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提戈涅 译
梦里,马克不断地在椭圆形的调色板中搅拌着一团稀糊糊的灰色颜料,他没法搞定它。通过梦这种荒诞却又超然的表现形式,这团灰色既代表着他的婚姻状况,又指涉到他在本地公理教会中的大政方针:这一教派拒绝了并入福音教派与改革宗派的全国潮流。他很高兴能醒过来,尽管他妻子的身体——处于沉睡中——无声地抗议他醒来。他们昨晚做爱了,但她依然没能达到高潮。
随着灰色想象物渐渐消散,对精确色泽的渴求袭上心头,扑朔虚幻,某种来自童年的颜色浸入了双眼。卧室的空气被染成蓝色,天花板看上去蜡般柔软苍白。光泽闪动的墙纸预示着外面下雪了。他还记得:昨天下午晚些时候小雪霏微,雪花纷纷扬扬,围着街灯一圈圈的光晕闪烁。他们比平时提早了一个小时睡觉。
一辆车驶过,轮胎防滑链厚重。渐远处,一只被卡住的轮胎咯吱作响。床头的闹钟表面光滑,微光隐约,如同被愉快的气氛涂了一层清油,时间指向六点五十五。窗玻璃上装饰着一些凹面的小沙丘——是马克通常用棉花仿制的。就职业来说,他是五十英里外那座城市里一个部门商店的橱窗装饰员、陈列布置员。他从床上起身,看到外面暴风雪已经停了。榆木枝上最后些许干燥的雪片,被枝头稍后落下的雪所摇落,摇摇荡荡飘落而下,点点冰晶又融入了已将小镇改颜换貌的白色力量中——小镇被装饰一新:屋顶“戴上了假发”,护墙板蓄着胡子,缀满“圣诞卡片”的常青树,一个“停”的标牌好像结了霜的棒棒糖。
公理教会教堂被涂成白色的塔尖映衬在滞重的灰色天幕里,显得格外醒目。那灰色天幕渐渐向新罕布什尔北移而去。他们窗子底下那条路上铲雪车已经忙起来。或许因为他们整夜“搏斗”使得他的梦如此让人不悦。沥青路面上的刮痕已隐约可见,其他的路面上的雪层也因清早的通勤而布满车辙,被踩踏得很平滑。所以马路上的状况还不赖,如果他能把车开出车道,他就去上班。
现在正值七点,城里的火警号角间歇很长地响了五遍,宣布学校今天放假,声音覆盖了几英里范围。马克的妻子在闹钟声里睁开眼睛,身体放松。他们结婚没多久,还没有孩子。“真好玩,”她说,“货真价实的暴风雪。我要做华夫饼干。”
“不要太有野心。”他说道,这话言者无心,听者却不高兴了。
“我就要做,”她坚持道,“不管怎样,冰箱里的培根已经放了好几个星期了,我们得赶紧吃掉。”
为此她简直要举办一个节日。他想,她想掩埋昨夜鱼水余味。他洗了个澡,穿戴整齐出去“挽救”他的车。昨晚看了电视里的天气预报后,他谨慎地把车重新停放,使它更靠近道路,车头朝外。他们新近买的这栋老房子真是大的不必要,而且还没有车库。他们的车道从山顶道弯弯曲曲延伸到后院。铲雪机已经在他车子的保险杠与干净的大街中堆出一堆干燥结块的雪。雪堆有他的屁股那么高。但是他想,在车身下那一小块无雪的地段上,凭着后胎聚力猛冲,他能把车开出雪堆。毕竟,雪算不了什么。他盘算着这些空中飘舞的六边形晶体,在他的工作中,雪花是是如此寻常地被用作装饰主题。
但是,手把方向盘时,他发觉自己犹如置身坟墓。所有的车窗都被雪封死了。发动机倒是能毫不困难的启动,引擎还能奇迹般的点火,他不由感谢上帝。发动机能启动也是徒然,他在车旁蹒跚地走动,用那个汽车商送他的刷子与刮刀一体的工具清除着车窗上的雪。当他把挡风玻璃清扫干净时,上面的刮水器吓了他一跳,那玩意儿重新焕发生机,欢快地擦拭起来,原来他昨天一整夜没把刮水器给关掉。他返身回到车里把它们关掉。透过擦拭干净的挡风玻璃,邻居家屋顶的天空一片纯蓝,烟囱咳出一缕稀薄的灰烟,一群褐色小鸟叽叽喳喳栖息在烟囱被熏黑的角落里,那里是温暖的避风港。他的邻居从前门出来,穿一件格纹的围裙,开始清扫前廊。她看见挡风玻璃后的马克,挥手招呼,马克只得勉强回应。这位邻居人到中年,独居无偶,唇膏涂抹得很厚,看上去非常乐意和这对新搬来的年轻夫妇交往。
马克把车挂到一档,雪却从车的两旁吹进下面去,因而他所期望的冲力来得疲软无力。尽管前轮已经把雪堆给撞破了,但下盘仍在打滑,后轮七扭八扭,陷入山顶道旁一条的浅浅的排水沟里,动不了了。他想倒车,后部车身突然悬起来一些,接着又向一边无力地沉下去,轮子在空中打着转。他再次挂到一档,小心翼翼踩着油门,将其娴熟的驾驶技巧一点点施用于挽救那令人讨厌的侧滑。当他准备再次倒车时,车子却一动不动了,他就好像用涂满肥皂的手去扭动门把手那样徒劳。想到总是被要求做太多事,一股对于不公正的无明业火窜起来,压到了他。“他妈的,”他道。他试着打开车门,发现雪已经将其封锁。蛮横地把车门推挤开一条小缝,他得以从后面慢慢爬出,刚一脱身,他被肥大的橡胶套鞋里的雪刺得一激灵。
他的邻居穿过街道问候道:“早上好。”那声音使电话线上卧着的雪抖落下来。
“雪真可爱,对吧。”她迸出了第二句话。
“确实,”这是他的回答。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高,刺耳而短促。
她涂满唇膏的嘴唇轻启,但好像由于昨夜暴风雪余波阵阵,她那些“要是你年轻”之类的字句昏聩而延迟地传入他耳中。
马克步履沉沉通过后院,踩着自己原先的足迹走,以免糟蹋了洁白无瑕的雪地。灌木丛被雪压弯,如不堪载满花束的伴娘那般伸展腰肢,饲料槽下,山雀的两排足印横行。厨房的暖熏熏的气味扑面而来,慢煮培根肉与华夫饼干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很浓烈。他告诉妻子:“真该死,车子卡住了。换掉你的睡衣过来帮忙。”
穿着松垂的睡衣,她看上去牢骚满腹,面色灰黄。“就不能先吃早餐吗?反正你也会迟到的。为什么不先给店里打个电话呢?也许今天就不营业呢。”
“会营业的,就算不营业我也该去,复活节可不等人。”梦中他糊成一团的灰色,也许是来自纤维板的满树繁花,这些花样他正打算用来布置橱窗以展示新春风尚。
“学校都关门了,”她指出。
“好吧,我们吃吧,”他妥协了,但仍穿着派克大衣吃早餐,以此催促她。在他咽下一口橙汁时,橡胶套鞋里的雪滑向了他的脚踝。马克说:“如果我们买了那个你死活挑剔、看不上眼的农场房子,我们就会有一个车库了,这事儿也不会发生。把汽车晾在露天存放,是要折损好几年的。”
“冒烟了!关掉那小东西!左边,在左边!”她告诉他,“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费心去给你做华夫饼干,你妈给我们那个烙饼架根本没用!没一点用!没一点用!”
“呃,应该有用,毕竟不便宜。”
“完全黏住了!糟糕透了,我真讨厌这东西!”
“这是老妈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一个烙饼架,它本可以自动上油润滑,或者是之类的功能,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就没弄懂过,从没。我试着用它们,好心为你准备膳食。”
“别这样气馁。华夫饼干很棒,真的”。但他未经一尝就吞咽下肚,又开始为车的问题而焦虑,他想弥补过失。如果有把犁来挖地,车就能顺着犁出的印记走,他真够笨的。年轻的丈夫,年轻的车主,想象着路过的女人看到这一幕,嘲笑于他——不过就挤过一个小雪堆而已,却把车卡住了,他本来蛮有把握地能将车开出。“我不认为,”他说,“这事儿会把耽搁教堂今晚的活动。”
“我们别去了,”她说着,把最后一炉饼干一股脑倒入垃圾桶,一边用叉子剔着饼干烤架上的酥皮,“我们为什么非得去?”
“因为,”他严肃地宣布,“你也知道,这些改革教派都是位高权重之人,他们对于基督神圣性这类事特别在意。”
“好吧,可谁不是呢?我说,依我看,你要么相信它,要么不信。”
他的脸一阵抽搐,觉得自己该受责罚。如果他能给她带来性高潮,她也就不会这么不信教了。“这顿早餐真棒,”他说,“你怎么能把培根做得这么酥脆。”
“你得先把它纸袋子里放上一分钟,”她说,“你的车真的卡住了吗?或许你该叫汽修厂的人过来。”
“推它一把就行,”他许诺道,“来吧,穿暖和点。会很有趣的。对街的华斯特内姆老太太和鸟都倾巢而出,在打扫她的走廊呢,外面景色很棒。”
“我知道会这样,我一直喜欢暴风雪。”
“但不是现在喜欢,对吧?”他站在那儿问道,“该死的铲子哪儿去了?”
她走上楼去,发暗的浴衣拖曳着一条腰带,而他在地下室找到了雪铲。火炉吱吱作响,发出臭味,却使他愉快地想到屋顶上的雪将会减少燃料费。这栋老房子需要隔热,一物降一物嘛。穿过厨房时,他注意到她给他冲泡的一杯咖啡还晾在那儿,热气袅袅,就像探险家留给后来者的最后一点宝物一样。为了安慰她,他吞了两大口滚烫的咖啡,就冲入后院一片白茫茫中。
当马克的妻子加入他时,她头戴风帽,手穿露指手套,滑雪绑腿与翻毛靴子都穿上了,鼓鼓囊囊,充满了孩子气与愉悦。尽其所能,他已经铲走了大量车下与车周围的雪。街对面的女人已反身回屋,她屋顶上鸟雀散尽,一辆黄色卡车沿着山顶道一路着撒灰过去了。马克斜倚着铲子,朝后面车里那人挥手,仿佛他们是一场酣战之中的并肩战斗的盟友。
她问道,“你要我来驾驶车吗?”
“不要,你来推车。现在轻轻一推就行,我来开车,因为我知道怎么把车轻轻摇摆出来。”他让她站在车的右后方,那里刚巧有堆没过她膝盖的雪堆。他觉察到她无声地努力着,没有丝毫抱怨。“关键就是,”他告诉她,“让车保持着不要陷入坑中。”
“那就是转向,”她说。
“随你怎么说,”他说,“总之让它保持在不要那样。”
但确实是转向。当他前前后后在一档和到倒档之间快速移动换挡杆时,他能感到车子的摆动进一步使得右边的后胎更深地陷入小滑坑中,他估摸着她在推,但在后视镜中看不到,也感觉不到她。
他的胃开始作痛,怒气交织着枫糖汁。他钻出车子。妻子的脸色绯红,振奋而愉快。她的风帽落到后面去,头发松散。“你比你想的更棒,”她说,“铲子在哪?”她用铲子在卡住的轮胎附近拨弄,如他所见,毫无作用。
“就怪那个该死的排水沟,”他说,有气无力地盘算着把铲子夺回来,“在夏天时,你根本就注意不到它。”
她把铲子插入雪堆立着,告诉他:“亲爱的,现在你来推,你比我有劲儿。”
勉勉强强,他觉得受到了抬举。“好吧,我们试试。不要踩油门,你就努力把空转的轮胎给松动出来。”
“这是你在刚才做的。”
“因为你的推劲不大,把车向街心开,轻轻地前后摇摆它,一前一后,别慌神。”
听到这些指令,她唇边梨涡时隐时现,坐进了驾驶座。在升起的太阳里,小雪纷飞,显得疏疏落落,沙沙作响地穿过附近的树木间,对街的女人又出现在自家走廊上,没拿扫帚,毫不掩饰地观望着。隔这么远看,她的唇色就像鸟儿身上彩色斑点那样醒目。
马克蹲下身去,肩膀抵着后车厢,双手抓紧保险杠。他发现一条油漆刮痕闪闪发亮。这是怎么搞的?他还以为他们的车是全新的。橡胶套鞋中,雪缓缓着地、冰凉的啃噬着他。一阵油污的棕色烟尘从排气管喷出,气浪阵阵,撞击着他的腿。他意识到走廊里那个女人正在围观。他觉得所有邻居家窗子后面都有人围观。
驾驶座上的女人松动了离合器,轮胎旋转起来,沉重的汽车后部末端被迫滑向侧边,但他负隅顽抗着,而她加进了更多的油,看上去车子又向前移动了一英寸。按照马克的吩咐,她将车轻轻向后摇摆,在退到底时又加大油门由向前摇动,他发现他们向前摆动的程度变大了。好女孩。他喘息着,彼此停了下来。车自来来回回摇动着,他气喘如牛,费尽心力,腹股沟上两条薄薄的肌肉开始作痛。马克开始感觉到,在身体内部某处他们试图操纵的广大领域,他个体的力量获得令人惬意的回应,身体的深渊中,只见一个女人身姿摇曳。车子向后的摇动松懈了片刻,在这暂缓的一瞬,他从后视镜中看见她那颗椭圆的、满头散发的脑袋亭亭玉立在柔软的脖颈上。车轮又开始飞转,车子在陷入的地方彻底的沉了下去,车身重量在他体力的维持下却悬置了起来——车子一角释放出全力。“再来一次”,他叫起来,双腿发颤。车子顺着一个明显扩张开来的弧度向后沉落过去,在他的推动下,车子开始向前摇摆,他步步为营,一步、两步……三步!后胎狂野地制动,向他的下半身转溅出雪沫,在他能感觉到的隐形边缘蜿蜒滑动。雪堆已经被冲破了,如果他继续推倒是没什么必要了,只会增加他自己在情感作用下产生的酣畅的、不可抗拒的冲动。他们自由了。
她也感觉到了。猛抓方向盘冲将下去,在几码远处突然刹住。车子突突地喷出蓝色尾气,在山顶道淡灰色的马路上停住。这是一辆1960年的普利茅斯·索诺拉米克·突击队车,型号为v-8,装备有风扇。它的车主,鼻尖的侧影翘起,看上去如此娇小,很难驾驭这个庞然大物。
马克大叫道:“大棒了!”纵身越过已经被粉碎的雪堆,挥舞着铲子。对街的走廊上的女人叫了声什么,他没听清,权当做善意。他走向车子,一拉门,坐到妻子身边。车内空调开始加热,暖融融的。他重复着:“你真棒……”依旧气喘吁吁。
她宛然一笑说:“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