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in Clovts 译
从前有一个王国,那里的人不知镜子为何物。王后下令将所有镜子打碎砸烂,如果在谁家发现了一星半点的镜子碎片,她会毫不犹豫地动用最可怕的酷刑,把住在这屋里的所有人统统处死。
这种异常怪异的念头背后隐藏着一个秘密。王后是个丑八怪,她不愿意冒险照见自己的容貌,她知道自己长相骇人,但是,知道其他女子至少无法一睹自己的美貌,对她也算是一种安慰。
可以想象,国中的少女们肯定心有不甘。长得美又有何用呢,若不能鉴赏自己的芳容?
她们本可以把溪水或湖面当作镜子,可是王后已料到这点,在所有水面上铺就密密的石板。人们必须从很深很深的井底汲水,所以根本不可能望见水面,而且还必须用浅浅的盆子代替木桶,因为怕她们见到水中的倒影。
这多么令人沮丧呵,尤其是对于那些漂亮的爱卖弄风情的女子,她们在本国中的数量并比别的国家少。
王后毫无怜悯之心,见到她的臣民因失去镜子而承受的烦恼不亚于她见到镜子时感到的痛苦,她甚是满足。
然而,在城郊住着一名少女,名叫嘉欣妲,她的状况比其余人稍微好些,这是拜她的情人瓦伦廷所赐,因为如果有人觉得你美,而且时时不忘在你面前提及此,他就相当于一面很好的镜子。
“实话告诉我,”她会这样问,“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它们就像带着露水的勿忘草。”
“我的皮肤呢,会不会太黑?”
“你要知道,你的额头比刚降下的雪还要白,你的双颊就像两朵含羞的玫瑰。”
“我的双唇呢?”
“樱桃相形之下会显得苍白。”
“我的牙呢,你可愿告诉我?”
“稻米也没这么白。”
“可是我的耳朵呢,它们可会令我蒙羞?”
“是的,倘若你漂亮的卷发下那两个小小的粉红色贝壳会令你蒙羞的话。”
他们就这样说个没完。她为此而高兴,他就更欣喜了,因为他的话发自内心深处,她听到自己受到赞美很开心,他看着她也感到很快乐。因此每过一个时辰,他们的爱情就变得更深沉更温柔。当他向她求婚时,她当然是羞红了脸,但是一点也不生气。不幸的是,关于他们的幸福的消息传到邪恶的王后耳里,而她唯一的乐趣就是折磨别人。在一切人中,她对嘉欣妲的恶意尤深,只因她长得美。
就在结婚前不久,有天傍晚,嘉欣妲正在果园中散步。一个丑老太婆走过来,向她要点施舍,可是,突然间,她尖叫着往后跳了一大步,仿佛踩到蟾蜍似的,喊道:“天哪,我看到了什么?”
“怎么回事,婆婆?你看到了什么?告诉我。”
“我见过的最丑陋的生物。”
“那你看到的肯定不是我了,”嘉欣妲说,语气中透露着天真与自负。
“唉!可怜的孩子,正是你呐。我活在这世上这么久了,还没见过像你这么骇人的东西呢!”
“什么!我很丑吗?”
“比我说的还要丑一百倍。”
“可是我的眼睛——”
“它们黯淡如灰;不过如果它们不是斜得那么厉害,那还真不算什么!”
“我的肌肤——”
“你的额头和双颊看起来就像抹了一层煤灰。”
“我的唇——”
“苍白、干瘪,像一朵凋残的花。”
“我的牙——”
“如果牙齿长得又大有黄就是美,那我可没见过比你的更美的了。”
“不过,至少,我的耳朵——”
“那么大,那么红,那么畸形,藏在你粗糙纠结的头发下,看起来真恶心。我本人虽不漂亮,但是如果我双耳是这样,那我一定会羞死的。”老巫婆照着王后教给她的说完了这些话,给出了最后一击,便一瘸一瘸地走开,发出嘶哑刺耳的笑声,留下嘉欣妲在在泪水中心碎,扑倒在苹果树下的地面上。
* * * * *
任什么都不能使她忘了自己的悲愁。“我很丑——我很丑,”她反复念叨着。瓦伦廷一再用最庄重的誓言向她保证也枉然。“别管我了;你是同情我才对我撒谎。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你从未爱过我;你只是可怜我。那个乞讨的女人没理由骗我。如今真相大白——我很丑。我不知道你怎么可以看见我却不躲开。”
为了使她不受欺骗,他从远近各地请来一大批人,每个人都宣称,嘉欣妲是天生尤物;连女人们都这么说,尽管她们不如男人们那么热心。可是这个可怜的孩子还是固执己见,坚信自己是个讨人嫌的东西。当瓦伦廷催促她指定婚礼的日子时,她叫道:“让我做你的妻子!绝不!我爱你太深,我不忍让你负担着像我这样可憎的人。”你可以想见那可怜的家伙该有多绝望,而他的爱又出自一片赤诚。他跪倒在地;他祈祷;他恳求;她还是回答说,自己太丑了,不能嫁给他。
他该怎么办?为揭穿老太婆的谎言,向嘉欣妲陈明真相,只有一个办法:把一面镜子摆到她面前。但是王国里没有这样一件东西,王后激起的恐怖如此巨大,以致没有工匠胆敢制造一个。
“我要去宫廷走一趟,”这位绝望的情人说,“我们的女主人虽然严厉,嘉欣妲的眼泪和美貌定能打动她。她将撤销给我们造成麻烦的这条残酷的谕令,至少会让它中止几个时辰。”
他费了不少力气才说服少女,让他带她进宫朝见。她不想抛头露面,还说镜子又有何用,只会加深她的不幸罢了;可是他一哭,她就心软了,于是她同意了,为了使他高兴。
* * * * *
“怎么回事?”邪恶的王后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人?他们要做什么?”
“陛下,站在你面前的是世上最不幸的情人。”
“你来这里打扰我,可有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
“怜悯我吧。”
“你的爱情与我何干?”
“恳请您准我一面镜子——”
王后倏地站起来,气得发抖:“谁敢在我面前提起镜子?”她咬牙切齿地说。
“恳请陛下不要生气,且屈尊听我道来。站在你面前的这个少女,那么鲜艳美丽,却受一种奇怪的幻觉之害。她以为自己长得很丑。”
“没错,”王后不怀好意地咧嘴而笑,说道,“她说得对。我从未见过更可憎的东西了。”
嘉欣妲听到这些残酷的话,顿觉自己要含辱死去。再不容有丝毫怀疑,她一定是丑极了。她眼睛一闭,跌倒在御座前的梯级上,死一般昏厥过去。
瓦伦廷的反应却大相径庭。他大声嚷道,女王一定是疯了才撒这种谎。他来不及说更多。卫兵抓住他,在女王的示意下,刽子手走上前来。他总是站在御座旁边,因为她随时可能需要他执行任务。
“履行你的职责,”王后说道,指着辱骂她的人。就在行刑人挥起闪亮的斧头时,嘉欣妲刚好醒转归来,睁开眼睛。于是两声尖叫刺破空气。一声是欢乐的呼喊,嘉欣妲在熠熠发光的斧头上看到自己,如此美丽迷人——另一声是凄厉的嚎叫,心地邪恶的王后随着逃之夭夭,因为不忍在这乍现的镜子前目睹自己的容颜。
*孟得时(Catulle Mendès,1841-1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