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8日是波希米亚著名指挥家、作曲家马勒逝世100周年纪念。马勒的死因,准确的说法是因为心内膜炎。事实是,去世前一年,即1910年,他就一直被持续的心绞痛所折磨。但死亡是通过病毒感染到来的:1911年2月21日,他在纽约指挥了最后一场音乐会,随后,扁桃腺发炎,连续高烧,经诊断为急性链球菌感染。因病情严重,美国医生不敢耽误,建议他到当时的细菌研究重镇巴黎寻求治疗。于是,马勒就带着风烛病体,远渡滔滔重洋回乡。他在瑟堡上岸,于4月末抵巴黎,医生却对已经蔓延的病情无能为力。于是,他要回家,在记者们追踪的视线里,躺在一副担架上,于5月12日回到维也纳。从美国越洋回到维也纳,这整个过程,我一直觉得是为完成一个最后的仪式——“绵延的葬礼”。他的妻子阿尔玛说:“他在最后的旅程中,就像一位垂死的国王。”
熟悉马勒音乐的人都知道:他的音乐就开端于对葬礼行列中诗意的痴迷——从他28岁创作《第一交响曲》开始,他就在表现森林中各种飞禽走兽庄严护送的猎人送葬行列中,找到了这种他极为迷恋的,在庄严中情意绵绵的节奏。之后,这种柔韧肃穆着的节奏就几乎成为他的音乐连接喧嚣与宁静两端的某种通途。他的交响曲中,几重基本元素的组合其实是固定的:葬礼,庄严,优雅,长长的行列,通向美丽的天国。他的美丽的抒情柔板,在我看,都是对意象中天国的拥抱,在那里,所有花朵都沾满晶莹的露珠,在静谧中绽放。而长长的行列的那一端,则牵扯着生的撕裂的挣扎与呐喊,他一次次执拗地追问这挣扎无聊的意义,在葬礼行列中,又一遍遍依恋那些无法割舍的温馨与美好。这几重因素中,死亡之舞与玫瑰色天堂的色彩显然是支柱,生命就成了通向死亡的桥梁。也就是说,他的创作,从一开始就来自死亡之美的诱惑,在他34岁完成《第二交响曲》的时候,就已经认定了死即生这样的意境。由此,真挚地渴望神光指引,就成了他音乐中最感人也是最强大的精神内涵。这样看,他的创作是以贬损他的生命为代价的,它是加速燃尽生命的一个过程。
从1888到1906年,他用18年时间完成了8首交响曲。1907年,他被确诊患心脏病,传记作者们说,得心脏病的直接原因,是因为大女儿安娜死于猩红热对他心理的打击。他认为,是自己亲手杀死了女儿,因为,根据德国诗人吕克特的诗,他在女儿死前3年就谱成了哀婉的《亡儿之歌》。而在我看来,恰是因为他在音乐中越来越接近的极限,构成了对他生命的根本性动摇。1906年,他完成了他的“最高作品”——编号第八的“千人交响曲”,他自己宣布,这是一个“在神圣的爱中庄严的结束”,它已经“不是人的声音,而是太阳运行的声音了,你不妨想象大宇宙发出音响的情形”。这首千人合唱交响曲分成的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呼吁“请创造主的圣灵降临”,第二部分是《浮士德》的最后一幕,表达对浮士德的拯救。描述浮士德最后得以解脱飞升的歌词,用了“永远,永远”。听这首结构宏大的作品,听到最后,你一定会清晰意识到:他的身心已经迎向那个伟大的召唤,融为了一体。这时候,是该结束了。
回头看,一个人一生之历程,程序似乎都是清晰的。《第八交响曲》到达辉煌顶点后,《大地之歌》与《第九交响曲》就清晰地成为与这个尘世情意绵绵的告别。《大地之歌》虽以李白的《悲歌行》为开头,共六个乐章,但前五个乐章都为铺垫最后演唱时间长达半个多小时的“告别”——夕阳西下、寒月临空,夜雾从四周合拢而来,在这唯美的孤寂中,告别就显得特别感人。要去哪里呢?去走遍名山大川,寻找能让我孤独的心获得安息的地方。归宿在哪里呢?在那百花盛开、新绿层层叠叠、郁郁葱葱之地。这里,最后的歌词与《第八交响曲》一样用了“永远,永远”,它被一个又一个著名女高音唱得柔肠寸断,成为马勒交响作品中最感人的篇章。而《第九交响曲》的第一与第四乐章,也分别都用了25分钟以上的演奏篇章,来表现相同的告别主题。第一乐章表现对尘世最深刻的情感,最感人是在撕裂中的脉脉缱绻;最后的第四乐章则是逐渐脱身而去的一个过程——肉身在哀婉中变得越来越轻,就飘飞在尘世之上,变成了一抹云霞,一缕游丝,最后也飘散成无踪。世界各大乐团由此都争相表现这个越来越轻的结尾处理能力。
这两首作品后,他又完成了《第十交响曲》的一个柔板乐章,是完成告别后,在长长的那个隧道里重新品味生死?然后动身去美国,准备连续指挥65场音乐会,终于第48场,从美国回欧洲回维也纳,在“绵延的葬礼”中咀嚼他一生中醉心的那些音乐意境。这期间,他一直在读最后一本书——德国悲观主义哲学家爱德华·冯·哈特曼(EduardvonHartmam,1842~1906)的《生的问题》。爱德华·哈特曼是现象学创始人胡塞尔的学生。
他最后逝世于5月18日深夜23点后,凌晨到来前的风雨交加中。如果从他最后一场音乐会后的扁桃腺发炎日算起,到最后离世,正好是88天。按他妻子阿尔玛的回忆,他临终前最后呼唤的是莫扎特的名字,这是过程的终点。4天后,他下葬在维也纳郊区格利岑(Grinzing)公墓,安息在他心爱的女儿身边,留下的音乐则成了一代代人永恒的、有关生死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