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ghtwhite 译
这就是为什么一本书打开又闭合,为什么它作为书的存在,其不定而眩目的真理,蕴含于那外在的连接和分离的交替:它在一种独特的品格上打开又闭合,它包含了这品格的摹图。因此,它呈现了两个密切地相互依存的方面:它被缝合并装订,它作为一个身体而聚集起来并形成了一个卷本(这就是古代“卷本”[volumen]的意思:可以围绕一个木制或金属,象牙,芦苇,或骨头的核心,被卷起来或展开的卷轴),但同时,它是不连续的,是一捆叶子,是被装订之页面的册本(codex),其一致性只能由一根线来维持。[1]在卷本中已经有册本,正如册本中存留着某种卷本的东西。
这也是为什么,书拥有两种姿势和两个方面:收起的卷本和打开的卷本。一方面,书通过封皮的背脊,通过其页面的被紧凑压缩的薄薄一片,被人留意;另一方面,在打开的书上,页面被轻微地抬起,而一根手指不时地滑动着,准备翻往下一页。这两本书是同一本,又不是同一本。一旦我们打开了它,第一本书就失去了其紧凑的一致性和垂直的姿态的近乎沉默的担保。它再也不能独自地站立,再也不能像其他的书那样,拥有一列(一排,一队,或一大堆)被鲜活地切割好的砖块的外表。它失去了一个封面的宏伟而简明的高度,封面似乎讲述了它的全部,或更好地,把它转变成一个独特的、同质的并且不可分析的实体。
实体,附从[2],或主体,这就是闭合的书,也就是被完成的,被出版的,被暴露的,可以沟通的,准备出售或阅读的书:封面,装帧,标题,作者,出版者;在那里,我们得到了一个主体,一个特别的代理。《巴马修道院》(La Charteuse de Parme),司汤达著,格勒诺布尔:Éditions transalpines。缝合和装订的模式,纸张的质量——色彩,厚度,纹理——也属于这种实体性,正如封面设计,其颜色,基调,某种想象的东西,外部的和内部的排印样式,卷首的设计和大小,其开本,构成,书眉,正面,对排印错误的纠正,如此之多的分散(谨慎)的特点,其整体的来源无非是一种理念(Idea)或品格(Character),一种典型形式(Typic Form),包括了这个卷本的出版所暗含的一切印刷术、类型学和性格学。这个附从,由出版者、模式设计者、文字编辑和印刷者调制并改造的附从,通过一种或另一种方式,每每选择了书的理念本身,选择了不朽的《圣经》,金边的《可兰经》,马拉美的原版文卷,同样还有书架上卷本的时常严格、时常多样的排列——文集,丛书,根据作者、流派、时期进行的分类,一个图书馆或书店的普遍理念——以及,用一种普遍性本身的方式说,每一个无限的并且无限扩张的集合——借以组织,如果不是再现自身的全部分类学。
因为正是在这些书架上,书第一次实际地遭到了暴露。在这些书架或陈列柜上,在这些展示的小桌或橱窗上,在这些展窗,这些书柜上,这些高级的家具,我们的凝视只能辨别其顶格的标题。图书馆或书店——我们知道,它们曾经是一样的——不过是作为被暴露的实体,作为展示和呈现自身的主体的书的理念。在这里,书宣布了它的“我思故我在”(ego sum, ego existo),及其最终的“我思”(cogito)。它是自身的实体,其全部的本质就在于它与自身的关系,在于它对自身律法的服从,对它所固有的律法(其品格,理念,形式,风格,运动,情感……)的服从。
由此可见,书店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在那里,通过一种极其特别的方式,被散发,甚或被强化的,是展示(monstration),展览(montre)或陈列[3]的体制或氛围,是在一家所谓的店铺(magasin)里普遍地进行的展露或明示(ostention)[4],也就是说,一个用来布置这种对创造性劳动(labeur ingénieux)之产品的展示或陈列的地方。每一件商品都在自身当中(作为它的外观,形态,色泽),承载着由其产品的主体构成的绝对价值的真正不可商谈且不可交换的价格。这种“拜物教”的光辉(借用马克思的话)并不经常或必然地,或从不,或几乎从不唯一地,是一种欺骗性的光彩,一种“消费”的幻想(不管这种包括了书籍领域的幻想的不可否认的重要性和程度):原则上,它同样保持着某种关于其所从出的理念的东西,不论是瓜的理念,鲱的理念,笔的理念,柜的理念,还是书的理念。但在书店里,理念恰恰依赖于这一点,即商品的消费——对书的吞食[5]——依旧是和一种对其亲密性的渗透不可分离的,并且,通过这样的一种方式,姿态又回到了诞生书的姿态。正如我说过的,阅读是每一次重新描绘书之品格的东西。我们可以说,阅读再版了书:它每一次都重新捆绑(relie)了书,重新阅读(relit)了书,并包含了新的耗费(à nouveaux frais),新的赌注,新的意义或失去的意义。
这就是被要求去打开一本书的东西。打开和闭合之游戏的运动和摇摆,必定是书—主体获得其真实力量的唯一方式:通过成为一个阅读的主体。但敞开还没有如人们所想的那样发生,只有当任何一个获得了书的人回到了家,进入书房或工作室,或购买者开始剪切书中折叠的页面(回想一个今天已然十分罕见的场景)时。一旦出版者把书交给售书者,书的敞开就开始了,不论那样的交递是以何种方式进行的:一个自动的分送过程,各式各样的信息,来自出版者的宣传资料,报纸上的书评,特别的公告,流言或传播。目录,介绍,阅读的建议,恳求,已被提供。好奇,欲望,期待,被唤醒了。承诺,邀请,劝告,被注意到了。售书者是一个先验的读者:她为她的顾客提供了阅读之可能的条件。一个售书者的顾客既是阅读(reading)的读者,也是他们所买的书(book)的读者。售书者的阅读并不仅仅或简单地在于破译每一本书的所有页面;它同样是一种作为挑选(electio)的诵读(lectio),一种对来自书的观念的选择,筛选,或收集,这些观念(ideas)被视为书商所持有的,关于书和阅读,关于读者和出版者的理念(Idea)的一种功用。在这个意义上,当下的用法并不把售书者称作一个书商,因而把我方才所说的关于商品的一切撇在了一边。让我们更为确切地说,售书者是一个交付书的人(un livreur de livres):他带来了书,并暴露它们,给它们扮演其主体角色的好处。
但同时,售书者立刻第二次打开了它们。正如书已经在一种关于展示、阐明、邀请的选择的语境里为他或由他打开了一样,通过这个过程,他发起了那些拜访书店的形象对书的打开。售书者作为一台行动的物质机器,作为独具匠心的灵魂,而采取的筛选和呈现,论辩、修辞和百科全书的装置,都引向了一个未来的读者将要做出的姿势。
注释:
[1] 《书籍的历史》:“册子本,或称折叠精装书,其制作材料是羊皮纸,拉丁语‘codex’可上溯好几个世纪,已知的第一次出现是公元58年,马尔西亚笔下。最初是指一片小木板(拉丁文:caudx),随后引申为用绳子捆绑固定的几片小木板的集合。”(第35页)“最早的书页是由装订线和皮带构成的双蓬线(注:指用于把书装订成册的一种细线)缝拢的。”(第71页)
[2] 南希在这里和别处使用的词是suppôt,这个少见的词通常专指一个“走卒”或“帮凶”意义上的“人”,如un suppôt de Satan(撒旦的走狗)。皮埃尔·克罗索斯基(Pierre Klossowski)经常在他有关主体性之重写的语境里使用这个词。它源自拉丁语supponere,“置于下方”,因此,它和“实体”[substance](“处于下方”,一般在一个对象的物质性意义上被理解)和“主体”[subject](“被抛下去”,和人有关的传统哲学概念)产生了共鸣,并介于两者之间。(英译注)
[3] Monstrance(陈列):特指圣体或圣物的陈列。
[4] Ostension(明示):源于拉丁语“ostendere”(展示),指口头交流中人们用替代性的动作来表达的行为。
[5] Devour(吞食):专注/贪婪地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