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in Clovts 译
(1) 当一个人着手写一部作品时,他已经找到主题以及至少部分的材料,因此这不过是一个以最适于说服人和取悦人的方式加以阐明和组织材料的问题。这部分工作,也包括风格,通常就是决定作品的成功和作者的声誉的那部分;这部分工作并不怎么会决定一本书是好是坏,毋宁是决定了它构思的好坏。
(2)某人除非有正确的思想(exact Mind)和关于他的材料的完善知识,否则难以形成一个好的工作计划。另一方面,具备这两种品质的人就不大可能写出糟糕的作品,假如他尽它所要求的一切注意,专心致力于其中的话。凭着前者,他把他主题的所有部分加以考虑,凭着后者,他按照对它们最有利的次序且最适合它们彼此之间的相互衬托、相互支持的次序来排列这些材料。
(3)无疑,人们可以形成许许多多不同的方案,就涉及到它特定的目的而言,这些都是好的方案:我们不再涉足这没完没了的细节问题,这里或多或少是我构思一部包含论证的作品时所愿意遵循的一般次序:我选择这一类型作为我的例子,是因为正是这种类型需要最多的诀窍(method)和最讲究各部分的比例(proportion)。
(4)首先我会在开篇清楚地阐明我给自己定下的主题,仔细地界定我将用到的新的或模棱两可的观点和语词,不是按照数学家们编辞典的那种逐一枚举的形式,而是仿佛是随机应变,巧妙地把我的定义穿插在我的主题的陈述中。当某人开始写一本书时,他的意图是教给公众某些它所不知道的东西,而这要么就是通过晓以新的真理,要么就是通过纠正它所持有的某些错误的观念来达到的;在此情况下,作者首当其冲的义务就是阐明一般的看法(common sentiment),昭示其立足的基础,以及它被什么武器所保卫;这件工作一旦办妥,必然使读者产生对你有利的倾向,他马上就看到,(你是)一个采纳某个观点并非出于对支持反方的论证一无所知的有教养的人,同时也是一个不试图以迂回的策略在读者面前歪曲敌人的论证的正直和诚挚的人。
(5)一开始,我会从这样的角度来提出我想加以证明的东西,即貌似赞同相反的看法,远甚于我对它的实际认同,留待我的推论的力量在随后去矫正我起先作出的必要的乃至超出必要的让步。这种巧妙的手法在博得读者的尊敬方面也是屡试不爽的。假如作者(一开始)摆出过多的证据,那么他(最后)只好被迫收回他出于天性的节制而作出的那些让步。
(6)在考察某个问题时,人们通常会得到各种不同的证据;人们先是根除相反的看法,然后确立自己的看法。在这两种情形下,人们都是要么从事物本身之内,要么从它与其他对象的关系获取论证。这些论据的选择,如何组织它们以及从什么角度展示它们,首先就可以看出你是不是一位明断审慎的作家和论辨的行家里手(skillful Dialectician)。一种细微的相似之处(analogy)贯穿人们就同一个主题所能提出的大部分见解,粗鄙的心灵(vulgar Mind)不能留意到一种隐秘的关联,但真正的天才总能心领神会。一旦某人握住这链条的一端,他便能轻而易举地找到自己的道路,并且惊讶不已地发现无数条看似截然不同的路,或看似以成千种方式彼此交叉着的路,竟成功地通过最可靠最短的路线把你领到你给自己定下的目的地。哲学家的书充斥着关于这方面的律令和准则(Laws and maxims),它们都是属于两种一般的方法。一种,是他们称为综合(synthesis)或合成的方法(method of composition),人们藉此从单一(simple)进展至复合(composite),以此教给他人他自己所知道的东西;另一种,他们称为分析(Analysis)或分解的方法(method of resolution),人们利用它来学习他所不知道的东西;譬如,当某人探究一个家族的谱系,他便往后追溯,经过一个又一个的亲属,一个又一个的祖先,直到家族的起源,那就是分析的做法。然后他拟出一张图表,把该家族的第一人放在表的最上方,从此人代代相传一直到现在的这位;那便是综合。这些方法包含着数量颇为可观的一系列规则,一个心胸豁达、思想健全的人(a capacious and exact Mind)不假思索地就可以照章办事。戏剧跟书的情况是一样的:你不能草草开头,直到最后一刻,你都必须不断地保持着上升;不是凭借风格的提升,因为风格应该总是保持一致;而是凭借增加内容的丰富性(plentitude of matter)和论证的力量。在活泼而有生气的点题段落后,稍稍放慢节奏就会令读者备觉嫌恶且乏味;你若要把他拉出这种昏昏欲睡的状态,那真是难于登天了,而且他在这种怠惰的状态中经常会忽视无数好东西,直到它们重新引起他本该有的注意和兴趣。因此我希望总是以最弱的那些证据来开始我的讨论。对于某些事物而言最确凿的论证来自主题本身的内部;这些便是自然科学(Physics)的问题。譬如,关于植物的本性的知识,产出它们的土壤,供给它们养分的流体以及它们特有的属性的知识或许对我们有所助益;但它们的机理和根源永远不会为人所熟知,除非你考察它们自身,除非你考虑它们整个内部结构,纤维、小瓣、导管、树皮、木髓、叶子、花朵、果实、根茎,总之,构成它们的一切部分。在精神(moral)的探究中,与之相比,我会以考察我们所知的人类心灵的一丁点知识开始,对这一丁点从心灵本身得来的知识分别加以考虑,我会犹豫不决地从这里获取些许晦暗不明的试探性的知识片断,但不久就抛弃这黑暗的迷团,我会急于根据人的关系来考察他,从这考察中我将获得大量明晰的真理,这些真理不久就会驱散我起初的论证的不确定性,而它们自身只会通过对照显得愈加一目了然。
(7)艺术不仅在于善于选择你的证据并按合宜的秩序加以安排:还在于从恰当的角度来布置它们。某些简明(simple)而可靠的论证的力量在于它们极其素朴(simplicity),稍有一点装饰就会使它们变弱;另一些则更为复杂,更薄弱或不那么自明,需要形象(images)和比较(comparisons)的帮助:其中某些只是借助词藻和修辞(flowers and figures[of speech])来获致一种精确的风格。艺术必须运用于每一处,但恰恰在最需要它的地方,必须格外地使其隐而不露。读者若注意到这点,它就提醒他要加以留神。他还必须权衡自己的论据有多大的价值,以便在提出它们时不带有与之不相称的过分的自信。切记要先介绍那些你依赖最少的东西:但它们也许太过薄弱,以致以之开始会招来危险,除非他玩个花招,宣称它们之所以出现在那里,只是为了给更可靠的论证提前做好准备。
(8)作品的结尾部分可以用来消除异议,援引例证:但在这两种情形下都必须避免一些错误。
(9)对于那些异议,你应该违心地以善意加以考虑,并且对它们作尽可能的可靠的表述;大多数作者在这方面采取了世上最糟糕的策略:他们只赋予对手与他们感觉到自己拥有的说服力相当的说服力;他们根据自己对异议的回答来评判这些异议,相信当他们扫清了这些不堪一击的障碍,他们已经缔造了奇迹。但是不久他们将不得不和那些对他们不那么挂心的人打交道,而这些争论经常以证明某个作者的无知和不怀好意而告终。要避免这种情况,就得坦率从事:当你让对手说话的时候,就要给予他们与自己所拥有的相当的周到考虑,站在他们的立场,设想他们所持的观点,毫不留情地驳斥自己;如果这个解答被证明不值得这些困难,跟一名误导别人、想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毫无诚意的作家的那些花招相比,它还是给人留下更好的印象。
(10)在举例的时候,你必须知道你在做什么,纯粹是为了举例而举例乃是学究的行当:看到那么多书和几乎一切的交谈中,人们援引一些特定的事实来证实某些人尽皆知的主张,真让我觉得好笑。那不过是学童的诡辩(sophism),一位明断审慎的作家不能如此自贬身价。怎么!因为每天都有两三个疯子在伦敦自相残杀,英国人就不怕死了?那样的话,人们就必须允许每天都有我不知道多少的关于同一主题的相互矛盾的说法。
(11)举例的时候,你必须再三斟酌;否则那就是无益的博学。我们且假设我想证明一般说来,女人的优点和男人的一样巨大,或者更大。如果我举出塞米勒蜜斯(Semiramis),有人就会举出亚历山大加以反驳,提出犹滴(Judith),就会有人以斯凯沃拉(Scaevola)还击,提到卢克蕾佳(Lucretia)有乌提卡的加图(Cato Utican),以阿那克里翁(Anacreon)对抗萨福,从一个例子到另一个例子,这样下去伟大男人的名单不久就会超过女人的名单。但是如果我们在每边中治理国家、领导军队、从事笔耕的人的数目和在这些不同的职位上卓越超群的人的数目之间确立一个比例,则显然,相对数量较大的一边确实会拔得头筹。
(12)当我说异议和例子可以归到最后部分,我并没有打算把这做法定为一条普遍的规则。相反,这种做法,我希望你仿效它只是对于某类问题,你一旦打断其思路,就会使读者晕头转向,分散他对主要对象的注意力。如果你的主题包含这种多样性,你这样做就很好:把这统统分散到作品的相应部分,在每个论题下用尽与此相关的和你打算使用的材料。但用这种方法来使一本书变得无趣且冗长却是危险的。一名谨慎的作家把每样东西都结合起来,只是在斟酌各方面的损益后才决定其作品的形式。
(13)作品的最后部分也可以用来作对比:尤其是如果这个问题是以另一些东西取代某些假设或体系,至于作者是否想方设法以不利的视角来揭示旧体系,以便让自己的体系闪亮耀眼,并非问题所在。我不对此进行深入研究,我想我只是说出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14)你必须知道如何收尾,这是重中之重。如今,你会发现所有的书都长篇累赘已经成为一种时髦;我发现其中有不少是过短了,但正是它们的结尾在我看来太拖拉。古代的剧作家经常奴隶般地屈从于他们加在自己身上的某些我所不知的糟糕规则,从而削弱了结局。去掉泰伦提乌斯(Terence)大部分戏剧的最后两三场戏,其高潮会生动得多,结尾会更加讨人喜欢。不少当代的书也存在着同样的情况。结束语(Peroration)是雄辩家的发明;如果你已经按照作品的要求说了必须说的话,读者完全有能力从中得出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