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池 译
十个人去看十个医生。每个医生都对每个人说你只有两个星期可活的了。五个大哭。三个大怒。一个微笑。剩下一个沉默,思考。好的,他说。他没有反应。那些怒人在走廊上碰头,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对付那个没反应的人。他们扑到他身上然后就动手把他杀了。那医生从办公室出来,对死者感到遗憾。
该死,他怯怯地对同事们说。看来我又说错日期了。
像谋杀或事故这样的事你是说不清的,另一个穿着雪白大褂的医生说。
那些愤怒和忧伤的人和那个微笑的人都出了办公室。那个笑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他只是觉得解脱了。反正他是要自杀的。事情并不由他控制。别的人都在对他吼叫,他们的手上还粘着血迹,但笑人只为自己的解脱而不安,想着也许他有可能会加速他们宝贵的两个星期,于是他们只好由他了。那些怒人首先扯开了大门;哭人们跟着。
他们在路上碰见一大群奶牛。奶牛们平平静静地在吃草。牛群的景象让那些哭人充满了忧伤因为他们只剩下两个星期可以看奶牛了。但牛群的景象让那些怒人更加充满愤怒。总之,为什么这些奶牛那么平静呢?为什么它们能够对自己的死亡一无所知呢?为什么天要那么蔚蓝那么柔和呢?那些怒人就跑进牛群里面但奶牛并不在意;奶牛想做的,无论如何,不过是继续吃草罢了。一个怒人倒在了草地上两个拳头捶打着地面。其余的继续跑啊跑啊。那五个哭人站在栏杆旁,哭着。看看这些苦命人的忧伤和极度愤怒吧,他们想。谁知道一只奶牛是如此的美丽?为什么我不是个农民呢?为什么不是个长工?为什么要有幢办公楼?
回头说办公楼,医生们检查他们的记录然后就发现了一个错误。噢。那五个哭人之中只有两个是需要哭的。另外三个非常健康。医生们很窘迫地打电话给患者,他们这时还在他们哭泣的妻子或情人或宠物的怀里哭泣呢。
我们有好消息!他们说。我们搞错了。你应该是非常健康。真是很抱歉。
一个哭人重新振作起来,把家搬到了乡下,去那边养山羊。
另外两个回到他们的日常事务。幸免于难。
还有个还在用拳头捶地的怒人。他的情人在漆黑的夜里呼唤他。他的情人明白他的愤怒人儿一定又在哪里愤怒的捶打这个世界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但他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医生老打电话来。
那个要自杀的也是弄错了,但他联系不上。他现在已经上飞机去希腊了,他还想最后再发生一次关系。只剩两个星期了,他想他至少还有一个好机会去找个人到他死的时候能陪在他旁边。
剩下的两个哭人死了。一个插满管子,另一个是在自家床上。有一个怒人死的时候在他浴缸里嚎叫。还有一个倒也没被弄错的,但还在那里用拳头捶地。这消耗的巨大能量早该把他给榨干了,但是没有。他捶了几个星期才站起来而且并没有死。然后他花了六个月用来制作愤怒的绘画,这在各个画廊里大受欢迎,那些人们都没意识到他们自己其实也是愤怒的。
当希腊女人听说她的优秀而忧郁的情人很快就要死去的时候她哭了。他们做了一个仪式又一个仪式。他们的性爱就像城堡:有护城河和塔楼。如果可能的话,那个要自杀的人想,如果我有可能更早一些知道它竟然那么短暂的话。
人人都这么说。人们都说我们,这些没死的人,要记住我们的日常生活。但我们不能完全把握它除非在我们刚好能面对它的时候。我们能做到么?那是很难达到的。我就做不到。这里只有那个想自杀的人达到了,还有他那位长着鹰钩鼻的希腊情人。
第三个星期的早晨,那希腊女人带着一束吊唁花束回到她卧室。她已经准备好了该怎样对待一具冰冷的尸体。她此刻还能感觉到他在她体内的感觉。在卧室里,她的情人说你好。他新奇地觉得棒极了。希腊女人扑通跪下来喊着奇迹啊。他们又做了奇迹般的爱,以庆贺无数的奇迹。但第二天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于是两人头晕目眩地继续取乐,而那些淡淡的最细小的沮丧都被他们隐藏到了爱情和喜悦的背后。然后又到了第二天,很快性爱就跟从前不一样了。不再有城堡,现在只是个小窝棚。希腊女人的丈夫大概就快要回来了,从中国的丝绸之旅返回。那个想自杀的人到海边去洗澡。有几只奶牛走过来,吃草。他能感觉到他的心脏,就像最强壮的机器,而他的死期渐渐远去。
他上了飞机回家但到中转站就下来,一个他不知道的城市。他原先就给自己买了返程机票,尽管他当时假定,或说希望,自己会死在希腊,在洗刷白净的建筑群之中,在那些足以宽慰一切事情的简单的纯对比色之中:蓝色上面的白色。蓝色上面的黄色。白色上面的红色。他曾打算把返程机票送给他的希腊情人,万一她需要逃离她的丈夫到美国去开始一种新生活的话。虽然他的礼物很慷慨,但她并没有发抖。谢谢你,她说了,但我不喜欢一天到晚都是这种电视。
从雅典过来的中转站就是丹佛。不是他设想的那样,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他在别处长大的,不在也不靠近山区。所以,所以,所以。我们去逛逛街吧,他对自己说,然后当他看见第一个招租广告,他就拿了。这段时间他做了一切想做的事情——也就是说,除了自杀之外的一切。他可不情愿被他的晚期症给唬倒了。
他的病不是晚期;而是暂时的。他一直没跟那些想尽办法给他留言但发现只有电子话务员来接听的医生们通话。但他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原因。他想也许他是那种会长生不老的人吧但他剃胡子的时候刮伤了自己的话又会出血出得厉害让他足够在洗脸池的盆底用自己的血写上“凡人”二字。于是他去了体育馆。丹佛的世界以早晨的咖啡和下午的散步把他充满。他花光了所有的钱。
终于他还是打了他医生的电话,因为他太好奇了。他跟秘书解释说他原先被告知只有两个星期可活的但现在都已经过了三年了啊。秘书告诉他,那个医生已经死了。负罪感吧也许?不是。那个医生是滑雪事故。
像这种事件你是说不清的,他对自己说着,走出门外去欣赏科罗拉多州的简单的纯对比色:蓝色上面的褐色。褐色上面的绿色。
后来的事情有点像是换座位似的,尽管并不是。第二天他回到家乡。他找到了医生的妻子也找到了生活然后他用他那种抑郁的魅力引诱了她。他是一个好继父。一天下午希腊女人出现在他面前。我已经离开我丈夫了,她说,我想你亲爱的也想你灵巧的指尖。
他的日子眼看着充沛洋溢,但是对他们所有的人来说都已经太晚了。当炸弹命中的时候,医生们在他们身体的四分五裂中互相摇着头。
你永远也说不清的,他们说,像谋杀,或者事故这样的事。
这一次,他们全都说准了各自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