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总是如此耀眼,这让隐士们万分沮丧。有时候越是孤独,相应地窥探的灯泡的功率就越是强大;世间的悖论比比皆是,这只是其中表面的例证之一。齐奥朗深谙孤独之道,这位罗马尼亚裔法国作家在笔记中写得明白:“我尽量隐姓埋名,尽量不抛头露面,尽量默默无闻地生活——这是我唯一的目标。重返隐居生活!让我为自己创造一种孤独,让我用尚存的抱负和高傲在心灵中建起一座修道院吧!”他的著作预示着这心灵修道院的落成,可是他哪里知道现在这修道院已经成了旅游胜地,好奇的游客络绎不绝,他们为这建筑的阴森和幽暗所吸引,全然不顾建造者从角落里投来的厌恶的目光。还好,齐奥朗已经长眠于绝对的孤独之境——死亡,他的著作掀起的世俗的波澜不再可能惊扰到他,否则那犀利的唇舌间又将吐露何等可怕的诅咒,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诅咒只会引来更多“游客”,因为人需要诅咒不可替代的解毒作用,正如他们对轻浮赞美的享用。
孤独奇特的聚焦作用,早在齐奥朗预料之中,可是世俗声誉在其中的聚焦并不在齐奥朗的关注之列,——那样未免小瞧了他,对于世俗荣誉他有一种真诚的惶恐——,顶多他桀骜不驯的眼光在其上不经意地掠过,最终这眼光将落在被孤独聚焦的激情之上。齐奥朗深知所有激烈的东西都同时拥有一个天堂和一个地狱,而这才是他情之所系。天堂由于高高在上的位置显得飘渺、不真实,如此通向天堂唯一可靠的途径就是跳下地狱,它的灼伤也就是天堂的狂喜。面对来自上天的召唤,齐奥朗最经典的姿势却是静默,他的“无从应对”将自己抛掷到他所眷恋的字词中,他因而得救?至少,他还来得及写下那些充满魅力的诅咒:对于圣洁的泪水的唾弃,对于繁衍疯狂的先知的讥笑(“高贵只有一种,就在对存在的否定中,在俯瞰断壁残垣时,那一抹微笑里。”),因而灵魂强加于精神的任务被一笔勾销。他仍然处在悬垂状态,立于天地之间,思想所携带的词语之河川流不息,以免赞美所带来的自足的幻觉被釜底抽薪。生命,什么也不需要证明;文字在自身的神秘中仅仅是模模糊糊地抓住了它。永葆存在的激情——齐奥朗所有著作指向这一行字。
这样的孤独带来茫然的自省,“大地、天空,是你修炼间的四壁,而在没有任何生气拂动的空气中,唯有预言的缺席占据着一切。”往内心深处挖掘的孤独离时代越来越远,齐奥朗和他所推崇的克尔凯郭尔、尼采一样,一心只从自我的深处去汲取思想,陷溺在他们的缺陷所修饰的永恒里,而他们的战栗和热量倒有可能给平庸的时代带来创造自身传奇的可能。这种毅然地向内挖掘如此艰难,齐奥朗著作中几乎每一句话都格外滞重,让人忍不住要充满仁义地为他划上句号,可是晃晃悠悠,这些句子仍然在倔强地向前发展着,带着人们前往不曾见过的墨汁般的黑夜。桑塔格在《“自省”:反思齐奥朗》一文中,也不忘指出:“齐奥朗写作的特色是,他用以开头的正是别人用以结尾的。由结论开始,他就是从这里开始写。”这是外在的观察,其实这正是由齐奥朗持续地向内心掘进的写作方式所决定的。尽头的尽头永远是黑暗,但也还有温暖的热度,这是上天给予倔强者独特的奖励?而对齐奥朗最起码的尊重就是在有关他的任何结论后面,你得加上一个问号,如此你才敢于迎接他恶毒的布满血丝的眼神,何况他的文字下还埋藏着尖刀。
在《解体概要》一书中就三次提及这件“凶器”,在《狂热之谱系》中,齐奥朗写道:“人一旦拒绝承认思想观念是可以相互替代的,就会发生流血······坚定的决心下面竖着一把尖刀;满怀激情的眼睛预示着凶杀。”在《恶人的模样》中,他又写道:“他额顶匕首,遐思满腔,而又好像是在动手之前,就已经对一切罪行感到失望。”在书的末尾《箴言家的秘密中》一文中,他又提及:“欢乐给人以致命的打击······欣喜在微笑之下掩藏一把匕首。”无论是决心还是微笑,在齐奥朗的眼里,其后都隐藏着尖刀。不是因为这决心和微笑有多狡诈,而是这尖刀原本就隐藏在齐奥朗的视线之中——在齐奥朗的著作中,这尖刀其实无所不在。他习惯于用它在世俗的观念上划一道口子,然后贪婪地盯着从伤口里慢慢往外渗透的鲜血;齐奥朗正是用思想的暴力赋予思想和观念本身以新意,或者还怀有对他讥讽过的“深刻”隐隐的期待。对此,齐奥朗在《缩短的自白》一文中作过正面表述:“我只愿在爆发性状态中,在狂热或高度紧张中,在一种清算气氛,一种痛斥取代打击和伤害的气氛中写作。”疯狂、热烈、恶心、深渊、憎恨、恐惧、厌恶、癫痫、腐烂、魔障等等重量级词语充斥齐奥朗著作中,从中我们可以依稀勘探出这是怎样一个灵魂,波德莱尔曾经说过:“要看透一个诗人的灵魂,就必须在他的作品中搜寻那些最常见的词,这样的词会透露出是什么让他心驰神往。”虽然这些词语被一条优雅的思维逻辑链条捆束在一起,因而减轻了负重,但毕竟是它们构筑了齐奥朗著作的底座,借用齐奥朗自己的话说:那是仇恨的历程,其用意竟然是捍卫腐败?这个沉迷于恐怖之词的灵魂,习惯于观察和表象正好相悖的“真相”:“‘真相’只有在精神忘掉了建设狂谵,不知不觉滑过了道德、理想与信仰的瓦解阶段时,才会显现。”如此“捍卫腐败”其实意在对所有“正义”之词的质疑,只有那些分崩离析的时代,才有幸向我们裸呈生命的本质。
综观齐奥朗著作,他的行文有着一流诗人的语感和讲究,颇具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味,因而引来诗人们的赞许也就顺理成章了,1960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诗人圣-琼·佩斯就曾说齐奥朗“是瓦雷里之后,最伟大的法文作家之一,足令法文增辉”。对于这样的赞誉,齐奥朗一定会欣然受之,尽管在我看来瓦雷里是更优雅和绵密的思想者。瓦雷里和齐奥朗都专注于内心的省察,不过仅就自省的精微程度,瓦雷里显然更胜一筹,思维之翼的每一丝颤动都逃不过瓦雷里笔尖的追逐,齐奥朗则在思之力度上做文章,他是拿着一把匕首在做刺绣的工作,其难度可想而知,偶尔不小心弄得鲜血淋漓也就可以理解了。而诅咒似乎就是他的一种方式,看看这位曾经的布加勒斯特大学哲学系学生对哲学的咒语吧:“我背弃哲学,是在发现康德身上找不到任何一种人性的弱点,听不出一丝真正的哀伤以后。”“哲学工作没有生命力。”“我反对哲学,所以痛恨一切无动于衷的思想。”他甚至在《哲学与卖淫》一文中,以他特有的恶狠狠的语气将哲学家贩卖自己的思想比作妓女们贩卖自己的身体。与此相应,齐奥朗毫不迟疑地站在诗歌一边:“思想可曾写出过一页东西,达到过约伯的哀鸣、麦克白的恐惧或一曲和声的高度?”在《知识的布景》一文中,他说得更加明了:“哲学并不会比诗歌更严谨。”这些认识使齐奥朗对所有体系化的思想持一种否定态度,是啊,谁能在漫长的庞大哲学体系建设中保持足够的激情呢?他甚至不放过那些哲学体系的基石——哲学概念,他把这些概念放置在他带有锋利刀刃的思维之轴上来回切割,直到它们溃散成“一片温柔散淡、厌倦知识的麻醉液体”。
这也解释了齐奥朗何以喜欢采用片段式写作方式。体系对应着空洞的超验性,一个体系的建构本身如果没有谎言的参与将是难以想象的,那么碎片则意味着谎言的反面——一种真实的可能。同时,将激情挤压进正匆忙奔向句号的句子里,显然意味着巨大爆发力的形成,其中每个文字似乎都携带着两个大气压,它们跃跃欲试等待着爆炸。想想滔滔不绝唾沫横飞的演讲吧,从语气高亢到声嘶力竭,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换言之,和庞大的哲学体系相比,片段更能保存齐奥朗极为珍视的存在之激情。片段式写作其实早有自己的传统,帕斯卡、拉罗什福科,以及齐奥朗喜欢的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尼采、维特根斯坦等都曾以片段式札记来记录自己瞬间飞逝的思想。这些学者构成了一种新的哲学:个人化的、警句格言式的、抒情性的、反体系化的哲学,他们正是踩着业已崩溃的哲学体系的瓦砾走过来的。自然,以尼采为代表的这批哲学家是齐奥朗的来源,他们对哲学和信仰的鄙夷,他们恶狠狠的极端的语气都有明显的传承关系,桑塔格甚至说:“尼采早在一个世纪前就已经写下了齐奥朗几乎所有的观点。”桑塔格并没有就此抨击齐奥朗的“重复”,而是对他“论述更厚重,推敲更精确,修辞更丰富”的表述予以褒扬。
在我看来,齐奥朗之所以在阐述那些猛烈然而并不新鲜的观点时仍旧独具魅力,是因为他对于现代诗歌的借重。片段式写作不仅仅是哲学家的专利,像波德莱尔、兰波、马拉美直至20世纪的瓦雷里、夏尔等都是片段式写作的行家里手,有时候这些诗人笔下的片段被便利地命名为散文诗。而这也是齐奥朗另一个来源。齐奥朗著作中对于诗歌的直率赞美不在少数,更为重要的是,他的行文风格离诗歌的方式更为接近;这突出表现在齐奥朗文章里逻辑链条的松散,词因为愈加处于孤悬状态,它们疯长的触手胡乱捕捉着漂浮在空中的偶然的意义。最终,这些朦胧的句子使意义在摇摆不定中得到增值。对于来自诗人的致命的影响,齐奥朗自己有着诗意的表述:“在跟他(指真正的诗人)交往中,在长期生活在他的作品深处之后,我身上的某种东西会发生变化;与其说是我的爱好或是品味,倒不如说是我的血液本身,就仿佛有某种微妙的病症潜入其中,改变了流程、浓度、质量。”这位诗人是谁呢?“雪莱、波德莱尔、里尔克”,他们“在我们身体最深刻的地方起作用,我们会像吸纳一种恶习一样,把他们吸纳进我们自己”。在齐奥朗晚年出版的《笔记选》中,他以奇特的冷漠的方式又再次表达了对波德莱尔的敬意:“波德莱尔······我已经有许多年没读他了,他并不是我常常想到的人。”在笔记本上郑重其事地记下对一个诗人的忽视,没有比这更高级的赞美了。其中隐含的反讽正是波德莱尔的拿手好戏,我们可以就此恭喜齐奥朗——他可以出师了。
读齐奥朗的文章,我常有恍惚间来到波德莱尔作品后台的感觉,齐奥朗作品中许多疯狂的段乱像是出自波德莱尔所描述的那些怪诞人物之口。那个吓走了漂亮小孩的老妇人,那个向驴子致敬的讨好者,身背巨兽没入天际的旅者,以老鼠为玩物的穷孩子等等,波德莱尔在《巴黎的忧郁》中致力于对这些怪人的外部描摹,而齐奥朗则好像是在试图让这些人直接开口说话,如果说波德莱尔还以场景为外衣让这些人依附其中,齐奥朗的文章则完全是赤裸裸关于恶的诉说——甚至称不上是控诉。对于视觉场景描述的弃绝,早就是齐奥朗的自觉行为,在1937年出版的《眼泪与圣徒》一书中,齐奥朗对自己完全转向自省有过辩护:“眼睛的视野有限:它总是从外部观看。然而一旦将世界纳入心中,内省就会是惟一的认知模式。心的视觉空间=上帝+世界+虚无。那就是一切。”当然诗人们对此未必认同,像波德莱尔、兰波等诗人习惯于从外部场景的描述入手,并不是他们浅薄或者受到视野的蒙蔽,而是他们对于卡尔·克劳斯的名言——“越是表面的越是深刻”——心领神会。不管怎么说,齐奥朗的决绝毕竟帮助了他,他的固执将他的自省推进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领域,推进到思想的尽头,在那里在完全的自我意识中,人们倒是有可能重新获得恩典与纯真。
因为完全脱去了场景和叙述的外衣,齐奥朗的文章一开始就将自己的言辞置于白热化的思辨之中,一种赤裸裸的高烧。状态好的时候,格言与警句如集束炸弹般被掷出,但是它同样没有场景和叙述作为缓冲地带,思维偶尔的短路也将以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式展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波德莱尔在场景里横向的铺排,其实也可视作迂回着向内。波德莱尔的眼睛和大脑在协同工作,它们相互配合从容而优雅地走入深渊,而齐奥朗则像一个盲人深陷在大脑沟回的迷宫里,逻辑之链向内的疾进是其关注焦点,说到底齐奥朗关注的是思想的纯粹性,是关于思想的思想,“惟一自由的精神与存在和客体完全无关,只不断增加其自身的空虚。”在这里,齐奥朗达到了诺瓦利斯曾经到达的高度,早在1799年诺瓦利斯就曾得出过颇富前瞻性的观点:“人们所犯的荒谬而令人惊讶的错误是相信他们使用的语言与事物相关。他们没有意识到语言的本性——语言惟一关注的只有自身,这使得它成为一个如此丰富奇妙的谜。当一个人仅仅为了说话而说话时,他所说的正是最新颖、最真实的事物。”既然语言的现实地基只是一种幻觉,既然“在每一种说法下都躺着一具尸体”,精神轻狂而放荡的舞蹈将结结实实地扎根于虚空之中。至少,齐奥朗就是这么看的,他的词句就是精神的狂舞,既虚幻又迷人,而意义不过是他的词句偶然捕捉到又随即放弃的玩物,而所谓的“真”则恰恰存在于词语癫狂的状态之中,它从来不会乖乖地稳稳地自动投身到你的脑海之中,为了这逝去中的攫取你必须狂舞必须撕咬。齐奥朗的句子调子太过高昂密度太大,让人目不暇接但也容易引发倦怠,对于平庸的内在恐惧催生着思维的加速度,隆隆的思维机械之声中升起了在寂静中空转的轮盘,诡异的景象一直在暗中伴随,挤压着考验着文字的韧性。当我们从齐奥朗充满魔力的语言中醒悟过来,我们几乎真的要相信他坦率的自白:“我毫无哲学天分······”
对于像齐奥朗这样“专心投身于摧毁自我的人”,自省就是一把利斧,让人稍感意外的是,在被劈开的自我的内部却是镇定而麻木的语词世界,如同宇宙深处模糊的星云掩饰着黑洞。内心撕裂的“吱吱咯咯”的声音势必会传递到一一对应的词语,这也是为什么出色的现代诗人和学者迷恋“矛盾修辞”这一古老技法的原因。所谓矛盾修辞是指将两种性质完全对立的词语强行扭结在一起的修辞方式,比如“肮脏的伟大”、“迷人的战栗”等。一般来说,两股相反的力有益于思维空间的拓展,而且可以便捷地躲避习见固执的侵袭。
这种使用词语的方式因为波德莱尔的大量运用而引人注目,而它也是法国大革命最著名的反对者德·迈斯特修辞的中心方法,他们二人对于齐奥朗文风的影响显而易见,别忘了1957年齐奥朗曾经应邀编选了一本德·迈斯特的文集,并撰写了一篇长序。翻开《解体概要》,矛盾修辞比比皆是:“虔诚的时代最为擅长血腥的壮举。”“希望如同一场灾难。”“忧郁滋养于腐蚀它的一切,在它优美的名字之下。”南辕北辙的两个词拽拉着意义的绳索,静默之魔力由此而生,多少人在真空的抚慰下溃不成军,而貌似柔弱的美则被倔强生育下来。在《二元对立》一文中,齐奥朗写道:“我们能够一边忍受生命的恶痛,一边摒弃着生命,一边任自己被涌出的欲望所左右,又一边排斥着欲望。”生命的徘徊演绎为词语之美,这多少有点让人失望,可反过来,被词语之手触摸过的生命黑洞则别有一番景致了。
在各种对立关系中,没有比善和恶的对立更惨烈的了。那是真正的黑洞,疯狂吞咽着肉体、道德、言辞乃至万物。充斥于《解体概要》中的蛆虫、被活剥的人、棺材、腐骨等词语使它便捷地获得了恶之表征,可如果不是通过“对立面”,任何事物都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进展。“没有什么智慧是不带死神的阴影”,想想鸟儿为了高飞不断向下拍打的翅膀吧,人也只有踩着恶的尸身向上攀登。英国诗人布莱克就曾说过:“像毛虫选择最美丽的树叶产卵一样,传教士把他的诅咒倾斜给最甜蜜的快乐。”是啊,有谁可以否认在读那些瘆人的词句时,感官所获得的病态的快乐?
禁忌圈养着意义的处女地,那里水草丰美却少有人迹——恶在守护着它。而突破禁忌则意味着摆脱庸常之美的束缚,内心撕裂的刺耳之声则一扫美的单调,最勇敢的学者和诗人都在觊觎着那片不毛之地的壮美,波德莱尔、兰波、洛特雷阿蒙、克尔凯郭尔、尼采等等早已是新世界的探险者,齐奥朗则是这一耀眼队列中的一名新丁,“所有神话其实都沾满了我们的鲜血,而文学也一直在我们身上培养着对效果的嗜好”。如果说波德莱尔运用贫穷、堕落、邪恶之物锻造崭新的诗篇,齐奥朗则希望用同样的物件锻造崭新的思想。习见是如此顽强和固执,它将最具野心的作家逼入荒野逼入禁忌之地,在那里收获的宝藏的确是血淋淋的,但作为一名“现代”作家,你再也不可能直接越过粗糙的贝壳抓住圆润的珍珠。
向恶的真理敞开怀抱,齐奥朗深知其中的危险和魅力,齐奥朗为此设置的安全阀是与“行动这个万恶之母”隔绝,恶因而不再与自然秩序直接对立,而是属于意识的范畴,相反“宽容和鄙夷所具备的那份漠然,却能使时间变得非常舒适地空洞”。齐奥朗进一步从反面加以论述:“一切道德对善良都构成威胁,唯有漫不经心能拯救它。”齐奥朗书写了多少恶狠狠的字句,书写过多少让人恶心的事物,可是说到底你仍然会对他感觉亲近,你并不真的觉得这位作者就是一个“恶人”,因为“人们所犯的荒谬而令人惊讶的错误是相信他们使用的语言与事物相关”——在此我们需要再次引用诺瓦利斯的这句名言。正途已经被伪善彻底阻断,而恶之小径倒出人意外地生机勃勃。在人类生活中,惟有卑贱的部分能获得最丰富的意义,而诅咒也就是最实际的走向祝福的途径。齐奥朗仍然在用自己近乎耸人听闻的言行践行着那句永恒的名言:“向下的路就是向上的路。”
在一种将忧伤禀赋推进到邪恶境地的孤独中,齐奥朗有条不紊地出版着自己的著作,其默默无闻的“反响”倒是暗合了他关于绝响的幻想。在1937年移居巴黎之前,齐奥朗出版了罗马尼亚文的《在绝望之巅》、《欺瞒之书》、《罗马尼亚的变革》、《眼泪与圣徒》等著作,这些著作一开始就奠定了贯穿齐奥朗整个创作生涯的激昂狂热的文风,其中透露出的反犹情绪更是让日后定居法国的齐奥朗自己都震惊莫名。1946年起,齐奥朗决定用法语写作,写作语言的转变其实暗示着和自己母语的决裂,而一个新人弹夹里仍旧夹带着过去的火药。随后,齐奥朗陆续出版了《解体概要》、《苦涩三段论》、《存在之诱惑》、《历史与乌托邦》、《坠入时间》、《恶质造物主》、《供词与诅咒》等著作。齐奥朗支离破碎的叙述方式为他在文学圈赢得好评,但是在图书市场他的书一直出于寂静的边缘,而这显然有助于齐奥朗常年保持着怒视群氓的基本姿态。
1986年,齐奥朗以《赞赏练习》之名出版了自1957年以来陆续撰写的一系列人物肖像,以随笔形式分析了瓦雷里、贝克特、圣-琼·佩斯、菲茨杰拉德、米肖等一众文学名家。这些文章由于要迁就对于人物的描摹,齐奥朗不得不拧紧了逻辑链条,收束了想象空间,其跃向天堂或地狱的持久不息的冲动也不得不有所收敛,一种被简化的意义则水落石出。并不让人意外的是,这本书成为齐奥朗生前最畅销的书,他也凭借此书而声名鹊起。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倒也没有脱离齐奥朗斜睨世界的眼神,正如他在哀叹博尔赫斯的盛名时所言:“功成名就是最惨烈的刑罚。”苦思冥想的印记在《赞赏练习》一书中显著弱化了,想必齐奥朗也写得更为轻松愉悦——他不用再紧盯着泛着恶臭的地狱之河,也不用观察“被活剥的人瞳孔中闪烁的罪恶”。在这里,对于米肖、贝克特等友人充满人情味的描写取代了对人世的诅咒,而这些原本就可以轻易唤起世人浅薄的好奇心。
诗人米肖、小说家贝克特和齐奥朗确实是同道中人,人以群分,这三个人成为朋友再正常不过。他和米肖一起看电影,他和贝克特等友人共进晚餐;世俗场景和他们在精神世界的猛烈形成对照,自有一种奇特的魅力。米肖一个流传甚广的轶闻是,在每一周必须要确保有一整天不接电话不和人说话甚至不自言自语——一个向静默致敬的一天。这就像是齐奥朗的主意,而贝克特其人其文之冷峻早就名闻遐迩,他的小说和戏剧里充斥着浅白的对话,可是他有妙招让这些大白话在上下文关系中忽然发出异彩,甚至比齐奥朗那些处心积虑的字句更加耀眼。“他的作品不止一页在我看来就像某个宇宙时代结束之后的一种独白······仿佛进入一个死后的宇宙,某些从万事万物,甚至从他自己的诅咒中释放出来的精灵梦见的地形。”——齐奥朗的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米肖和贝克特是风格迥异的作家,但是在优雅隐忍的外表下都隐藏着猛烈的激情,语言的激情又从另一面禁锢了行动,正是这复杂的体验引起齐奥朗的共鸣,他对米肖的一段评价也因而完全可以用来形容他自己:“米肖通过他的内心的狂飙和出击的欲望,而加入到神秘主义行列,他想攻击那些不可想象的东西,迫使其开启大门,然后永不停歇,在任何危险面前永不退却地追寻下去。由于他既没有在绝对之中启航的运气,也没有不幸,他制造了自己的万丈深渊,然后一头扎下去并描绘它们。”深渊对于齐奥朗亦如同冠冕,他的著作总体而言就像是一个掉入深渊的人的嘶喊,你甚至分不清那到底是恐惧还是惊喜。早在1937年,齐奥朗就在《眼泪与圣徒》一书中戏谑的口吻写道:“圣徒活在火焰之中,智者活在火焰之旁。”他一贯以近乎狂热信徒的语气反对着狂热,以一种极端反对着另一种极端。矛盾修辞贯穿始终,内心的撕扯呼唤着诗意和沉沦。悖论无处不在,齐奥朗则在悖论的罅隙中呈现出真诚的智者的面容,其下则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齐奥朗正是烈火中的智者,火焰同时赋予他热烈和虚无,文字却因此而长存。
《解体概要》,(法)萧沆著(文中使用大陆习惯性译法:齐奥朗),宋刚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