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2月25日,
罗兰·巴尔特刚参加完了一场“大人物”的聚会,聚会的组织者是后来的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中午用餐后,巴尔特步行返回法兰西学院。他走在路上,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到学院的对面,正想穿越斑马线时,被一辆疾驰而来的小卡车撞到在地。随后到达现场的救护人员没有在这位伤者身上发现任何证件,只找到了学院的工作卡。警察随后到学院询问时,有人通知了米歇尔·福柯,福柯前去确认了伤者就是巴尔特。
正如埃尔韦·阿尔加拉龙多在《罗兰·巴尔特最后的日子》一书中的那句评语:车祸本身平庸得令人沮丧。一个行人被车撞了,就这么简单。开始的时候,巴尔特的身体状况并没有引起朋友的恐慌,他的意识很清醒,还一直自责自己太不小心了。检查结果也不是很严重,没有致命的伤口,虽然需要住院疗养,但不会有什么大碍。但一周后从医院传来的消息已经不让人这么乐观:他已经不能说话了。等亲友再去医院探望时,他的身体已经插满了管子,处于濒死的边缘。他用微弱的手势表示想拔掉管子,让他毫无痛苦地离去。符号学家克里斯蒂娃回忆当时的情景:“他的眼睛闪动着疲惫和忧郁,脸色无光,他向我做了一个要求放弃和永别的动作,意思是说:不要挽留我,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好像活着已经令他厌倦。”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
从1977年到1980年去世,这是埃尔韦写作此书时选定的“最后的日子”。之所以从此开始,是因为1977年对巴尔特而言具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1977年上半年,他被福柯推选入了法兰西学院,这个法国学术界的最高殿堂。世人皆知这是这是最大的荣耀。法兰西学院虽然不是大学,但是院士的讲学能吸引大量的人群,具有重大的影响力。而且选取的院士是终身制,即是说除非有院士辞世,否则不能选取新院士。米歇尔·福柯于1970年推选为哲学思想史的院士,当时他43岁。而巴尔特被推选为文学与符号学院士时已经62岁了。据说,巴尔特最终胜出,还是因为福柯关键性的那一票。
巴尔特属于那种大器晚成的学者。他出版第一本书《写作的零度》时,已经37岁了。他出道晚,却笔耕不辍,著作等身。人们感觉他似乎能对任何话题都能言之有物。苏珊·桑塔格说,让巴尔特面对一个烟盒,他也会有一个想法,两个想法,许多想法,然后一篇文章就成了。在她看来,这不是学问的问题,而是思想是否敏锐的问题。巴尔特似乎就有这种天赋,能够迅速而敏锐地察觉到问题的所在,并且用一种很尖锐的方式表达出自己的观点。他是一个天生的随笔作家,能够随时随地保持自己的思索,并记录下来,渲染成文。巴尔特是天生的专栏作家,而且是那种总是言之有物的专栏作家。但问题是,一个只写过片段的随笔作家,他有资格进入法兰西学院吗?这是当时对巴尔特被选入法兰西学院受到最大的攻击。
巴尔特随后在法兰学院的讲座受到了很多人的欢迎,某种程度上消解了人们的对他的质疑——巴尔特的课堂总是坐满了人,以至于学院不得不把他的课调整到周末——他们以为周末的学院总不会有很多人来听课吧,谁知道他的课堂还是座无虚席,不得已还在隔壁的教室放置了音响,方便那些来听课的人。1977年还有一件大事,巴尔特的《恋人絮语》大卖,据说有十万册,他成了畅销书作家。与此同时,他的朋友们围绕着这本书为他组织了一次声势浩大的学术研讨会。无论是在广大读者心中,还是在严肃的学术界,他的声望都达到了顶点。但是伴随着这种荣誉的,各种苦恼也接踵而至。
1977年10月25日,母亲因病去世给了他沉重的一击。我们可以通过《哀痛日记》了解这对母子的关系。巴尔特的父亲是一名海军军官,早在他一岁时,在一场战斗中牺牲了。从此,儿子与母亲再也没分开过。在《哀痛日记》中,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出巴尔特与母亲之间亲密的程度。母亲去世后,他就开始谈论死亡,谈论伤痛,谈论时间的消逝。很多人都会失去自己的亲人,但是大部分都会随着时间的消逝抚平自己的伤痛。但在巴尔特的日记中,母亲的形象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加清晰,疼痛更加醒目。母亲的去世把他置于了孤独之中,这种孤独最终以写作的形式得到表达。除了日记,他给母亲写了一本书《明室》,上半部分谈论摄影的本质,下半部分谈论母亲。他借用普鲁斯特失去祖母时的话说:“我不仅情愿忍受这种痛苦,而且要尊重这种痛苦的与众不同。”对巴尔特而言,这种痛苦永远不会消失,“没有母亲我可以生活(我们每个人迟早都会过没有母亲的日子),不过,我剩下来的生活,一直到死,都一定是坏得无法用语言形容(无优秀品格)。”
他甚至想到了自杀。在《哀痛日记》中,他清晰地记录下了自己的这种心路历程,他觉得在母亲死后,这种痛苦摧毁了他,再也难以兴奋起来,“在我对我的死亡的想象之中,除了对过早地逝去感到焦虑外,我还增加了对我可能为死亡制造的无法承受的痛苦的焦虑。”对他来说,死亡的想象仪式已经在演示中完成了。他依然活着,就如同他已经死去。就在此时,他决定创作一部小说,就如同普鲁斯特在祖母去世后创作了《追忆似水年华》一样。在纽约时,桑塔格曾经问他即将写的小说是什么。巴特给不出确切的回答,他不知道会采取什么样形式,他说,也许,这部小说会像他以往的文章一样,将由一系列片段时的文本来构成。
这个问题的困惑之处在于,如果这部小说延续了巴尔特以往的写作风格,他如何能延续普鲁斯特式的辉煌?他在法兰西学院开了《小说的准备》讲述普鲁斯特,他渴望寻找到成为普鲁斯特的秘密,但是这种找寻最终也没有让他写成一部普鲁斯特式的小说。他最后的苦恼在于,他不甘心做一个随笔作家,他的天赋受到了质疑。
从1977年到1980年,这是巴尔特最辉煌的时间,也是他最为痛苦的时期。他的辉煌一度掩盖了他的痛苦,他的孤独。他生命中的爱与死早已完结,想象中那个死亡仪式在那辆飞驰而来的卡车把他撞倒在地之前,他已经考虑过死亡的到来。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他对死亡的态度是“动物性”地放弃,死亡不会思想,救赎没有意义。当死亡来临时,放手就好。从此,他没有了恐惧,哀痛,再也不会孤独。
《罗兰·巴尔特最后的日子》,埃尔韦·阿尔加拉龙多著,怀宇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6月第一版,定价3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