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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江:《史记·货殖列传》讲记
一
《史记》一百三十篇,分五个部分: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十表,八书,总共一百三十篇。本纪是皇帝级别的人,世家是诸侯级别的人,列传是大臣级别的人或者其他有特色的人,表是世系,书是典章制度。也可以把本纪、世家、列传(所谓帝王的家谱)看作人,表看作时,书看作空。《史记》描述时、空和人的关系,是一部整体性的通史。 《史记》这本书,可以有三种读法。一种是文学的读法,就是看看其中的人物故事,项羽打过些什么仗,以及鸿门宴之类。文学的读法主要读本纪、世家、列传(尤其是列传),注意的是人物形象的栩栩如生。另外一种是史学的读法,这不单单要了解本纪、世家、列传,还需要了解十表和八书。史学的读法在人物之外,还要注意人物的社会关系,以及典章制度等。还有一种是哲学的读法。文学的读法理解怎么说,史学的读法理解说什么,哲学的读法理解为什么这么说,或者到底想说什么,这就牵涉《史记》本身的象数结构,需要理解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和十表八书之间的关系。《史记》是一本有志之书,司马迁本来就是易学传人,他开创了纪传体来表述他的思想,以后的二十四史基本都是承袭的了。现在一般人读《史记》用的是文学的读法,也有一部分人用的是史学的读法,用哲学的读法的人很少。 《货殖列传》在全书中有一个特殊的位置,它在卷一百二十九,是倒数第二篇。列传主要按照人物的年代来排列,同时也兼顾重要性。从“伯夷叔齐列传”、“管晏列传”、“老子韩非列传”开始,一点点下来到韩信、张苍这些人,再后来是少数民族的“匈奴列传”、“南越列传”,再后来是一些有特殊才能的人的合传,比如“游侠列传”、“佞幸列传”、“滑稽列传”、“日者列传”、“龟策列传”。最后最后,排进去个《货殖列传》,然后用一篇大文章作总结,就是“太史公自序”。一般全书的序都在完成以后写的,古代的序也都是放在最后面,那么倒数第二的位置,也可以说是倒数第一。《货殖列传》在全书就是倒数第二或者倒数第一的位置,好不容易才挤上了这部不朽名著的末班车。倒数位置不一定是最不好的,居末位而不淘汰,也许正说明了它有存在的理由。在《水浒传》一百零八将里面,倒数第二是鼓上蚤时迁。鼓上蚤时迁的地位很低,但是不能说不重要,因为实际上少不了。 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中,对《史记》提出了三点关键性的批评:“又其是非颇谬于圣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班固的这个批评影响很大,实际上是从他父亲班彪那儿抄来的,原话出于《后汉书·班彪传》,只是在语句上作了一些调整:“其论术学崇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此其大敝伤道,所以遇极刑之咎也。”这里“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批评的是《史记》全书的思想倾向,尤是《太史公自序》的“论六家要旨”。因为《史记》司马谈、司马迁父子的思想,来自黄老和儒家的结合。而《汉书》班彪、班固父子的思想,则纯粹来自儒家。“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批评的是“游侠列传”,也就是现在的武侠小说之祖。对于安定的治世来说,游侠破坏了社会的秩序,但是不可否认,他们在乱世也维护了一部分社会的正义。“述货殖则崇势力而羞贫贱”,反的就是《货殖列传》,他指责司马迁把经济的地位放得过于高了。在我看来,班固的批评是由于他的境界不够,也就是在这些方面《汉书》比不上《史记》。在《汉书》卷九十一也有《货殖传》,其中大部分内容沿袭了《史记》,而和《史记》不同的内容主要就是今要讲 的导言,可以代表司马迁的思想境界。这个导言重要的不得了,现在看来还非常新,于研究中国古代经济思想有大作用。这一次讲《货殖列传》,就是想把这篇文章的观念彻底地检查一遍,主要讲其中的经济思想,而经济思想脱离不了哲学。至于哪些地方出产什么,哪里又有了一个发财的人,则可以省略一些。 “货殖”这个词从哪里来?最早来自孔子。在《论语·先进》中,孔子评价自己的两个学生,一个是颜回,一个是子贡:“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过去一般人都认为,这句话是表彰颜回,讥讽子贡的(比如《汉书·货殖传》)。我觉得这些解释受了后来儒家观点的影响。在我看来,孔子对这两个学生都是喜欢的,当然对颜回的喜欢还要更多一点。先看颜回,颜回“其庶乎”,他这个人大概差不多了吧。“屡空”有两个解释,一个是空匮,一个是虚中。空匮是从物质方面讲,颜回比较穷,家里没什么东西,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缺油少酱的。虚中是从精神方面讲,指的是心性修养,经常能把自己的心思空掉。我觉得前一种解释虽然有可能是原义,但是后一种解释还是不能放弃。而且深一步讲,前后还可以贯通,因为对于物质的相对匮乏能安之若素,非有很高的精神修养不可。如果比较《系辞下》第五章“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庶几”完全可以相应于精神修养。我觉得“屡空”是一个很好的修持境界,就是经常清理自己的思想,在一生的某几个时间,能够有几次归零。要知道普通人的一生,一次归零都不一定有,一天到晚都是自己的成见。“屡空”是一个在问题中的实践概念,而不是一个完全的形而上学。形而上学往往想象一个空的境界,然后把它提得非常高,于是没有一个人达得到,跟人也就没有了关系。子贡“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他不接受关于人生的宿命性结论。中国人历来就是安贫乐道,他不接受这个命运,就是从事买进卖出的活动。亿通“臆”,就是猜想,那是做生意最要紧的一个东西,也就是所谓“生意眼”。我在这里暂时不用这个词的贬义,生意眼不是需要你抠什么东西,而是需要你有这个判断力,因为人总是不可能达到信息的完全具备。当然一个人占有信息越多越好,但是在信息还不完全具备的情况下,那么发挥作用的就是你的判断力了。同样的信息,如果由不同的人来判断,所得出的结论会截然不同。亿不可能全准,但是他中的概率要比别人高。子贡判断下来胜多负少,于是财富就积累起来了。 孔子当然是欣赏颜回的,但是并不等于他不欣赏子贡,所以一个是屡空,一个是屡中。“赐不受命”一般人认为是批评,在我看来是一种爱护。因为一般人相信命运,而对于子贡这样的人来说,他相信的是这个不相信命运的命。检查儒家对命运的观念,一般认为孔门都是相信命运的,所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颜渊》),这句话其实不一定错,相信了也可以安心,但是它是通过子夏之口传出来的。在我看来,要研究《论语》或者孔子,一定要了解学生和老师的区别。而学生讲的往往是大义,老师讲的往往是微言,《汉书·艺文志》所谓“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大义在原则上是近乎对的,至少在一个时间段内,比如说在古代社会是近乎对的。然而大义虽然近乎对,但是把原则说死了,而微言除了原则以外,更有着弦外之音。孔子本人是怎么说的呢,他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述而》)如果富裕可以求得到的话,那么即使地位低贱我也干,我不一定是不要钱的人。但是下边的这句话,却隐隐约约地有一个命在。如果我去追求富贵,未必能如我所愿,那么我还是做自己内心喜欢事情为好,而所谓求道或者研究学问,这是不受命运限制的。他最后有一个肯定,把经济问题放在了第二位,作出了自己的人生选择。但是他没有说经济问题不重要,也没有用“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来压制别人。在我想来,孔子是欣赏子贡这样一个聪明人的,他对命运的看法和子夏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还是有一点点区别,而这一点点区别决不可忽略。 再回过头来看,在孔子的这段话中,有着两条路线。颜回这个人,一门心思朝内走,他对人的心性有一个极大的好奇,非常想看看自己内心到底有些什么东西,以及会发生什么变化。这一条路线就是所谓内圣,而内圣到达极深处,往往可以跟佛道相通。所以后来佛道中人要沟通孔门,也经常会把颜回拉出来。也就是在颜回这条线上,以后就有人讲,庄子是颜回学派的传人(见钟泰《庄子发微》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3页)。子贡这个人,一门心思往外走,想要把自己的天才发挥出来,这一条路线就是所谓外王。所以如果有人搞一个命的说法来限制他,他不愿意听,他也能够得到成功。 子贡本人能欣赏颜回,孔子往往也喜欢跟他讨论。孔子知道,如果跟子路谈颜回,子路不一定认可。凭什么具体事情都是我干的,而你们却是最高境界。但是和子贡谈,子贡马上就说,颜回比我好,老师讲得真对,孔子听了也心花怒放。比如子贡说:“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公冶长》)这是发自内心的敬佩,语气非常谦虚。子贡以外的其他学生,比如曾子等人也是认可颜回的。问题出在哪儿呢?出在子贡能欣赏颜回,而欣赏子贡的人不一定能欣赏颜回。因为颜回的“屡空”是看不见的,你看不出他做出了什么事情,他完全是心性的变化。你只有自己在精神上达到了很高的层次,才能知道他这里两样了,那里两样了,里面的东西千变万化,其妙无穷,而这些变化一般人是看不见的。一般人看得见的是子贡通过货殖发了大财,于是大家对这个人产生了兴趣。他究竟是怎样发财的呢,如果我们来依样画葫芦,是不是也可以增加一些财产性收入呢?这就留下了货殖这条经济性的路线。 《货殖列传》的“货殖”是什么意思?你买来物品不是为了给自己使用,而是预期别人要使用,然后再转手卖给他,这就是货殖。什么是货?货的大致意思是处于变动中的财物,可以有音训和形训两种解释。从字音上解,货者活也,就是一个变来变去的东西。从字形上解,货从贝化,贝是古代的一般等价物,也就是货币,贝的变化,也就是买进卖出的活动。什么是殖?殖者,生也,就是所谓将本求利。货殖就是把货买进卖出,然后多了一块出来就是殖,也就是利润或者利息。有人把殖解为立,那么也可以把它作为企业的形象。企业这个词来自日文,顾名思义,企就是站立,这个公司要站立起来往前走,也是一个活的东西。殖可以解作生,这个生为什么重要,就是我们普通人讲的“做生意”。“做生意”中的“生意”,原来是一个有诗意的词,我最早读到还是在小时候,那是《唐诗三百首》中的第一首,张九龄的《感遇》:“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这个有诗意的词看上去和经济活动无关,其实倒可以作为货殖的一个关键,因为一定是一个有发展潜力的行业,才值得你去从事或者投入。过去有一本《黄石公素书》,作者旧题是张良的老师黄石公,其中《安礼篇》有两句话,“富在迎来,贫在弃时”,可以作为“生意”的最好解释。“富在迎来”,富在迎这个正在来的东西,有一个发展,有一个创新。“贫在弃时”,贫在你根本不理解时代,要去拉住一个正在走的东西。比如说有一个出售辫子绳结的百年老店,但是清代灭亡了,人们都已经剪辫子了,这个店再好也没有前途了。迎来是欢迎要来的新生事物,一个处于上升阶段的朝阳产业。弃时是把落后的东西抱住不放,是一个趋于衰亡阶段的夕阳产业。 下边是开篇第一段话。
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輓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
司马迁一开始引用了一段老子的话,然后直接提出了批评。金克木认为,“必用此为务,輓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也是老子的话,至少是司马迁解说老子的话。他的理由是,正文先是“老子曰”,然后是“太史公曰”,其间的标识很分明,可见这句话仍然是老子的,这就成了老子在反对小国寡民思想(《范蠡商鞅:两套速效经济软件》,见《文化猎疑》,上海三联书店,1991,14-15页)。这个看法我不完全同意,古人引文没有像现在那样严格,引着引着,把自己的意见插了上去,也相当自然。“必用此为务”以下,应该是司马迁的观点。 在今本《老子》中,这段话出现第八十章,文字大致差不多,有几个无关紧要的出入。比如说,“狗”作“犬”,“俗”作“居”,“业”作“俗”,“至”上有“民”字。此外,还增加了原文没有的一句话“至治之极”。大致意思就是在最好的治世,大家彼此都各管各,互相之间也不交流来往。我当年做学生的时候,读到老子的这段话很不理解,就去问潘先生,说老子为什么这么讲,明显好像不大对的样子。潘先生说,老子讲的是另外一回事,不是你现在心里想的东西。当时我大概是没有力量问下去了,所以不知道在潘先生心目中,老子讲的到底是什么。这一问题暂时先搁置一边,现在想下来,从古一直延续到今的现代化和全球化趋势,确实可能有一个副作用。对这个副作用有所考虑,决不是开历史倒车。司马迁对老子这段话有批评。他说“必用此为务”,如果一定要照着它来实行,“輓近世涂民耳目”,那么到了我们这个时代,还要靠这套思想来蒙蔽老百姓,“则几无行矣”,差不多是行不通了。“輓近世”的“輓”通于“晚”(司马贞《索隐》),“輓”也就是近。也有人解释成“挽回”的“挽”,意谓挽回近世的风俗(周予同主编《中国历史文选》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37页),那么“涂民耳目”就不通。所谓的“涂民耳目”,也就是愚民政策,给老百姓进行精神催眠。司马迁承认,老子的思想在上古物质不太发达的时候可能是对的,如果在近代再来推行这套理论,在实践上根本行不通。这是《货殖列传》的开场白,用一句话叫破,立了一个论。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
司马迁力量大,起首一句,用的是逆笔。这句话非常重要,神农以前,我不知道,也可以反过来讲,神农以后,我全明白了。《史记》参照的是《易经》的古史系列,也就是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三代,然后春秋战国,然后汉代。那么要搞明白的是,对于货殖来说,第一,神农以前发生了什么,第二,神农的时候发生了什么,第三,神农以后发生了什么。 神农以前发生了什么呢?根据《易经·系辞下》第二章,就是伏羲或者庖牺的制作:“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稍微读过一点古书的人,对这段文字基本上耳熟能详。这是中国人从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次对整体知识的分类,总共分成了六大类。“仰则观象于天”,天文学。“俯则观法于地”,地理学。“观鸟兽之文”,动物学。“与地之宜”,一般认为是植物学,现在想来,还应该包括矿物学。“近取诸身”,医学,生理学。“远取诸物”,物理学。目的是什么,“以通神明之德”,了解、认识你自己。“以类万物之情”,对万物有一个掌握。而对六大类的知识贯通在王,王就是所谓天地人的贯通,这是人的第一次真正的惊异和好奇,其实也可以看成一个哲学行动。伏羲在《系辞下》中写成庖牺,也反映了当时的生活状况。庖是什么,熟食。在伏羲的时候,人已经完全掌握了用火。从生食到熟食是一大进步,庖牺的庖暗含了他以前的燧人氏。牺从牛从羊,也就是从渔猎社会转变成畜牧社会。这个牺同时也是牺牲的牺,也就是原始宗教的祭祀。庖牺这两个字,既表示了当时的物质生活,也表示了当时精神生活。而庖牺变成伏羲,是声音的变化。因为庖是重唇音,伏是轻唇音,凡轻唇之音古读皆如重唇(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五《古无轻唇音》)。要研究人类文化最深入的内容,必然要探索到庖牺时代,“始作八卦”可以理解为简单的符号。 神农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呢?发生了两件大事,于是人的生活变化了。《系辞下》第二章:“庖牺氏没,神农氏作。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第一件大事,由畜牧社会转变成了农业社会,制作了耕田的工具,然后有了一个大发展。从长江流域到黄河流域,把农业社会推广到所有地区,就是神农氏的以教天下。第二件大事,跟《货殖列传》有关系,就是最早的市场产生了。《史记》说“神农以前,吾不知已”,绝非虚言,因为在神农以前还没有出现货殖。而神农的时候,伴随着农业生产的出现,市场交换也同时产生了。“日中为市”,有一个时间,再有一个地点。“致天下之民”,有各式各样的人。“聚天下之货”,有各种各样的货。“交易而退”,完成了交易,“各得其所”,达成了最佳的配置。你是打猎的,我是种田的,但是你也要吃粮食,我也要吃肉,互相拿出来交换,于是市场就出现了。 市场是什么?如果用经济学上的定义,所谓市场就是交易的总和。但是我们一般人提到市场,首先会直观地想到集市贸易之类的场所。这样一个空间性的概念,应该就是城市的起源。经常到一个地方去,固定在那里交换,渐渐地会留下一些建筑、留下一些人,这样一点点扩大起来,城市就产生了。当然城市和农村是相对的概念,没有城市也就没有农村,而有了城市农村也出现了。现在所谓的大城市,源头就在这里,就是一点点交易,然后交易交易,一点点发达起来的。当然,随着城市的产生,国家也渐渐产生了,其实都跟经济上的交易有关系。分析中文里城市这个词,城是一个政治和军事的概念,市是一个经济的概念。因为单单是经济活动,说不定会有外部力量来抢劫,为了抗拒外来干扰,于是就出现了城。对于内部维持交易秩序,于是就需要政治。对于外部维持交易秩序,于是就需要军事。用城墙把一块地方圈起来,防止外部的入侵,这就是城邦、国家的起源。
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
神农的时候市场产生了,以后一下子跳到了虞夏。虞就是舜,夏就是禹,也就是三代的第一代。什么是“诗书以来”,就是有具体的文献记载以来。实际上,在文献逐步产生的历史阶段,也是物质逐步丰富的历史阶段。由此可以推论,没有书读的时候,物质也相对贫乏,而有书读了,物质也就多了。六经的时间序列,《易》始伏羲,《书》始尧舜,《诗》始文王(也包括《商颂》),《春秋》始鲁隐公。“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司马迁用这一句开端,既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同时也给《老子》想象的“至治之极”留下了余地。而“诗书所述虞夏以来”,就是所谓的“輓近世”。 还可以有一个补充推论。伏羲的时候已经有简单的符号,所谓“始作八卦”。而在神农的时候要完成交易,也应该有简单的计数。然后一下子跳到虞夏以来的成熟的文献,其间还应该有一个产生文字的阶段。一般认为,汉字产生于黄帝臣仓颉的造字。那么在黄帝的时候产生文字,然后从简单的记事发展到成熟的文献,又有一个大的时间阶段。上边讲“神农以前,吾不知已”,我的推论是市场交易还产生在文字之前,交易的历史就是有这么早,所以说单凭文字消灭不了交易。
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埶能之荣使。
耳目喜欢的是声色,口喜欢吃荤的,刍就是吃草的牲畜,比方说牛羊,豢是吃粮食的牲畜,比方说猪狗。欲极、欲穷,正是无止境的追求。“身安逸乐”,人的本性总是好逸恶劳的。以上就是所谓的眼耳鼻舌身,而最有意思的是意,“心夸矜埶能之荣使”。眼耳鼻舌身以外还有一个心,这个地方深之极。这句话如果用经济学的一个概念来讲,我觉得太好了,就是“炫耀性消费”(conspicuousconsumption)。美国经济学家凡勃伦(1857-1929)写了一本书,《有闲阶级论》(1899,蔡受百译,商务印书馆,2005)。他把人们的追求财富,看成了一种表示自己与众不同的心理现象。他说:“一个人要使他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那些漠不关心的观察者,对他的金钱力量留下印象,唯一可行的办法是不断地显示他的支付能力”(69页)。而消费的重要目的,就是给他人留下印象,花钱是为了让他们的朋友及其邻居妒忌。我这么有钱,就是要做给别人看,没有人看见,就感到不舒服。我们可以扪心想一想,在自己的虚荣心里边,难道就没有显示的成分吗?这种炫耀性消费,对颜回这样的哲人大概起不了作用。对哲人来讲,在生活必需品以外,很少有真正需要的东西。而且我行不行自己知道,不需要跟别人比较,“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但是一般人没有办法,抗拒不了。平时也不觉得自己怎么穷,但是邻居买了车以后天天很得意地在门前开,那怎么可能完全不受影响。大多数人不可能摆脱的攀比心理,其实也就是经济发展的一个动力。 “心夸矜埶能之荣使”。埶可以看成艺(艺),也可以看成势(势),艺术的艺本意指种田,引申为技艺。技艺比较好的,一般会得到比较好的评价,也会得到比较多的财富。好的评价和财富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形成势。现在流行的所谓造势,就是预先通过形成宣传效应,来影响大众的心理。“夸矜埶能之荣使”,就是我的技艺或者势能比你好,你看我有多么行。“荣使”这个词,很多断句都是断在“荣”字下,我觉得还是“荣使”好。“荣”就是光荣,出于虚荣心,“使”就是颐指气使,出于支配欲。“使”就是可以指挥一些人,于是把“荣”显出来了,这就是所谓权势。如果把“荣使”的“使”断于下句,那么下文“使俗”又不通了,于是有人再改成“便俗”之类,但还是疙疙瘩瘩。我觉得“荣使”好,只要一解释就全通了。“荣使”对于人有极大的心理影响,身后有跟班前呼后拥,不但是光荣,而且也是炫耀。
俗之渐民久矣。
这就是哈耶克所谓的自发秩序(spontaneousorder),它像一个有机体一样一点一点积累,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形成的,不是你用一个观念就能一下子改变的。“俗之渐”在希腊就是nomos,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不知不觉地生长起来的。这样的社会有自然的修复作用,在根基上极深极深,甚至可以关涉于整个的生态。而生态学(ecology)跟经济学(economics)在词源上有联系,eco也就是家的意思。想吃好的,想穿好的,而且心理上还有一个作用,是很长时间以来,一点一点地自己发展过来的。
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
你想提出一个好的理论,无论佛家也好,道家也好,儒家也好,你把一个非常巧妙的理论来跟他讲,不管有多么吸引人,社会中大部分成员终究不会听信这一套。你一定要向他推广,他也可能服从,但是里边的内容给你偷换掉了。《礼书》记子夏讲,听了老师讲话很振奋,真想做一个好人,但出去看到了花花世界,还是感到了吸引(“自子夏,门人之高弟也,犹云‘出见纷华盛丽而说,入闻夫子之道而乐,二者心战,未能自决’”)。
故善者因之。
对于最高级的管理者或者是政府来说,老百姓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用不着代他想。“善者因之”,这是道家的思想。老百姓想发些财或者是积些钱,那么他想的就是你想的,你不用另外想一个东西。这非常接近哈耶克,社会发展没有目标,而且不要目标,他的目的就是你的目的。
其次利道之。
对于好事就多分配一点利益,对于不好的事就从利益上掐住一点,这样会产生激励作用,可以引导社会健康地发展。这句话和上面合起来,就是“因势利道(导)”。但是“利道”已经有为了,因为有利就有不利。道家想象的第一等人,根本不要你去动它。所谓无为也不是不作为,而是完完全全地顺着你,一点都不违抗你。而最后就会发现,你所达到的目的,就是他要的目的。
其次教诲之。
比如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比如说合法经营,比如说,注意投资险,等等。比利导之再下一等。
其次整齐之。
再下一等就是整顿市场秩序。
最下者与之争。
这是最下一等了。如果政府也参与做生意,谁做得过你。所以现在政企要脱离,裁判员不能兼做运动员。 如果用中国传统的概念来分析,“善者因之”是道家的上乘,“其次利道之”是道家的下乘,“其次教诲之”是儒家的上乘,“其次整齐之”是儒家的下乘。这四种应对都是对的,就是适应的层次不一样。但是无论如何,最下一种应该排斥掉,因为会出大问题。看不惯别人赚大钱,我也来赚,于是把社会弄坏了。我们现在大概是想办法断绝掉最下一种,直接做的就是第四个层次,而试图努力想做的是第三个层次。最上边的两个层次太理想了,我觉得不大容易做到。
二
继续读《货殖列传》。
夫山西饶材、竹、榖、纑、旄、玉石。
中国古代是农业社会,特别重视土地的出产,这就是《系辞下》所谓的“与地之宜”,包括植物和矿物。战国、秦、汉称华山或崤山以西为山西,就是所谓的“关中”,也用来指太行山以西。这里的山西,可能指的是后者。“饶”是丰富的意思。材,就是木材。竹,没有问题。穀,和谷子的“谷”(谷)的音形相近,但穀的左下是禾,谷(谷)的左下多一横。穀也就是楮树,树皮可以造纸。《水浒传》二十四回武大郎绰号“三寸丁谷树皮”,三寸丁用来形容矮,穀树皮皱巴巴的,用来形容丑。纑是山中的野麻,可以用来织布。旄是牦牛的尾巴,可以用作旌旗的装饰。古代左持钺右持旄,用来象征兵权,整肃军威。玉石,有一个本子没有“石”,大概觉得石不会是宝贝。我以为原文也可能有石,石应该是含玉的矿。玉石就是可以开采的玉和玉矿,有一句成语叫“玉石俱焚”。
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
和山西相对,战国、秦、汉称华山或崤山以东为山东,就是所谓的“关东”,也用来指太行山以东。这里的山东,也可能指的是后者。多鱼、盐,是因为靠近海。中国古代产丝,欧洲人称中国为“赛里斯”(Seres,即产丝之国),根据的是丝的译音。声色就是乐队女子,当时把歌舞的舞女也当成物品,算作某地的特产。电影中常见那些在君王面前跳舞的人,就像没有灵魂的一队机械性东西。
江南出楠、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玳瑁、珠玑、齿、革。
楠指楠木,是一种贵重的木材。梓也是一种贵重木材。姜,生姜。桂是一种香料。金、银、铜、铁、锡是五金,金是五金之首,锡是五金之尾。连,裴駰《集解》说“铅之未炼者”,大概类似于铅矿石。丹沙是炼汞的原料,下文有“巴寡妇清,其先得丹穴”。道家通过铅和汞来炼丹,有后来属于化学的外丹,还有属于生物化学的内丹。犀是犀牛,犀牛角很贵重,现在已禁止交易。玳瑁,一种类似于乌龟的动物。珠玑,珠是圆的,玑是方的。形容某人的文章好,有所谓“字字珠玑”。齿,象牙。革,皮革,老虎皮、牛皮之类。
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
龙门在今山西河津县,碣石在今河北乐亭县。也有人认为碣石就是今河北昌黎县西北的碣石山(周予同主编《中国历史文选》上册,137页),此地靠近北戴河、秦皇岛、山海关一带,曹操《观沧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应该就是此处。龙门、碣石的北面是草原和牧场,所以多马、牛、羊。旃就是羊毛织成的毡,《长征组歌》所谓“草毯泥毡扎营盘”,形容当时的艰苦环境。裘是皮大衣。筋是做弓箭用的弦,角是号角,在军事上有作用。
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
在方圆千里的大山中东一块西一块,像棋子一样,分布着铜矿点和铁矿点。
此其大较也。
这就是物产的大略。
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
这些物产都是中国人民喜欢的,吃的穿的都是它,生老病死也脱离不了。所以中国人蛮务实的,没有什么空虚的观念,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奉生送死”,就是生死死,生老病死,靠着它们来维持生命,也靠着它们来埋葬死人。世代代地自然演化,自从有了人就是这样地过,很缓慢、很缓慢地发展。现代有一首流行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里边的事情还是一样,只是多少有些浪漫化了。歌中唱道:“老们举杯,孩子们欢笑,小伙儿弹琴,姑娘歌唱。”这里有老中青三代人,老人将来要“送死”,孩子将来要“奉生”,正当年的是小伙儿和姑娘,也就是一男和一女。小伙儿和姑娘也会成为老人,而孩子也会成为小伙儿和姑娘,就是这样代代相传,没有根本的变化。如果是正常的情形,每一代都有孩子、年轻人和老人,应该把孩子抚养成人,老人要照顾,然后要送死。孔子所谓的“敬鬼神而远之”(《雍也》),祖宗崇拜直接从这里来,用着另外有一个神。 中国这个词的古今演化,以后还可以详细考察。在这里上下文中蛮明确,就是山西、山东、江南、龙门碣石以北。这一块地方不太小也不太大,当时在那里生活的人就是中国人民。人和民不同,人表示的是人和其他生物的区别,而民表示的是上层贵族和底层老百姓的区别。国王和老百姓都是人,但老百姓是民,国王不是民,贵族也不是民。孔子讲“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泰伯》),孟子讲“民为贵”(《尽心下》),就是这些最卑贱的人最重要。在英语就是dumbmillions,所谓沉默的大多数,没有什么反应,也没有什么文化。他们的要求很具体,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赚点钱,然后生孩子,然后造子,然后老的送走了,然后小的再出生,就是这样重重复复地过。这就是民的象,带有一点点愚昧的意思,但是不要看不起这些人,社会存在的基础就是他们。 如果再放一个词在旁边比较,民的意义就显豁了。民可以通“氓”,区别在于土著曰民,外来曰氓(古书上读méng比较多)。氓就是亡民(nonnaive),也就是一个地区的外来人,住久了以后同化了,于是成了民。古希腊毕达哥拉斯的祖先就是氓,流亡到了萨摩斯。《孟子·滕文公上》:“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这个人认为此地很有吸引力,主动前来申请居住。一个地区如果有一部分流动人口,对此一地区的发展有一定的好处。因为外来人会带来新的思想,而且做事也比较积极。当然也有一定的副作用,比如一个地区外来人口比例过高,对当地治安会有所影响。民一般要老实本分一点,因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而流亡过来的人是氓,一旦发生了事变可以选择离开。这就是为什么在后来的演变中氓会带上一点贬义,出现了流氓之类的词汇。《诗经·卫风》上有一篇《氓》,男主角大概也是一个外来人。“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这个外来人,死乞白赖的样子,到女孩子家门口做生意,心里想的是来当毛脚女婿。“抱布贸丝”的布,一般的解释是钱,我想也可能是实物,用布来交换丝,以物易物。这个女孩子一眼就看破他了,他来做生意是假,目的是来和她套近乎。这就是所谓清醒的糊涂,在男女恋爱中经常发生。女孩子一方面非常敏感,一下子看穿了他的用意。但是另一方面她对这个人还是没有看清楚,以后的事情是一场悲剧,这个外来人把她抛弃了。 “谣俗”就是风俗,这个词我觉得非常好,跟希腊的nomos真是一模一样。nomos可以解释长久以来的民俗,又可以解释法律,又可以解释歌谣,跟“谣俗”真是天衣无缝地对得起来,怎么会这么贴切。老百姓就是这样一代代过来,谣俗就是风土人情,大家挂在口上的、哼着玩的民间小调,比方说黄土高坡、西北风之类的风谣,关系到那里土地的出产,关系到那里人的生活性情,关系到那里人的自然想法。所以我们唱的那些古代的、甚至现代的歌曲,反映了老百姓内心深处的想法,这就是所谓的《诗经》,从这里可以窥测人的生活方式乃至命运。而你喜欢的是什么样的音乐,那你就是什么样的人。像老百姓一直在过的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这些原来也就是谣俗,把它们确定为法定假日,就是从不成文的法变为成文的法。
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
“待”非常重要,这是一个普通词汇,其实也有哲学意义,就是庄子讨论的有待和无待。人生就是有待的,有局限的,就是被物质困住的。待可以少一点点,像苏格拉底就认为,哲人对生活的要求比一般人低,除了生活必需品以外,没有非要不可的东西(《斐多》64d-e)。但是生活必需品不能没有啊,所以还是一个有局限的人,因为你不可能完全无待。在生意场上有一句话叫喝西北风,如果喝西北风也能生活,就成了庄子《逍遥游》中的理想人物:“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神人近乎于无待,或者待非常少。当然,吸风饮露还是有待,西北风还是不得不喝。 “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农是平地的劳动,虞是对山林川泽的开发,普通老百姓的生活脱离不了这些物产。《红楼梦》五十三回中有一个乌庄头,过年的时候运来一大堆物品,有一张大单子,那可真是奢华:“……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野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熊掌二十对,鹿舌五十条,柴炭三万斤,……”结果还被主人落下一句话,“这够做什么的?……真真是叫别过年了!”由古及今多少年发展下来,天然的物产被大量消耗了,有一些资源近乎枯竭了。“工而成之”,这是手工业,好比萨摩斯的雕刻匠。“商而通之”,商做大、小买卖,起流通作用。 《管子·小匡篇》提出过一个分类,“士农工商,谓之四民”(亦见《国语·齐语》,《谷梁传》成元年)。农和工是两大生产领域,商在两边进行物质交流,把农产品卖到工人那儿,把工业品卖到农民那儿。此外还有一个士,也就是读书人,在其中进行信息交流。《史记》四民中没有提到士,好像觉得读书人无用,对物质生产起不了什么作用。
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
读书人还是少不了的,原来士就是在这里。政教指政治和教育,那是政府的作用,古今真是可以贯通。“发征期会”,组织一场行动。“发征”指发令征收或征求,“期会”是约好在某个地点碰个头,开个会。《史记·项羽本纪》:“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期会”就是大家约好在那边碰头,然后组织一场会战,或者发动一场围剿。“宁有”就是难道有,难道是出于政治和教育吗,是有人发布了命令吗,是有人组织了集会吗,原来都不是。农、虞、工、商拿出来的东西,不是有人按照计划来组织的。读书人一般比较喜欢安排,这种特性如果发展到极致,就是哈耶克所谓的建构理性。任何事情都要自己来包办,就是士的副作用。
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
每个人都担负着力所能及的工作,决不偷懒。“任其能”是智力,“竭其力”是体力,“以得所欲”,发挥自己的才能来满足欲望。
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
物产的价格是自然波动的,如果过于便宜了就有一个力量往上走,过于昂贵了就有一个力量往下走。征有好多种解释,我觉得用虞氏易“震为征”来解释最好,征就是变动的征兆,有一个反向的趋势。
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
“各劝其业”,每个人都努力地做他的那一行,劝是鼓励,也可以认为是自我激励。天津有个劝业场,应当取名于此。“乐其事”,这件事做得很快乐。所以在求职时最好要把自己的擅长和兴趣组合进去,不要跟自己的天性完全违反,接近一点才能做得好。“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好像水往下走,日夜都不会停。“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这用不着做思想工作,自然而然就是这样。哪儿有钱赚,人就往哪儿走,用不着去组织或动员,完全出于自然。 前面已说过“户说以眇论”不行,老子的理论也好,孔子的理论也好,或者“文化大革命”中的批判资产阶级法权也好,都阻止不了。列宁在《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中说:“小生产是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列宁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10月第2版,第181页。)这个自发产生应该因势利导,要遏制它怎么遏制得了呢,何况人类生活本来就是靠它来维持。
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道难道不是符合于此吗,人心不是自然的验证吗。为什么要违反它,违反不了。 《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 《周书》不是指《尚书》,而是指《逸周书》,也是古代传下来的诰誓号令。今本《逸周书》没有这一段,大概是亡佚了。农、工、商、虞四者,是民的衣食之原。农、工、虞从事生产,商从事流通,三宝指农、工、虞之所出,也就是粮食、器物、财匮。“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单列一句,可能其前有脱文。民生日用的衣食之原,也就是今天所谓的经济命脉。
原大则饶,原小则鲜。
经济命脉大的很丰厚,经济命脉小的很贫薄。原通源,开源而节流。
上则富国,下则富家。
一个是政治经济学,一个是经济学。经济学原义就是家的财产管理。古希腊色诺芬最早用经济这个词,他有一本《经济论》(刘小枫翻译成《齐家》)。另外有一本《雅典的收入》,那就是从家到国了(色诺芬《经济论》、《雅典的收入》,张伯健、陆大年译,商务印书馆,1981)。为什么单单经济不够呢,经济学不但脱离不了政治经济学,因为富家和富国有联系。而且《经济论》被看成《苏格拉底回忆录》的续篇,那么也是哲学的一部分。古典作品探讨的是人类思想、人类文化、以及人类的生命存在,所以跟现代的经济人假设不一样。在哲学的范围里经济学不能独立,经济学独立了,完全靠一个定义推导会出问题。
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
人群中自然存在的贫富现象,不是来自外来的力量,而是出于“巧者有余,拙者不足”。对于一个社会整体来说,富裕阶层和贫困阶层之间当然应该有一个调节,而且绝不允许用不合法手段来致富,也就是下文所谓的“奸富最下”。但是如果想做到完全平均,肯定不可能。假设你把所有的财产平等地分给每个人,第一秒以后就会产生开始差距,一年以后,十年以后,贫富又出来了。贫富差别有其天然性(斯宾塞谓出于自然淘汰),就是所谓“巧者有余,拙者不足”。至于贫富差别太大了,而且为富不仁,当然要加以限制。 故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潟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繦至而辐凑。
太公望,齐国的开国之王,就是姜尚、姜太公。姜尚封于齐国,这块地方并不好,靠海边,又是盐碱地。于是他鼓励妇女从事手工业,女功“极技巧”,手艺非常精致。沿海地区把鱼和盐运到其他地区卖出去,经济就发展了。“人物归之”,人和物都来了。“繦至”,好像被绳子拉着,接连不断地来,有一股吸引力。“辐凑”,车轮当中有个轴心,辐就是外轮和轴心的联系,辐凑就是人或物的聚集。用现在的话来讲,“人物归之,繦至而辐凑”,就是形成了经济中心。
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
“冠带衣履天下”,到处可以看到穿齐国衣服的人,可见齐国经济文化的影响力。“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山东一带的人整理整理袖子都来了。海包括黄海和渤海,岱是泰山。为什么要敛袂,因为希望自己以新的面貌出现,好像就此能启动好运,这其实是一种心理暗示。为什么要往朝,因为对经济发达地区有一种崇拜,有一种向往。
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则桓公以霸。
在太公望以后,齐国的好景没有持续,一点点又衰落下来了。太公是西周初年的人,到了东周春秋的初年,齐桓公的大臣管子再进行了整顿,齐国又重新兴起了。管子就是管仲(?--公元前645),他整顿经济的方法就是“设轻重九府”。管子认为从古以来治理国家的根本方法就是“轻重”,《管子·揆度篇》:“燧人以来,未有不以轻重为天下也。”《管子·轻重戊篇》齐桓公问:“轻重安施?”管子回答说:“自理国虙戏以来,未有不以轻重而能成其王者也。”用我们现在话来讲,轻重就是所谓调控。根据张守节《正义》,“九府”就是大府、玉府、内府、外府、泉府、天府、职内、职金、职币,也就是用九个金融部门来进行调控。 《管晏列传》对管仲的治国措施有详细记述,可以作为参照。“管仲既任政相齐”,管仲因为鲍叔牙的推荐做了齐的相国。“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他用了一套方法来富国强兵,也就是“通货币,易有无”。关键在于“与俗同好恶”,也就是《易经》所谓的“吉凶与民同患”(《系辞上》第八章)。老百姓觉得好,他也觉得好,老百姓觉得坏,他也觉得坏。“故其称曰”,他的说法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前两句下面还有分析,末句指领导者服行有礼度,六亲各得其所,于是就团结稳定了。“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从“仓廪”至“灭亡”来自《管子·牧民篇》,四维就是礼义廉耻。“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下令好像流水一样,老百姓想什么,他就想什么,这就是前文所谓的“善者因之”。“故论卑而易行”,他的理论很容易实行,不谈非常高远的理想。“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老百姓喜欢的就实行,老百姓不喜欢的就废止。“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这个很了不起,下面还会举例。“贵轻重”,用经济的手段调控。“慎权衡”,用政治的手段赏罚。 “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齐桓公有一次对他的女人发火了,发火是因为“荡舟”,也就是在玩水的时候,她因为开玩笑,把他的船翻得太厉害了。于是齐桓公把她赶回了娘家,蔡人也蛮绝的,既然你不要了,就把她又嫁出去了。这就触怒了齐桓公,于是派兵去攻打蔡。蔡后面的老板是楚,于是齐、楚发生了一场冲突,后来签订了一个停战协定,历史上有名的叫“召陵之盟”。管仲“因而伐楚”,为了私人的事情而打仗上不了台面,他就搬出一个理由,“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见《左传》僖四年),变成尊王攘夷的大义了。楚国为什么只顾自己发展而不进贡呢,你可是周天子的臣子啊。当时齐国称霸于中原,认可周天子的中央政权,相当于认可齐国,这样就把一件琐碎的私事,变成了重要的天下大义。当然他的要求也是很低的,“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这是象征性的进贡,不是割地赔款,或者解散军队,否则楚国一定会拼到底。贡一下包茅,你可以自己发展,但是必须承认周天子的中央政权。这样大家都满意了,于是达成了妥协。这是齐桓公称霸中重要的一仗,军队本来是去伐蔡的,这就是“因祸而为福”。 “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山戎是一个少数民族的地区,燕在那边也可能不大听中央的。他在攻打山戎的时候,就跟燕国修好,鼓励他们“修召公之政”,回到中原的大家族中来。什么叫“召公之政”,西周初年周公和召公联合执政,一个人管一个方面。周公封于鲁,召公封于燕,所以《诗经》里有《周南》、《召南》,把他们的德化施行出去。 “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曹沫就是《左传》庄十年曹刿论战中的曹刿,有一次打仗他们战败了,鲁国就只好割多少城给齐。曹沫在于柯之会上用恐怖主义方法,挟持桓公把地还给鲁。被明晃晃的刀指着,齐桓公没有办法,就只好同意了。但他回来以后又想反悔,因为“要盟可以不听”(语见《孔子世家》),在威胁下被迫答应的承诺,事后可以不认账。管仲劝桓公,既然已经答应了,还是把侵占来的城还给鲁吧。诸侯觉得桓公这个人很讲道理,都拥护他。“因而信之”,本来一件不太好的事,经过轻重权衡,给他转成为好事了。所以总结成一句话:“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当然最后根本还是在于实力,强大的人讲和平别人就归心,不强大的人讲和平没有人理睬。
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开了九次类似于联合国会议或者东南亚国家首脑会议,齐桓公是召集人,别人都看着他的面子来了。于是对周天子的区域重新整顿了一下,形成了一个松散联盟。当时周的力量已经没法整顿了,形成这样的联盟至少有一个好处,如果外族入侵的话,可以有一个对抗的能力,这就是管仲对中华民族立下的大功。所以孔子大体上是表彰他的,《论语·宪问》孔子言:“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言:“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史记》“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综合《论语·宪问》而来。下边一句话来自《论语·八佾》,原文是批评。
而管氏亦有三归。
“三归”有好几种说法,我选取一种最简单的,那就是管仲筑了一个台,把财物、女子藏在其中。然而这是国王的待遇,不是大臣应该有的排场。所以《八佾》孔子批评他:“管仲之器小哉。”又说:“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孔子对管仲大节上是肯定的,小节上有非议。如果孔子到头来仅仅是抓住这个小节不放的话,我觉得他就有点迂了。管氏有三归,齐桓公没觉得不好,管仲自己也没觉得不好,老百姓也没觉得不好,那就由他去好了,你又何必多事呢。其实孔子也有他的道理,后来问题就出来了。国君有三归,管氏也有三归,就把大臣的地位和国君持平了。权臣的地位一点点提高,酝酿了从春秋到战国的变化。齐国从太公起就喜欢用能人,积累到了一定程度,末大于本,枝强于干,国君的权力就一点点降下来了。齐国后来发生“田氏代齐”,并非偶然。
位在陪臣,富于列国之君。
《论语·季氏》有一句话,“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什么叫陪臣,就是隔了一层的臣。比方说周天子和齐桓公,周天子是君,齐桓公是臣,管仲是齐桓公的助手,没有资格在周天子面前称臣,所以就叫陪臣,起辅助的作用。不仅如此,在诸侯国还有下一层的陪臣,国君是君,管仲是臣,管仲的助手或者家人,就是国君的陪臣。什么叫“陪臣执国命”,后来就是这些家人掌管了国家的实际权力,这其实跟生产力的发展有关。孔子看出来礼不对了,以后就是春秋变成战国。如果只是一味地富国强兵,其实会有问题的,陪臣也会一点点出来。
是以齐富强至于威、宣也。
齐国的富强一直到了威、宣时代。威、宣就是齐威王、齐宣王,那时候兴起了一个稷下学派。经济条件好了,专门供养了一些读书人搞研究。当然这些研究不单单是空发议论,而是怎样富国强兵,怎样看天下形势,诸如此类。
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管晏列传》中也有这段引文,这里已经是第二次引用了,出自《管子·牧民篇》。这段话好的地方,在于强调任何文化都需要有一个经济基础。不好的地方,在于非常容易以为,一旦经济基础好了,文化就自然好了。要知礼节、知荣辱,不能扔掉仓廪实、衣食足的基础。但是仓廪实、衣食足,是不是可以等同于知礼节、知荣辱,不一定,其间要有一个“而”字。前面第一件事做好了,有了足够的能力,再做第二件事,不是当然就是这样,不是自然而然的。
礼生于有而废于无。
礼是从物质的地方来而不是从空的地方来。
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
君子富能把他的德推行出来,所以说由富而贵,贵从中从一,也就是好行其德。小人富也能发挥他的力量。《论语·学而》中子贡提出过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不是出于别人,而是出于子贡,想来也和经济条件有关。子贡问:“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孔子回答:“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贫而无谄,富而无骄”还是消极的,孔子的回答化消极为积极。师生谈学,“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卫风·淇奥》),就这样一点点深入。所以孔子感叹说:“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赐是子贡的名,贡是他的字,赐由上而下,贡是由下而上,也就是带有政治性的经济活动。司马迁的“君子富,好行其德”,从“富而好礼”而来。
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
这里如果从正面讲,就是《系辞下》第一章“何以聚人曰财”。如果从负面讲,就是你的经济条件好了,就会有人把一些标签往你身上贴。《游侠列传》对此有尖锐的讽刺:“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
富者得埶益彰,失埶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
富人得到经济的支持,更加显出神气活现的样子。失势了就没有客人来,即使有客人来,但是来了干什么呀,难道喝西北风吗?最后还是大家不开心。这就是俗谚所谓“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司马迁对人情世故有很深的体察。
夷狄益甚。
中国地区还是有着文化包装的,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在夷狄地区,有钱马上就有人来,没钱马上就走人,就是这样直接,没有缓冲的余地。
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
这就是经济影响到法律。有了足够财力的话,犯了罪也可以减轻或免除。司马迁触怒了皇帝以后,没有得到有力的经济支援,这句话中应该包含着他的感慨。
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
这是石破天惊的名言,也是成语“熙熙攘攘”的出处。
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这样的人也担心经济条件不够好,何况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呢。“编户之民”,就是编入户籍的小民百姓。西汉初年有一段时间,国家的经济状况相当困难,经过了很长时间才调整过来。《平准书》开篇所谓:“自天子不能具均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正是当时情况的写照,也是司马迁这一判断的历史依据。不久前,我看中央台音乐频道的电视节目《寻找贝多芬》,连维也纳政府也破产过两回。
三
第一段讲的是导言,第二段讲的是国,第三段由国一点点过渡到家。经济学的本义是治家,也就是家庭财产管理。
昔者越王勾践困于会稽之上,
这是《史记》的文章好。上一次讲管仲,是秋的初期,五霸的开始。然后一下子来到了秋的末期,五霸的结束。而且由春秋一点点过到战国,从治国一点点过渡到治家。五霸之间的关系如何,可以参考《易学史丛论》的《综论五霸》。这里具体是吴越争霸,“吴王金戈越王剑”,就是这一地区的兵气。 会稽就是绍兴,是中国现代文学祖师鲁迅的家乡。从古代来讲,传说大禹死在这里,至今还有一个大禹陵。会稽的意思就是会计,但是比现在会计一词的意义要大,包含政治因素在内。《史记·夏本纪:“或言禹会诸侯江南,计功而崩,因葬焉,命曰会稽。会稽者,会计也。”裴《集解》引及《越绝书》卷八《记地传》:“禹始也忧民救水,到大越,上茅山,大会计,爵有德,封有功,更名茅山曰会稽。”爵有德,赠爵位,相应于立德。封有功,封功臣,相应于立功。大会计重新安排天下,是一个包括政治、经济、军事在内的总体布置,因此留下了会稽的地名。
乃用范蠡、计然。
今天主要讲三个人,一个是范蠡,一个是子贡,一个是白圭。讲范蠡,首先就带出了一个计然。一般读过书的人都知道范蠡,然而知道计然的很少。如果问计然是谁,我敢说十个人中有九个答不上来。其实计然的重要性绝对不在范蠡之下,知道范蠡要知道计然,就好像我们知道沃伦·巴菲特之外,还要知道他的老师本杰明·格雷厄姆。计然是发明原理的人,范蠡是计然思想的实践者。在中国发明原理的人没有实践的人著名,隐含了一个问题。计然讲的一段东西,可以说是中国经济学或者商业学的最古老原理,深得不得了。 计然是什么人呢?裴駰《集解》说:“计然者,范蠡之师也,名研,故谚曰‘研、桑心算’。”又说:“计然者,葵丘濮上人,姓辛氏,字文子。其先晋国亡公子也,尝南游于越,范蠡师事。”这里有几关系。第一,计然是三晋人,他的先人是晋国逃亡的公子。现在大体已核实,在春秋末期的三晋地区,编成了今本《周易》的卦爻辞,而计然的思想应该从《周易》来。第二,他的名是研。《吴越春秋》谓之“计倪”。现在的上海话中还保存有古音,研这个字可以读成倪,上海话把“研究”读成“nījiū”。《范子计然》这本书在唐代还有(《新唐书》卷五十九《艺文志》,《旧唐书》卷四十七《经籍志》作《范子问计然》),真的假的不知道,以后亡佚了。关于此书的内容,可以参考《越绝书》卷四《计倪内经》、《玉函山房辑佚书》子编《范子计然》三卷,但是《史记》保留下来的这段文字,已经涵盖了计然思想的要点。第三,他的字是文子。道家典籍的流传中,有《文》这本书,在唐玄宗天宝元年被封为《通玄真经》,为《道德》、《南华》、《冲虚》、《通玄》四部真经之一。此书作者有人猜测是否和文种有关,当然不是。因为计然字文子,也有人附会到计然身上(如杜道坚《通玄真经缵义序》),这层关系也可以切断。但是过去一直认为《文子》不是先秦的著作,现在研究下来是真的,因为出土文物已证明它是先秦的书(1973年河北定县汉墓出土有《文子》残简)。此书的总体思想跟《老子》一致,也有一些特别的地方,比如卷五道德》“上学以神听,中学以心听,下学以耳听”,这些内容是《老子》没有的。 下面这段文字是最靠得住的计然思想,真是非常好。
计然曰: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得而观已。
这两句话我想了好长时间。为什么“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得而观已”呢?用词用得这么重。通常的解释也能对,但是达不到“万货之情可得而观已”程度,必须发掘出它的深意。开篇是一个根本性的思想,讲的还是治国,所以相应“万货之情”。 什么是“知斗则修备”,的解释是,知道国家和国家的关系主要是竞争关系,尤其是军事竞争关系,那么应对这个竞争,然涉及一个国家物质财富的总和。“备”就是一个完整的战略性的物资储备,样样东西都要有的,是一个国家综合竞争力的体现。对于国家和国家之间关系,不能存在幻想。不是不要讲和平,但是你讲和平,别人不讲怎么办。所以要保卫和平,还是不能不涉及军备。“文化大革命”中流行过一个口号“备战、备荒、为人民”,也就是当时条件下的“修备”。在美国的伊拉克战争期间,有一个军事专家讲过一句话,我觉得非常好,就是“外行看战略,内行看后勤”。对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一般人都知道盟军的军统帅艾森豪威尔,其实还有一个同样重要的马歇尔,他就是负责协调后勤的人。马歇尔对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的贡献,绝不在艾森豪威尔之下。 “时用则知物”这句话还要深,就是一样物品有它的稀缺性,到正好需要派用场的时候,这样物品的本性才会彻底体现,才会知道它可贵到什么程度。比方说和平的时候黄金贵重粮食不值钱,战争的时候如果有黄金买不到粮食,那就是粮食贵重黄金不值钱了。到了一个特定的时候,一样物品成了特别需要的稀缺东西,它的价格会大幅度提高,这个东西的内在使用性才能真正体现。 这两句话是总纲。如果结合起来看,前面一句话是客观的,体现的是普遍性,后面一句话是主观的,体现的是特殊性。如果用经济学理论来解说,前面一句话就是古典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后面一句话就是奥地利经济学派的边际效用论。这两套理论在一定程度上是矛盾的,而在这里形成了相互补充。因为物品有一个价值,所以会相应给它一个价格(《墨子·经说上》:“价宜,贵贱也”)。怎么才能说明这个物品的价值呢,只有在特殊的情况下,比方说在别人特别需要的情况下(《墨子·经说下》:“宜不宜,在欲不欲”)。“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得而观已”,把这些价格变来变去的物品的真实情况看懂了。
故岁在金,穰;水,毁;木,饥;火,旱。
这里用的是岁星纪年法,结合了五行学说。岁星就是木星,绕日一周实际须11.86年。岁星在某一个方位差不多是三年,金为西方,水为北方,木为东方,火为南方,十二年算一个周期。岁在金的三年丰收,岁在水的三年歉收,岁在木的三年饥荒,岁在火的三年旱灾。五行中没有提到土,土居中央而没有方位,大概可以算是平年。这十二年形成了一个相对的坐标,可以在这个坐标里研究其相互影响的关系。但是如果套用这个固定模式,以为是一成不变的,那就是进入误区了。
旱则资舟,水则资车,物之理也。
大旱的时候卖出车辆买进船,大水的时候卖出船买进车辆,在大旱之年再抛售车辆。这就是中国古代投资学的最根本的原理,也就是相反理论。相反理论当然也有问题,也不能机械地套用,但是投资最根本的原理就是相反理论,对此要有一个深入骨髓的认识。这八个字也是投资学的定律,贱买贵卖。
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岁一大饥。
在十二年里边再细分,其中六年会好一点,六年会差一点。牛熊交替,不会永远好,也不会永远坏。总体来说十二年,到一个周期末会有大的不好,因为农业靠天吃饭,不可能完全风调雨顺。当然也有人认为,这是指每隔六年一穰,每隔六年一旱(胡寄窗《中国经济思想史》,上册,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178-179页)。本段是对前面岁在金、岁在水、岁在木、岁在火的另一种计算,两种计算可以互相印证。用多种模式探讨同一种现象会得出不同的结果,不同的结果互相比较,可以得出一个相对正确的认识。
夫粜,二十病农,九十病末。
粜是卖出谷物。一石米卖出来,如果只卖到二十农业就会亏损,而卖到九十商业就会亏损。这里的二十不一定是具体钱的数字,而是可以看成一个比例。二十对发展农业不利,但是九十商业也承受不了。叶圣陶有一篇小说《多收了三五斗》,描写的是谷贱伤农,农民在这时候可能拿不到二十了。
末病则财不出,农病则草不辟矣。
如果商人没有利润的话,那么商人就没有积极性。如果农民没有利润的话,那么农民也没有动力去开荒种粮食。
上不过八十,下不减三十,则农末俱利,平粜齐物,关市不乏,治国之道也。
最贵也不要超过八十,最便宜也不低于三十,那么大家都有利润,交易就能维持下去。“农末俱利”,今所谓双赢。“平粜齐物”,合理的价格会促进物资流动。“关市不乏”,国家的税收也不会少。在三十和八十之间还是有高低的,但总体已经平衡了,经济正常活动,国家也安全运转。 税收和农末之间的关系,大体也要维持一个平衡。税收得太高,生产者没有积极性,税也就收不到了。当然税也不能收得太少,这里也有一个度。其实经济学已经把这个度研究出来了,就是所谓“拉法曲线”(laffet’scurve)。如果收百分之十的话,比方说一年一千万,多一点收百分之十五,那么就是一千五百万,收二十就是两千万。那么收百分之二十五好了,会不会到两千五百万呢,不一定,也许只能收到一千五百万,反而降低了,因为大家都不做了。如果再升高,比方说收百分之三十好了,那么收到的反而降到只有一千万了。因此不是收得越高得到的税收越多,这里有一个曲线。
积著之理,务完物,无息币。
积著之理就是经商致富的道理。积著也写作积聚、著积,也就是买进货物为了卖出给别人。因为商是消费的中间环节,囤积的这些货物,买了不是给自己用的。“务完物,无息币”,物品的质量一定要好,金钱的流动一定不能断。这就是最要紧的两样东西,一个就是所谓的物资流,一个就是所谓的现金流,两者互相平衡,流动的方向相反。而所谓货殖,就是在物资和现金之间变来变去。
以物相贸易。
贸这个词我觉得很好,《说文解字》:“易财也。从贝,卯声。”卯作为声符也可以有意义。卯时是早晨五点到七点,一般都在这个时间准备上班或上学,所以过去也把上班叫作点卯、应卯。卯就是早,贸易就是要抢时间,就是要起得早,就是要努力。做小生意的人一早就得起来,睡到太阳晒屁股肯定不行。
腐败而食之货勿留,无敢居贵。
容易腐败的货物要赶快处理掉,不要一味要求高价而停留在手上。食也可以写成蚀,物品坏掉了就蚀本了。所以买菜时遇到收摊生意,总归可以便宜点,因为推回去不合算。
论其有余不足,则知贵贱。
论有排比的意思,所谓《论语》,就是排比孔子的话。论其有余和不足,排比市场上一样东西多了还是少了,就会知道这样东西到底贵还是贱。而排比次序,也就是研究。所以我跟大家开玩笑,研究生如果不会写论文,也不要太害怕,把材料排比排比,论文就出来了。不要以为这只是一个笑话,排比材料而出来一个活的结论,就成了研究。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中说,“材料的生命一旦观念地反映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好像是一个先验的结构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卷二,人民出版社,1972,217页)
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
贵到极点了以后会往下落,贱到极点了以后会往上升。所谓积著之理,就是在价格波动中取利。
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
一旦这个物品贵了,一点都不要吝惜,像垃圾一样把它抛出去。在大家都认为不值钱的时候,你要把它当作宝贝,一点点小心收集起来。还是刚才的道理,贵卖贱买。当然这里有一个前提,必须都是好的物品,也就是前面讲的山东出什么,山西出什么,不是好的物品也不能取。其实这句话中也暗含了一句投机格言:“卖出要快,买进要慢慢来。”
财币欲其行如流水。
所谓货币的五大功能,主要是流通的功能。英语中currency就是货币,也有流通的意思,这真是密合。所谓流动性过剩,就是货币发多了,要收一点起来。
修之十年,国富,厚赂战士,士赴矢石,如渴得饮。
把这一套东西修了十年,修就是经营,也就是刚才的二十、八十这些治国之道,可以上通管仲所谓的“轻重”之术。修了十年,国家富强起来了。用经济手段来调动士兵的积极性,士兵在打仗时非常勇敢。
遂报强吴,观兵中国,称号“五霸”。
“遂报强吴”,报复了强大的吴国。“观兵中国”,中国就是刚才讲的中原一带地区,吴越当时还在这个大舞台的边缘。“观兵”是在中原地区检阅军队,耀武扬威。“称号‘五霸’”,完成了强国梦。这套理论是计然提出的,具体执行的人是范蠡、文种。当然这套理论不可能完全出于自创,应该有其渊源。而计然本人没有应用这套理论,可能是因为他年龄大了,只能够做老师了。也可能是他不求闻达,在精神上有着更高的追求。真正第一流的高手也可以是不做的,自己看明白就行了。 范蠡既雪会稽之耻,乃喟然而叹曰:“计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施于国,吾欲用之家。” 范蠡已经看明白了,在胜利以后,不能再跟越王共事下去了。于是下决心走,文种不愿意走,那么就让他留下来。“计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我用了一部分在治国上,就已经达到了目的,想来用在治家上也一样啊。这句话在《汉书·货殖传》中写成“计然之策十,越用其五而得意”,一般认为是抄错了。抄错了也可能,因为在古文里边七和十字形很相似,一横当中断掉是七,看上去很像扁扁的十。据王叔岷的《史记证》,《史记》中七、十互误有六十几处之多(《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之七十八,1982,第5页)。但是即使是抄错,也可能有一点道理。因为《史记》是通史,司马迁看到战乱比较多,所以感到大部分用在国上,少部分用在家上。《汉书》是断代史,班固看到和平比较多,那么国和家就是一半对一半。
乃乘扁舟浮于江湖。
这真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潇洒,在外国人中是没有的。上一次讲毕达哥拉斯也乘了一艘小船离开萨莫斯,sailedaway,但不是扁舟啊。这条扁舟打动了古今多少人,像李白《庐山遥寄卢侍御虚舟》“明朝散发弄扁舟”。为什么要散发,就是不要被头上的这顶乌纱帽套牢呀,一旦套牢发就散不下来了。什么是“扁舟”,有两种解释,一种是特舟(《集解》),一种是轻舟(《索隐》)。特舟是单独的小船,轻舟是负担少,速度快。中国古代文化强调简单直截,不需要的东西越少越好,达磨所谓的“一苇渡江”,原来指的也是小船(用《诗经·河广》的典故),但在以后逐渐演变成了神话。 扁舟有文学色彩,而江湖也有文学色彩。《国语·越语下》写越王勾践灭吴回来,到了五湖,范蠡就不跟他回去了,“遂乘轻舟,以浮于五湖,莫知其所终极”。《国语》的“五湖”是一个地理或山水概念,《史记》的江湖是个社会或文化概念。司马迁的改动有其思想性,其语来自《庄子·大宗师》:“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江湖既泛指天南地北、五湖四海,也暗含和朝廷的庙堂文化的对立。也就是这样的江湖概念,启发了后来的武侠小说。对于武侠小说的写作来讲,武功怎么打其实都是细枝末节,而要紧在于后面驱动的思想。有人问金庸,古今中外你最佩服的人是谁,金庸不假思索地回答,古人是范蠡,今人是吴清源(见《天外有天:一代棋圣吴清源传》金庸序,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年版)。“江湖”描述的是社会的广阔、复杂、多层次,如果用西方的观念来比拟,最接近的是哈耶克所谓的“大社会”(theGreatSociety)。古龙说,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甚至还可以进一步说,人心就是江湖。
变名易姓。
为什么要把名字改掉,就是担心越王还来找他,担心当年的战友和部下还来找他。你带过部队,这些人跟你熟,有什么事情跟你来商量,你不能说我不在位就可以不谈。所以不得不“名可名非常名”,没有办法。
适齐为鸱夷子皮,之陶为朱公。
鸱夷子皮是一个人的名号。鸱夷是一种酒囊,一般是用皮做的。这个放酒的口袋能大能小,用的话可以装很多酒,不用的话可以卷起来,《论语·卫灵公》所谓“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范蠡估计即使离开了,还会有人认出他来,于是换了一个名字再换一个名字,换了一个地方再换一个地方,好比演出了一场情景戏剧。
朱公以为陶天下之中,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也。乃治产积居。
到了一个四通八达的大都会,于是在这里开始做生意。
与时逐而不责于人。
这是他体会了计然的理论,总结出来最要紧的一句话。做生意的第一义就是要与时代争胜,而不是跟具体的人竞争。“乃乘扁舟”是骨子里透出来的潇洒,“与时逐而不责于人”是骨子里透出来的第一义,做生意根本竞争的就是时间,跟人去竞争已经是第二义了。第一义就是自己跟自己竞争,完完全全就是怎样认识你的时代,怎样认识你自己。世界首富的象都跟时代有关系,保罗·格蒂是石油,比尔·盖茨是电脑,就是一个时代最重要的物质或者最先进的科技。“与时逐而不责于人”,最要紧的是跟时代竞争,跟别人的关系不是最重要,甚至可以根本对人没有要求。一旦你得到了这个关键,自然而然会有人来配合你,也用不着所有的地方都预先计划好。这句话来自道家思想,《老子》七十九章“执左契而不责于人”,《孙子·势篇》:“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史记》“与时逐而不责于人”应当从这里化出来。对于这句话,古代也有人把它标点成“乃治产积居与时逐,而不责于人”(见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这种理解我以为还不够透彻,正解应该是“治产积居,与时逐而不责于人”。所谓的大富,就是与时代竞争。小富当然也要努力,抢时间争取早一点。
故善治生者,能择人而任时。
把生意做得好的人,要选择好干部,而且也要研究时间。一般认为“择人”应该写成“释人”(《史记会注考证》),也就是上文的不要求人。这样“择人”可以看成是笔误,但是我觉得写成“择人”也很好。刚才讲“与时逐而不责于人”是第一义,完全是天上的象,经常想一想,对你会有极大的启发。然而具体做起来,你不一定能达到第一义,那么就要选择好干部队伍,培训好营销人员。第一流的人什么可以都不要,随随便便地拉几个人就行了,自然而然会有东西来凑他,因为他已经抢到了时代的先机。但是你做不到就得做第二义,而且即使是第二义的择人,你还是不能忘记,自始至终要重视时。所以如果做到第一义,当然也会重视第二义。而做到了第二义,还要回过头来重视第一义。只是到了第二义的兢兢业业,第一义的潇洒基本上是没有了。而第三义以下大概只能是微利或者保本了,想赚钱大概是谈不上了。
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与贫交疏昆弟。
十九年其实也是道家的象,这个数字虚虚实实,不一定是真的。《庄子·养生主》写庖丁解牛,“十九年刀刃若新发于硎”。我觉得对范蠡这样第一流的人来说,懂了这个东西后,几乎遍地都是钱,他只要捡起来就是了。对他来说钱也并不是特别重要,得到了以后就散给“贫交疏昆弟”,就是贫困的朋友和比较远的亲戚。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有些相似于现在的希望工程,资助贫寒的读书人,把钱花在这方面最值得。
此所谓富好行其德者也。
贫人学事富家,相矜以久贾,数过邑不入门。
对于社会阶层的风气转移来说,往往是上层的生活习惯向下层传递。贫人也想模仿富人致富,但是赚钱哪有那么容易,于是只能互相比较谁做生意的时间长。家里要是看不见这个人,长期在外跑单帮,说明他有出息。“数过邑不入门”,就是唐代白居易《琵琶行》的一句诗:“商人重利轻别离。” 皆非有爵邑奉禄弄法犯奸而富,尽椎埋去就,与时俯仰,获其赢利,以末致财,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文持之,变化有概,故足术也。
没有政治的支持,也没有触犯法律,这些都是合法致富。“尽椎埋”可能是写错了,一般认为应该是“尽推理”。“推理”不是指形式逻辑的推理,而是看情势而动,测算、思考、判断。“去就”就是买进卖出。“与时俯仰”,随着时间波动而低买高卖。“获其赢利”,由“货”而“殖”,取得利润。“以末致财,用本守之”,通过商业而快速致富,然后从流通领域投资于生产领域,做规矩生意,把钱洗白。“以武一切,用文持之”,前者不管不顾一刀切,看准机会,先做了再说。后者很细心地一点点清理,不能马虎大意。这一经济观点,似乎取象于汉代的政治。《郦生陆贾列传》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从投机得来的钱,如果一天到晚再去投机,时间长了必然会输。所以中国几千年来的风气,赚了钱就往往买地,现在还有一个房地产问题。“变化有概”,货殖活动没有死道理,但有活道理,虽然有变化,还是有大致的规律。“故足术也”,可以作为技艺来效仿。
若至力农畜,工虞商贾,为权利以成富,大者倾郡,中者倾县,下者倾乡里者,不可胜数。
农(畜)、工、虞、商(贾),也就是前面所说的四民。“为权利”,权和利是两个字,权是政治利益,利是经济利益。现代的“权利”一词和古代同形,但意义不同,古代是两个意思,现代是一个意思。同时还应该分清两个意义近似的词,一个是权力,一个是权利。前者是用于征服他人,后者是用于维护自己,此消彼长。各种各样发财的人,有其档次和级别,大的可以在一个地区称富,小的只能在一个乡里称富了。
夫纤啬筋力,治生之正道也,而富者必用奇胜。
一切物品的最终价值都来自劳动,而致富的人剑走偏锋,另外走一条独特的路。
田农,掘业,而秦扬以盖一州。掘冢,奸事也,而田叔以起。博戏,恶业也,而桓发用富。行贾,丈夫贱行也,而雍乐成以饶。贩脂,辱处也,而雍伯千金。卖浆,小业也,而张氏千万。洒削,薄技也,而郅氏鼎食。胃脯,简微耳,浊氏连骑。马医,浅方,张里击钟。
田农看上去不起眼,但也能做到富甲一方。掘业是拙业,不是掘矿的意思。盗墓虽然是一件坏事,可是由于挖得到财宝,也有人靠它发了财。赌博是不良产业,也有人靠它致了富。做生意跑单帮,算不上男子汉的建功立业,但是也有人获得成功。贩脂大概是卖油,算不上光彩的行业,但是有人赚到了千金。卖汤水豆浆之类,不过是小生意,可是有人也许经营了连锁店,成了千万富翁。磨刀打剑,这是平常的技艺,有人从事它过上了好日子。胃脯可能是牛肉干、猪肉脯之类,很不起眼,有人开上了当时的豪华轿车。兽医并不需要很高的医术,但是有人因此获取了富贵的生活。
此皆诚壹之所致。
那些人的成功并不是偶然的。做一件事需要非常专心致志,才能真正发挥出创造性。“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所谓“出状元”就是打破均衡,在本行业做到领先。《货殖列传》记载了很多人发财,非常吸引人,我想提出的质疑是“而今安在哉”。天下的财富在根本上就是聚散不定的,每一代都有人往上走,但同时也有人往下走,这些都是变化的象。不可能有一个行业保持长期领先,也不可能有一个家族保持长久富裕,读书人还应该看到更高的程度。
由是观之。
总结陈辞。
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
你说从事哪一个行业就能致富,没有一个确定的行业。货者,活也,本来是变来变去的。
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 能人就来这个场合显身手,而不肖者在这里遭遇崩盘。
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
你的家里如果有这么多的财富,那么和这个地方有权有势的人可以相通。你的财富真的达到了一个数量级,那就差不多和一个国王一样获得了相对的自由。
岂所谓“素封”者邪?非也?
最后再一次强调素封,这是本传的一个关键词汇。素封就是用经济系统来对抗政治系统,素王就是用哲学系统来对抗政治系统,这三个系统之间是互通的。
呼应上文“故君子富,好行其德”。
后年衰老而听子孙,子孙修业而息之,遂至巨万。
年衰老后他自己不管了,让子孙来接手。范蠡是一个道家人物,所以在聚财以后,跟着还有散财的思想。子孙的境界达不到,所以不知道散财,只是成为了一方的大富。
故言富者皆称陶朱公。
这就是范蠡的象,第一等的大商人。最要紧的有两句话,一句是“乃乘扁舟浮于江湖”,另一句话是“与时逐而不责于人”。“与时逐而不责于人”怎么强调也不为过,我觉得可以把它当作口诀来念,反反复复体会,太精彩了。对于从古到今做生意的人来说,这是第一义,不会有比他更好的理论了。当然如果还能补充第二义,那就更好了。
子贡既学于仲尼,退而仕于卫。
第一个范蠡是道家人物,第二个子贡是儒家人物。他学了孔子的一部分思想,退回卫国而做了官。《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端沐赐,卫人,字子贡。少孔子三十一岁。”“故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子贡好废举,与时转货赀。喜扬人之美,不能匿人之过。常相鲁卫,家累千金,卒终于齐。”
废著鬻财于曹、鲁之间。
废著(《仲尼弟子列传》作“废居”)就是上文的积聚,可以看作是货殖的两方面。积聚是善于买,废著是善于卖。一个是先买进再卖出,一个是先卖出再买进,人的天才不一样,善于买和善于卖不一样。用现在的话来讲,废著的废就是出仓,著就是守仓,两件事是阴阳两端。
七十子之徒,赐最为饶益。
孔子的学生中他最有钱,过得最滋润。
原宪不厌糟糠,匿于穷巷。
原宪是孔子弟子中最穷的一个人,这里引出他来作为陪衬,令人深思。原宪对糟糠之类没有感到不能吃,一个人隐居在穷巷里不引人注目,然而他还有一个坚守的东西。
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
好比现在开最好的轿车,有最豪华的排场。
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
子贡可以看成后来战国纵横家之祖。但是纵横家是没有原则的,子贡还是有原则的。
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此所谓得埶而益彰者乎?
孔子扬名天下,子贡的努力推动也有作用。“得埶而益彰”,呼应前文“富者得埶益彰,失埶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一个人本来有才能,如果再有财富,更加把他显出来了。 《史记会注考证》引崔述批评司马迁,他说孔子伟大,怎么让司马迁一说,好像成了子贡把他推出来似的(《洙泗考信余录》卷一:“谓子贡以富故能显之,岂圣人之道亦必藉有财而后能行于世乎”)。我觉得当然不是有了子贡孔子才伟大,孔子本身就是伟大的。孔子的伟大,在于他不但能包容子贡,而且能包容原宪,不但能包容原宪,而且能包容子贡。对于孔子来说,这两边是无碍的。不是有了一个有钱的学生就能把老师炒起来,否则让比尔·盖茨去炒一个人好了。或许也可能炒得起来一时,但十年、二十年以后,三十年、五十年以后,以至一百年以后他还能站得住,绝不是靠炒就能炒出来的,他自己一定有特殊的地方。 子贡本人是明白的。《论语·子张》有人问子贡,在我看来,你比你老师好,“子贡贤于仲尼”。你有这么大的才能,经济条件这么好,各国诸侯又摆得平,难道没有超过你的老师吗。子贡说,那是因为我的墙太低,所以你一看就看见了。孔子的墙太高,一般人不得其门而入,所以无法看到“宗庙之美,百官之富”。《论语》里边有两段是学生赞老师,一段出于颜渊之口(《子罕》),一段出于子贡之口,赞得好极了。我们现在做学生的人,被称为列于门墙,就是从这段话里来的。因为有了子贡,才看到原来他的老师这么厉害,也就是孔子的伟大感应了子贡。
白圭,周人也。
范蠡是一个道家人物,子贡是一个儒家人物。白圭跟道家和儒家没有关系,是后来生意人的真正祖师。如果用一个不完全恰当的比喻,在范蠡和子贡那里,是“道亦有盗”。因为货殖也是人生的一个部分,而且是不得不考虑的一个部分,在儒、道思想中有经济活动的地位。在白圭那里正好反过来,是“盗亦有道”。他运用了儒道的一部分思想,组织进了他做生意的理论,可见所谓“盗”也不是贸贸然能做的。但是他的思想已经多少有些变味了,跟前面的大哲人形象不一样了。 古希腊哲人中也有类似于做生意的人,就是哲学家的祖师泰勒斯。有一年他预见到了橄榄丰收,就租下了所有的榨油坊,从而积累了一笔财富(第奥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马永翔等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17页)。他也不一定要赚钱,他是想表明,自己也是懂得做生意的,只不过是不想把精力用在这方面罢了。
当魏文侯时,李克务尽地力,而白圭乐观时变。
“李克务尽地力,而白圭乐观时变”,一个是发展农业,一个是发展商业。一个致力的是基本面,一个研究的是技术面。李克就是李悝,《汉书·食货志》记,李悝“为魏文侯作尽地力之教”,把农业发展了起来,国家也变富强了。
故人弃我取,人取我与。
你们不要的时候我买进,你们要的时候我卖出,渗透着《货殖列传》的根本思想就是相反理论,当然相反理论还有几个限制,也不是知道了这个理论就能发大财。
夫岁孰取谷,予之丝漆;茧出取帛絮,予之食。
丰收的时候收购谷子,把丝漆卖出去。等蚕茧出的时候就收购帛絮,把粮食卖出去。
太阴在卯,穰;明岁衰恶。至午,旱;明岁美。至酉,穰;明岁衰恶。至子,大旱;明岁美,有水。至卯。
还是在五行生克的坐标系中研究变化,只是进一步细致化了。不但看三年总的变化,而且看三年中每一年的变化。明岁衰恶或明岁美的岁,应该包括两年,那么已经说了三年的情况。一开始是太阴在卯,然后至午,至酉,至子,兜了一个圈子再至卯,这样完成了一个周期。这里给出了一个坐标系,如果具体运用起来,其中的相关因素都要重新考虑过。
积著率岁倍。
他做生意的利润一年可以翻一倍。这个收益率高得不得了,远远超过了巴菲特。巴菲特年收益百分之二十五,已经不得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大概是牛市多赚点,留一些给熊市再赔点进去,因为不可能永远赚。
四
欲长钱,取下谷;长石斗,取上种。
“欲长钱,取下谷”,就是薄利多销,周转快,做大数量,所谓跑量。如果想让钱多起来,那么把下谷大量收进来,而且越便宜越好,只要卖出的价格比买入的价格高一点就行。“长石斗,取上种”,买来要放上一段时间,不是很快卖出去的,一定要可以做良种的谷子,收获才可能多。前者就是所谓的短期投机,后者就是所谓的长期投资。一个买的是垃圾股,自己也不会要,先买进,明天只要价钱高一点马上卖出,一年周转十遍甚至更多。一个买的是优质股,你要耐心收集筹码,而且要放上一段时间,等着它慢慢成长起来。无论投机还是投资,根本目的都是赚钱。两种方法运用起来有矛盾,一般人很难同时驾驭。但是白圭交替使用了这两种方法,达到了“积著率岁倍”。
能薄饮食,忍嗜欲,节衣服。
对自己有严格的要求,不奢华。你要做生意,先要做好吃苦的准备,不可以太享福。你看他伙食差一点也不要紧,虽然也想享受一下,但看看跟经济利益冲突了,那就再熬一熬。衣服穿得破旧点也不要紧,你去看电影中那些经营山西钱庄的人,都像土老一样,对欲望有所节制,成本才可能降低。所以第一代做生意的人都是很朴素的,这样才能开创起家业来。但是他们的子孙往往就浮华了,于是又一点点衰落下去。
与用事僮仆同苦乐。
跟部下同甘共苦,否则你高高在上,摆出老板架子,别人不会有动力为你奔走。当然是身先士卒,同患难,共富贵。
趋时若猛兽挚鸟之发。
一看到机会来了,反应快得不得了,好像形成了动物的本能。一个狮子要追一个猎物有多难,猎物也会拼命地跑,你要比它快,否则就得饿死。猛兽挚鸟,天上飞地下跑。短线追时间,非常快,有爆发力。
故曰,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
于是白圭作了总结,这里“治生产”是做生意的意思,也有人说“产”是衍文(《考证》引《汉书》无“产”字)。“伊尹、吕尚之谋”,大政治家的谋略。“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孙吴军事,商鞅刑法,都达到极高的水平。
是故其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强不能有所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
“智不足与权变”,只有达到权变才是智慧,不是执著死的原则,临时要能够变化。“勇不足以决断”,扭扭捏捏的人,下不了决断。“仁不能以取予”,这句话钱钟书有解释:“以取故予,将欲取之,则姑予之;《后汉书·桓谭传》所谓:‘天下皆知取之为取,而莫知与之为取,’非慈爱施与之意。”(《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中华书局1986年版,385页)因为我要从你这儿多拿点,于是先给你一点,予是取的手段。我觉得如果把取予两边平衡起来,可能更符合白圭的思想。所谓仁就是人际交往,仁从二人,就是一个互动关系。“仁不能以取予”,就是拿得起放得下,在人际互动关系中,不能每一笔交易都考虑得失,拿了就拿了,给了就给了,非常爽快。当然他还是有其经济目的,但这个目的没有那么直接。“强不能有所守”,坚强在于有所坚持,有一个地方你要苦熬的。“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可见他的门槛也不低。没有这些素质的人,即使你要跟着我来学,我也不收你。 这些是他入门的基础,这些基础已经变化了。“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还有智、勇、仁、强,这些都是很高的治国方略或美德。这些方略和美德本身都是大学问,可是到了白圭这儿,他作了一个实用性的解释,目的于是变成了手段,已经不是原来的意思了。白圭把天上的东西应用到地下来了,只是还多少包含着天上的影子。等而下之的人连这些影子都没有了,那就是完全的唯利是图了。
盖天下言治生祖白圭。
白圭是一切从商的人的祖师。
白圭其有所试矣,能试有所长,非苟而已也。
试指有所行得通,《论语·子罕》中孔子说“吾不试,故艺”,因为到处碰壁,反而把本事积累大了。白圭的才能有所体现,有所发挥,也不是随随便便的啊,它本身也是一套学问或者技艺。 《史记·货殖列传》禀承的投资理论是相反理论。这是最古老的投资理论,也是最古老的投机理论。传中此类语句不一而足:“物贱之征,贵之征贱。”“旱则资舟,水则资车。”“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人弃我取,人取我与。”相反理论是古典投资理论的精髓,现在看也差不多是对的。在市场牛、熊循环的转换中,在事后也往往能够看见,也有一些秉承相反理论成功的人。 相反理论上去简单易行,实际上并不容易。这里有着两个方面。一个方面,相反理论发生在比较长的时间周期中,但是无法判断这个时间周期有多长。《货殖列传》在“计然”处描述了三个周期:第一个周期,“岁在金,穰水,毁;木,饥;火,旱”,就是三年一个阶段。第二个周期,“六岁穰,六岁旱”六年一个阶段。第三个周期,“十二岁一大饥”,十二年一个阶段。此外在“白圭”还描述了第四个周期:“太阴在卯,穰;明岁衰恶。至午,旱;明岁美。至酉,穰;明岁衰恶。至子,大旱;明岁美,有水。至卯。”就是把三年的阶段细化到一年。传中出现的四个周期,可以组合成一个周期,总的来说没超过十二年。十二是一个特殊的神秘数字,在英语中,一打(dozen)就是十二。构词法从one到twelve有其一致处,然后从十三开始新的序列。 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在《货殖列传》看来,没有超过十二年的周期。因为传中的人物是投资家和哲人不一样。投资家的周期不能太长,凯恩斯有名的一句话,从长期来看,我们都是要死的。投资家就是要在这一生成功,而哲人不一定要在这一生成功。像尼采宣称有的人到了死后出生,他说的大概是自己吧。有的哲人在一生很晚的时候才成功,比如说叔本华,但是毕生还看得见,而最大的哲人毕生是看不见的。孔子生前没有取得什么看得见的成功,一直到死后才一点点两样了,真正起比较大的作用是在几百年以后,当然那也是进一步被误解的时候。哲人研究的学问,比如说岁差,七十多年过一度,几乎一生都看不到一度化。但投资家或者投机家,一般不超过十二年,最多二十四年,不会太长,太长就不看了。 看一个循环周期十二年,如果你要看明白,大概至要看两遍,这就需要二十四年。因为你在第一次看到时,会以为是纯粹偶然的现象,寻找不出其中的规律。但第二次在完全不同的形势中,你会看出来不一样中有同的东西。要了解这样的两个周期,就是二十四年。即使是绝顶聪明的人,一般也要到第二个周期一半过了以后,才能大体看明白。那十二年就必须再加上六年,至少就是十八年。这样说来,要对十二年的周期大致有一个把握,差不多二十年过去了。“岁在金,穰”这套投资理论,计然本人应该是看明白的,就算他绝顶聪明,要对于周期相对有一个把握,一般二十年过去了。而二十年过去了以后,一个人的好时光也已经过去了。所以说,计然这个人只能做老师,不能自己来“三致千金”了。信奉这套理论的实行者,那就是范蠡。我判断下来,在吴越争霸的时候,范蠡一定还是个青年,在越王那儿前后有二多年(-494?-473?),所谓“十年生聚,十年教训”那么驾一叶扁舟出走的时候,也不过是四十多岁的壮年。这样以后“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才大致能摆平了。 “岁在金,穰;水,毁;木,饥;火,旱。”这十二年的过程也不是死的,具体的变化还需要另外判断,不应该是机械的一套。其中“岁在木,饥”可能有错误,可以从几个方面推论。第一,根据“岁在金”云云,只有三年收成好,九年都有灾害,这和“六岁,六岁旱”不合。第二,《越绝书》卷四《计倪内经》于金穰、水毁、火旱均相合,但是作“三岁处木则康”。康是小丰收,也可以相当于“穰”。第三,白圭说“太阴在卯,穰”,卯为东方木,也相应于处木则康。但是即使将“木饥”改成“木康”,从“明岁衰恶”来看,这三年也不是年年都是好的,所以“木饥”也未必错。而且从十二年整体来看,确实有相当部分的年成是不好的。这里的思想应该来自《易经》,所谓“忧患学《易》”。所以在判断客观的情况时,需要对坏方面考虑得多一点。事实上也是这样,尤其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遭遇坏的情况肯定要比好的情况多。这也符合我们现在讲的一句话,“熊长牛短”。人生好的时间很少,社会上好的时间也很少,你在坏的地方都能够立足,做一件事情才可能获得成功。 另外还有一个方面,所谓“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这个“极”无法判断。前面讲周期有多少长,是时间无法判断,这里讲什么地方是极,是空间无法判断。往往在一个升势中,升了还要升,在一个跌势中,跌了还要跌。如果你主观认为到极了,贸然进出,会亏损得很厉害。其实理解这个理论,单单极是不够的,用《易经》思想来补充,就是“六七八九”四个数,也就是所谓“体七体八,用九用六”。七是阳变阳,八是阴变阴,这是趋势的维持。而九是阳变阴,六是阴变阳,这就是所谓极。七八阳变阳或者阴变阴,其实也已经是变了,但是不容易看出来。所以用《易经》的四象解,比用两极解,内容要丰富。当然判断还是可能出错,最后的判断,需要高度的智慧,还需要高度的经验。讲到底还是需要一个生意眼,《论语·先进》所谓“亿则屡中”。其实“亿”也可以看作数量词,对于大的数量来说,子贡也只是“屡中”,没有也不可能是百发百中。 所谓极就是阴变阳和阳变阴,在转变的时候,会有很明显的指标。在事后看来非常清楚,但在当时看不出来。在下判断的时候,同时用几套方法互相验证,还要知道自己可能会出错,所谓自知其无知,大概才不会自以为是,发生大的亏损。这个古老的投资理论,现在也同样适用,当然其中还有许多曲折。在整个周期中有很多相对的地方,用老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来描述更为准确,可以包含无数的变化。但是《史记》没有复杂到这样的程度,司马迁就抓住了两个极点,对还是对的,可能会比较简单化。 前一次还提到了古典作品的意义和经济人假设。有一种观点认为,司马迁讲了半天,不就是讲了一个经济人假设吗,那么还需要读古典作品干什么。如果从这个角度看,确实不用读古典作品。强调我们古人也提出过经济人假设,除了自我满足一下虚矫心理,没有实际的作用。为什么需要读古典作品,我的解释是,读古典作品目的是研究古今的联系,探索的是人心和人生,是一个爱智慧的活动,这和经济人假设的目的在于应用不同。为什么我对经济人假设既承认又有保留呢?我有一个观点,对于每个人来说,最珍贵而最容易忽略的就是人心和人生,而理财的精髓在于认识自己的精力分配。人心和人生,大家天天都脱离不了,但是并不觉得有什么珍贵,珍贵的是外边的东西。其实这里边内涵的丰富,根本不是外边的东西所能比拟的。那么是不是把外边的东西都扔掉,只照顾里边的东西,那又不对了,又好像变成一个空的理论了。里边和外边的东西有所结合,而且结合有一个度,这才是明心见性或者认识你自己。我想应该把经济人假设看成人类思想成就的一部分,也是探索整体人性的一部分。人实际上真正想得到的还是幸福,经济活动不过是途径和手段。那么经济是不是到达幸福唯一的路,到达幸福还有没有其他的路,这些都值得深入研究。经济人假设的提出者亚当·斯密是一位伦理学教授,研究经济学如果达到极致,必须关注伦理学的领域。对于人生的整体来说,经济、政治、哲学,彼此之间是不能割断的。《独立宣言》宣示了人的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经济人只是相应了基础部分的生命权,还有政治人相应自由权,还有道德人或者伦理人相应追求幸福的权利。当然道德人或者伦理人还不够,甚至还可能有哲学人或者宗教人,可以有不同的选择。古典作品比较深厚,它涉及人性的多方面内容,经济人假设不过是人性的一个方面,如果认为人性除了这个部分没有其他,对人生会造成伤害的。当然经济人假设还有一些变化,比方说人的一些利他行为也可以纳入自利的范围来看。虽然这也未尝不可,但是跟原来经济人假设的物质性自利行为,已经两样了。 再回到《货殖列传》。讲到了第三次,我觉得基本上精华已尽,最好的东西讲完了。前面都是上古传下来的经验,而后来就是汉代的事实。以下的内容虽然不太重要,但无论如何还是有一点思想。一刀切完以后,再捡回来讲一点。
猗顿用盬盐起。
猗顿是陶朱公范蠡的弟子。当时有两种盐,一种是内陆的盐,一种是海盐。盬盐是内陆盐池里的盐,现在青海、甘肃一带还出产此类的盐。
而邯郸郭纵以铁冶成业,与王者埒富。
一个是做盐成功了,一个做铁成功了,于是富甲王侯。盐铁是当时主要的经济命脉,在汉武帝以前主要由民营,汉武帝时改由官营。后来桓宽写了一本《盐铁论》,记录了汉昭帝时的一场大辩论。贤良、文学站在地方一边,主张不要扰民,反对垄断。桑弘羊站在中央一边,无论如何坚持国家专营。官营比起民营来,一般效率会低一些,但是国家发展需要财力支持,这样做可以增加中央的收入。这在后来的小说中也可以看到,《隋唐演义》中程咬金是贩私盐出身,因为盐的成本非常便宜,国家卖很高的价钱,于是走私就可以发大财。贩私盐要用武力保护的,国家不允许,当然有暴利。
乌氏倮畜牧,及众,斥卖,求奇缯物,间献遗戎王。
乌氏是县名,倮是人名。这个人把马啊牛啊养得多了以后,全部卖掉。然后搜求了一些珍贵的丝织品和其他宝物,寻找到了一个机会,送给了少数民族的首领。“间”就是候着机会,悄悄地,没人知道地,在他可以接受的时候。“遗”读wèi,赠送。
戎王什倍其偿,与之畜。畜至用谷量马牛。
他得到了十倍的回报。给他的马啊牛啊不是一头一头的,是满山满谷的。好比真有钱的人不数钱,马牛多的人也不数马牛,满山满谷地送给你。
秦始皇帝令倮比封君,以时与列臣朝请。
秦始皇把他和封君并列,允许他和其他的臣子去觐见。封君指领受封邑的贵族,乌氏倮因为富裕,可以跟有地位的人并列。
而巴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
还有一个巴寡妇,她的祖先得到了一个丹穴。专营这个矿点好几代,家里的钱多得没法数。
清,寡妇也。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不见侵犯。
寡妇应该是很穷困的人,因为没有丈夫的经济支持。但是她能守住祖上传下来的产业,用金钱来保护自己,用不着求爷爷告奶奶,也没人敢冒犯她。
秦皇帝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
因为巴寡妇有钱,秦皇帝以待客之礼对她,为她筑了一个怀清台。
夫倮鄙人牧长,清穷乡寡妇,礼抗万乘,名显天下,岂非以富邪?
一个是乡下管牛羊的人,还有一个是穷乡僻壤的寡妇,但是他们受到皇帝的尊重,靠的是有钱。乌氏倮、巴寡妇这些人和前面的范蠡、子贡不能比,相差了好几个档次。“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楚”,子贡在当时差不多等于现在的大跨国公司的董事长,来到一般国家和国君“分庭抗礼”,也没有觉得低一等。但是到了秦始皇的时候,乌氏倮、巴寡妇这些人再了不起,也只能居于臣列之中。这就是一统天下以后的变化,春秋时代的气概没有了。
汉兴,海内为一。开关梁,弛山泽之禁。
由秦到汉,重新统一了。关是关隘,梁是桥梁,开关梁,互通有无。山泽是虞的领地,过去禁止进入。现在政策宽松了,允许普通人自由开采。
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
过去打仗的时候,道路不通,现在又通了。大家做生意,所有的东西都买得到。你只要有钱,想买什么就能买到什么。
而徙豪杰诸侯强族于京师。
汉初因为中央的控制力还不够强,恐怕六国的豪杰诸侯强族在地方上成为不稳定因素,于是迁徙到京师看管起来。其中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把齐国的田氏一族搬到京师来,造成了从汉代开始《易经》的流传。先秦时代《易经》的流传,大都是朦朦胧胧的传说,不完全靠得住,也没有确切的证明。而齐国这个懂《易经》的田何到了京师以后,后边的流传清清楚楚。由谁传给谁,以及这些人的大致生卒年,都可以考得清楚。其中有一支传于太史公,也就是《太史公自序》所谓“受《易》于杨何”,杨何传于司马谈,司马谈传于司马迁。所以说,《史记》有着明明白白的易学传承。在中国古代要作出创造性的贡献,跟《易经》没有一点接触,是不可能的。司马迁也懂一点易学,否则《史记》这本书写不出来。 正文的连续讲解到此为止。以后就是有选择地跳着讲了。
由此观之,贤人深谋于廊庙,论议朝廷,守信死节隐居岩穴之士设为名高者安归乎?归于富厚也。
这是《史记》提出的经济人假设。贤人在朝廷里殚精竭虑,讨论军国大事,这是朝。还有一部分人隐居于山林,把自己的名声炒高,这是野。两件事的统一在哪儿,都有其经济目的。
是以廉吏久,久更富,廉贾归富。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做官的时间长了,各项收入积累起来还怕少吗?如果做贪官就做不长,算下来还是不合算。但是一般人尝到甜头以后会上瘾,于是就控制不住了。“廉贾归富”,好比薄利多销,虽然贪得少一点,但是一旦有了品牌效应,那么就会更富有。
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
企图得到更多的财富,是人的天生本能。
此有知尽能索耳,终不余力而让财矣。
司马迁前面举了好多例子,这里是一句总结,有千钧之力。在商场上竞争,如果他输给了你,那肯定是智慧和能力用完了,索就是尽。如果他还有一点点多余的力量,绝对不可能退让半步。
谚曰:“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
因为运输成本太高。把粮食千里迢迢运到京城去,自己在路上就要吃掉一大半。
居之一岁,种之以谷;十岁,树之以木;百岁,来之以德。德者,人物之谓也。
在这个地方停留一年,要种粮食,停留十年要种树木,百岁要“来之以德”。对于德他有自己的解释,人物是人再加上物,不是空的一个道德。人,包括人所附着的经济条件,也就是前面的“富贵之门而仁义存焉”。贤人的“贤”字从贝,有经济条件的意思。
今有无秩禄之奉,爵邑之入,而乐与之比者。命曰“素封”。
如果你没有做官而可以和做官的人平等,叫“素封”。张守节《正义》:“言不仕之人,自有园田收养之给,其利比于封君,故曰素封也。”素封是经济和政治的关系,相对于素王是哲学和政治的关系。素封就是做臣子,因为经济抬不过政治。而素王是思想,而政治其实脱离不了思想。所以说哲人有危险性,跟王有竞争,无论如何不肯接受流行的意识形态。
封者食租税,岁率户二百。千户之君则二十万,朝觐聘享出其中。
所谓封指的是吃租税,比方说千户侯,千户的租税就归于他。每一户出二百,那么千户侯的收入就是二十万。朝觐就是朝见天子,春曰朝,秋曰觐。聘是诸侯之间互相的礼节,享是祭祀和宴请。“朝觐聘享出其中”,千户侯的开销都是从这里来。
庶民农工商贾,率亦岁万息二千,百万之家则二十万,而更徭租赋出其中。
一般老百姓也可以达到这种程度的收入。“率亦岁万息二千”,一般来说,一万每一年有二千的利息。古代的利息比较好算,一般就是百分之二十。下边还会讲,如果利息在百分之二十以下,这场生意就不做了。如果资产达到一百万,也有二十万的利息。“而更徭租赋出其中”,上边要来收赋税之类,这些开销可以用来买断社会义务。比方说要服兵役,如果不出人,可以出钱代替。
衣食之欲,恣所好美矣。
你想吃什么想用什么,都可以达到目的。一个人有广泛的享受选择,几乎可以不受限制。
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然是富给之资也,不窥市井,不行异邑,坐而待收,身有处士之义而取给焉。
千户侯也只不过是这点出产,你有财富也可以有这点出产。既有丰富的物资供给,又有处士的名声,他不想做官了。这就是《史记》为“素封”所描画的美好前景,也就是所谓地主阶级的生活环境。但这是在和平环境下,而且也许有空想的成分吧。政治和经济真有可能各安其位,彼此之间没有冲突吗?
若至家贫亲老,妻子软弱,岁时无以祭祀进醵。饮食被服不足以自通,如此不惭耻,则无所比矣。
家中贫困,双亲老了,妻和子尚待抚养,过年祭祀时没有钱上供品和饮酒,吃饭穿衣也成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你如果还不感到羞愧,那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是以无财作力,少有斗智,既饶争时。
没有钱的人卖力气,稍微有些钱的人斗智力,更有钱的人抢时间。“既饶争时”,呼应前文的“与时逐而不责于人”。
此其大经也。今治生不待危身取给,则贤人勉焉。
这是一个大体的框架。现在列出了两条治生的道路,一条不待危身也就是经济的道路,一条危身取给也就是政治的道路。危身指这条道路上存在的风险,给就是经济收入。曾经有一段时间官员没有退下来的路,不仅仅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还有经济基础的问题。当年华盛顿不愿意继续做总统,不仅仅因为他个人的品德高尚,也因为有一群读书人盯着他,不允许出现独裁。此外还因为他在经济上有着退路,从政有多么累,而回去有老婆孩子和庄园。如果退下来已经没有了田地,那么就是一个无拳无勇的糟老头,所以怎么肯放弃权位呢?
是故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
本富是农业,末富是商业。中国古代历来提倡崇本息末,就是崇尚农业,抑制商业。本富是生产领域,末富是流通领域,奸富是欺骗领域,比如说卖假货。
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
没有岩处奇士的行为,喜欢空谈仁义道德,不感到难为情吗。“长贫贱”不是长时间的贫贱,而是以贫贱为长,觉得贫贱是优点。但是司马迁这里留下了一个余地,有岩处奇士之行就可以。比如说,伯夷、叔齐就可以,这是流传千古的人。又比如说,颜回、原宪也可以,原宪对学问的理解足以和子贡抗衡(参考《韩诗外传》卷一之十),更不用说颜回了。“户说以眇论”,眇论其实还是有作用的,但那是对少数人,“户说”当然行不通。没有伯夷、叔齐的品行,你要模仿或伪装,那还不如直接去赚钱。司马迁讲的都是对的,但是还有一丝悲愤情绪没有消除。《史记》的文章跌宕起伏,但是其中的弦外之音,如果推广的话,还是会有一点问题。
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
编户之民也就是普通老百姓。你和我彼此不用话多,大家亮亮财力就好了,谁财力大谁占上风。你比我大十倍,我就觉得比你低了。百倍,我看到你就害怕了。千倍,你就可以差遣我了。万倍,你对我的侮辱也可以接受。如果还是在小人的阶段,那肯定不会错,就是这个道理。
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此言末业,贫者之资也。
贫困怎样比较快地达到富裕,“农不如工”,“工不如商”。而“刺绣文”做针织品,不如卖笑“倚市门”。“倚市门”,也就是上文的“今夫赵女郑姬,目挑心招”之类。做这些行业,当然不是最佳选择,但是没有办法,因为贫者只能靠此来谋生。
贪贾三之,廉贾五之,此亦比千乘之家,其大率也。
有一种解释,是做一场生意,贪贾取三分之一的利,廉贾取五分之一的利。还有一种解释,贪贾能取得十分之三的利,廉贾能取得十分之五的利。贪贾对利润的要求太高,容易错过机会,而廉贾因为薄利多销,反而赚得更多。
佗杂业不中什二,则非吾财也。
如果其他杂业的利润没有达到百分之二十,这场生意我就不做了,因为成本核算下来赚不了。当时利息的水平是百分之二十,那么从事其他杂业的利润应该大于百分之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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