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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柏桦《别裁》报告会:“现代性”如何改变了中国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4-05-12  

柏桦《别裁》报告会:“现代性”如何改变了中国


整理:王治田
时间:2014年4月17日  
地点:西南交大九里校区4207教室



  校工会郑江:……我对诗歌这种文学体裁非常好奇,尤其是当我面对《别裁》这本书,它的书的注解是多于诗歌正文的,而且其对晚清民国的历史的描述,是从一些老旧的报纸杂志中搜集到的,我对这段历史很好奇,所以我的第二个感受,就是对诗歌充满了好奇。第三个感受,是充满了期待。对我们今天的这个读书沙龙充满了期待。因为去年十月份,我们曾邀请过柏老师就他的作品《一点墨》做过一个小型的读书交流会。但是因为工作原因,我错过了,心里一直有一个遗憾,这次学校图书馆举办的423世界读书日活动,推进经典阅读活动,我终于有机会现场聆听柏桦老师的讲座,弥补我的这个遗憾。这次活动是由工会,图书馆,青年交通读书会一起来组织的。下面我就由活动的组织者变为一位普通的读者,下面先有请我们读书沙龙的主持人,来自我们艺术与传播学院的中文系副主任,沈如泉副教授来担当主持。谢谢。
  沈如泉:我们学校历来是以理工科著称的一所大学,前些年我刚来交大的时候,这里人文环境太匮乏了,包括建筑都是冷冰冰的,但是这几年变化很大,这里要感谢图书馆和工会的领导和老师的努力,我代表我们学校的年轻老师表示感谢。
  第二点:我是做古代诗歌研究的,对当代新诗不是很了解,但是《别裁》我认真读了,它恰恰是以其古色古香的风格吸引了我,使我跟他产生了共鸣。今天既然是读书会,读书会是要结合作品的,而且作者本人也在这里,那么就请柏老师先谈谈作品吧!
  柏桦:我的报告题目是“现代性怎样改变了中国”。为什么想到这个题目,因为它与这本书书的内容是很吻合的,待会儿我会结合作品来说。我们也可以说现代化改变了中国,现代主义改变了中国,或者直接点,西化改变了中国。晚清以降,中国与西方关系的紧张和冲突经历了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西方要强行进入中国,一方面是中国人的主动接受。开始的传教,之后的战争,都叫强行进入。我们可以想象如果没有这次强行进入,那么中国就完全有可能在世界之外发展,完全是另外的一个文明。但是一旦进入,那就是要按照西方的标准发展,因为现代性的标准是西方确定的。器物,制度,文化,思想,观念,包括现代汉语等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这种进入不单纯是传教士的传教,也有科学家、医学家、天文学家,正如孙中山讲的,“要以医术为谋世之媒介”。包括天文,他们(西方人)都能推算得很准确。中国古代是农业社会,要春耕,需要比较精确的历法,而西洋的那一套就很准确。他就通过这个来传教。包括医术上的,柳叶刀,手术刀……如果到此为止,也很好说,我们对西方的追求也没有那么急迫。但是后来发生了战争,那就很急迫了。为什么发生战争呢?简单说,本来生意做起来时候,全世界的白银都流向中国。因为中国这个国家,给人的感觉就是,我不向别人要求什么,我是很自足的。话说远一点,比如说宋朝,宋朝就是那时候的美国,这是宋朝在当时世界上的地位。宋朝是当时中国文明的顶峰,是最灿烂的,是全世界的一个梦。但是很怪,这个文明被蒙元入侵破坏了,整个文明走向衰落,毁灭了。如果我们只看晚清,李鸿章说过,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但是这个变局从宋朝衰落以来就有了,所以历史学家有个说法就是,崖山之后无中国。这个说远了,回到近代,西方也并不是一开始就要打你,而是一步一步来的,因为他要传播他的价值观,他的理念。他的传播在中国受到一些阻挡,这就是现代性改变中国的背景。西方对中国的介入是强行的,包括他的传教也是强行的。西方的介入有自己的规则,这个规则就是现代性,包括自由贸易,包括互派大使,这些都是他们的规定,我们只能被动接受,没有办法,被一步步拖着走。西方的这种强行进入,对中国人最大的刺激就是1894-1895的甲午战争,这是中国第一次输给了日本,这时所有的中国人都像被电击了一下。中国人认为输给了洋人还有情可原,但是输给日本就不能接受,大家知道,直到现在,日本只有三个老师,第一个是中国,第二个是德国,第三个是美国,日本从唐朝开始就以中国为师,日本人认为他们才是真正的中国人。学生打败了老师,使得中国从民间到上层都震动了。现代性开始是强行的,那么甲午战争之后,中国想主动地改变。这时候,留学潮就开始出现了,到欧美留学,到日本留学。这就是现代性改变中国的三个进程:开始的时候是眼镜,电灯,钢琴,柳叶刀来改变中国,这些都是具体的“用”,枪炮来改变中国,但是甲午战争之后,中国意识到可能制度上也需要改变了,所以要君主立宪,等等。从器物,到制度,最重要的一点是进入到文化领域。包括思想,观念,还有语言。所以后来,到了1920年代,民国政府要停止文言文,把白话文作为中小学语文教育的教材。比如说,在思想观念这一点,西方的思想,就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样,蜂拥而至,民主,自由,科学,博爱,包括无政府主义,包括共产主义,中国人开始了漫长的对现代性的追求。举一个例子,人的思想都是渐变性的,毛主席也是这样的,他最开始年轻时候也不是信仰共产主义的,而是信仰无政府主义的,马列主义也是一种现代性,现代性不仅仅包括英美,也包括当时的前苏联。
  还有现代汉语,我正在讲话所用的语言有很多是日语词汇。现在西方学者研究的一个课题就是,中国现代汉语中的日语占了多少。现在一般认为占了三分之一。这个反映在晚清的时候也有个例证,我在看一本书叫《钏影楼回忆录》,包天笑写的,里面讲了一个故事,张之洞的一个秘书,是日本留学回来的,为张之洞写文案,张之洞看了,说你这满篇都是日本的名词,没有中华的东西,但是秘书说,你自己刚才的讲话,比如“名词”这个词就是日本的。我们常说的“这一方面……那一方面”、“宣传”、“科长”、包括“宇宙”、“刹那”都是外来词。“刹那”是从佛经传来的,佛经第一次改变中国,这一次也是很重要的对汉语的改造,但是我们二十世纪初用的“宇宙”,就都是日本语里面的意思,而且是日本被西方现代化陶冶之后的那种意思,包括天文学的意思。“科学”、“民主”等词,在中国古籍中也可以找得到,意思却不一样。“民主”在古代是民的主人,是官、是王,不是我们今天讲的民主。还有“经济”一词,《金瓶梅》里面有陈经济,但不是今天“经济”的意思。我们的语言都是在现代汉语的基础上发展的,已经很难回到纯粹的古文。而且现代汉语的进程在当时是很急迫的,改造的心情也是很急迫的,傅斯年曾经说过,我们要尽可能的靠近西式的文法、句法。我以前上课给学生讲,胡适之也是这样一种想法。他说,现代汉语在我们这一代是不能完成的,要在下一代完成,因为下一代是在白话文成长起来的,但是现在回头看,这个焦虑是大可不必的。我认为现代汉语是杂糅的汉语,越是杂的汉语才是好的汉语,就像鸡尾酒一样,不能永远只是一个味道,这点很重要。因为牵扯到我们对于书写的看法,我的诗歌的书写的形式,刚才沈老师也说了,至少看出了我的企图之一,就是在现代汉语的基础上,加上一点古香古色,就是杂糅。现代汉语有古典汉语的滋养,也有翻译体的滋养,这是我的理想汉语的标准。我的开场白就讲到这里。
  中国现代性的进程是很悲壮的,总是被打败,在这里,我想复述历史学家唐德刚的一段话,他说,我们鸦片战争以前的中国历史几乎是千年不变,鸦片战争之后十年一变,中西文化一接触起来,我们的汉族中心主义,就摧枯拉朽了,在这之前,我们认为自己是天下中心,自以为具有绝对霸权地位,1842年以后的中国近代史,便是一部汉族中心主义向欧洲中心主义不断让位的历史,也就是由传统中国模式向欧洲模式让位的转型史,很多知识分子羞于面对这一点。追求现代性实际上就是西化,因为现代性的标准是西方确定的。我们对西方的跟进是一步紧似一步的的,永远有一种焦虑。本来中国是“万世师表”,现在变成了西方是“万世师表”,这就是榜样的焦虑。我们永远有一种迟到的感觉。当年毛泽东说“赶英超美”,大跃进,我们现在其实也是这样一种心态啊。所以说,中国的步伐,从晚清以降,就没有慢过,一直处在焦虑中,追赶中。包括我们今天提出的“中国梦”。中国梦实际上就是西化梦。
  下面我结合一些诗歌,说一下。
  第16页,我写了一首《问道》。《问道》写的其实是在中国一个很热门的事件,所谓“教案”。为什么会有义和团运动?都是因为传教啊。传教是中西文化碰撞交流的一个关节点,很多学术著作也关注这一情况。传教的时候会发生很多问题,《问道》就是写的这个问题。

1890年,中国“问道者”认为:只要传教士关心
我们的口腹,我们就会让他们来拯救我们的灵魂,
而传教士也心知肚明:雇佣信教者工作
是他们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一个中国人若想成为一个基督徒
他必然是想依靠基督教讨生活。


  所以说,后来发生“教案”,就是因为民众对于教会中“二毛”的反感。所谓“二毛”,就是说,你是一个中国人,却去信基督教,(民众)就不高兴了。为什么不高兴呢?里面牵涉很多纠纷,比如说,我们是一个村庄的,因为有教会作为我的后台,我就可能在争夺地盘啊、修一个房子啊,占一点便宜。然后村民就会不高兴。一般来讲,信教的人里包括需要讨生活的贫苦的人,还有得到传教士好处的人,比如在传教士的帮助下自己的病被医好了。我在诗中谈到了这个问题:

1894年春,英国人莫理循
在四川万县见到了一个苦力基督徒,
他入教仅是为了神能治好他三岁女儿的聋哑病。
在重庆,魏夫人脖子上的脓疮被教会医院治愈后……

  治好了病,一般,中国人就会相信了。这是中国的一个传统,现在也还有。我有一个搞法国文学的朋友,生了病,也去信奉了宗教。后来我碰到很多朋友都是,只要得了病,就要信宗教。他是觉得,宗教可以救他,治他的病。第三段:

依然是1894年,四川有六万天主教徒
其中大部分是苦力、游民、骗子和强盗;

  诗歌的资料来源是西方人写的书。这是云南水富的一个大主教莫托特说的。接着,我们看《成都反洋暴乱》:

1895年5月30日,突然
成都全城贴满了告示,内容如下:
“洋鬼子唆使坏人偷小孩榨油。
……
“外国人挖小孩眼睛榨油洗相片。”
“传教士把小孩的脑浆榨出来
混入牛奶里。”……


  所以要打死他们。我们知道,教会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但这些言论,马上就可以点燃一把火。这个就演变为后来的义和团运动。这些都是在现代性的框架下发生的。来传教,就是要输出他的观念,思想,就是要改变中国。我的资料来源就是《改变中国》,作者是炙手可热的史景迁,耶鲁大学历史学教授,他的书在中国是畅销书。这本《改变中国》是我重点用的书,很多材料取自于这本书。在我的书53页,《伯驾》这首诗。伯驾(Peter Paker,1804-1888)是个美国医生,我结合这篇说一下:

曾几何时,基督穿上科学的外衣来到帝国
天文就是那颗黑夜中的星辰呀,多年前吾皇
在汤若望及南怀仁的望远镜中见过。

  《改变中国》第一篇就谈这个问题。汤若望,有注释,是来自德国科隆的贵族家庭,是一位传教士。他到中国来,在晚明清初的时候,也是个天文学家,对历法、月食、日食的推算非常精确,比中国的学者更准确。这也破灭了中国的一个神话,就是大中华是不会输的神话。伯驾是个美国医生,也是新教传教团的教士,他的传教是通过医学开始的。例如,他在广州办了个眼科医院:

……仅仅三个月,伯驾的眼科医院
在广州大捷。900多人被治愈,从摘除白内障
到切除肿瘤和脓包。……


  这就是神,这就是上帝,上帝在拯救老百姓。老百姓就信上帝了。《改变中国》这本书还有详细的叙说,我在这里就一笔带过了。一个是他给一个少女看病,下面就是“现身说法”了:

当时我正打算下班,看见一个中国人牵着
他的女儿,迟迟疑疑地走进医院门。
乍一看去,他的女儿像长了两个脑袋。
太阳穴上隆起一个巨大肉包,
一直垂挂到下颌。一张脸悲惨地变了形。

  伯驾给他做手术,治好了。还有就是疝气,林则徐的疝气是被他治好的,这是不得了的。当时正是鸦片战争的前夜,林则徐在那儿禁烟,正在发生剧烈的中西冲突。这里正是用医术说明西方文明的先进。
  然后翻过来看56页的《丁韪良的痛苦》。他是美国的传教士,是严格的加尔文教派培养起来的。22岁就来到中国了,主要是在教育方面对中国进行改变。因为他创办了京师同文馆,相当于中国的第一所大学。出资人是赫德,作为一个爱尔兰人,打入中国的上层,成为中国的海关总税务司。我处理他的内容是比较诗性的,但是也有具体的来源。
  第48页,《清廷财神赫德及其团队》。你可以想象,一个国家的总税务司是外国人,这个有点恐怖。但是他很中立,很专业,实际上是在为清政府挣钱,清朝对他非常的满意。他本人沟通中西,包括赔款、谈判,作协调工作。但是他是为清朝服务的,算是清朝的总经理。非常传奇的一个人物。我为什么写到他呢?一个是材料非常好,还有一个就是,我在诗里面第二节讲到的:他的单位里高级职位都是外国人,没有中国人。
  第50-51页,《我爱你,中国》,讲的是具体的海关工作人员在中国工作的具体状况。这个材料,也是从《改变中国》这本书来的。然后是白求恩一诗,我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写到的。
  在第121页,我写到鲍罗廷。他是共产国际派来的高级干部。负责沟通国民党和共产党的。他是孙中山、蒋介石的朋友,也是周恩来的朋友。共产国际怎么介入中国的?这也是“现代性”改变中国的一个路线。
  我就先说这些,接下来大家交流吧。
  沈如泉:我们感谢柏老师。确实,很多读者跟我一样,最初拿到这本书的时候,我们首先被这本书里面生动的历史细节吸引,但是接下来呢,也读得摸不到头脑。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于阅读有主题的作品。打开书,我们就会试图去寻找书的主题,这也是中小学语文老师这样教我们的:它的意义在哪里,我们不由自主就养成了这样的阅读习惯。当然,这也是我们认知一本书的必由过程。柏老师刚才讲的是对于近代史的理解,对这个主题的理解,也给了我们理解这部诗集中的作品提供了思路。我们读一本书,一般是从前到后,从外到内,那么我想请问柏老师,我们先读一下外面。比如封面上写:历史,读注释就够了。小字里说:不看注释不明白,一看注释吓一跳,看明白了,也就看懂了中国的历史。那么这是您对读者阅读的一种期待?
  柏桦:不是这样的,这个是出版商的问题,出版商完全没和我沟通,这个说法不够准确。我有一些书,是必须要看注释的,比如《史记:1950-1976》。但这本不是。这本书的注释,不是核心。这本书的名字也不太好,最初的名字是《史记:晚清至民国》,但是出版商觉得不方便检索,容易与司马迁的《史记》混淆。于是,我又想了个名字《别裁中华:在晚清,在民国》。别裁是一个动词,要有个对象。要“别裁”什么?别裁诗经?明诗别裁?这本书的名字更改他们也不跟我沟通,就把宾语删掉了,印出来我才看到。就没办法了。
  沈如泉:接下来,扉页里的题词,黑格尔说:中国的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而胡兰成《今生今世》的话说:民国世界山河浩荡,纵有诸般不如意,亦到底敞阳。那么,这两句话是否有一种矛盾呢?
  柏桦:我是这样理解的,黑格尔这句话是振聋发聩的。我们今天读起来,好像都不过时。我们在追求现代性,按照黑格尔的说法,你的所有追求都等于零。引出了我们的思考,我们究竟有没有改变。抛出了一个问题,一个重大的问题,也就是,我们说现代性要改变中国,改变了没有?黑格尔的话就促进你要思考了。胡兰成这句话是比较诗性的说法。诗性都是要隔着一段距离的,这样我们才能感受到它的诗性。我们现在说起民国世界,都觉得是很遥远的一个画面。胡兰成写这本书也是在怀旧,书成于六十年代,在日本写的。所以,不免一种诗性的描述,是对民国的一种审美,一种怀恋。
  沈如泉:中国古代说“诗言志”,诗人是一个时代的良心,替一个民族在思考。柏老师的这个解释百味杂陈,弘一大师说的“悲欣交集”的那个心态,还有我们自失去世界核心地位以后,中国人的那种焦虑状态,就促使柏老师写了这样一本书。如果从这个角度理解,也可以使得一般读者摆脱对现代诗应该怎么写的纯艺术的思考,把它当成志怪来读了。所以我们还是要把它当成一个心灵史,这个思考和每个读者的生存状态是有很密切的关系的。现代性的概念确实是从西方来的,可以追溯到文艺复兴时期。
  柏桦:可以追溯的更早一些,这个比较复杂。
  沈如泉:现代性有个核心,实际上是讲的人的自由和解放。现代性的目的就是要把人从神的统治中解放出来,把人从自然对人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把人从人对人的压迫状态中解放出来。但是也有学者引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如果上帝不存在,那么一切都是可能的,这就造成了一个困境,人是自由的,但是人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问题就是人能不能对此负责。我很喜欢开篇这首诗,《重庆乡间的狗及其他》。里面有一段,“那河流呢?长江或嘉陵江?批判一条河流,就是要改变它,让它变得更好。”我在柏老师的诗集里读到很多人的生平,包括一些大人物的生平,一个军机要员的生平等,我甚至感觉不到他是清朝人,我觉得就是我们现在过的生活。现在经常会报道很多白领、金领的猝死。还有其他句子:“在中国老年变成一种荣耀。”这样的句子。我常常觉得,作为中国人的生命常常就是波澜不惊之水。“批判一条河流,就是为了改变它。”但我们多数人好像都没有批判意识。生命的光荣有时候真的是靠生命的长度来计算的,不是按照他的宽度、深度,或者它及其的波澜。柏老师,那么您对现代化进程持的是乐观的态度呢,还是悲观的?
  柏:应该是“五味杂陈”的一种感觉。现代性有两面,是双刃剑。一方面是顺时针方向的,是线性推进,就是进步再进步。包括我们从小也接受的这种观念,新的比旧的好,先进比落后好。但是这个过程中有个反作用力,有的时候要往前走,有的时候要往后走,有的时候往后走才能看得更清楚。所以说,需要历史那一面。在学术史上也会出现。比如说,学习西方是时尚,但有时候反而学习古典是时尚。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时候,胡适之就推行了国学热,我们现在也有国学热,写《拯救与逍遥》的刘小枫,他也搞起国学来了。这里就构成了一个矛盾和张力,这是好的一面。除了工业、进步、文明,所有这些“现代性” 的特征,但是有的时候人要怀旧,怀乡,要用美学现代性反对进步现代性。一方面攻击都市的邪恶。一方面又离不开他。
  沈如泉:柏老师也让我们想到,对历史的一种理解。从新中国以后,我们的史学教育可能都是有些问题的,只是从庸俗的进化观念来谈:每一次革命都是一种进步,不谈破坏,不管历史细节。另外是媒体学术知识人的配合,将很多历史的细节淹没了,我们讲到晚清,讲我们的屈辱史,刺痛我们这个民族的心灵,或者讲几个爱国英雄,其实有很多很复杂的历史人物被简单处理了,例如李鸿章,他也贡献很大的,像曾国藩这样的。还有就是一些小人物参与了历史进程的,都被淹没了。而且很多宏大的叙事都是有问题的,例如太平天国运动,我们历来都肯定它的正当性,把它抬得很高。但是在晚清的诗文和笔记里,社会整体来看,是把他们视为“寇”,是破坏性的力量。
  柏桦:是破坏性的力量,是不好的。但是现在对太平天国的认识也慢慢的扭转过来了。
沈如泉:是的,慢慢在扭转。冯友兰在写他的哲学史,到最后的时候,说,曾国藩对中国文化最大的贡献,就是成功地阻止了太平天国。但是这些在我们正统的史书里,出现得就比较少。这样看来,袁腾飞讲史,易中天讲史,提供了很多细节,大家觉得很兴味盎然。但是这种讲法,其实也是个双刃剑,又会把历史的主流逐渐淡化,让人们产生普遍的怀疑情绪。可能这也是一个问题。但是,我觉得柏老师这本书,给我们提供了很丰富的资料,值得我们细细地阅读。刚才我问了好几个问题,下面我把机会留给在场的读者。
  政治学院陈淑燕:我发现这本书的注释比正文还要长啊。这种风格,特别是您描述的一些历史细节,给我们深深的触动。真实的历史判断只有在细节中才能产生。我觉得刚才柏老师说到的“焦虑”这个词,真的就把整本书都囊括在内了。我原来的一些疑惑,听了您的讲解以后,也觉得明白了。但是还有一些问题,我这里只挑一个来问,就是您书里面写到的这种看客心理,在70-71页《两颗人头》。砍下的头是一种“光荣”,又说“在中国最宜于观看”。但是我觉得看客的这种心理,古今中外皆有之,比如像福柯的《规训与惩罚》里面,描述过这种看客的心理。但为什么这里说:“中国最宜于观看。”中国的这种看客的心理还有些不一样吗?
  柏桦:也没有,看得出,你读得很细,我这里其实选取的是一般讲的“看客心理”,就是鲁迅所说的看客。你说的很好,西方的也要看。我也写过查理一世、路易十六被杀的场景,这部书的下一部也马上就快出来了,写的更细,看客其实是个世界性现象,并非中国独有的。看客心理,其实就是闲人心理,契诃夫也说过。但是我这里还是鲁迅讲的那种看客心理。
  沈如泉:而且这个是不是也是在呼应132页,《萧贵莲之惨死》。
  柏桦:这个是有报纸作证据的。我最后说一下,这本书我最后有一个遗憾,像这些都是有具体的报纸,精确到某一天某一版的依据,这些我最后要是注出来就好了。当然这个以后去补也可以,但是有点懒于去做了。包括这首诗《萧贵莲之死》,也是有依据的。这本书叫《老新闻》,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的,这是最重要的材料。每本大概有三十万字。我有二十多本,从晚清明国,一直到1976年,都有。
  艺传学院王治田:我也谈谈我读诗的感想吧,我没有通读,我觉得如果把里面的内容当成诗歌来读,里面的一些意象吸引了我,比如柏老师写道,在清朝哲学如雨,还有40页,写到的“不相及”:“当你手执团扇,正忙着让脚死掉。”这样的意象,我觉得是很有意思的。
  另外我觉得柏老师的这个诗集,本身也是一种史记。中国一直就有用诗歌表达自己的历史观的传统。我们都讲“六经皆史”,《诗经》也是一种历史书写。如果我们从西方史诗的观念来看,正如黑格尔所讲,中国是没有史诗的。但是我们如果从碎片化、微观化、私人化历史书写的角度,我们可以追溯到《诗经》的风雅传统。包括我们今天读《豳风·七月》时,我们可以感受到当时民间的那种生活,一直到杜甫的“三吏”、“三别”,到白居易的上阳宫宫女的故事……这是一种区别于“史诗”式宏大叙事的“诗史”的历史书写。那么我在读柏老师的诗的时候,也有一种感觉,就是它并不是我们以前在课本上学的那种宏大叙事的历史,而是一种普通人的历史。(读的时候),会有一种“穿越”到那个时代的感觉,能够感受到历史和我们今天特别亲近的地方。
  第三个感触就是,就像沈老师刚才提到的那句,“在中国,活到老是一种荣耀。”我就想到前段时间在读宇文所安的《晚唐》时,读到一句:“晚唐的‘晚’,也是一种文化上的迟到感。”我觉得,这种“迟到感”,跟我们今天对于“现代性”的这种迟到感,有某种相似之处。还有他里面讲到某些老一辈的诗人,比如白居易,说了一句话,“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活得长寿,也是一种灾难。”这个说法特别有意思。因为对于诗人来说,他要保持一种长久的创造力,但是人的创造力可能只在年轻的时候或某一段时间特别旺盛,要想在一生中长期的保持这种创造力,是很困难的。除了少数的一些诗人,一般人到了老年就“江郎才尽”了。所以,柏老师这里对于“老”的思考,也是让我觉得特别有感触的地方。
  最后一个感想就是,柏老师今天的报告题目是“现代性如何改变了中国”。“现代性”是一个比较大的课题。对于中国来说,会涉及到两个问题:一个是古和今,“现代性”对应的是农耕文明;另一个是中和西,中国是古典文明,西方是现代文明。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两个问题是搅起来的。但是西方本身也有他的古典文明,西方学者对于“现代性”也有很多思考,比如卡林内斯库说,“现代性”有五副面孔。所以我觉得,我们对“现代性”的不同认知,就会影响到我们对历史的不同看法。我们今天主流的看法是一种“进化”的史观,但是如果我们从另外的角度来看待“现代性”,比如日本汉学家内藤湖南的“宋代近世说”。按照他的说法,似乎“现代性”从宋代就开始了。所以说,对“现代性”的不同看法,也会影响我们对历史的看法。我们对“现代性”如何理解?也是一个很重要的课题。这是我自己的一些想法。
  廖军:柏老师,我提一个问题。刚才沈老师等更多是从哲学、史学等的角度来探讨“现代性”的问题。但您作为一个诗人,我特别想听听您怎么样从诗学的角度来体现(现代性)。刚才您讲的一句,我觉得对我触动很深。就是诗学要“隔一段距离”,这个我体会特别深。我特别喜欢于坚的诗,觉得读了很有一种美感。我就想问,我们应该怎么样来读这种具有“史”的性质的诗,它的断句为什么要这样断,它这种美如何来领会?我感到特别好奇。
  柏桦:这是个好问题,但是回答起来有点难度。是这样的,每一个诗人他都有一个句法形式。这样说吧,在诗歌当中,我们古人说要“炼字”,但是在现代诗中要炼句——当然,古人也要说“炼句”,但主要是“炼字”,因为中国的古诗,四言、五言、七言,它不像现代汉语可能到十几言——句子是现代诗歌当中最最重要的。为什么这么说呢?一个句子这样写,它就是一个诗句,另外换一个写法,它就是一个陈述句,或者说,一个散文句。这个里面就很微妙了。当然,还有上下文的呼应,等等。所以,有一个很有名的大诗人,法国的瓦雷里,他说了一句非常内行的话,写诗的人一听就明白。他说,“我写诗,只思考一个问题:句子,句子,句子!”句子太重要了!所以说,每一个诗人,心目当中都有一个理想的句子。举一个例子,比如我在《夏天还很远》这首诗里写道:“再不了,动辄发脾气,动辄热爱。拾起从前的坏习惯,灰心年复一年。”你看,“动辄发脾气,动辄热爱”,如果我把它换成一个散文的句子:“不要随便发脾气,不要随便热爱。”可能在另外一个上下文也可以,但是在这首诗里,我就觉得不够诗性了。我的意思就是说,一个句子,你这样写,它就是个诗句,你不这样写,它就不是诗句。所以说,句法很重要。但是,有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比如说,一定要像这样来排列、像我这样来断句,才是诗,否则都不是?没有。因为诗歌是个开放系统。所谓开放系统,就是有很多断句法。不同的句子,就是不同的诗人。于坚,他有他的一套,于坚的句式肯定比我的要长一些。对于习惯读诗的人,第一眼看的是排列。上次我们在王敖诗歌座谈会的时候,我就专门讲了排列。有各种各样的排列,有整齐的、不整齐的排列。但是整不整齐,有很多讲究。对于写诗的人,他自身要讲求一种美感,这个是肯定有的,他不可能每一行乱排的;他不能这一行排四十个字,那一行排两三个字。这种很少碰到。还有句子的构型,为什么主语要在前面,或者主语不在前面?句子可以反复缩写,有时候写成这样,有时候换一种写法,写成另外一种主谓宾,或者把状语放在前面,或者把状语放在后面。里面都有很多讲究,都是靠句子推进。
  比如说在这本诗集,《重庆乡间的狗和其他》,第一段:

夜里,狗对着路过的板车发疯地乱叫:
白天,又对着臭气熏天的粪坑狂吠;
这是说狗。但是第三段,我就故意另外一种排列:
猪肉是宴席上非常高级的菜?

  我没有说“吗”,而是直接加了个问号:

学究论书
菜农论蔬
渔人论鱼
屠夫论猪

  这样的排列,有一种回旋的诗形。猪肉,我们知道,汉族是最离不开猪肉的,猪肉是最重要的肉食品之一,所以我第一句那样写。后面四句,最右边是“书、蔬、鱼、猪”,正好呼应了曾国藩的“八字诀”:早、扫、考、宝、书、蔬、鱼、猪,概括出一个汉族人怎么修炼自己——就在这个里面修炼。我在这个地方故意排成四字。我也觉得,这个整体是好看的。如果换成几十个字,四五十个字,那就不好看了,大致整齐。当然也有特别整齐的,比如像闻一多写的诗,就是整体整齐的,也是可以的。我们中国古典诗歌,四言、五言、七言,都是整齐的嘛。我整体上也比较倾向于整齐。
  艺传学院研究生刘文奇:我有两大感想。我第一眼看到的,也是扉页引到的黑格尔的那句话。读后感觉触动很大。之前看过您一篇文章,说道日本保留了白居易的那种比较闲散的文化,而中国现在却很少保留,再加上“现代性”的焦虑,就是的中国现在这种焦虑感更重。然而后来翻到第二页,看到胡兰成这一句,就感到平和很多。
  第二点,我就想问一下您的创作过程。您是在收集这些史料的过程中,发现哪些材料触动您,然后再写出这些史诗性的诗歌吗?
  柏桦:确实是这样的。每个人的写作,都有他的方法。写作不外乎是两种,一个是感受,每个人都有感受,时时刻刻都在感受,比如说,感受一段时光,感受一杯茶,感受生命的流逝。有些人比较敏感,每一次感受,他都要说出来。好的文学就是,感受到了,说得出来。很多人是感受到了,说不出来,我们经常会有这种感觉。说出来,又不是那种很怪的表达,可以有一点挑战性,但是要别人能够体会到。还有一种写法,就像我一样,靠材料写作,靠阅读写作。在阅读当中,会刺激我的感受,并刺激我去组织材料。阅读,组织材料,是一种写法;阅读,感受,是一种写法。它们是不同的。我这本书,实际上就是组织材料。我刚才讲的,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那套《老新闻》,就是这本诗集最重要的材料。还有今天我带的这本书,也是个重要材料,三联书店出版的《改变中国》,史景迁写的。有了材料,然后是取舍材料。取舍材料,要反复读。我碰到过这种情况,比如说,我看到这则材料,觉得很好;后来我再去看的时候,又觉得不太好。要经过反复掂量、反复掂量。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个材料很好,从中取一个片段,再嫁接到另一个片段上去。还有就是选材角度,组织语言,组织每个句子。一个人在选择材料的时候,实际上他的写作角度就体现出来了。同样的一则材料,十个诗人去写,写出来都不一样。因为每个人对材料的处理、嫁接和编码、重新组装,把自己的气味融入进去,都不一样。找材料很重要。历史学家要做的,主要也是在找材料。当找到一个好材料,会觉得自己的思维一下子被敲开了。
  沈如泉:正好像傅斯年说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
  柏桦:是,他最懂了。是说给内行人听的。
  沈如泉:刚才柏老师还说道,阅读过程中的这个选材。您特别强调了“刺激”,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发现您这本书中的材料,我用三个词来概括:一个是“惨”,另外一种是“怪”,还有一种是“又惨又怪”,又带传奇色彩的,比如说155-156页这个《小红军田少兰之最后二年》。
  柏桦:这一篇是很精彩的一篇。我个人认为,非常非常的精彩。
  沈如泉:我当时读完了,觉得,它是可以变成影视作品了。
  柏桦:这个主要是因为材料很好。因为这个小红军才14岁,还不可能有什么信念,但是经过了那样的经历,也具有一种人格障碍。但是写诗的过程中不能明说的,如果说出来,诗意顿失。这就好像艾略特说的“非个人化的写作”,我上课提到过,写作者都是“白金”,在整个化学反应中,都只是一个“触媒”。写作者是不发生变化的,是中立的,我只是促使这个化学反应的发生。我自己的观感、倾向,尽量地不透露,而我越不透露,实际上已经透露了,你越想透露,反而人家就越不想看你的东西。
  沈如泉:所以我觉得这首诗也是很典型的,如何把史料在形式上变化以后,形成一首诗。它也很整齐,排列上很整齐。
  政治学院胡晓:柏老师好,各位读者好。本来在这种场合,我是最不喜欢讲话的,但是我觉得今天必须要讲,因为我的专业是中国近现代史。刚才沈老师说了,中国现代的历史教育也有一些问题,我也在反思,怎样能够教得更好。我们老师上课的时候,私下都会特别无奈:当我们讲正史的时候,很多同学会在下面看自己的书,写自己的专业课作业;但是老师一讲到一些轶闻,他们就会特别感兴趣了,非常认真地听。我看了柏桦老师的这本书,就觉得我回复到了学生的那种状态,觉得很吸引我读下去。我在研究的过程中,看得比较多的是历史学家的书,就像史景迁的这种,但是通过诗歌的形式来表现中国近现代史,我是第一次看到,我觉得很有吸引力。非常佩服柏桦老师,作为一个文学家,有这么深的历史素养。有一个地方,我觉得比较遗憾的是,有些地方的注释没有加出来,因为有些材料我很想用,可是我看不到它的出处,所以不敢用。
  柏桦:是,就像刚才提到那个地方,应该把它标出来。
  胡晓:因为我的博士论文研究的就是清末民初法国天主教在四川的传播,所以您提到成都教案的材料,我很想用,但是不知道出处,所以不敢用。还有就是,扉页上引用的黑格尔的这句话,我是这样理解的。黑格尔是个很欧洲中心观念的人。在他的历史观里面,他是把中国和印度排斥在世界历史之外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1822年。很多中国的历史学家也是认为,中国传统社会就像一个易拉罐,它从里面打不开,只能从外面才能拉开。落实到这个现代性的问题,是西方文明才把他打开。还有就是关于现代汉语的问题,说很多现代汉语词汇是从日语而来,能不能这样说呢?因为日本作为近代中国学习西方的一个桥梁,日本在学习西方时走在了前面,中国对这些日语词汇的吸收,其实是来自西方的“现代性”的东西,而不能说是日本的。
  柏桦:对,是日本翻译后,我们直接借用过来。
  胡晓:最后,非常感谢柏老师,今天听到一位诗人来讲历史,就像感受到一阵清风一样。
  柏桦:有一个说法是,中国人,每个人都是一个业余的历史学家。因为中国人喜欢历史。
  后玉洁:柏老师您好,我对新诗不是特别了解,但是我想问一下我读书的时候产生的两个疑问。第一个是,我看到柏老师在这个书里面,在四个地方写到河南,一个是《河南怪》,然后是《河南惨》,然后《河南病》,《河南慢》。我就觉得,这本书里面没有再其他地方这样集中地写到中国的某个省,(沈如泉:河南人惹谁了?)所以我想问一下柏老师,为什么会对河南给与了这么多关注。我在读的时候,感觉到柏老师对于河南有一种悲观的态度:“风气闭塞,若玄冰之冻”“民智顽固,若花冈之岩”(见《河南慢》)……所以想问柏老师对河南的看法。第二个问题就是,我看到柏老师写到戴笠,第一个写的是《戴笠之杀法一种》,第二个是在166页写的《另一种传统》。我想问,这两首诗是不是应该连接起来的,但是为何又隔了这么多页。因为“另一种传统”,既然有“另一种”,应该就有前一种,这“前一种”是不是前面的这首《杀法之一种》。
  柏桦:不是连在一起的,但是问题很好,很有敏感性。第一个问题关于河南,是这样的。河南是中国文明伟大的发源地,她的《东京梦华录》,她的开封城……北宋就是她的巅峰。但是河南后来就变成了一个落后的象征了。近现代以来,我们都有这样一个观感。包括我从小的时候,在1960年代,逃亡的特别多,这时大人会告诉我们:这是河南人。老是会让我们产生这么一个印象。为什么河南给我感觉,又那么富有张力?所谓“张力”就是说,她一方面是现在这么一个状况,另一方面曾经又那么辉煌。这就带给我内心一种张力,盘旋在我心中,相互拉扯。这样,我潜意识就会关注她。觉得这个地方真是太神奇了!另外就是材料,我在写作的时候,面对着成千上万的材料,很多地方应该注出来,但是有时候就是很懒,懒得做了。换句话说,材料好,是最最重要的。(关于)河南,我是无形当中,写出了四篇。后来我还写了一篇,可能还会再写,写出十多篇。但是总归一句话,要看材料。有了好的材料,我就要用它。
  接下来说到戴笠。我写戴笠,也是因为我所看到的戴笠的材料太好了。是一个美国学者写的,就是Wakeman,我在前一首诗(《谁是戴笠》,注云: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 Jr.)就写到他了。他写了一本《间谍王》,七八十万字,是一本学术著作,他也研究晚清。85页的《戴笠与胡宗南》,写了他们之前年轻时候的一段传奇生活,二十多岁时候,在杭州那一带,很短暂的漂流,或者说是漫游。这个材料,就是Wakeman的材料,我在注释里面说到他了。这本书里面的材料很好,所以就用到它了。那首《杀法》也是这里出来的。《另一种传统》加进了我个人的(东西),我个人很喜欢这首诗。为什么呢?我可以讲一下这首诗,第一句:

戴笠的特工训练单位设立在南京洪公祠。

  我在南京生活过四年,那个地方,现在也是南京市公安局的所在地。过去也是,在国民党时期,相当于他们的公安局,特工训练营。这个纯粹是一种敏感性。这种敏感性使得我一下子就(注意到它了)。后来看一本书,也是在注释当中提到的一句话,说戴笠的“军统”训练的基地,地点在南京洪公祠。就这么几个字,一下就把我震住了。因为,时间、地点、人物……都可以刺激一个人的。但是,我马上第二句,就不写戴笠了:

我多年后(1990-1997)常去那里见识
古风。王晓鹰犹在?还提着一个小木椅?


  宕开一笔的写法,我把自己作为一个现场的人,加进去了。我的生活,加进去了。第一句写国民党时期,写戴笠,第二句写多年以后,我常去那个地方。但是我没有说具体做什么,反而我说“常去见识古风”。为什么是“古风”?呼应——南京洪公祠是古风的,民国政府是古风的,所以我说了一句抽象的话。实际上,我是去办我的护照。(笑)但是我不会这么写。诗歌好在什么地方?微妙处,就在于虚虚实实。该实的时候,你要很实;该虚的时候,你要很虚。但是你每句都实,那就没有意义了;如果每句都虚,更没有意义。就是在实和虚当中。只有高手才会处理好,什么时候该实,什么时候该虚。就像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所说,一个诗人,应该最清楚,在什么地方应该conscious,在什么地方应该unconscious。在处理的时候,什么地方应该非常地有意识,非常敏感、非常自觉地要处理它;在另外一些地方,它好像大而化之,故意不处理,一笔带过去,不管。这里很微妙。所以说,这个“古风”是有讲究的。虽然是虚的,但是虚变成了实。“王晓鹰犹在?还提着个小木椅?”也是宕开一笔的写法。王晓鹰,确有其人。那个人是很好玩的,他老是拿着个小木椅走来走去。我就顺手把他写进去了,让它有一个现场感,让读者能够如临其境。这里突然发问,也是一种怀旧。这种怀旧,是从南京洪公祠就开始了,从国民政府那个时候就开始了,一下跳到了当代。但是,第二段,我又回去:

军统从浙江中部山区嵊县招来了众打手,

  这是有案可据,我给出注释了。为什么要在嵊县招打手?胡兰成对自己以及嵊县人有个剖析。嵊县山区,穷山恶水,出歹徒,出打手,所以军统要去那里招人。并且还有一个,就是戴笠本人,就是浙江江山人。

上海许多帮会分子和诈骗犯都来自那里。
杀气重的文人兼官员胡兰成也来自那里。


  所以说,我说是“另一种传统”。什么意思呢?南京洪公祠本身形成了传统,它是军统的传统,公安的传统,特务的传统,侦破的传统。为什么是另一种传统?它是国民党的传统,也是我们的传统。我们的公安局现在也在那儿嘛。就让人感觉是两个传统,会合在那儿。——国共合作嘛。这个问题很好,所以我多说了几句。
  学生:柏桦老师您好,我前一段时间看《扬子江诗刊》对您的一个采访,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印象。在里面您曾经说过,您的诗歌一度依赖于青春期以及青春期的回忆。后来您有一段时间,中断了写作,也可能跟青春期和青春期回忆的热潮消逝有关。后来,您又凭着《水绘仙侣》重返诗坛,之后更是创作不断,比如我们今天看到的《史记》啊,《别裁》啊,我觉得是您找到了一个新的诗歌增长点。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如果说,您之前的诗歌,是来源于您的青春期及青春期回忆的话,那么在这一段时间,您的诗歌生长点是什么呢?
  柏桦:你要问的是,我现在是出于怎么样一个出发点而写作。比如说,年轻时候,一般是出于热情,觉得每个人都是诗人,大家都有一种诗意。但是到我这个年龄呢,主要是跟我的阅读很有关系。实际上,我的写作,从《水绘仙侣》开始,主要是靠阅读。阅读,它会刺激我,影响我。而且我想起,有一个诗人,是一个匈牙利人,他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内行。他说,没有混乱的阅读,就没有诗歌。所谓“混乱的阅读”,是这个意思:读得杂,表面看上去很乱。我经常有这种情况:早上在看《太平广记》,下午突然看一本西方的书,经常是这种交错地看书。比如我读《文选》,但是不会一天都看《文选》,而是待会看另外的书。但是我有一个主要的推进(因素)。比如说,如果我这段时间以《文选》为主,就会围绕《文选》展开阅读。但是我会拿其他东西来(混杂),就像杂交一样,杂于一嘛。重新把它锻造一个东西出来。比如我那段时间在读萧纲,梁朝的简文帝,我就把萧纲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而且我化用了很多萧纲的诗进来。但是我要和我的经验、感受,以及我读的其他的文本进行杂糅。在杂糅的过程中,形成一个圆融的作品。我觉得这种写作的技术性和工作性是很强的。就像是在修理一个东西一样。要看很多的书,在看书的过程中会有很多的想法。所以说,我现在的诗,要给一点注释;有时候又懒,就不想给,给注释就比较慢。但是我有时候还是会给,一定要给几个,不给注释人家就不好理解。这是我现在的工作状况,不像年轻时候只是感受。年轻时候不看书,只是漫游,只读一点书,不读很多书,现在读书量特别大。要看书,看书才能写,不看书就不能写。所有的感受,所有的嫁接功夫,所有的句法,都要在阅读当中,才能产生。阅读,选材料,然后组装材料,这个工作很复杂、很繁琐的。
  崔秋驹:柏老师好。刚才沈老师对您的诗进行了概括:一类惨,一类怪,一类又惨又怪。但是我在阅读过程中,也发现了一些在这三类之外的诗,有些恬淡、优美的意境。比如23页的《灯下》,我很喜欢这首诗。首先它从语言上来说,——因为我听过几次柏老师的课,对您的“杂于一”的文学语言观念是十分赞赏和认同的——您的这首诗,从第二句就体现了从变化到文言的跳跃。(此诗前两句为:“每每看到丰子恺的图画/草草杯盘供语笑,昏昏灯火话平声。”第二句出自王安石《示长安君》诗)尤其到最后一句:“读书人读着古书,裹起厚厚的棉被。”我就突然想起了一句话:雪夜闭门读禁书。是读书人特有的一种乐趣。然后我又想到,您今天报告的题目是“现代性如何改变了中国”,书里也写到了很多关于中国历史的(内容)。如果从大环境来说,您刚才也说了,由于西方的强行进入,导致了中国近代的焦虑;但是在这种环境下,我们能读到普通人的这种情绪,很自得的、很恬淡的情绪。所以我想问,从大和小的关系来说,这种大环境,对于不参与历史变革的这些普通人来说,会是什么样的意义呢?或者说,是像这首诗里面写到的一种,读书人的缅怀和欣赏呢?
  柏桦:是这样的。实际上,我这本书的写作,也呈现出了一定的丰富性。它有对现代性的追求,有西方对我们的改变,也有我们中国古老的形态,还有这首诗里面能看到的,民国的一种遗风。还有“暗淡”,“昏昏灯火”“一盏豆油灯”等。有一个日本的作家,吉川幸次郎,他到中国来留学,对中国有一个很深的观感,就是“暗”:灯光昏暗,电力不足导致的那种暗。所以这首《灯下》,也是一种昏暗的感觉,昏黄的中国。这种中国,也不能说他是落后的中国,他也是一种美学的中国,农业的中国,怀乡的中国。如果太明亮了,就不是中国了。所以说《灯下》这首诗,潜意识里也有这种想法。呈现一种古中国的美。这种美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反对那种政治正确、进化现代性的。
  沈如泉:我刚才说的那个“惨、怪、奇”,其实上是这里面比较刺激我们的,不算是一个分类。这部诗集其实还是很丰富的。比如说《陕西“红头”》,我个人也比较喜欢《桐城状况,1920》最后一节:

多年后,某一日,我想到一位桐城诗人
他亦春色三分,
二分尘土,
一分流水。


  很有古典意韵。
  按照时间,我们的读书会也差不多了。我觉得这次读书会很精彩,原因是柏老师这本书很精彩!
  再次感谢工会和图书馆给我们这次机会,也感谢大家的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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