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ghtwhite 译
近视是她的过错,是她难以觉察的与生俱来的面纱。奇怪:她可以看见她无法看见,但她无法清楚地看见。每天都有拒绝,但谁能说出拒绝来自何处:谁在拒绝,世界,或是她?她是那隐晦的秘密种族的一份子,她在世界的巨大图像面前困惑地走来走去,终日处在一个供认的位置上:我看不见街道的名字,我看不见脸,我看不见门,我看不见正在到来的事物,我是一个看不见我应当能够看见的东西的人。她有眼睛,但她是盲的。
每天她不得不经过城堡。圣女贞德的雕像给了她帮助。巨大的金色女人挥舞着她火红的长矛并向她展示了通往城堡的路。跟随金色的记号,她最终能够到达那里。直到有一天。一天清晨,广场上空无一物。雕像不在那里。城堡没了踪迹。一个阴影的世界取代了神圣的马。一切丧失了。每走一步,困惑都在增长。她停下来,惊呆了,她失去了雕像的帮助。她发现自己在不可见的中心止步不前。她在四处看见这无边的苍白的虚无,仿佛她已经活着误入了死亡。虚无留存此处,没有人。她,僵立着,径直坠入了一块面纱的深不可测的广袤地带,这就是城市和时间所余留的一切。灾难已然静静地发生。
此时,她是谁?独自一人。一根卡在缝中的细小的钉子。
随后,裂缝中有人从虚无中过来告诉她,事物根本没有消逝。它们肯定在它们的位置上。所以,是她看不见雕像或城堡或世界的边缘或公共汽车了吗?一小块雾的面纱在她可怜的易受蒙骗的眼睛里获得了更好的存在。巨大的金色雕像没有抵抗。这是她的第一个启示。城市失去了它的坚固性。
她生来眼中就有面纱。一场严重的近视在她和世界之间施展其疯狂的魔法。她生来灵魂中就有面纱。景观是微弱的分叉,只能捕捉到现实的零星碎片。得近视的人知道,近视在判断上并不可靠。它打开了一个任何假肢都无法驱散的永恒的不确定的领域。
从那时起,她便不知道。她总离不开疑惑:事物消失了吗,或者她没有看到?她从没有可靠地看到。看到是一种动摇着的相信。一切或许存在。生存处在了一种变更的状态里。闷头跑向她的母亲,她至始至终都有犯错的可能。当她跑到母亲跟前的时候,如果母亲突然不是她的母亲了呢?没有认识到未知的女人不是我母亲的那种痛苦,把一个不认识的人当作最熟悉的人的那种羞耻,血液不是喊出或感受到了吗?感觉的血液背叛了,你得到了错误的母亲,甚至把你的母亲也搞错了?身体对这两只眼睛发怒,这两只不能跑得更快的眼睛,它们的限制与生俱来,世上所有的能量也无法加快它们的步伐。
真相在最后一刻得以揭示。我看到了我所看到的吗?不在那里的东西或许就在那里。存在和非存在绝不相互排斥。
那么,为了能活下去,她选择相信,但结果往往是不幸的发现。她把她的信心放在了一个她并不信任的疯女人身上,但没有用。在对她已经失去的东西的盲目的相信中,有一种优势。近视撼动了一切,包括盲目所建立的固有的安详。她是第一个指责她自己的。哪怕闭着眼睛,她也是近视的。
近视,错误和忧虑的情妇。
但它也统治着其他的人,没有得近视的你和得了近视的你,它也欺骗着你,你从不看见它,你从不知道它在女人和你之间散布其朦胧的面纱。把女人分开的不可见者总是在那里。仿佛它是分离的精灵。这个女人是另一个人,你并不知道。
我也是近视的。我能够证明一个事实:一些被近视严重地损伤的人可以在众人的凝视面前,把其疯狂命运的行动和生存完美地隐藏起来。
但有一天,这个女人决定结束她的近视,她预约了外科医生,没有任何的拖延。因为她获知了难以置信的消息:科学刚刚克服了不能克服的。只要十分钟。无限者的终结。一种三年前还不可能的可能。在允诺要克服的不可克服者的名单上,他们刚划掉了近视。不可能的一切将会可能,只需等上几千年。她碰巧在有生之年知道了这个:她自己的星运之逆转。在那天之前,她一直活在人类的幽穴里,顺从命运。她从出生起就是一个囚徒,月影;其他人都有翅膀。她从没有想过她可以改变她的命运。一旦血液在尘土中分开,它就回不到血管。没有人反驳过埃斯库罗斯。血液在这里返回。她重生了。
你就这样来到世界当中,在那之前,你还不曾想过自己能够成为阳光下的居者。之前还没有人踏上这个星球。这个事件有一个日期。这些日子,人们每月改变着他们的世界。不再有任何命中注定的近视了。她不曾期待这个,她过着她的旧生活,颤栗着,如同特洛伊堡垒面前死于近视的勇士,因为他们甚至看不见敌人就在三步之外出现。
次日,当黑夜结束的时候,她突然看见了她从未见过的地毯上的图案。接着,架子慢慢显露出来,第一个笑着迎接她。昨天,为了让从不在那里的架子出现,她还要把眼镜转到左边。就这样,世界从其遥远的保留,从其残酷的缺席中到来。世界靠近了她,面孔清晰。终日如此。
一切运行得如此之快,她可以看见自己看见了。她看见视像正在到来。在她面前漂浮着书的名字,仍是不可见的塞壬,接着,它们离开模糊的皮肤,来到这里:它们突出,特征明显。曾经不在的东西如今存在。在场从缺席中到来,她看见了,世界之脸的容貌升向窗户,从抹除中浮现,她看见了世界的升起。
“我正意外地见证创造的盛开吗?”她怀疑。是的。因为正是在那一天,她从她的虽已经离去,但还有那么一点的近视中,看到。
被幻影击中了,她发出笑声。分娩的笑声。让她喜悦的是在场的“是的,我在这里”,非拒绝,非后撤。是的,世界说。是的,建筑背后羞怯的钟塔说。是的,我正到来,一扇窗户接着另一扇窗户说。
看见是至高的享乐吗?或者:不再看不见?
可见的飞鸟在空中从右穿到左,云朵的小船队从左跑到右,从未见过!到来,未来,到来,你无尽地到来,从不抵达,到来,正在到来!
它不停止到来,正在幻现的。继续幻现。
它是用裸眼看,奇迹。
那令她狂迷。因为她见过镜片背后有着奇观的一切,但没有欣喜:借来的视觉,分离的视线。
但在这个无所掩饰的黎明,她用自己的眼睛看见了世界,没有中介,没有非接触的镜片。她的肉和世界的肉的连续,然后是触摸,是爱,那是奇迹,给予。啊!之前她不曾意识到眼睛就是奇迹的手,她不曾享受角膜的微妙的触觉,睫毛,最强大的手,这些无重地触摸着远近之此处的手。她不曾意识到眼睛是上帝嘴唇上的唇。
她刚用她的眼睛触摸到世界,她想:“是我能够看见。”我会是我的眼睛。我,我正在看的灵魂和你之间的一场邂逅,一个交点?暴力的温柔,唐突的幻影,抬起眼睑:世界在她手中被给予了她。那第一天被给予她的是礼物本身,给予。
不,喜悦不是“让一个人的视觉失而复得”,而是开始知道用裸眼来看。
未曾听到的等于什么?未曾看见的?之前从没有任何未曾看见的。那是一种发明。它刚开始。
要想到这个奇迹仅仅击中了她自己,她的部落,近视者。
但如果近视能够被驱逐,那么,它是一个生人吗?她总有一个预感,即她的近视是她自己的生人,是她的本质的陌异,是她自己的意外的必然的缺陷。她的命运。她凭一跃就把命运留在了身后?留下她的皮肤。她的眼睑,被缝好了的灵魂躺在上面。
之前,她说“我的近视”,就像说“我的生命”或“我出生的地方”。一天,她会听见自己说“我曾近视的时候”。开端正向过去回撤。一段史前史已经形成。
之前,她首先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近视者,意即一个蒙面的人。在镜片的面具之后,无人看见的眼睛。哦!她曾艰难地抗争。反抗她自己的陌异的身体,顽固的角膜。有一会儿,她第一个揭示了她自己。镜片在她看来就像一个骗子。人们对她说:你有一双美丽的眼睛,而她回应道:我是近视的。人们不相信她:他们不听。他们不知道。她说出“真相”。她掩盖了她的面孔,她的眼睛。仿佛她真实的……仿佛她虚假的……仿佛她在说谎。谎言的游荡,闪烁。真相在哪里。近视是她的真相。
“我正来到世上,我正日复一日地爬着不可见性的阶梯。不精确性的不精确性每天都在减小。”缓慢地,迅速地,取决于视点,她的看不见在分分秒秒地减少。可见的事物从怎样古老的无底的深处,穿越上亿公里的黑夜,向她浮现?如何度量这缓慢的、强大的来临?
并且不可逆转。
那时她像被一种意想不到的哀悼戳中了一样颤抖:但我正失去我的近视!
“快点,奇迹!”她呼喊。“等一下!慢点,奇迹!”她呼喊。
如今,心酸的遗憾是她童年的秘密正在死去:她是家族里被选中的那一个,天鹅般纯洁的人中间的一个近视者。那是一个诅咒,一个内在的魔力,一种不应得的无能,那是她自己,她用她全部强大而徒劳的力气反抗着它,反抗这不公的最微妙的形式:因为这个选择了她,让她与众不同的近视与她无法分离,就像她的血液与她的血管无法分离一样,它是她,而她是它,是它的听不见的持续不断的喃呢。
如今,她的姊妹,愤怒,正在死去。
突然,近视,“他者”,不受欢迎者,被揭示出来:他者无非是她的爱人,是她的生来最谦逊的伙伴。她的亲爱的秘密。一贯神秘的雾色笼罩的苔原已被抹除。别了,我的爱人,我的母亲。
此刻,该把残酷而温柔的告别送给她诅咒了这么多次的面纱了。
“如今,我终于能够爱我的近视,那份存留的礼物,我能够爱它,因为它即将结束。”她陷入了告别的状态。
哀悼那只成为了另一只眼睛的眼睛:“我绝不会再次近视!”但光明的增补渐变成可见者而无需时刻破门而入。在肉体上得到了解脱的眼睛的喜悦;一种移除卡钉的愉快感觉:因为近视有小小的爪钩,它在一小块封闭的面纱下固定了眼睛,被束缚的眼睑,坚持,透过面纱去看的徒劳努力:皱起的前额。
得到解脱的眼睛的喜悦:你可以像这样更好地听见。你可以听见你清楚地看见的。
如今,她可以清楚地听见,甚至不用镜片。
但当她无拘束的灵魂高飞的时候,一次坠落也在形成:离开“我的近视”,她发现了她内在的生人过去常在她“面前”堆积的奇异的好处,但她从没有欢乐地享受过,只是苦恼着:黎明之际可见者的不抵达,贯穿无所见者的通道;在盲目的大陆和可见的大陆之间,在两个世界之间,总有一道门槛,一次穿越海峡的漂游,迈出的一步,从外部到来,另一步(un pas encore),一个缺陷,她睁开她的眼睛,看见了尚未者(le pas encore),有这么一扇进入可见世界的敞开的门。
看不见是缺陷,是贫困,是渴望,但看不见一个人自己被看见是贞洁,是力量,是独立。看不见她无法看见自己被看见,这给予了她一个盲女的光明,自我抹除的巨大自由。她从没有被抛进面孔的战争,她活在没有图像的高空,巨大的朦胧的云层在那里翻滚。
看不见一个人自己也是一件安详的事。她从不必为她的面孔受苦。她给自己换上了爱人的面孔,不是她没有面孔,而是她看不见它。除非靠得很近。靠得很近,她才看见她的嘴巴,她的脖子,但不是她的面孔。靠近了看是看吗?爱人的面孔正是她的面孔。
模糊,起源之前的混沌,间距,行程,隔音,对一无所见的归属,缄哑的沉重,日常的越界,灵薄狱当中的游荡,不久将会消失。
灵薄狱:近视者的领域,涤罪和允诺,模糊的环境,拯救之前的正义的旅居。如今,她正失去她的灵薄狱,那是她所畅游的水。她被粗暴地拯救了。没有拖延的拯救!但一个人被恩赐的解脱拯救了吗?或者被击中,被抛下,被打倒!?
——去吧,我可怜的精灵,我的近视,你从我身上收回了暧昧的礼物,它让我充满痛苦又赋予了我别人所不知的状态,她喃呢着。
——不要忘了我。要永远留着那被悬置的,诱人的,遭受拒绝的世界,我给予你的那有魔力的事物,近视喃呢着。
——如果我忘了你,哦,耶路撒冷,愿我的右眼……
——啊!我看见一个没有犹豫的王国正在到来,取代我弥漫的王国。
——我总该犹豫。我不该离开我的同胞。我属于那些看不见的人组成的民族。
看者从未看到的:世界之前的在场。但“之前”,她不知道那就是她看到的,她看到了它吗?
看者知道他们看到了吗?看不见者知道他们看得不同吗?我们看到了什么?眼睛看到了它们看到了吗?有些人在看却不知道他们看到了。他们有眼睛却没有看见他们没有看不见。
黎明之际,她还看见自己——最后一次——看见她还没有看见她随后会“立刻”看见的东西。
而首先,只有从看不见转向看见的近视才是目睹。但它是一种忽视的目睹。她会忘却。但有意识的目睹?不。只有一月的一个星期二的近视——那正远去的近视,如一片缓慢的内海离开了女人——能够看见两岸。因为终有一死者不允许处在两岸。
这样一种经验只能发生一次,那让她心烦。近视不会再次形成,生人绝不会回到她的身边,她的近视,如此强大——总被她称为疾病和弱点的一种力量。但如今,它的力量,它的陌异的力量,在它从她身上被夺走的那一刻,被回溯性地揭示了出来。
对秘密的看不见的怀念正在滋长。
然而,我们这么想要看见,不是吗?
要看见!我们想要:看见!或许,除了要看见(voir),我们就没有别的什么意志(vouloir)了?
译自Hélène Cixous, Savoir, in Hélène Cixous / Jacques Derrida, Veils, trans. Geoffrey Bennington,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 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