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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胡兰成:记南京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2-06-28  

胡兰成:记南京



  南京是个英雄美人的地方,平常人住在这里会觉得生活没有背景。大太阳底下,街道是发亮的,到处可以看见劫后的断砖颓垣,杂乱的野生的草木,也是发亮的。是这样的荒芜,但因为没有背景,荒芜得也没有名目。打叠不起悲壮或者寂寞之感来。这样的地方,人就是住在房子里,也仿佛在露天底下。官宦之家虽然把庭院收拾得很精致,有整洁的客厅,挂上雪白的窗纱,什么都舒齐、明净,可是邻近的断砖残垣和野生的草木总像要闯进来,仍旧如同在露天底下。他们每礼拜一次,非得去上海过一过生活的隐,让自己淹没在人堆里,不然就只好躲到楼上吸鸦片,也有个沉湎。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南京城里,如此分明的感觉自己的存在,却连感慨都没个背景,如同一张白纸单单画上一个人,是痛苦的。  
  我家也是的。院子里草长长的,还种着玉蜀黍,看来非常之野气。此外所多的是一丈红,怎么样摧残着,也还是开遍了红的白的花。还有香水花,早已开过了,枝枝叶叶重重的压了一架子,绿油油的,可不知是给风挑逗了呢还是给架下的小鸡叫得使它想起什么来了,又会忽然的开出一朵两朵花来,叫人诧异。但无论是这些花,也像是夏天的玉蜀黍似的,只顾自己发生,还想要霸占这世界,有人在这里它也不管。傍晚时分,我掇一把藤椅在阶沿坐下,看着磨光的金属一般的天空,觉得什么都不对。再看看自己身上穿的白府绸短衫长裤,拖着薄薄的缎面皮底拖鞋,左右也是个不对。
  我家住的巷子一转湾,就是丹凤街。常时坐汽车出入经过那地方,我喜欢那车轮柔软地碾过石子路的感觉。步行的时候,也是这一段路顶容易走完,因为是在人群中行走的缘故,倘是在中山路或是别的马路上,那街道可像是不耐烦,随时要将你抖掉似地。
  张爱玲把《毛毛雨》译成英文,加以说明道:“我喜欢《毛毛雨》,因为它的简单的力量近于民歌,却又不是民歌——现代都市里的人来唱民歌是不自然,不对的。这里的一种特殊的空气是弄堂里的爱:下着雨,灰色水门汀的弄堂房子,小玻璃窗,微微发出气味的什物;女孩子从小襟里撕下印花绸布条来扎头发,代替缎带,走到弄堂口的小吃食店去买根冰棒来吮着……加在这阴郁龌龊的一切之上,有一种传统的,扭捏的东方美。多看两眼,你会觉得它想一块玉一般地完整的。”
  可是这种情调只在上海有,或者别的几个中国的都市也有。南京是没有的。南京虽有小街小巷,还有高等住宅区,却没有那种弄堂房子。倘使下雨,地面上的泥浆就直溅进店铺或人家里来,风吹着人们的衣裳,虽在屋子里,也像是在旷野里的没处躲。上海的雨是人间的雨,南京的雨可是原始的。但住在南京的人并不原始,所以只见得不调和。在那不调和里,人性被弯曲,产生的也只能是另一种传统的扭捏的英雄的热闹。不但没有弄堂房子,也没有打公司、大戏院。南京不是市民的世界。在上海,人们到店铺里不买东西,光看看也有一种满足。在南京的街上,可是没有这种情味。而在另一方面,过去全盛时候有过的英雄的热闹现在也没有。
  二十岁那年到北京去,我第一次路过南京。那时南京是在孙传芳的统治下,我因为是天黑进城,第二天又是天还没有亮透就走了,所以只觉那是个不祥的梦魇般的城市。此后南京换过几个主子,今年我还住在南京,可是南京对我什么诱惑都没有了。是因为没有英雄的缘故吗?起码的英雄还是有的。但正是起码的英雄更能显出英雄本色,如同起码的布更能显出它是什么料子做的一样,他们实在是先天不足,所以穷凶极恶的。牌子好的英雄是银样蜡枪头,牌子不好的英雄是蜡样的蜡枪头,差别不过如此。他们当然不是天神,但也不是撒旦,撒旦到底还有他的罗曼蒂克,他们可是一点罗曼蒂克都没有,他们是介于人兽之间的生物,是文明的兽,不但亵渎了人,也亵渎了兽的。
  没有英雄的南京,与虽有英雄的南京,都使我感觉空虚,空虚到没有寂寞,也没有惆怅。
  但以往究竟也有过传统的扭捏的英雄的热闹,作成了秦淮河的繁华。专门服侍新贵的秦淮河妓女,比北京的妓女活泼,比上海的妓女蕴藉。英雄们喜爱的是江山与美人,在秦淮河里,天上有浩浩荡荡的月亮,船上有月亮一般的宫灯,江山也有,美人也有了。近年来的英雄们可不再讲究这些,拉了妓女关门就睡觉,人也不怎么挑选,钱也给得不慷慨。不是啬刻,却是因为任何感情在他们都成多余的了。秦淮河也荒芜了。
  有时候看到贵人们生活精致的一面,我就会得想起夫子庙的广东小吃店。玻璃面的台子,还有白衣侍者,可是生意不大好,看来仿佛很干净,我总疑心它的虾仁云吞面的腥气,精致的龌龊变成了秽亵。
  但南京也有可纪念的。一次是有个人写信来托我去看看他家旧时的房子。那房子早在前几年的兵火中给烧成一片白地,我看了回来,走过那一带地方,前前后后全是麦地,麦地里竖着烧残的围墙,太阳晒在围墙的很大的缺口里,天空见得特别晴朗,特别高。随后走到一条相当宽阔和荒僻的街,街边有一家吃食店,里面静悄悄的摆有几张板桌,当门的案台上许多大盘子,盛着虾米、葱,烧好了的半边鸡,还有新鲜的精肉。靠案台一边一只锅子,一只锅子里的是粽子,另一只锅子里只听见水在嘶嘶的响,起着小泡泡。这样的店,恰如开设在馆驿大路的路亭里的。我因为走路疲倦,进去拣一张板桌坐下,要了一碟粽子,另外也有个人在吃什么,总之也是很简单的东西,那人看来像是个黄包车夫。堂倌斟上一杯茶,吃过粽子,又绞热手巾给抹手。这地方的一切似乎不是在南京。随后付账,三只粽子六块钱,我给了一张五元票,一张一元票,此外没有零钱了。拿大票子找开来给小账觉得不合适,略一踌躇,我笨拙地问道:“要小账吗?”堂倌道:“给不给随便的。”看他没有一点做作,我忽然也诚恳了起来道:“下次来再给吧。”当时真是相信自己下次会再来,并且再来时一定给他小账的。我仿佛走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一切是这样的安慰,真实可靠。
  又一次是深夜回家,街上灯火管制,黑暗里的马路似乎要沉浸下去,连带马路两边的建筑物,连带那整个的南京城。可是又像是给什么禁住了,建筑物只在黑暗里挤得更紧,剩下那马路无依无靠地在那里,你踏着它,会觉得它是活的。在那奇异的光地下,矗立着城墙,大部分在黑影里,只露出一点白色,可不是返光,是一种几乎不存在的白色。连这城墙看来也是奇异的,变得很辽远,和这个世界不相干。
  随后是几条探照灯的巨大的蓝色的光,在天空扫来扫去,云层里发出轰轰的飞机声。其中的一只突然出现了,演习低空轰炸,曳着急降时惨厉的大声一下子掠过屋顶,又轰雷闪电般上升了,就在那一瞬间,四近的屋顶发出回声,像一群小鸡受了鹰的冲击,惊吓得大声叫噪起来。随即又寂静,在寂静里像是有千言万语,不安的,骚扰的,想要叫喊出一个被忘记了的熟悉的名字,却叫喊不出来,不声不响地跌下来,变成地上的一汪水渍,梦幻似的的明晰。小火车轰轰地开过,在这样的寂静里,它给自己无禁忌的轮轨声弄得慌慌张张的,拉长了汽笛尖叫着,落荒而走,奔逃出城去了。我行走着,过了一条又一条街,也时时遇见人,影影绰绰的掠过身跟前。有辆黄包车停在路边,没看见车夫。黄包车里的坐褥在黑暗中也辨别得出是白的,很安闲地再那里,像是在思想,并且要说话。在这样的时候,人类因为羞愧,变得什么意见都没有了,却是那些不会思想,不会说话的东西,如同那黄包车,如同那窗户上冷淡的玻璃,蓦地露了面,悄悄地在议论,在讲述一个荒唐的故事。
  我走进一条小巷。因为是深夜,因为没有人,又因为这条巷很窄很窄的缘故,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突然响亮了起来。这时我看见了一个奇迹,在小巷的尽头有所泥墙屋,从板做的窗子里溢出温暖的橙红的光。我停下来从窗缝里望进去,看见一个老女人的侧脸,她正在一只瓮里腌菜,屋子里的一切都是美丽的,在那美丽的蜡烛光里。连那简单破旧的什物,连那角落里的阴影,也是和平的,安全的。我几乎落泪。
  回到家里,一时不想睡。没有蜡烛,用菜油盛在碟子里安上一根芯子点起来。但我不像那老女人的大胆,仔细把窗帘都遮上了,然后坐下来喝茶。灯芯吐出青森的光,像一朵小小的白兰花,温馨可爱。对着它,使人想起许多事。
  这仿佛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情节了,此刻在电灯底下把它写下来,心里还是感动的。天气热得很,纱窗外面停着两只壁虎,使人想起野蛮的非洲。然而这里是南京,文明的野蛮比原始的野蛮更有一种似人非人的恐怖,并且连这恐怖都是没有颜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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