天才动工。到了第二天,赫蒂和她的猫、她那堆满衣服的童车以及她的两条毯子早已无影无踪了。她还带走了一盒火柴、一枝蜡烛、一个旧平底锅、一把叉子、一只勺、一个开罐头刀和一只捕鼠夹。她非常讨厌老鼠。
  大约两英里以外,在居住着许多阔佬、名人、知识界人士的汉普斯特德区的住宅和花园之间,耸立着三幢大空房子。几年前,有一次她乘坐公共汽车时,看到了这几所房子。她很难得坐公共汽车,因为她的荒唐的衣着以及她身上同时表现出的既是个蛮横好斗的老东西也是个顽皮的稚童这两个方面惹人议论,招来好奇的目光。
  这个污脏不堪流浪街头的老太婆越上了年纪,身上强烈的、非要人依她不可的幼稚劲儿就越厉害。这种大杂烩实在是太够呛了,在她身边实在令人不快。
  她担心“他们”可能已经把那三座房子翻修好了。但是没有,它们依然耸立在那里,太破旧大危险了,连流浪汉都不去住,更不用说伦敦那支浩浩荡荡的无家可归的穷人大军了。整幢楼没剩下一块玻璃,底层的地板大部分没有了,只留下零星的几块地板和伸出的木板条悬架在积满水的地下室上面。天花板碎成片片,房顶也摇摇欲坠了。这几所房子就像轰炸后残留的建筑物。
  但是在一个寒冷阴暗的黄昏,她把童车拉上了摇摇欲坠的楼梯,小心地在三楼的一间房间里四处走动。地板很不结实,有个大洞,一直通到房子的最底层。从洞口向下看就像往井里看一样。她举着一枝蜡烛察看墙壁的情况,这部分基本上是完整的,她还发现一个从窗子刮进来的风雨打不到的角落。她就在这个角落里安下了家。在张着黑洞洞大口的窗子外面长着一株美国梧桐,挡住了二十码以外大路上的视线。在童车上堆着的大堆衣物下窝了一路的蒂贝跳下车来蹿出房间消失在荒草堆里,捕捉野物充当晚饭去了。它吃饱了以后高高兴兴地回来了,看来还挺愿意被赫蒂用硬邦邦的瘦骨磷峋的老胳膊抱在怀里。她现在已经养成习惯,专心守着等它捕食以后回到家里来。因为这咪咪叫的一堆毛茸茸的、温暖的皮毛包着的骨头似乎确实能暂时减轻风寒在她骨头里种下的永不止息的酸痛。
  第二天,她卖掉那双爱德华七世时流行的靴子,得了几先令——现在又时兴这种靴于了——然后买了一大块长面包和一些碎咸肉。在离她自己安了家的那个角落相当远的另一个角落里,她掀掉了几块地板,生了一堆火来烤面包和碎成肉。蒂贝捉来了一只鸽子,她把这也烤了,不过烤得不怎么好。她怕火蔓延开,把整个地方烧掉,她也怕炊烟暴露自己,引来警察。她只好不断地压火,结果鸽子还带着血丝,一点也引不起食欲,最后让蒂贝吃了大半,她感到心里很乱,提不起精神来,不过她认为这是因为在春天到来之前她还面临着一段漫长的冬天的缘故。其实她是病了。
  她试着出去做了两次买卖,想挣点钱养活自己。后来才承认自己病了。她知道自己的病还不危险,因为她曾经几乎一病不起过,那种冷漠、无精打采,什么都无所谓的感觉,她是辨别得出的。但是她浑身没有一根骨头不酸痛,头也痛,咳嗽得比什么时候都厉害。不过,即使在那个雨夹雪的一月天气里,她仍然不认为自己受了多少冻。她一生从来没有在一间烧得暖暖和和的房间里居住过,从来不曾有过一个真正温暖的家,即使当她住在当局盖的公寓中时,也不曾有过。那些公寓里有电暖炉,但她家为了省钱,除了在极冷的寒潮期间从来也不用。他们往身上一层又一层地加衣服,或者早早就上床睡觉。但是她也确实知道,现在要不让自己死掉,她就不能像平时那样不注意御寒。她知道她必须吃东西。在那间四面透风的房间里,有一个比较干燥的角落,离那个张着大口任雪和冷雨往里飘落的窗子也稍稍远些,她又在那给自己安了个窝——她最后的一个窝。她在瓦砾堆里找到了一块塑料布,把它铺在最底下,这样潮气就上不来了。然后她在塑料布上铺好她那两块毯子,又在毯子上堆上那大堆旧衣服。她真希望自己再有一块塑料布盖在最上面,但是她没有,只好用报纸代替。她吃力地把自己安顿在这大堆东西中间,手边还放了一块长面包。
  她打盹、等待,一点点地啃着面包,望着雪片轻轻地飘到房间里来,蒂贝坐在从衣堆里伸出来的那张发青的老脸旁边,还伸出一只爪子去碰碰她的脸。它咪鸣咪鸣地叫着,十分不安,然后冒着清晨的严寒跑了出去,叼回一只鸽子。猫把这只仍在微微挣扎扑腾的鸽子放到老太婆旁边,但她很怕爬出她的衣服堆,她好不容易才把它悟得有了点热气并保持下来。真的,她不可能爬出来,再花那么长时间去从地板上掀起更多的木板片,生上火,把鸽毛摘净再把鸽子烤熟。
  她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抚摩着猫。
  “蒂贝,老伙计,那么,你是为我弄来的鸽子,是吗?是这样的,对吗?过来,钻到被窝里来……”可是它不愿意钻到她的被窝里去。它又咪呜咪呜地叫着,把鸽子往她身边推。鸽子这时已经软塌塌地死了。
  “那么你吃了吧,你吃吧,我不饿,谢谢你,蒂贝。”
  但是它对死鸽子一点也不感兴趣。它在把这只鸽子叼来给赫蒂之前已经吃过一只了。它吃得很好。尽管它浑身的毛缠结在一起,伤痕累累,一只黄眼睛只能半睁着,它终究还是一头结实健壮的猫。
  第二天清早四点钟光景,楼下传来了脚步声和人声。赫蒂一下子蹿出了衣服堆,跑到离窗子很近的房间另一头,蹲伏在被雪覆盖着的一堆塌下来的墙皮和横木梁的后面。她可以从楼板上的洞一直看到二楼,而二楼的木板已经全部坍掉了,因此她可以看到底层。她看见一个穿着厚大衣,戴着围巾和皮手套的男人拿着一个很亮的手电筒,照在横在地板上的一一捆衣服上。她看出这捆衣服实际上是一个睡着的男人或女人。她很愤慨——她的家遭到了侵犯。她感到害怕,因为她事先并不知道这个废墟里还住着另一位房客。他,或者是她,有没有听见她和猫说话?猫到哪儿去了?它要是不当心就会被捉住,那它就完蛋了!拿手电的人离开了,又和另一个人一起回来。在赫蒂下面浓重的黑暗中有一小圈强光,那是手电的光。手电光中,这两个人弯下身去把那捆东西抬了起来,那是一个像赫蒂一样的男人或妇女的尸体。
  他们抬着尸体踏在陷阶似的危险的地板上,这些有的已经掉下去、有的已经朽烂的木板,就像架在积满了水的地下室主的跳板。一个人把电筒拿在抬着死人脚的手里,手电光忽上忽了地摇晃着照在树木和荒草上:尸体被抬着穿过灌木丛放到一辆汽车上。
  在伦敦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在半夜两点到清晨五点之间,当那些不应被清如穷人的尸体之类不快之事所打搅的真正的公民们尚在熟睡之际,巡视他们所知道的所有的空房子和要倒坍的房子,把死人抬走,并警告那些地方的活人根本不应该待在那儿,请他们住到官方的收容所或救济院去。
  赫蒂吓坏了,不敢钻回到暖和的衣堆中去。她坐在那儿,用毯子裹着身子,从房架子的缝中向外望去,当她的眼睛像她那只猫的眼睛一样,渐渐习惯了黑暗之后,她分深出模糊的人影、界线、洞坑、泥潭和一堆堆的破瓦。
  她听见了细碎拖沓的奔跑声,知道那是老鼠。她本想放上鼠夹,但一想到她的朋友蒂贝的爪子也许会被夹住,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坐在那儿,一直到九点钟以后灰冷的晨光照进了屋子。这时她明白自己确实病得很重,已有生命危难了,因为在破衣堆下面蜷缩做一团时留在老骨头里的热气已经一丝不剩了。她剧烈地颤抖着,都要把自己抖散架了。在颤抖间歇时,她筋疲力尽,身体软绵绵地耷拉着。透过头顶的天花板——但这已不是天花板了,只是蛛网般纵横的木片和板条——她看得见曾经是阁楼的一个黑黑的洞穴,透过洞穴上方的屋顶,能看见铅灰色的天空充满了雨意。猫从躲藏的地方回来了,蜷缩在她的膝头,使她的肚子暖和了起来。她考虑着自己的处境。这些便是她最后的清醒的思想:她对自己说,除非她同意让“他们”
  发现她,把她送到医院里去,否则她不可能活到春天了。从医院出来以后,她会被送到养老院去。
  但是她的可怜的猫咪蒂贝会怎样呢?她用大拇指肚揉着老猫那皮毛遂遏的头,咕哝道:“蒂贝,蒂贝,他们抓不到你的,不,你不会出事的,对,我会照顾你的。”
  中午时分,太阳从漫天阴湿的灰色云层中渗下几道黄光,赫蒂瞒盼着走下朽烂的楼梯到商店去。即使在伦敦这些见怪不怪的街道上,人们也回头盯着瞧一个高个子的憔悴女人,她苍白的脸上两颊通红,青色的嘴唇紧闭着,黑色的眼睛烦躁不安。
  她身上穿着一件紧扣着扣子的男式大衣,戴一双棕色的破毛手套和一顶皮兜帽,她推着一辆装满乱七八糟缠成一堆的旧衣服、零碎的刺绣品、破运动衫和鞋子的童车,还老是把童车一直推到排着队的、正在闲聊的或向橱窗里张望的人的身边,嘴里咕咕哝哝地说:“把你们的旧衣服给我吧!亲爱的,把你们漂亮的旧衣服给我吧,给赫蒂点东西吧,可怜的赫蒂饿着肚子呢。”一个女人给了她一把零钱,赫蒂便买了个西红柿莴苣卷饼。她不敢进小餐馆,因为即使在糊里糊涂的状态中她也明白,自己会讨人嫌,说不定会让人家轰出来。不过她在街头一个摊子上讨了一杯茶,当这滚烫的甜水流进她体内时,她感到自己也许能活过这个冬天。她买了一盒牛奶,推着童车穿过雪未融尽的泥泞的街道,又回到那堆废墟里去了。
  蒂贝没有在家。她直接从楼板上的洞里往下撒尿,嘴里还嘟味着“那破茶,真讨厌”,然后用毯子把自己裹好,等待着夜的降临。
  后来蒂贝回来了,它的一只前腿上有血。她先就听见了扭打声,知道它和一只或几只老鼠厮打,挨了咬。她把牛奶倒在斜放着的平底锅里,蒂贝把它喝了个光。
  她把猫抱在自己冰凉的怀里过了一夜。他们没有睡觉,只是断断续续打着盹。
  一般情况下蒂贝该是出外捕食去的,夜晚是它捕食的时机,但是它已经陪着老妇人度过三个夜晚了。
  次日凌晨他们又听到楼下碎砖瓦堆问有清除死人的人在走动,看见手电的光柱在湿泛推的墙面和倒塌的柱条间移过,有一刻时间,手电光几乎直射在赫蒂身上,但是没有人走上楼来:谁能相信有人会如此走投无路,爬上危楼,把自己交给那些碎木条样的地板,而且还是在这样的隆冬时节?
  这时赫蒂已不再去想自己是个病人、生病的程度和生命的危险——不去想她活下去的渺茫希望。她已经在脑子里勾掉了冬天的存在及其致人死命的气候,仿佛春天即将到来。她知道,如果她被迫离开先前那所房子的时候是春天,她和猫咪就可以在这儿相当安全和舒服地住上好几个月。因为在她看来,她的生命,或者说她的死亡会取决于建筑工人在一月份而不是在四月份开始翻修房屋这样一件随意决定的事情,这委实是大不可思议,甚至太愚蠢了。她无法相信这一点,她心里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头一天她脑子还挺清楚,但是今天她的思想是模糊不清的,她高声地说话,大声笑着。她甚至还匆匆忙忙地爬起来过一次,在破衣服堆里翻找一张四年前她那个好女儿寄给她的旧圣诞卡!她声音严厉而刺耳地向四个子女生气地抱怨说,她现在老了,需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我是你们的好妈妈,”她当着看不见的证人——老邻居、社会福利人员和一个医生的面对他们大声喊道,“我从来没让你们缺过任何东西,从来没有!你们小时候我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给你们!你们可以随便问任何一个人,问呀!问他们呀!”
  她烦躁不安,而巨声音这么大,吵得蒂贝离开了她,跳到童车上,蹲伏着望着她。它一瘸一瘸的,一只前腿上满是污黄的血斑。
  老鼠咬的伤够深的。天亮以后,它离开了似乎在睡觉的赫蒂,下楼到花园里去,在那儿,它看见一只鸽子在人行道边上觅食。猫扑向鸽子,把它拖到树丛中,吃了个精光,没有给女主人叼去。它吃完鸽子后仍然藏在那儿,望着过往的行人。它用闪光的黄眼睛专注地盯着行人,仿佛在进行思考或谋划。它直到很晚才走进那堆废墟,上了摇摇欲坠的潮湿的楼梯——就好像它知道根本不值得再去了。
  它看见赫蒂靠坐在一个角落里,毯子松松地裹在身上,显然是睡着了。她的头垂在胸前,密密的白发从大红色的毛线帽子下露了出来,遮住了那张由于充血而带上了具有欺骗性红晕的脸——这是冻昏过去以后的充血。她还没有断气,但是当晚就死了。
  老鼠沿着墙和楼板爬了过来,猫逃下楼去,仍然是一瘸一瘸的,跑进了灌木丛。
  两个星期以后人们才发现了赫蒂。天气变暖了,负责寻找死人的人被尸臭引上了危楼。尸体还剩下一些,不过不多了。
  至于那只猫,它在浓密的灌木丛中逗留了两三天,注视着过往行人和远处大路上轰隆隆的过往车辆。有一次,有两个人停在人行道上谈话,这只猫看见两双腿,便走出灌木丛用身子在一条腿上蹭着,一只手伸了下来,稍稍抚摩和拍了拍它。然后他们就走了。
  猫明白它不会再找到一个家了,便离开了那个地方,不断用鼻子闻着、试探着从一个花园到另一个花园,穿过空房子,最后来到一个旧教堂的墓地里。这儿已经有两只没主的猫了,它加入了它们的行列。从此这儿就成了没主的猫撒野的世界。
  这些猫捉鸟,捉生活在草丛里的田鼠,在水洼里喝水。冬天结束之前,在两段漫长的严寒时期,地冻了,地上积着雪,没有了水洼,这些猫可渴坏了,而且由于在洁白的雪地上猫非常容易被看见,鸟也不好捉了。
  不过总的看来它们过得还挺不错。这群猫里有一只母猫,很快就招来了大群野猫,这些猫野得就好像它们根本不是住在被街道和房屋包围的市中心似的。其实,在伦敦市区里,一平方英里的范围内就有六七个野猫群,这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罢了。
  后来来了一位官员,把这些猫捉走了。有些猫逃脱了,一直藏到安全了才回来,但是蒂贝被捉住了。不仅因为它老了,不灵活了——老鼠咬伤了它以后,它一直都瘸着腿——而且因为它对人很友好,见了那个人根本没逃,那人只要把它抱起来就行了。
  “你是个老兵了,对吧?”那人说道,“一个十足的厉害角色,一个十足的老流浪汉。”
  很可能蒂贝甚至会以为它又找到了一个人做它的朋友,又找到了一个家。
  但是事情并非如此。在那一个星期中被捉住的野猫有好几百只。要是蒂贝不这么老,说不定真能给它找个家。因为它很友好,想讨好人;可它实在太老了,而已浑身上下发臭,遍体鳞伤。因此他们给它打了一针,正如我们说的那样,“让它去安睡了”。
描述
快速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