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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兹别格涅夫·赫伯特:家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4-03-12  

兹别格涅夫·赫伯特:家

李以亮

 

  当一个人说在他旅行之前,一幅地图就已经存在,这虽然略显夸张,但肯定不是太过夸张。就像某个人大胆写出一首诗歌,在赋予它可以理解的形式之前,一个朦胧而真实的雏形已在空中盘旋良久。同样,当有勇士向荷兰人提出一项大胆的计划,经过北方的通道到达中国时,也出现了地图、塞壬的歌声和种种挑战:北方的通道可不同于普遍使用的热带航线,那是一个黑暗、狭窄而冰冷的走廊,充满了杀人不眨眼的海盗和同样凶恶的竞争对手。
  提议还是被严肃地对待了,因为荷兰财产总局确立了一笔高达25000弗罗林①的奖金,奖励任何能够成功实现这项几近疯狂的意图的人。两个富有经验的海员,雅可布②船长和领航员威廉·巴伦支③,带着一批船员、两艘大船开始了执行勘察的冒险。这是1597年5月。大陆的绿色地带迅速从视野里消失,仅仅三个星期之后,船上的水手便发现,他们被包围在一个难以置信的极地世界。6月5日这天,甲板上有人高声叫喊,说他看到一群巨大的白天鹅出现在海平线上。实际上那是连绵的冰山。水手的误判,基于对北极世界可怜的知识,并无多少诗意的想象成分。
  在经过一系列戏剧性的插曲、恶劣天气与命运的考验,以及与不可思议的环境进行艰苦的较量(其艰难程度是逐渐增加的,船员得以部分地调适)之后,也就是,在离开荷兰不到四个月后,进一步的航行便变得完全不可能了。两艘大船都被困在新地岛海岸附近秋天的冰中。他们决定在那里过冬。为此需要搭起一个房子。
  幸运的巧合是,他们在岛上找到了由洋流带来的西伯利亚的树枝。这些树枝坚如岩石,难以对付。船上的木匠在开工之初就死去;冰封的大地似乎拒不接受这凡夫俗子的遗体,所以他只是被埋葬在巨冰的裂口之间。时间在流逝——白天越来越短,气温以可怕的速度在下降。负责造屋的工人抱怨说,他们不能像木匠平时习惯的那样,把钉子含在嘴里,钉子冻结在嘴唇上,他们就不得不撕破唇皮。
  在十一月的第三天,最后一块木板终于钉上屋顶。快乐的水手们,以冰雪冻结而成的“枝条”装饰他们的家。
  于是,这里有了他们的房子:一个微型的家园,一个避难所——为他们抵御冰霜,和时刻觊觎着荷兰人的北极熊。几乎没有一天不要面对面地遭遇那些北极熊;步枪、燧发枪、火枪、戟和火,全部用上但收效甚微;这些动物的固执和耐性,简直跟人一样,它们像白色、嗜血的幻影,突然冒出来,爬上屋顶试图从烟囱进入。它们在地上嗅着,在门边令人恐怖地气喘吁吁。
  这次探险的年代记录者,几乎从不允许自己流露太多个人的情感,除了面对造物主虔诚的感叹。在他的记录的某处,却采取了情感化的一词“野兽”指代北极熊,直到结束。在一个半夜里,北极熊的围攻终于停止,北极的狐狸出现了;这位年代记录者对于那些北极狐狸有一个温柔、暖意的指称——“生灵”。它们顺从地进入他们设下的陷阱,给他们提供了肉食(味道就像兔肉)和皮毛。这再一次表明,在人类跟所有那些匍匐的动物之间神秘的兄弟情谊里面,有着一些伪善的内容。
  在那残酷、刺目的白色地带,在令人目盲的命运的棋盘上,搭起一座房子,终究不在上帝为人制订的计划里。壁炉的火释放的烟多于温暖。严寒的风在生满苔藓的缝隙间戏耍。被坏血病与发热折磨的男人们,躺在悬挂于墙上的床铺上,大雪掩埋了小房子和它的烟囱。北极的夜晚混淆了时间和现实的刻度。截至一月底,水手们一个个屈服于集体的幻觉,就像沙漠里的漫游者,在错觉里看见绿洲,他们看到了地平线上不真实的太阳。但极地之夜悲哀的黑暗,还将持续很长时间。
  如果认为荷兰人的冬眠只是消极的抵抗,那就错了。相反,从他们体内迸射出的能量,是引起后来者敬意的原因。他们忙碌、喧闹,仿佛弗里西亚④贫瘠耕地上的农民。他们取木生火,照看病侣,修整房子,还有人记录周围世界的奇特之处,他们打猎,囫囵操练厨艺,朗读圣经,在理发师用热水烫到他们时故意拔枪相对;理发师还给他们剪去体毛,体毛长得出奇地快,身体仿佛想要生出一副皮毛覆盖自己。他们缝补衣服、鞋子,用他们捕到的动物的兽皮,他们唱虔诚与下流的歌曲。他们修理过一只不断被冻住的钟表,钟表的存在是一个安慰,使他们相信时间并非深渊,或是虚无的黑色面具,而是可以划分成人类的一个昨天和明天——划分成没有光明的白昼与没有微光的夜晚,分钟,小时和星期,划分成消失的怀疑与新生的希望。
  任何一个人,只要在致命的搏斗中,对付过百倍强大于自己的对手,就懂得只有集中所有注意力、意志和狡黠,面对打击才有机会取胜。这尤其需要减少人格方面的考虑,将自己下降到纯粹受本能冲动支配的动物状态。必须忘记自己曾经是一个人。真正起作用的,是在雷霆、火灾、风暴发生时那一刻的反应。任何属于人的额外考虑,多余的思想,感情和姿态,都能带来巨大的灾难。
  有几个荷兰水手面临那种最为严酷的考验时,至少有两次违背了这个铁律。在这种跟非人的自然作斗争的规律中,他们加入了人性的东西。但是,那也不仅仅是一种冒险的奢侈,或是在冰天雪地关于依附之物的伤感之歌,而是自我保护的重要部分。两次事件都与他们的新居有关。因为——毕竟——它也是他们的家。
  1598年1月6日这天,一个富于启示的日子,这些遇难的船员,没有在意屋外正在发生什么,决定在他们的家中,庆祝假日。即便清醒的船长黑姆斯克尔克也在他们的疯狂下让步了,下达命令从不断减少的补给里,量出相当一部分酒、两磅面粉,他们用这些东西焙制了李子糕和饼干。调味酒的作用使得船员的情绪高涨,他们开始跳舞;一遍遍跳他们喜欢的民间舞蹈。并且安排了一项比赛,看谁是新地岛的舞蹈皇帝,选出一位“杏仁之王”。最后,一个生病的年轻水手,雅各布·施达姆摘冠,虽然不久他就死了,但是,在那一个值得纪念的晚上,他最后一次对着他的同伴,而不是这个世界,露出了笑容。船上的年代记录者说,这一切发生得就跟在他们荷兰亲爱的家中一样,他不禁发出了一声的庄严的咒语:“佩特里雅(patria)”。
  不知最初是谁的主意——也许是一次集体想象的产物——当房子最后建成(说实话,它就像一间狗屋),他们决定赋予它一点风格。在低矮的门上方,他们用黑色绘了一道三角状的门楣,两扇窗户——对称地画在墙上(房子没有窗户)。船板做成的屋檐,排列起来钉到屋脊上。它很快就被雪暴卷跑了,显然,雪暴对审美的微妙之处充满敌意。
  当1598年6月13日,他们乘坐两只不幸的小船踏上返程之途时,没有一个人敢回头看一眼,那被弃置于身后的家——那三角状的门楣,和两只虚假的窗户(其中潜伏着一团漆黑),那是代表忠实的不朽之作。


译注:
①弗罗林,二先令银币。
②雅各布·凡·黑姆斯克尔克(Jacob van Heemskerk,1567-1607),荷兰航海家和探险家。与巴伦支进行了两次探险航行。
③威廉·巴伦支(Willem Barentsz,1550-1597),荷兰探险家。1596年他第三次出征北冰洋,抵达新地岛,次年6月脱身返航,在返程途中病逝。为纪念他,后人将新地岛与斯瓦尔巴群岛之间的陆缘海命名为巴伦支海。
④弗里西亚(Frisia),历史地名,在今荷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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