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ghtwhite 译
身体 “这是我的身体”(Hoc est enim corpus meum):在我们所属的文化里,这个仪式的措辞被数百万的仪式主持者在数百万次的仪式中不断地说出。这个文化里的每一个人,不管是不是基督徒,都认识(承认)它。在基督徒中间,一些人把它评价为一种真实的圣化——上帝的身体就在这里——其他人则视之为一个象征——多亏了它,那些形成了一个身体的人可以和上帝共融。在我们看来,它也是一种顽固的或升华了的异教信仰的最明显的重复:面包和酒,其他神灵的其他身体,感官确信的神秘。在我们语句的领域里,它或许是完美的重复,甚至到了执迷的地步——到了这样的地步:“这是我的身体”很快就把自己变成了不止一个的玩笑。
它是我们的“嗡嘛呢叭咪哄”(Om mani padne...),我们的“万物非主,唯有安拉”(Allah ill'allah),我们的“听啊,以色列”(Schema Israel)。但我们公式的古怪很快就定义了我们自己的最与众不同的差异:我们执迷于展示一个“这”,执迷于(向我们自己)展示,这个“这”,“这里”,就是我们看不见也摸不到的东西,或在这里或在别的任何地方——而这个“这”,不仅无论如何就是“它”,而且是作为它的身体。“它”(上帝,或绝对者,如果你愿意的话)的身体——“它”拥有一个身体,或“它”是一个身体(我们因此会认为,“它”绝对就是身体)的事实:这就是我们的执迷。完美缺席者的在场化了的“这”:我们应该不断地呼唤过,召集过,圣化过,守卫过,捕获过,想要过它,绝对地想要过它。我们曾想要过确证,想要过关于一个“这是”的无条件的确定:它在这里,仅此而已,绝对地,它在这里,在这里,这一个,同一个。
“这是……”(Hoc est enim)激起了,缓和了我们对表象的一切怀疑,把纯粹理念的真正的、最终的触感赋予了真实之物:它的现实,它的存在。我们从来都不能完成对这个措辞之变奏的调整(随意列举一些:我在[ego sum],绘画中的裸体,《社会契约论》,尼采的疯狂,《蒙田散文》,《神经称重仪》,“包法利夫人,是我”,路易十六的头颅,维萨里或达芬奇的雕刻,女歌手、阉人歌手等等的声音,一根会思想的芦苇,一个歇斯底里病人,最后,我们被织入其中的整个结构……)“这是……”可以生成一部《西方科学、艺术和观念的普通百科全书》的整个名录(corpus)。
“身体”:这就是我们如何发明它的。世上还有谁知道它?
但我们当然感到了些许可怕的焦虑:“它在这里”事实上不是如此地肯定,我们不得不寻求对它的确证。“物本身”会在那里,这并不肯定。这里,我们所在之处,或许,仅仅等于一道反光,或飘浮的阴影。我们不得不坚持:“我真地在告诉你‘这是’(hoc est enim),我就是说出这个的人:谁还会对我在血和肉当中的在场如此地肯定?并且,这样的肯定会是你的肯定,连同这个你也包含了的身体。”但焦虑并不在这里停止:这个“这”是什么,谁是身体?这,我向你展示的那个,除了每一个“这”?关于一个“这”,关于“这个”的全部的不确定性?全部?感官的确定性,只要它被触及,就变成了混沌,变成了一场让所有的感知发狂的风暴。
身体是被粉碎并被吹成微粒的确定性。对我们古老的世界而言,没有什么更本有,更异己的东西了。
本有的身体,异己的身体:“这是”(hoc est enim)展示了本有的身体,并让它对触感显现,将它呈奉为一道圣餐。本有的身体,或本有性本身,肉身化的“向着自身存在”(Ëtre-à-Soi)。但同时,展示的身体总是异己的,一个无法被吞咽的怪物。我们从不穿越它,它陷入了图像的巨大纷乱:从基督凝望其未发酵的面包,到基督撕开其跳动的、沾满鲜血的圣心。这,这……这总是太多,或太少——为了成为“它”。
关于“本有之身体”的全部思想,对我们时常不耐烦地思为“对象化”或“具体化”之东西的重新居有的艰辛努力,所有这些关于本有之身体的思想,都遭到了同样的歪曲:最终,它们只是驱逐了我们所欲望的物。
目睹,碰触,吃下上帝的身体,成为那个身体,仅仅成为那个身体的焦虑和欲望,构成了西方(非)理性的原则。这就是为什么,身体,从不以肉身的形式发生,至少是在它被命名和召唤的时候。对我们而言,身体总是被献祭:圣餐。
如果“这是我的身体”(hoc est enim corpus meum)说出了什么,那么,它所说的超出了言语。它不被言说,它被出写(excrit)——向着被离弃的身体(à corps perdu)。
陌异的身体 世上还有什么人知道任何像“身体”一样的东西吗?它是我们古老文化的最新的,被最大程度地研究、筛选、精炼、拆卸并重构的产品。如果,正如其名字表明的,西方(Occident)是一种坠落,那么,身体就是终极的重量,是从这一坠落中沉陷的重量之极限。身体是重量。万有引力(重力)的定律牵涉空间(太空)当中的身体(星体)。但首先,身体本身沉重:它陷入了自身,根据一种特殊的重力定律,它把身体下拉得如此之低,以至于身体无法与自身的重量相区分。无法与之区分的,还有,例如,其狱墙的厚度,或者,其填满一座坟墓的土块,或者,其脱下的衣服的贴身的重负,或者,最终,其自身的血水和骨头的重量——但首先,总是在其坠落的重压下沉陷,从某种的以太中退出,一匹黑马,一匹恶马。
从高处,由至高者本身抛出,在理智的谎言中,罪之恶。一个无限悲惨的身体:一种暗蚀,一种天体的冷水浴。我们发明天空仅仅是为了让身体从中陨落吗?
首先,不要以为我们完成了这点。罪不再是一个话题;我们拯救了我们的身体,健康的、运动的和快感的身体。但这仅仅加剧了灾难,正如我们知道的:因为身体落得更深了,更深地、更痛苦地向内坠落。“身体”是我们赤裸的痛苦。
是的,什么样的文明能够发明它?这样一个赤裸的身体:身体,所以……
被赋予了阴阳、天眼、丹田、气海的陌生而异己的身体;被切割、被雕琢、被标记、被塑造为小宇宙和星丛的身体:它不熟悉灾难。陌生而异己的身体逃避其裸体的重量,致力于在浸透着符号的皮肤下面(皮肤实则把它们的意义禁闭于一个唯一的、空洞的、无感的意义),发现其内部的中心;被释放了的活泼的身体,从内部整个地流射出来的光的纯点。
当然,他们的言词没有一个在讲述我们的身体。白人的身体,在他们看来,是苍白无力的,几乎总是涣散,而不是紧绷的,是不被任何的标记、雕琢或镶嵌联系着的——对他们而言,这个身体比任何异己的东西还要陌生。它几乎不是一个东西……
我们不暴露身体:我们发明身体,裸体就是它的所是;再也没有任何东西了,它的所是就是某种比任何陌生而异己的身体还要陌生的东西。
“身体”可以充当陌生者的一个名字,这绝对是一个我们从中推出了顺理成章之结论的想法。我这么说并不含讽刺,并没有蔑视西方。相反,我关注的是人们对这一思想之激进性及其根绝之力量的错误判断,还有我们无法逃避它的事实。首先,让我们不要表现得好像这个思想不曾发生过,好像上帝、陌生者的苍白的裸体长久以来没有在图像中得到表达一样。
(无论如何,身体激起了这么多的憎恶并不让人惊讶。)
(同样不让人惊讶的是,身体这个词是如此紧缩的、狭隘的、卑劣的、冷漠的和厌恶的——甚至恶心的、肥硕的、斜视的、淫荡的、色情的。)
(或许——或许这个词可以由带着优雅的均角投影法的,美丽的三维或多维的几何图案来拯救:不过一切都不得不在半空中漂浮、悬荡,而身体必须触摸根基。)
或书写身体 要有书写(écrire),不是关于身体的书写,而是身体本身。不是身体性(corporéité),而是实质的身体。不是关于身体的符号、图像或暗码,而仍然是身体。这曾经是现代性的一个程序,但它无疑已不再是了。
自此,问题不再是任何的东西,而是要毅然决然地现代,没有程序,只有必要性,紧迫性。为何?只要打开电视,你每天都会得到答案:极少数的身体在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的世界里循环(只有肉体、皮肤、面孔、肌肉——那里的身体或多或少是隐匿的:不时地在医院里,墓地里,工厂里,床上),而在世上别的所有地方,身体越来越多地增殖,无尽增生的身体(频频地挨饿,受打,遇害,不得安息,有时甚至大笑或舞蹈)。
由此,身体也处在边缘,处在一个极端的界限:它从最遥远处向我们而来;满眼是身体的众多,身体的逼近。
书写:触及极限。那么,我们要如何触及身体,而不是指示它或让它去指示?人们不禁会仓促地回答,那不可能,身体是不可铭写的,或者,问题是用书写(舞蹈、流血……)来模仿或吞并身体。无疑,不可避免的,但草率的、老套的、不充分的回答:事实上,回答最终直接或间接地把身体意指为缺席或在场。书写不是意指。我们问:我们要如何触及身体?或许,我们无法像回答一个技术问题一样回答这个“如何?”。但最终不得不说的是:触及身体,触摸身体,触感(toucher)——始终发生于书写。
或许,它不完全地发生于书写(écriture),如果书写事实上具有一个“内部”。但沿着书写的边界,在它的界限,末端,最远的边缘,只有书写发生。如今,书写在界限上获得其位置。因此,如果书写遭遇了什么,那么,它遭遇的就只有触摸(toucher)。更确切地说:用意义的虚体(l'incorporel du sens)来触摸身体。因此,让虚体成为触感(touchant),用一次触摸(une touche)构成意义(sens)。
(我会不厌其烦地论证:我不是在赞颂某种可疑的“感人文学”[littérature touchante]。我知道书写和华丽的散文之间的差异,但我不知道有什么书写无所触摸[touche pas]。因为没有触摸,就没有书写,而只是报道或总结。书写本质上是对身体的触及。)
但问题根本不是玩弄界限,唤起某种铭写身体的模式,或某种将被织入文字的不大可能的身体。书写沿着那条把一者的感觉和另一者的皮肤及神经分开的绝对界限,来触及身体。没有什么东西穿了过去,所以,它要触摸。(我憎恶卡夫卡的《在流放地》的故事:从头到尾虚伪、肤浅、夸张。)
“被书写的身体”(corps écrits)——被切割、被雕刻、被刺上纹身、被印下伤痕的身体——是宝贵的身体,被维持并保存起来,如同它们作为荣耀之印记而为之行动的法典:但这其实不是现代的身体,这不是我们所计划的,在那里,在我们前头,赤裸地,纯然赤裸地逼近我们,从一切书写中预先得到了出写(excrit)的身体。
我们不得不通过穿越,通过我们身体的出写(excription),来开始:它的向外刻写(inscription-dehors),它的作为其文本之最本有运动而被置于文本外部(hors-texte);被离弃,被留在了边界的文本本身。没有了高低,它不再是一种“坠落”(chute);身体不被抛出,而是完全地处于边界,处于极限,朝向无物聚拢的边缘外部。我会说:割礼的圆环被打破了,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是一条无-限的线,是书写的划线(trait),它本身就在诸多的身体当中被出写,被追随,被无限地打断和扰乱,一条被授予了所有位置——切点,接触,交叉,移位——的分割线。
我们对准备着从这些位置上到来的“书写”或“出写”一无所知。什么样的图形,什么样的网络,什么样的拓扑移植,什么样的多元地貌。
最终,是时候穿越无限的距离来书写并思考这个身体了,距离把身体变成了我们的身体,把它从一个比我们的任何思想还要遥远的位置上带来:世界之大众的暴露的身体。
(由此产生了一种仍然完全不可破译的必然性:这个身体召唤大众的书写,召唤大众的思。)
无菲勒斯和无头 柏拉图想要话语拥有一个大型动物的构成良好的身体,有一个头、肚子和尾巴。因此,我们所有的人,持存已久的好柏拉图主义者,知道又不知道一种缺少一个头和尾巴的话语会是什么样的,无头的(acéohale)和无菲勒斯的(aphalle)。我们知道它是无意义的,但我们不知道什么构成了这样的“无意义”(non-sens);我们的目光没有越过意义(sens)的末端。
我们总是赞同意义:超出了意义,我们就失去我们的立足之地。(柏拉图遗弃了我们,上帝的神圣之躯!)
我们失去了我们在“身体”上的立足之地。在这里,“无意义”并不意味着某种荒谬的,或颠倒的,或莫名其妙地歪曲的东西。(我们不会在路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的作品中触摸身体。)它意味着:没有意义,或者,这样的一种意义,其穿越任何“意义”形象的途径都被绝对地否认了。在意义遭遇其界限的地方拥有意义的意义。沉默的、封闭的、孤僻的意义:但严格地说,没有autos(αὐτός),没有“自身”。身体的没有一个自身(autos)的孤独症(autisme),让身体无限地少于一个“主体”(sujet),同时让身体无限地他异,被抛(jeté),但不“服从”(sub-jeté),而是和一个主体一样地坚硬、激烈、不可避免、独一无二。
没有头或尾巴,因为没有什么东西为这样的质料提供支撑或实体。我说“无头的和无菲勒斯的”,而不是“无尾的”(anoure),后者适合蛙类。一个无能的、无智力的身体。它的可能性、力量和思想在别的地方。
但“无能的”和“无智力的”这两个词语,在这个语境里是无能的和无智力的。身体既不愚蠢也不无能。它要求力量和思想的其他范畴。
什么样的力量和思想,首先,适用于身体所是的“被抛于此”(être-jeté-là)?在“此处”,在“此时此地”,在“这里”的界限上伸展并收回的这个被离弃的存在(être-abandonné)?关于“这是……”(hoc est enim)的什么样的力量和思想?这里不会找到任何的行动、激情、观念或直觉。什么样的力量和思想——或许,力量—思想(forces-pensées)——能够表达这个此在(être-là),这个彼在(être -ça)的极其熟悉的陌异性?
随着我们寻找答案,我们会听到,我们必须立即放弃话语和书写的纸页,因为身体绝不属于那里。这,出于下列的原因,是错误的。我们所谓的“书写”与“存在论”,只和一样东西有关:在这里存留而没有位置的东西之位置。阿尔托会抗议,我们不应该在这里;我们应该在火刑柱上被折磨和献祭。我会回答,在当下,在我们所占据的话语和空间中,让身体的位置和敞开发生错位,并没有如此地不同,如此地费劲。
身体不是某种的“满盈”,或充满了的空间(空间在四处被充满):它是敞开的空间(l'espace ouvert),某种程度上暗示了一个与其说更本有地空间的(spatial),不如说更本有地空敞(spacieux)的空间,即可被称为一个位置(lieu)的东西。身体是生存之位置,并且,没有什么东西存在而没有一个位置,一个此处,一个“这里”,一个“这是”,为了一个“这”。身体—空间不是满盈的或空无的,因为它没有一个外部或内部,正如它没有部分、整体、功能或目的性。可以说,它在一切意义上都是无头的和无菲勒斯的。但它是一层皮,以各种方式被折叠、再折叠、被铺开、增殖、套叠、蜷缩、开孔、闪躲、被入侵、伸展、放松、亢奋、悲苦、被系上、被解开。通过这些和无数其他的方式(这里没有“先验的直观形式”,没有“范畴表”:先验之物居于皮肤的一种无限的变型和空敞的调整),身体为生存让出了空间。
更确切地说,它为这样的事实让出了空间,即生存的本质就是没有本质。所以,身体的存在论是存在论本身:在这里,存在绝不在现象之先或之下。身体就是生存之存在(l'être de l'existence)。如何以最好的方式严肃地看待死亡?同样:我们要如何解释,生存不是“为了”死亡,而“死亡”是生存的身体,一个极其不同的东西。没有这样的死亡,它被当作一种让我们得到了托付的本质:有的是身体,是身体的必死之空隔(espacement),它铭刻(inscrit)了一个事实,即生存没有本质(“死亡”同样没有),它只是出存(ex-iste)。
在其一生的跨度中,身体也是一个已死的身体,一个死人的身体,这个我活着的时候就是的死人。死去或活着,既不死去也不活着,我是敞开,是坟墓或嘴巴,是一者内部的另一者。
存在论的身体还没有被人思及。
存在论还没有被人思及,只要它在根本上是这样的存在论,其中,身体=生存的位置,或地域的生存(existence locale)。
(这里的“地域”[locale]不应该被理解为一片土地,一个行省,或一个保留区。它毋宁应该在地域色彩[la couleur locale]的图画意义上来理解:一个皮肤事件[événement de peau],或作为生存事件之位置的皮肤的振动和独一强度——其本身就是变化的、运动的、多元的。)
(我们应该做如下的补充:绘画是艺术的身体,在那里,它只知道皮肤,它彻彻底底地就是皮肤。地域色彩的另一个名字是肉色[carnation]。肉色是绘画中的那数百万身体提出的巨大挑战:不是让精神浸透身体的肉身化[incarnation],而是平淡而简单的肉色,它指向了一个位置,一个生存事件的振动、色彩、频率和色调的变化。所以,狄德罗说他嫉妒画家,他们可以在色彩中接近某种他无法在书写中接近的东西:一个女人的快感。)
但或许,我们再也不应该思考这样的存在论。更确切地说:如果思是思的身体,那么,什么叫做思?例如,这样的思与绘画的联系是什么?还有触感?还有快感(还有苦痛)?
或许,我们不应该思考“存在论的身体”,除非是在思(penser)触及这个身体的冷酷的陌异性,触及这个身体的非思的(non-pensante)、不可思的(non-pensable)外在性的地方。但这样的触感,或这样的一次触摸,是真正思想的唯一条件。
某个有头有尾的东西从一个位置(lieu),而不是一个地方(place),浮现:头和尾被置于一个意义/方向(sens)的边上,安放一种意义之布置的全体本身,而所有的布置都被囊括进了普遍动物(Animal Universal)的巨大的“从头至尾”。但某个无头无尾的东西不是这个组织的一部分,或这个致密的厚度。身体不在话语或质料中发生。它不栖居于“灵”或“肉”。它作为界限,在界限上发生(avoir lieu:占取位置)——在一个意义的连续体,一个质料的连续体里,任何异己之物的永恒边界,断裂和交叉。敞开,离散。
身体,最终,也是那个——头和尾:意义之位置的离散,有机体之时刻的离散,质料之元素的离散。身体是一个位置,它敞开、分移并隔离头和菲勒斯:给它们让出空间以便创造一个事件(欣喜、痛苦、思索、出生、死亡、性交、大笑、打喷嚏、颤抖、哭泣、遗忘……)。
或身体的书写 那么,存在论被肯定为书写。“书写”意味着:不是一个意指的展示、显示,而是一个准备触及意义的姿态。一种触感,一种触觉,如同一种娴熟(adresse):一个书写者(l'écrivain:作家)不通过把捉、通过手握(源自begreifen:抓住,接取,德语的“构思”)来触摸,而是通过表述(adresser)自己,把自己遣送到对某个外部的、隐藏的、移位的、分隔的东西的触摸当中。他的触摸——当然是他的触摸——原则上是被回撤、被分隔、被移位了的。它是:愿异己的接触靠得更近,并让异己者在那样的接触中保持异己(在接触中保持为接触的一个陌异者:这就是触感,身体之触摸的全部要点)。
这就是书写如何被表述的。书写是得到了表述的思,是被遣送向身体的思,也就是,被遣送向那个使之移位、疏离的物。
不仅如此。我从我的身体被表述向我的身体——更确切地说,正在书写的“我”从身体被遣送向身体。正是从我的身体那里,我拥有了我的作为一个陌异者的身体——被征用了的。身体是“在这之外”(一切陌异之物的位置)的陌异者,因为它就在这里。这里,在这里的“这”里,身体敞开了,切开了,移置了“这”之外(là-bas)。
身体在这里,从一个此处被表述(它表述我们)向一个此处之外。这也被铭刻在“这是……”(hoc est enim)中:如果它不是化体(transsubstantiation)[意即一种普遍的肉身化,一种经过了绝对调解的超越性的内在性],那么,它就是诸实体或诸主体的分离,唯一地允许了它们的独一的可能。它们的可能既不是内在的,也不是超越的,而是在一种老练,一种空隔的维度或姿势里。这就是情人的身体:它们不把自己交付给化体,它们彼此触摸,它们永远更新另一者的空隔,它们移置自己,它们向另一者表述自己。
(“书写”仍然是一个迷惑性的词语。当我试着书写的时候,任何向身体外部表述的东西都得到了出写,或沿着这个外部,或作为这个外部。)
“身体的存在论”=存在的出写(excription de l'être)。向着一个外部(dehors)表述的生存(此处,不存在地址[adresse],不存在目的地;但(但如何?)有人接受:我自己,你,我们,最终,诸身体)。生存:身体就是实存(exister),出存(ex-istence)的行动,存在。
对着身体书写(écrivez aux corps)[书写者还做什么?]:某种东西正被遣送至存在,更确切地说,存在正在遣送自身。(思还思考什么?)
正是从身体中,我们,自为地,拥有了作为我们之陌异者的身体。和身体的二元论、一元论或现象学无关。身体既不是实体,也不是现象,既不是肉身,也不是意指。只是被出写的存在(être-excrit)。
(如果我书写,我就创造了意义的效果[effets de sens]——我安置头、尾巴、肚子——并因此把我自己和身体分移开来。但恰好:这不得不发生,我们需要一个无限的,总是从这样的移位中后撤的尺度。出写穿过了书写——当然没有穿过肉体或意义的迷狂。所以,我们不得不从一个身体中书写,我们既没有这个身体,也不是这个身体,但在那里,存在得到了出写。如果我书写,这只陌异的手就已经滑入了我书写的手。)
由此就有“对着”身体书写的不可能性或书写身体的不可能性,如果书写没有断裂、反转、不连续性(离散),或没有自身内部话语的琐碎、矛盾和移位的话。我们不得不抛出自己穿越这个“主体”,穿越身体一词:当它参照这个“主体”被人使用的时候,就自行强加了一种让我们的句子咯吱作响的干燥而锐利的坚硬。
或许身体是一个完美地没有用处的词语。或许,在任何的语言里,它都是过度的词语。
但同时,这样的“过度”什么也不是。它既不被语言之外的呼喊或歌声,也不被沉默的裂隙,所宣示。不:身体不用任何东西超出语言,任何不论是什么样的东西:一个和其他所有词语一样的词语,全然地处于它的位置(甚至处在许多可能的位置),如此轻微地突出,一个微乎其微的,但从不被再次吸收的赘余。
顺着这个赘余到来的,是来自意义之血脉的词语本身(它和其他词语一起在血脉中流通)之断裂和自发流露的总是可能的急迫。身体,如同骨头,卵石,石块,颗粒,在我们恰好需要它的地方下落。
所以,碎片,在这里比在别的任何地方,更为必要。事实上,书写的碎片,不论它在哪里出现(或总在所有的地方,或根据一种“文类”),回应了身体在书写中对书写的持续抗议。一种离散,一种打断:在一切语言的这一破碎中,语言触摸到意义。
心灵延展 弗洛伊德最让人痴迷,或许(我这么说没有任何的夸大)最具决定性的论断,出现在这则死后遗留的笔记里:Psyche ist ausgedehnt: weiss nichts davon。“心灵延展而一无所知。”“心灵”,换言之,就是身体,而这恰恰是逃避它的东西,而它的逃避(我们会假定),或它的逃避过程,在一个“对自身不(能够/想要)知”的维度上,把它建构为了“心灵”。
所以,我们试着通过思想来触摸的身体,或诸躯:“心灵的”身体,向着世界在场(la présence-au-monde)的“延展的存在”(être-étendu)和“自身之外”(hors-de-soi)。出生:空隔,对守时的逃避,通过网络向着多重异位(不只是乳房)的延展,外部/内部,进去/出来(fort/da),本我(id)的地理,没有地图,没有地势、区域(快感发生于位置)。弗洛伊德迷恋局部(le topique)并非偶然:“无意识”是心灵的“延展的存在”,而人们根据拉康的说法,称之为主体的东西是地域色彩或肉色的独特性。
那么,更让人惊讶的是:某种精神分析的话语似乎在否认其对象的同时,坚持让身体“意指”,而不是把意指作为某种总是屏蔽身体之空隔的东西,驱逐出去。这样的分析把位置之外(hors-lieu)的身体“异位化”(或“乌托邦化”)了:它让身体挥发,把身体指引到意义的虚体(l'incorporel du sens)当中。因此,歇斯底里似乎被创建为典范:一个浸透了意指的身体。因此不再有身体……我宁愿把歇斯底里当作意义的虚体上,身体的全然的生成寄生虫,以至于它让虚体沉寂,并因此在它的位置上展示了去意谓(a-signifiance)的一个片段,一个区域。(因为最终,我们不得不知道,歇斯底里者主要是参与了转译和阐释,还是参与了某种相反的、更加深刻的事情,意即,对意义之传送的一种坚决阻塞。肉身化的话语,或一个阻塞的身体:谁不明白,没有一个阻塞的身体,就没有歇斯底里?)
歇斯底里的身体——在一条无法抵达的界限上——典型地肯定了自身当中的一种纯粹的凝聚,其延展的一种纯粹的“在自身当中存在”(être-à-soi),而这样的存在反过来否定了它的延展和空隔,并让它们患上精神紧张症。一个无法铺展或打开的身体。一个主体,一个绝对的实体,绝对地去意指的。这条界限,以其内爆的形式,显露了身体的真理。(但或许,某种在痛苦或快乐中敞开而不退回的东西,某种为穿越界限,而非加固界限的通道[passages]让出空间的东西——这,或许,不就是一种欢乐的歇斯底里,和意义的身体本身吗?)
起初,没有意指、转译或阐释:有的是这条界限,这个边缘,这个轮廓,这个末端,这个草图,这个地域的主色,可以被回撤,被凝缩,被拉入一个点或自我之中心的非存在,同时,通过通道或区隔来扩大或延展自身。只有这能够为“阐释”关闭或释放一个空间。
我无疑会被告知,凝聚或延展,正位或异位,已经是阐释。因此,所有的身体都陷入了一个意指的网络,没有什么“自由的身体”在意义之外漂浮。我回应说,意义本身将会漂浮,以便在它的界限上停止或开始:而这条界限就是身体,但不是作为意义的纯粹外观,或作为某种未知的、完好无损的、不可触摸的物质,被塞进了最稠密的直接性当中封闭着的某种不大可能的超越性(这,诚然,就是为一切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感觉”所做的极端讽刺画)——最终,不是作为“身体”,而是作为意义的身体。
意义的身体绝不是“意义”之理想性的肉身化:相反,它是这种理想性的终结——因此也是意义的终结,因为它不再回归自身或指涉自身(回归或指涉一种为它制作“意义”的理想性)——它将自身悬置于一条界限,这条界限制作自身最本有的“意义”并外露自身。意义的身体外露(expose)了意义的这种“根本”悬置(它外露了生存),即我们会称之为一种破裂(effraction)的东西——在“意义”“意指”“阐释”的秩序当中的意义。
身体外露了意义的破裂,这样的破裂是由生存绝对而简单地构成的。
所以,我们不说身体先于或后于,外于或内于意指的秩序——它仅仅处于边界。最终,我们不说“意义的身体”,仿佛“意义”在这条界限上仍可以是任何东西的支撑或主体:我们将绝对地称之为身体,作为被本有地外露了的意义本身的绝对者。
身体既不是一个“能指”也不是一个“所指”。它外露/被外露:ausgedehnt(延展),破裂的延展,这就是生存。此处的延展,通过这个破裂的位址,它可以从世界之中到来(venir du monde)。移动的延展,空隔,地理和宇宙的位移,漂浮,缝合与断裂,在意义的原始大陆上,在我们脚下,在我们历史中移动的古老的地壳构造板块中。身体是意义的建筑学。
(这就是两种“这是……”[hoc est enim]如何相互交织的:一种将“这”[hoc]挪用为一个“意义的身体”,它影响了一种化体[transsubstantiation]并将意义等同于已经实现的世界整体;另一种则被外露给那个“这”[hoc]的原始板块构造的埋葬和位移。)
自我 不是“我的身体”,而是:自我的身体(corpus ego)。“自我”只当它被宣告、被说出的时候,才有意义(并且,当它被说出的时候,它的意义完全等同于生存[l'existence]:ego sum, ego existo[我存在,我实存])。笛卡尔敏锐地评论道,这个宣告将其真理归于其论述的情境,“每一次”:“每一次我宣告它,或构想它”(其中,“观念”,“在我心里”,就像笛卡尔指定的,明显等于作为其模式之一的说出行为:它是同一个表达)。它需要“一次”(une fois),一种为表达提供一个时间之空间(espace de temps),或一个位置(lieu)的离散量(这当然不是矛盾,即这样的“一次”在实存的每一个时间之空间中,在每一个时刻里,每一次,不断地发生:这仅仅表明,实存伴随这样的离散性,或持续的不连续性,换言之,伴随它的身体,而生存)。所以,在笛卡尔的我思的表达中,嘴和心是相同者:它总是身体。不是自我的身体,而是自我的身体。“自我”,只当它被明确地表达,只当它把自己表达为空隔或弯曲,甚至一个位置之弯折的时候,才是“自我”。“自我”的阐发不只占取位置。相反,它就是位置。除非被地域化,否则,它不是:自我=这里(事实上,一个移位:自我,进而,被置于那里,在那里被卸除,从一个表达中被移除)。对说出“自我”(把它推到自身外部,这样,就会有一个“自我”)而言,所有的位置是同样有效的,但只是作为位置。对自我而言,既没有空托邦(atopie),也没有乌托邦(utopie)。只有一种表达的异位(ec-topie),每一次,绝对地,建构了自我的绝对论题(topique)。Hic et nunc, hoc est enim……(此时此地,这是……)换言之,根据这个空间的此时此地——这个脉动,这个实体的破裂,就是实存的身体,绝对肉体的生存。我是,我每一次是,一个位置的弯曲,它藉以说出(自己)的褶子或转动。我是(ego sum)这个地域的弯折,如此这般每次地,独一地(“一”次中有多少次?“一”中有多少的表达?),甚至这个口音,这个语调。
所以,自我的身体的物质定理,或绝对原始的地壳构造,暗示了没有一般的“自我”,只有一次,一种语调的发生和时机:一种张力,振动,调整,颜色,呼喊,或歌唱。无论如何,总是一个声音,但不是一个意指的声音(vox significativa),不是一个意指的命令,而是一个身体在其中外露并说出自身的位置之音质。它召唤的只是一种延展,不是器官聚合体末端的两片嘴唇,而是延展本身,是各部分彼此外在(partes extra partes)的身体。为了让自我得到宣告,这个东西不得不从头被移到尾——甚至没有头和尾。
自我的身体没有属性,没有“自我性”(更不用说任何的“自我主义”了)。自我性是自我的一种(必要)意指:自我将自身捆绑于自身,捆绑了其说出的松解,捆绑了身体,拉紧了自身周围的绳带。自我性设置了持续的空间,生存的模糊性(以及伴随它的死亡的恐怖……),意义的封闭,或作为封闭的意义。
自我的身体强迫意义开解,或让意义的封闭变得不定,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在所有地方的离散的穿越。就穿越自身而言,一个身体穿越了所有的身体:它是封闭的单子所组成的世界的正反面——除非,最终,作为一个身体,它是单子整体的相互交叉和共同渗透的真理。
自我永远在表达自身——这(hoc),和这(et hoc),和这里(et hic),和那里(et illic)……——身体的来来去去:语音,食物,排泄物,性,孩子,空气,水,声响,颜色,硬度,气味,热度,重量,刺痛,爱抚,意识,记忆,昏迷,观看,呈现——所有的触摸无限地增生,所有的语调最终扩散。
身体的世界是不可渗透的世界,一个最初并不服从空间之紧密性的世界(空间本身只是一种填满,至少是虚拟的填满);在这样的世界里,身体最初表达了空间。世界是空隔,是位置的张力,在那里,不是身体在空间中,而是空间在身体里。
各部分彼此外在(partes extra partes):在此不可渗透的东西不是“各部分”(pars)的巨大厚度,而是“外部”(extra)的错位。一个身体只有在杀死另一个身体的时候才“渗透”了它(所以,性的词典是完全贫乏的,一部只涉及谋杀和死亡的词典……)。但身体“当中”的身体,自我“当中”的自我,不“敞开”任何的东西:它处于身体已然无限地,更加本源地所是的敞开;就在那里,这种无所渗透的穿越发生了,这种无所混合的交战出现了。爱是敞开者的触摸。
但“敞开者”不是,并且不能是,“实体的”。“外部”不是其他部分中间的部分,而是各部分的一种分享。分享(partage),分隔(partition),分离(départ)。
他者 自我也形成了身体的一个绝对障碍,身体之到来的一个绝对障碍。阐发或延展(自身)的身体的自我点(point d'ego),同样一致而无矛盾地,甚至在对立的时候,形成了一个极度浓缩的点,在那里,延展或阐发(自身)的自我也模糊了其所是的延展或身体。被阐发的自我立刻从阐发的自我中脱离,恰恰因为它是相同者,因此是自我:它是回撤了的同一性(identité),被确定(identifié)为回撤,等同(identique)于回撤。它在自身的对立点上回撤:不论身体在何处将自身宣告为“自我”,自我都进入了对立,同一个直面其自我的自我相对立,而身体成为了这种对立的物质障碍(和其宣告的位址)。主体(sub-jet)的反对(ob-jetée)之物质。所以,不存在一个“本有的身体”,只有一种重新的建构。要么是一种对“本有”者而言太早的“自身之延展”,要么已经陷入这样的对立,已经太晚。但身体从不本然地是我。
它总是一个“对象”(objet),一个反对(ob-jecté:提出异议)的身体,即反对这样的宣称,关于身体-主体(corps-sujet)的存在,或身体当中的主体(sujet-en-corps)。在这里,笛卡尔,通过如下的方式,再一次是对的:我用我的身体来反对我自己,作为某种异己的东西,某种陌异的东西,来自这种自在阐发的我之阐述(“自我”)的外在性。或者,再一次,黑格尔:“精神是骨头”,他的说法指涉人类头颅的构造,意即骨头逃避精神,抵抗精神,用一种顽固的反对来和它对立。(Hoc est enim corpus meum[这是我的身体]:一种不可能的居有,普遍居有的不可能性。)“我”身上没有什么部分被延展了:一旦我被延展,它也被交付给了别人。或者,再一次,我是我通过被回撤、被扣减、被移除、被反对而所是的延展。
一个身体总是从外部反对“我”或某个别的人。身体首先并且总是他者——正如他者首先并且总是身体。我绝不会知道我的身体,不会知道我自己作为一个身体就在那里,在那里,“自我的身体”是一种无条件的确定性。相比之下,我总是知道作为身体的他者。他者是一个身体因为只有一个身体才是他者。它有这样的鼻子,那样的肤色,这样的肌理,那样的尺寸,这样的褶子,密度。它称量这个重物。它闻起来如此。为什么这个身体是这样,而不是那样?因为它是他者(autre)——而他异性(altérité)就体现为如是存在(être-tel),体现为这个外露到了极致的身体的如此这般的存在。一个身体(corps)之特征的无穷无尽的名录(corpus)。
异议(ob-jection)触摸。这个身体,这个特征,这个身体的这个区域触摸了我(触摸了“我的”身体)。这取悦我或不取悦我,反对我或不反对我,吸引我或不吸引我,打动我或不打动我,让我亢奋或让我厌恶。但这将总已经从一个比别的属于他者的任何东西更远的地方到来了。这将已经在他者的到来中到来了。他者将已首先从最远的地方,从最失位的位置上到来了,由诸特征构成的身体,终等同于“他”——但又自在地保持着不可等同:因为这些特征彼此外在,这个手臂,那个下巴,这些毛发,那些臀部,这个声音,那个…………………………………………同时聚到一起又混乱无序。
诸如此类,直到这最终显明:他者甚至不是正确的词,只是身体。我在其中诞生、死亡、生存的世界不是“他者的”世界,因为它是“我的”世界正如它是任何人的世界。它是诸身体的世界。外部的世界。诸外部的世界。里外翻转,上下颠倒的世界。矛盾的世界。反对的世界。一场无边无尽的反对:每一个身体,从身体上取下的每一块,都是无边的,意即不可度量的,一种献给延伸、触摸、称量和凝视的无限性,被留下来安置,散播,浸泡,被留下来称重,支撑,抵抗,维持,如同一种重量和一种凝视,如同一种重量的凝视。
为何有这样的东西,凝视,而不是与倾听混合的凝视?讨论这样一种混合有意义吗?在什么意义上?为何是这种看不见红外线的凝视?这种听不见超声波的倾听?为何所有的感觉都应有一个门槛,为何各种感觉彼此隔绝?进而:诸感觉不是分散的世界吗?或者,每一个可能之世界的失位?感觉的断离是什么?为何有五根手指?为何有小黑痣?为何嘴唇的角上有这样的褶子?为何那里有皱纹?那样的表象,这样的步态,那样的限制,这样的过度?为何是这个身体,这个世界,绝对且唯独地是这一个?
这是(Hoc est enim):这个此处的世界(monde-ci),伸展于此,连同它的叶绿素,它的太阳系,它的变质岩,它的质子,它的脱氧核糖核酸双螺旋(DNA双螺旋),它的阿伏伽德罗常数,它的大陆漂移,它的恐龙,它的臭氧层,它的斑马条纹,它的人性野兽,克娄巴特拉(埃及艳后)的鼻子,一朵雏菊的花瓣数目,一道彩虹的重影,鲁宾斯的风格,巨蟒的皮肤,这张拍摄于1月16日的照片上安德烈的面孔,这片草叶和吃它的母牛,在此时此地读这个词的人眼中,一块虹膜的细微差别?为何不也是没有名字的感觉,我们未感觉到的感觉,或不作为感觉的感觉,就像关于延绵,或关于时间流逝的感觉?或关于感觉之空隔的感觉?或关于纯粹外展(ex-tension)的感觉?关于出存(ex-istence)的感觉?
外皮 身体总准备着离开,它处于一个运动,一次坠落,一道裂隙和一种脱位的边缘。(甚至最简单的动身[départ]也只是如此:当某个身体再也不在那里,不在他曾经所在的这里;当他在他自己所是的空隔中,为一道孤立的深渊让出空间。一个动身的身体带走了它的空隔,它自己作为空隔被带走了,它以某种方式将自己置于一边,撤回到自身——同时把它的空隔留在“身后”——正如人们说的——在它的位置上,而这个位置仍然是它自己的位置,既绝对地完好无损又被绝对地离弃。Hoc est enim absentia corporis et tamen corpus ipse:这是身体的缺席但也是身体本身。)
这个空隔,这个动身,是它的内亲性,是其分离的极致(或者,如果我们愿意的话,也是其区分,其独一性,其主体性的极致)。就身体分断着——将自身从这里移位到这里而言,它是动身的自身(soi)。身体的内亲性外露了纯粹的自我存在(aséité)作为其所是的偏转和动身。自我存在,aséité——à soi,去-自身,向-自身,主体的凭自身(par soi:亲自)——仅仅作为这个a的偏转和动身而存在——(关于这个à part soi,分出的自身),它是其在场、其本真性、其意义的本有的位置和时刻。分出的自身(à part soi),作为动身(départ),就是被外露者。
“外露”(exposition)并不意味着内亲性(intimité)从其回撤中被抽出,被带到外部,公开展示。因为如果那样,身体就会成为转译、阐释或展演的意义上,“自身”的一种暴露。相反,“外露”意味着表达本身就是一种内亲和一种回撤。分出的自身不被转译或肉身化为外露,它是其在此所是者:自身从自身当中的这种眩晕的回撤,而自身需要向自身一直敞开那种眩晕的无限性。身体是自身向自身的这种动身(départ de soi, à soi)。
所以,外露:但这不意味着把某个原本隐匿或关闭的东西置入眼帘。在这里,外露是存在(être)[所谓的“实存”(exister)]。更确切地说:外露是存在作为一个主体拥有就其本质而言的自我安置(autoposition)的所在;这里的自我安置就是外露本身,既是自身当中的和关于自身的外露,也是本质的和结构的外露。自我(auto)=外(ex)=身体(corps)。身体是存在的外露之存在(être-exposé de l'être)。
所以,“外露”远不是像一个表面之外展一样简单地发生。这样的外展外露了其他的类别——例如,作为对“五种感觉”之独一拆解的“各部分彼此外在” (partes extra partes)。只有在诸感觉的这种移置或分隔中,身体才是一个感受的身体,感觉的移置或分隔不是一种深刻的“自我感知”(auto-esthésie)的现象或剩余,而是,相反地,给出了属于那个简单的同义反复,属于“审美的身体”(corps esthétique)的全部属性。
一者在另一者的顶端,在另一者的内部,就在另一者上,这一切的美学就被如此地外露了出来,而它们的集合——离散的,多重的,群集的——就是身体。它的构成——菲勒斯和头——它的部分——细胞,薄膜,组织,赘疣——它的皮,它的汗,它的容貌,它的颜色,它全部的地域色彩(我们无法超越种族主义,除非我们再也不说一般的人类兄弟情谊是它的反面,而是把它同我们种族和特点的被肯定、被确证的错位联系起来,黑色的,黄色的,白色的,厚嘴唇的,朝天鼻的,卷发的,浓密的,蓬松的,油腻的,编辫子的,塌鼻子的,粗糙的,精致的,凸颚的,钩形鼻的,有皱纹的,有麝香味的……)。从身体到身体,从位置到位置——让身体处于身体之区和点(zones et points du corps)的位置——在任何地方:对允许一个身体被呈现出来的东西的任意拆解。无处不在的分解,不是受制于一个纯粹的、未被暴露的自身(死亡),而是繁殖着,直到最坏的腐烂,没错,甚至在那里——可以说无法忍受的——繁殖一种不太可能的物质自由,不给连续体留下任何的位置,不论是浅色的,强光的,色调的,还是线条的连续体,相反,它是对“身体”从中诞生的细胞的绝对原初之聚集/拆解的一种散布的和无尽更新的打破。
所有的身体都是这一突破的部分(partie),是身体在所有身体当中的这一动身的部分;所以,物质的自由——作为自由的物质——不是姿势的自由,更不是自愿行动的自由,也不是两片云母之暗影的自由,不是无数互不相似的贝壳的自由,不是个体化原则(principium individuationis)的无限外展的自由:因此,个体(individus)自身从不停止被个体化(in-dividuer),始终与自身更加地不同,从而也与自身更加地相似,更加地可以互换,但从来不被还原为实体,除非实体,在维持某种东西(自身或他者)之前,开始外露于此:于世界之中。
(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如果“自然”要被思为身体的外露,那么,全部的“自然哲学”就不得不被改写。)
(换言之,被改写为自由。)
思想 带着关于身体的思想(pensée du corps),身体总迫使我们思得更远,总是太远:远得无法作为思想而继续,但又不足以成为一个身体。
所以,把身体和思想彼此分开来谈论,仿佛两者能够以某种方式凭靠自身持存,是没有意义的:它们只是它们的彼此触摸,它们彼此分解和分解为彼此的触感。这样的触感就是生存的界限和空隔。但它有一个名字,它被称为“快乐”“悲伤”或“痛苦”。无疑,这个名字仅仅意指了一切意指的界限——以及空隔的边缘,临近。它意指了无,外露了这四个概念的结合:身体—思想—快乐—痛苦。它们的形象触及了四者所共有的一种让它们分散的偏转。
这样的结合或分散甚至有一个名字:“性”(sexe)。它没有命名任何会被外露的东西:它命名的是触及外露本身的过程。
“性”触及了不可触及者。那是身体的火花之名(nom-éclat),这个名字,从一开始,仅仅根据那增补的感知,也就是“性别”(sexes)的闪烁,来分隔身体,从而做出规定。我们既不能数点也不能命名那些自在的性。在这里,“二”只是多形态之偏转的一个指示。“我”的性始终不是一个东西;它是“我”身体诸区域的一种离散的、随机的、多变故的接触,正如别人的——通过在那里触摸自己,在那里被触摸,我的身体变成了他者,因此变成了相同者,比之前更加绝对,更加分离,更被确定为(外展之)触摸的一种发生。从(无)菲勒斯到(无)头,一个平坦的,光滑的,复多的,被分区,被荫蔽,被触摸的身体。我们不称之为“女人”或“男人”:这些名称,不论好坏,给我们留下了太多的幻想和功能,而它恰恰不是关于它们的。所以,让我们说:那一个模糊的/明显的,连续的/离散的身体是一个性化的身体火花,从身体滑向身体,就在它们触摸其偏转的界限之亲密交接的地方——事实上,那是界限的闪烁。
从中得出了各式各样的结果:最少之接触的法则,或者,作为快感的一种已经最大化的强度而眨眼的法则;最高程度的表面性的法则,其中,身体被绝对地视为皮肤,没有更深的器官或渗透(性化的身体是无懈可击的,永恒的);根据一个相关的法则,没有一种最小的,甚至无限小的(被刻意否认了的)爱之尺度(不包括已经完成的实验室操作),就没有性,正如没有性,哪怕是难以察觉的性,就没有爱一样;最终,性作为一个法则,作为一个触摸、做爱的命令——某种无法由本能或“力比多”本身来加以解释的东西。因为这个命令不把任何对象作为其目的——不是成人,也不是儿童,不是自身,或幼儿——只有触摸自身的快乐/痛苦。(或再一次:保留自身或生成自身而不回到自身的快乐/痛苦。一次高潮是辩证法之心脏的没有收缩的舒展:这个心脏就是身体。)
一个人自己触摸着你(而不是“自身”)——或者,同样地,一个人自己触摸着皮肤(而不是“自身”):身体总迫使这个思想前行得更远,总是太远。思想本身,在这一点上,真地在强迫自身,让自身失位:因为思(pensée)的整个重量,重力——自在的重(pesée)——不过等同于一种对身体的赞同。(一种被激起的赞同。)
身体的世界到来 曾有cosmos(有序的宇宙),一个由分布着的各个位置构成的世界,而各个位置是由诸神并且向诸神给予的。曾有res extensa(广延的物),一种关于无限空间的自然绘图法,无限的空间还有其主人,征服者-工程师,一个取代隐匿诸神的副官。如今,mundus corpus(身体的世界)到来,一个作为身体(之)位置的不断增大之满居的世界。
正在到来的根本不是一种关于会让我们假定的表象和景观(一个由表象、拟像和幻象组成的世界,它缺乏肉身和在场)的弱的话语。这种弱的话语只是一种关于化体(transsubstantiation)的基督教话语,但它缺乏实体(substance)[基督教无疑也……]。一种荒弃了的话语:身体开始径直穿过它。正在到来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关于“这是……”(hoc est enim...)的一个完全不同的明确表达。
并且,从一开始,它或许只是,或不过是这个:正在到来的是任意的图像向我们展示的东西。我们无数的图像展示了无数的身体——因为身体之前还没有被展示过。人群,尸堆,混斗,捆绑,纵列,结群,蜂拥,军队,乐队,溃散,恐慌,层排,队伍,冲突,屠杀,万人坑,圣餐仪式,分散,身体的过剩,总是一种满溢,身体被同时压缩在群集和细碎化的分散之中,总是集中(在街道,住宅区,大都市,郊区,要道,监视地,贸易区,关照和遗忘),总被离弃给相同位置的随机融合,被离弃给其无尽的普遍化偏离(départ:动身)的正在构成的躁动。这就是世界范围之偏离的世界:各部分彼此外在(partes extra partes)的空隔,没有什么在指引或支撑着它,它的命运没有主体,它只是作为诸身体的一种惊人的拥挤(presse)而发生。
这个世界——已然是我们自己的世界——是身体的世界,因为它拥有并且它就是,空隔的密度(la densité de l'espacement),或者一个位置(lieu)的密度,强度。如此的密度将自身从一个平整的宇宙(原子,结构,片状组织,缺乏公众的公共空间),从一个碎裂的经济(灵魂,命运,需求,缺乏空间的公共空间)中区分出来。平整和碎裂似乎是人的一般配置(agencement)[或作为一种一般性,作为一个泛型的人]的已知的,相通的形式。这些形式沿着并且穿越身体的稠密世界,排列起来。某种意义上,世界属于它们。并且对它们而言,世界始终是不可居有的,超乎把握的,既在视野之外,也无关其痛楚。它,这个世界,乃是对本有之居有(appropriation du propre)的世界:一个非一般性的世界,一个不呈奉给“人类”而是呈奉给其独一之身体的世界。非一般的(non-généralité):世界化的(mondial)。
正向着我们到来的是一个稠密而沉重的世界,一个世界化的世界(monde mondial),它不指向另一个世界,或指向一个彼世(outre-monde),不再是“国际的”,而已然是某种别的东西,不再是一个表象或希望的世界。但它仍是一个世界,是真实之外展,我们身体之空隔,其生存之分隔,其抵抗之分享的一个本有的位置(lieu propre)。一个本有的位置,更确切地说,位置的本有性(propriété du lieu),它最终被赋予了身体的外展。或许,直至今日,还没有过任何的身体,或许,还没有人把位置的本有性(存在的本有性,绝对地说,生存的发生/占取位置[avoir- lieu])赋予其身体。或许,我们不得不抵达这个西方的极限,这个终极的张力和外展——星球的,银河的,有序宇宙的,因为我们的空隔已经到达,已经穿越了有序的宇宙——以就此抵达位置。(因此,虚位[non-lieu],或柏拉图式洞穴的下位[sous-lieu],将能够自为地居有一种地域[local]的特征,并且是绝对地居有它。)
(我说:“最终”,“直至今日”,“我们不得不等待”,因而暗示了一个历史,一个进程,甚至一个结局。这应当被避免,而我们应该只说:暂且,这就是其所是的方式,这是此时此地。尤其是因为一个终局[fin]是一个精确的聚集——任何身体的空隔都无法提供这种意义上的一个终点。它提供的是一个不同的终点:作为身体的一个边缘,一个摹图。但仍然还有某种向着完成到来的东西:因为诚然,今天,柏拉图的洞穴已经是一个正在浮现的西方所呈现的世界的独特且独有的“地域性”[localité],或失位[dis-location]。我们将无法停止思考或经验一个事实,即我们被自身命定于位置。但我们也无法忽视另一个事实,即尚未到来的历史——因为它正在到来——也揭示,并挑战,命运和终局。因为它正在到来[vient],它也空隔[espace]着。我们将不得不深思时间的空隔[espacement du temps]——时间,也就是作为一个身体的时间[temps comme corps]……)。
场域性/非现实性 Aréalité是一个独特的词,它意指一个场域(aire,area)的本质或特殊性。偶尔,这个词也被用来暗示现实(réalité)的缺失,更确切地说,一种轻微的、弱化的、被悬置的现实:一种将身体地域化的偏转的现实,或者,身体内部的一种移位。事实上,它是关于“根据”(fond)、实体、质料或主体的一种微弱的现实。但这个微弱的现实构成了让所谓的身体的元构造学(archi-tectonique)得以展现和表达的整个真实的场域(réel aréal)。在这个意义上,场域性,在其视域的完全之外展中,是ens realissimum,生存的最大权力。真实(le réel),作为场域的(aréal),只是把最大化生存的无限性(quo magis cogitari non potest:想不到比它更大者[安瑟尔谟语])和一种场域视野的绝对有限性,重新统一了起来。
如此的“重新统一”不是一种调和:身体所意味的,身体对思想而言所意味并提供的东西,只是这个:这里没有调和。有限和无限并不彼此穿入,它们并不彼此辩证化,或把位置升华为一个点,或把场域性(aréalité)聚集为一个基础(substrat)。身体拥有这个意义,但这个意义必须反过来从一个意指的辩证法当中被减去:身体不能意味着在身体的现实视域(horizon réal)之外的身体的真实意义(sens réel)。因此,“身体”必须恰好在外展(包括“身体”一词的外展……)中才有意义。对我们的话语而言,这个“意指”(signifiante)的条件(如果我们可以这样说的话)是不可接受的,不可执行的。但它是一个身体之世界的一切可能之意义的真实/场域(réel/aréalé)的条件。
这就是为什么,一种关于身体的“思”(pensée)应当真正地深思身体,成为对身体之重(pesée)的一种感受,并且,在那过程中,成为一种和场域性(aréalité)相一致的,被弯卷/铺展(ployé-déployé)的触摸(toucher)。
神秘? 前文已经说过:这一思的“触摸”——这种思不得不成为的“神经称重仪”(pèse-nerfs)[阿尔托语],如果它要成为什么的话——并不指向一种先于或超出意义的直接性。相反,它是意义的界限——在所有意义(每一个意义都在生产一种向着另一个意义的突破)上采取的意义的界限……
那么,我们不能过快地相信“触摸”,更不用说这样的假定,即我们最终能够触及为一切感觉设置界限的触摸的意义。这样的倾向乃是最残酷,也最粗鲁的意识形态的典型(一种以“强健的思想”或“圣心的思想”风格——无疑,还带着其身体的秘密而真实的荣耀——呈现的活力论的或灵知派的法西斯主义)。
通过外露身体的空隔,并将我的目光聚焦于这样的偏转,我会不可避免地提出一种终极的视觉:一颗被植入存在之偏转的眼睛。这样的视觉对应于具有神秘基础的形而上学的最强有力的视觉模型。它是柏拉图所阐释并流传下来的秘仪的视觉(Vision des Mystères)。Epopteia,完成了的视像——意即这样的视像:它让我们超越(纯粹“理解”的)初始阶段,走向“静观”,一种“超视像”(sur-voir),那是“眼睛的吞噬”(吞噬其自身的眼睛),一种把握,最终是一种触摸:触摸的绝对者,作为自身触摸(se-toucher),并且每一次都在他者身上被吸收和吞噬的触摸他者(toucher-l'autre)。在整个的传统中,这就是感性确定性之秘仪的完满(consommation):看,这里,菲勒斯和头,从西布莉的篮子里升起,这是我的身体(hoc est enim corpus meum)。
但场域性无法从一只篮子里到来,哪怕那是一只属于秘仪的篮子。场域性不是被看到的——不是作为epopteia想要我们看到。没有办法看到:既不是身体的延展或纯粹的外展性(ex-tensivité),作为某种超越自身的东西,它无法将(自身)借于视像(带着一种将它呈现给其超光学[sur-optique]的目的,它被秘仪的逻辑假定为“不可呈现的”),同时,也不是其可以呈现的自身:这里的这个身体的确定的外形或特征(trait)。因为如果我们只在其呈现的纯粹不可见性当中看到它,那么,我们就不会看到这里的这个身体的任何东西。看到一个身体恰恰不是用一种视觉(vision)来把握:视像(vue)本身被这里的这个身体所胀大并隔空(espace),它并不包含各个方面的整体。一个“方面”本身只是场域之踪迹(tracé aréal)的一个碎片,而视像是破碎的、分形的、朦胧的。不管怎样,身体被身体所看到……
相比之下,秘仪的epopteia,只知一个方面和一种视觉:那是一颗安在面孔的中央,安在场域性的中心,安在ex(外/出)之裂隙或孔穴当中的眼睛。它本然地并且绝对地是死亡的视觉,是一种不把身体炸开(因而也把其自身的视像炸开……)就得不到满足的绝对的、神秘的欲望。关于它的一切都显得沉重而病态,如同从凝视阴户的裂隙中得到快感的情色,它在那里看到了美杜莎之头的呈现。石化的形而上学的情色乃是身体之否认的一个确定的符号。美杜莎固化了身体的特性,瘫痪了它的外展:它保持着眼睛的一种自淫。
但裂隙、孔穴和区域并不呈现有待看到的事物,并不揭示任何的东西:视觉并不渗透,而是沿着偏差(écarts)滑行,跟随动身的转离(départs)。它是一种并不吸收的触摸,只是顺着线和凹陷移动,铭刻(inscrivent)并外刻(excrivent)着身体。一种游移的,并不固定的爱抚,它在缓慢的,快进的或凝固的运动中看到图像,它也用来自其他感觉的触摸(touches)来观看,气味,口味,音色,甚至是用来自词语之意义的声音(“确定”[oui]产生了“快感”[jouit])。
看到身体不是揭露一种神秘;它是看到在那里有待看到的东西,一个图像,即身体所是的诸图像的群集,剥露场域性(aréalité)的赤裸的图像(image nue:裸像)。这种图像陌异于任何的想象(imaginaire),任何的表象(apparence)——以及任何的阐释,任何的破译。在一个身体上,没有什么好破译的东西——除了这样的事实,即身体的谜码就是不被破译,只是外展的身体本身。身体的视像并不渗透任何不可见的事物:它是可见者的同谋——是可见者所是的虚饰(ostension)和外展(extension)的同谋。同谋,赞同:观者同被观者比较。这就是它们如何根据公正之明晰(juste clarté)的无限地有限的尺度,而得以察觉的。
公正的明晰 公正的明晰(juste clarté):它在外展之前预先外展自身,它是外展的实体和主体。但明晰(clarté)的物质性和主体性完全属于光和影的公平的分享:特征的移位和地域的色彩在那里一同开始,一者在另一者之内,第一个方面,第一个视野,第一幅画。身体,首先,被展示为它的摄-像(photo-graphie)[一种明晰性的空隔(l'spacement d'un clarté)]。
只有这,从一开始,就对身体公正:对它的显在(évidence)公正。身体之外没有显在——显在,笛卡尔会说,就是清楚并且别异的。身体是显在的(évident)——这就是为什么,一切的正义和公正都从这开始并以此结束。不公是身体的混合、打破、碾碎和窒息,是让身体无所区分(被聚到一个黑暗的中心,被堆在一起以消灭它们之间和它们内部的空间——甚至刺杀其光明正大的死亡的空间)。
我们不得不践行一个明晰的世界。我们驻留于一个太阳的秩序,其至尊的火和月球的冰(它的反面),一样地清晰。(秘仪的视觉总是正午或午夜的视觉。)但身体的置入世界(mise au monde des corps),也就是身体的摄影,在这样一种明晰当中发生:它在月亮之后和太阳之前到来。黎明是一条线(trait)的描画,是位置(lieu)的一种呈现。黎明是身体的唯一的中介,身体既不在火也不在冰中持存(太阳的思让身体献祭,月亮的思让身体化作幻影:它们一起构成了阿兹特克—奥地利体系——简言之,形而上学)。
只要身体在那里,那里就有黎明的清晰——黎明自身就依赖于它的显在,它的多姿,它被触摸安置并错置。黎明是场域(aréale):它分配正在浮现的轮廓,身体的共显(comparution)。明晰本身只是它的宣言:这里,这是……(hoc est enim...)
作为一种没有虚饰(ostentation)的明示(ostension),明晰性展现了一个被剥光了谜码和神秘的赤裸的身体,裸体总是一个被如此之明晰掏空了的显在的神秘。世界是身体的黎明:这是其意义的总和,包括其至深的秘密。
只是这个意义(juste ce sens):这是公正的意义(c'est le sens juste)。
只要那里有一个身体,那里就只有黎明而已——没有星辰,没有火炬。并且,不论何时,都有(il y a)着,或出现(il a lieu)了,这个身体的本有的黎明,其所是的这个身体。因而,痛苦的身体也有其明晰的部分:和其他所有人同等的,别异的。受难的界限提供了强烈的明证(évidence),即痛苦的身体,远没有成为一个“客体”,而是一个绝对外露的“主体”。任何一个残忍地攻击显明之物,谋杀身体的人,无法知道,或不希望知道,随着每一次击打,他只是让这个“主体”——这个hoc(“这”)——更加地清晰,更加无情地清晰。
黎明是公正的:它从一个边缘平等地延伸到另一个边缘。其中间色调不是对比或对立的明暗法。它是将被敞开并外展的诸位置的一种共谋。它是一个共通(commune)的条件:不是被度量的空间的共通条件,虽然所有的空隔都是等同的,都在相同的光照中。平等是身体的条件。还有什么比身体更加共通的?“共通体”(communauté)首先意味着平等且平凡的显在、受难、颤栗和喜悦的赤裸的展现。而黎明,首先,将这从一切的献祭和幻影中撤出,把它献给身体的世界。
(书写[écrire]和思[penser],也是如此:只是对黎明公正。哲学的终结。)
或是黎明,或是一个巨大的、敞开的舞台上洁白的聚光灯,一切都处于显在之中,正如只有意大利歌剧的场景才能够做到的。诸多的嘴巴和巨大的、敞开的身体被部署着,以宣告空间的纯粹碎片——dinanzi al re ! davanti a lui ! 来吧,这里,让我们走,让我们来,让我们离去,让我们留下——声音从腹部浮现,众多合唱队,一首流行歌曲——让我们走,让我们看,我大笑,我哭泣,我活着,我死去。书写和思,也是如此,张大的嘴巴,身体的作品。
引文 “卡奇克十分惊讶地发现,他一生都得拖着左腿走路,一只眼睛几乎无法分辨形状和颜色,而且年龄越大,手背上难看的黄褐斑就越多,头发牙齿也掉得越厉害。他一直观察着这些变化,就像在读着关于别人的故事,可痛苦却从躯体内部发出,折磨着他:那是情况日益恶化的痛苦,是灵与肉日渐分离的痛苦。突然间,他的左大腿布满了曲张的静脉,而他则蹲下去看着,就像在研究一份自己并不熟悉的地区的地图。他每次走近刚收割下的禾草垛子,眼睛就止不住地流泪,一吃樱桃就要拉肚子,一从动物园草坪上走过就浑身起怪疹,情绪一紧张右眼就跳,所有这一切一点点地使他的生命成为一段悲惨的经历……他弄明白了,当人们说‘我的命运’时,他事实上常常是指那一大块受了残害的肉。在这地球表面存在了数千年之后,人类恐怕是唯一的一种至今尚未完全适应自己躯体而且还经常为之羞愧的生物,指出这一点的,就是药剂师亚伦·马库斯。这位药剂师指出,有时候,人好像还在天真地等待着再来一个阶段的进化,把自己和自己分开,成为两个不同的存在……应当一提的是,尼格尔对关于人与其躯体的关系的言谈懂得甚少;要申请加入党卫军,健壮的躯体必不可少,哪怕有一颗牙齿补过也可能被取消资格。”(
David Grossman, Voir ci-dessous: Amour, trans. Judith Misrahi & Ami Barak, Paris: Seuil, 1991. 译文选自大卫·格罗斯曼,《证之于:爱》,张冲、张琼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288-289页。)
身体:另一次启程
一个名录(corpus:身体)不是一种话语,并且,它不是一种叙事。所以,一个名录是我们在这里需要的东西。在这里,有某种东西类似于允诺,即允诺这必须包含身体,应当包含它,几乎立刻地。所允诺者并不服从一篇专著,或某种要被引述和复述的东西,或一个故事的人物或背景。事实上,它是一种保持沉默的允诺。从身体而来,并且把身体从其意指的印记中物质地减除了的,“关于”身体的沉默:并且,在这里,在被阅读和被书写的纸页中,这么做。身体,不论好坏,都在这一页纸上彼此触摸,更确切地说,纸页本身就是一种触摸(attouchement)[我正在书写的手的触摸,还有你正捧着书本的手的触摸]。如此的触摸是无限地间接的,延宕的——机器,媒介,影印件,眼睛,还有其他的手,全都介入——但它继续着,作为一道细微的、顽固的、精致的纹理,作为一种在四处被打断并追求的接触的无限小的尘埃。最终,在此时此地,你自己的目光触摸那和我的特征一样的踪迹,你阅读我,而我书写你。这在某处发生。某处之“某”(quelque)缺乏一种突然传送的性质,就像传真机那样。问题与其说是传真机和相似性,不如说是迂回和不相似性,调换和重新编码:“某处”经由某种极其漫长的技术回路而被分配;“某处”就是技术——我们的离散的、强有力的、被散布的接触(contact)。如同一束沉默的火花,如同回路的一次暂时的悬置,一种允诺的触摸:我们应对身体保持沉默,把它留给它的位置,书写和阅读只是为了把其接触的位置离弃给身体。
因为这个允诺从来无法被人做出或保持——并非它不在某处坚持——我们需要一个身体/名录:一个目录而不是一个逻各斯,关于一种经验的逻各斯的细目,没有先验理性,关于零碎之物的一份清单,任意排序并且完整的,关于片段和碎片的一种结巴,各部分彼此独立(partes extra partes),一种没有连结的并置,一种多样性,一种并不外爆或内爆的混合,边界模糊,总是可以延展……
身体/名录(corpus)的模型是法典(Corpus Juris),由基本法、法规汇编和其他法令组成的一个集合或汇集,包含了罗马法的全部条文。身体/名录既不是混沌的,也不是有机的:它不落于两者之间,而是在别的某个地方。它是来自一个异空间的散文,那个异空间不是深渊一般的,体系化的,有根据的或无根据的。它是律法的空间:它的根基从其位置上悄然滑走——律法之法本身总是非法的。律法调查每一个案子,但它本身却是其基本法的案例,既陌异于上帝,也陌异于自然。身体遵循一个在案例之间穿行的律法,一种关于法则和例外,要求和贬损的离散的连续性。司法权(juridiction)不在于宣告律法的绝对,或揭示律法的理性,而在于说出律法在这里,在那里,在此时,在这个案子里,在这个地方,能够是什么。这是……(hoc est enim...):其措辞是地域的,隔空的,界化的(horizontale),措辞不是关于律法的存在,而是关于它在这个案子里的实践、权限和能力。但案件没有本质或先天综合:只有连续的理解,偶然的轮廓,修正。在这里,以一种本质的、无所不包的、唯独的方式,存在论是模态的——或可更改的,或不断更变的。而这样的书写就是一个身体/名录。
身体同样如此:身体的空间是律法的空间,正如律法的空间是根据各个案件被安置起来的身体的空间。身体和案件彼此符合。每一个身体都拥有一种其专有的管辖权(juridiction):“这是……”(hoc est enim...)。
因此,我们需要一个身体/名录(corpus)。一种不安的话语,带着一种偶然的句法,一种意外的变格。偏向(clinamen),一种易碎的、分形的散文,倾向于偶发。不是意义的身体-动物(corps-animal),而是身体的场域性(aréalité):外展的身体,包括死人的身体。不是尸体——身体在尸体中消失——而是这个在其空隔之离散性当中,作为死者之幻象(mort paraît)的身体:不是死人的身体,而是作为一个身体的死人——别无其他。
我们需要一个身体/名录(corpus):一种和死亡的话语无关的死者的书写——只有这个事实,即身体的空间不知道死亡(被废除了的空间的幻想),只知道每个身体就是一个死者,这一个死者,同我们分享着其“躺在这里”(ci-gît)的外展。不是一种“向死而在”(être-pour-la-Mort)的话语,而是死者的界性书写(l'écriture de l'horizonatlité)作为我们所有身体之外展的诞生——我们所有不仅仅(plus que)活着的身体。身体/名录:我们只需能够收集并重述身体,一个接着一个,不是它们的名字(这不完全是一座纪念碑),而是它们的位置(lieux)。
身体(corpus)会是墓地的测绘学,我们从墓地里到来,墓地还没有填满腐烂之物的令人石化的美杜莎式的幻影。一种地形测绘学(topographie),一种摄影术(photographie),关于墓地的平静,它并不可笑,而只是强有力地为我们身体的共通体腾出空间,它打开了属于我们的空间。这并不意味着书写没有悲伤——没有焦虑,或许,只是不无悲伤(或痛苦),也不无喜悦。身体/名录:一些散布的、不同的指涉点,不确定的地名,在一个未知的国度里被抹除了的斑块,一次从来无法预料其在异域当中的踪迹的旅程。一种关于身体的书写:关于一块陌异的土地。不是作为存在(Être)的陌异者(Étranger),或作为他者本质(Essence-Autre)[及其致死的版本]的陌异者,而是作为国度(pays)的陌异者:这样的疏远,这样的移位,乃是每一片土地和每一个位置上的国度。国度:不是疆域,区域,或土地,而是我们所穿越的外展,我们穿越它们而不把它们聚为一个纲要,或归到一个概念下面。国度总是陌异——而陌异者作为国度,区域,环境,通道,十字路口,风景的敞开,意想不到的浮现,误引的道路,向着无处动身,启程,回归。身体/名录:一种书写,它将看到国度,身体的所有国度,一个接着一个。
入口 我们需要一份关于身体(corps)之入口(entrées)的名录(corpus):词典的条目(entrées),语言的条目,百科全书的条目,身体的所有引导性的惯用语(topoi),其所有冠词的语域,关于其全部位置、姿势、平面和凹口的一个索引。一个名录(corpus)是对入口(或出口:门总是向两边摇摆)的这种漫长的不连续性的登记。一台带有难以察觉地精确的指示针的测震仪,一种打破身体的纯文学,打开所有皮肤、伤疤、肚脐、纹饰、碎片和部位的通道、过度、孔穴、汗孔和肝门,一个身体接着一个身体,一个位置接着一个位置,一个入口接着一个入口,接着一个出口。一个身体就是一个总目:它的每一个通道,它的每一个这里/那里,它的进去/出来(fort/da),它的往返,吞吐,呼吸,移位和关闭。
那么,一个身体/名录(corpus)只能通过对并非不可渗透(就像物理学所确切地定义的那样)的身体的通达而发生。如果这样,那么,一个身体/名录(corpus)就被生产为一种震动的结合,一种关于分子之跳跃和约束的布朗式的躁动。诚然如此。身体是语言无法渗透的——并且语言是身体无法渗透的,语言本身就是身体。每一种语言都是意谓(signifiance)的一个坚硬的、延展的方块,各部分彼此外在(partes extra partes),各言词彼此独立(verba extra verba),压缩着彼此无法渗透,也无法为事物所渗透的词语。就像“身体”一词,它立刻隐藏了它的入口,把入口并到它的不透明性当中。Corpus,corpse,Körper,corpo,身体和呼喊,身体和灵魂,向着被离弃的身体(à corps perdu)。
两个身体无法同时占据同一个位置。所以,你和我并不同时处于我书写的位置,你阅读的位置,我言说的位置,你倾听的位置。没有错位就没有接触。传真机飞速运转:但速度是空隔(espacement)。我们,你和我,没有办法彼此触摸,或触及身体的入口。一种话语被迫指明其来源,其发出点,其可能性的条件,以及它出发的位置。但我无法从你倾听之处言说,而你也无法从我言说之处倾听——我们俩,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无法听到话语正从何处言说(或从何处被说)。
不可渗透的身体:只有它们的不可渗透是可以渗透的。通道作为回音壁的通道。一个名录(corpus)会是一种紧凑的书写,会是感觉粗糙的紧压的木板上直接发出的沉闷的敲打和迟钝的中略的一种集合吗?词语就在嘴上,在纸,墨或屏幕上聚集,几乎在离去的同时返回,并不传播意指(signification)。这里没有什么可以述说或交流的,除了身体,身体和身体。在铭写(inscription)中被激起,在出写(excription)中得安息的身体的共通体(communauté)。陌异的身体的共通体。
不得不有一个关于这种无限之简单性的名录(corpus):身体的一点一滴的命名法,其入口/条目的清单,一种从无处被人发音的诵读,甚至不被发音,而是被宣布,被记录,被重复,仿佛我说:脚,肚子,嘴巴,指甲,伤口,击打,精液,乳房,刺身,进食,神经,触摸,膝盖,疲乏……
无疑,失败是意图的一部分。
身体是绝对地不可侵犯的。每一个身体都是一个处子,是床上的一个处女:她的贞洁不是因为她的封闭,而是因为她的敞开。“敞开”即是贞洁,并将一直保持。离弃始终无法通达,而外展没有入口。
一种双重的失败被给予了:关于身体之言说的一种失败,对身体保持沉默的一种失败。一种双重束缚(double bind),一种精神错乱。身体的唯一入口,在其每一个入口处恢复的唯一的通道,是疯狂的通道。
身体(corps),名录(corpus),这个身体/名录(corpus hoc)是一种不可救药的疯狂。不是一种紊乱,谵妄,狂热,或忧郁,“心灵”的一切极其平常的疯狂。而是一种自负的疯狂,紧张的,总是即将来临的,被植入在场,“我”,“我们”和“瞬间”之中。在绝对静观之中,向着绝对静观的这一刺耳的敞开。这一隔空的并且紧张的密度,从一切本有之物中发射出来,它不允许自身被居有而不被膨胀,而不成为其自身的陌异的土地,或不把意义,其自身的意义,变成某种真正不同的东西,一种外展:在外展的缺席里,意义会是可感的,但又不在任何地方发生。带着这样的疯狂,我们进入身体,而经由身体的全部入口——经由每个身体所是的入口——我们加入了这样的疯狂。
但没有“通道”。身体的疯狂不是一场危机,不是病态。它只是这种被无尽地松解并胀大的占取位置(avoir-lieu:发生)和向着自身拉伸(à soi-même tendu)。身体的疯狂就是位置的这种呈奉。
没有危机,没有扭曲,没有白沫,正如你和我同时在同一个位置上没有空间一样。没有什么身体的秘密可以向我们共通,没有什么秘密的身体可以向我们揭示。“揭示”的只是这个事实,即身体比任何的揭示都更加地可见。
所以,我已经停止谈论身体:我不曾开始。我不会停止宣告这样的非开始(non-commencement),虽然这种言说的实际的身体本身——我的嘴,我的手,我的大脑——不会停止对之沉默。但对之沉默还带有一种依旧无可通达的——无以察见的——明证。我终将生硬地说:身体是分别(à l'écart),这样的确定性就是其应有之物(revient),而它不会让我们分享。
如此可怜的程序被人提前知道。诚然,它是对一切话语而言唯一合理的程序,不论是致力于“身体”的什么样的话语。通过将“身体”置于程序之中,我们分别(à l'écart)出了它。在这里,此时此刻,谁能够知道什么样的身体,向着另一个什么样的身体表达,或被表达?在这里,在这个瞬间,谁能够触摸词语的身体,同时消除让它们成为词语的非肉身性(incorporel:虚体)?
但我们不会宣称:身体是无以言说的,对身体的通达经由不可言说者而得以实现。不可言说者的话题总是充当了某种言语——或寓言——的更加高贵的、更加精致的、更加秘密的、沉默的和崇高的起因:意义的一个纯粹的宝藏,为那些与上帝相连者所通达。但“上帝死了”意味着:上帝不再有一个身体。世界既不是上帝的空隔,也不是上帝身上的空隔:它成为了身体的世界。另一个世界总是作为死亡的身体(corps de la Mort),作为个体身上的死亡,而消解:一种废除空间的腐烂,一种纯粹的聚集,把身体碾碎、消解为平滑的不可言说者,随着这个在任何语言中都没有名字的物而爬行,这个物,这个尸体的冥府(au-delà),在那里,德尔图良和鲍修哀,以及其他的许多人,让我们看到了世界的终结。一个未被命名的上帝随着这个不可命名的物而消失:他消失为它,他揭示那里的死亡,个体身上的死亡,换言之,无身体(aucun crps)。
或许,所有身体的所有入口,关于身体的所有观念、图像、真理和阐释,都已经随着上帝的身体而消失——或许,留给我们的只是解剖学、生物学和力学的身体/名录(corpus)。但甚至这个,并且正是这个,意味着:这里,身体的世界,身体的世界性(mondialité),还有那里,一种被切断的、非身体的话语,方向,入口,或出口,它们的意义,我们已不再破解。
这,因此,就是意义的条件:缺乏入口或出口,空隔,身体。
我们再也不能言说的,我们必须不停止谈论。我们不得不把言语、语言和话语一直压在身体上,它们的接触是不确定的、间歇性的、隐秘的,但又持续的。这里和那里,我们可以肯定,一种同语言的肉搏(corps à corps:身体到身体)正在到来,一种意义的肉搏,从中会在这里和那里,浮现一个身体的外露(exposition)——在意义外部,被触摸,被命名,被出写的身体,这(hoc enim)。
荣耀的身体 事实上,上帝的身体是人自己的身体:人的血肉是上帝给予他自己的身体。(人绝对地是身体,否则,他就不存在:上帝的身体,或身体的世界,别无其他。这就是为什么,用来意指、过度意指、取消意指其身体的“人本主义”的“人”,已经慢慢地消解了这个身体和他自己。)上帝已把他自己变成了身体,他从大地的尘土(ex limon terrae)中被延展和塑造:也就是从黏土的平坦的、光滑的、可以变形的延展中,黏土作为原材料完全地包含了塑造和修改,而不是实体。上帝创造了尘土(limon),他从尘土中造出身体,这意味着上帝塑造或修改自身,但他的自身自在地只是模型的延展和无限扩展。这意味着“创造”不是一个从某种虚无的未知物质而来的世界的产物,而在于这样的事实,即物质(唯一存在的东西)本质地自身修改(se modifie):它不是一个实体,它是“模式”(modes)的外展(extension)和外扩(expansion),或者,更确切地说,存有之物(ce qu'il y a)的外露(exposition)。身体是上帝的外露,别无其他——在上帝自身外露的意义上。
所以,的确,他是自身外露死亡的那一个,如同身体的世界。一方面是正在腐烂的,被净化的,被石化的神圣的身体,美杜莎的面孔和死神的面孔——另一方面,作为上帝的同一次死亡的另一面,是被外露的神圣的身体,身体之世界的最初的物质的外展,被无限地修改的上帝。换言之:没有上帝,甚至没有诸神,只有位置(lieux)。位置:这是神圣的位置,因为它摆脱了上帝的身体,摆脱了个体的死亡。位置经由一种敞开而神圣,并且,整个的“神圣”从这样的敞开中瓦解并回撤,留下了我们的裸露的身体的世界。裸露的位置,贫乏的位置,大地尘土(limon terrae)的位置。
这是上帝之荣耀被人分享的方式:死亡,世界。腐烂是神秘,淤泥是位置的姿势和笔迹。整个的存在论被这种关于身体作为一个荣耀之身体(corps glorieux)的真理的模糊性所穿越并完成。一个唯一的姿态,或者,一个几乎唯一的姿态——它的成双或翻倍,我们当然不会完成——将上帝确立为死亡的身体:并将空间交付于身体的倍增。一个唯一的姿态泄露了对身体的厌恶,以及对身体的喜好。
荣耀的身体或是被外展的身体的一种变形,或是身体在可塑的黏土当中的延展,成形。或此或彼,或两者皆是。
荣耀的外展:“在空间中延展的整个有序的宇宙只是上帝之心的扩张”(谢林)。外展的荣耀:“火在眼睛里;气在形成言语的舌头上;土在以触摸为己任的手中;水在生殖器内”(克莱尔沃的贝尔纳)。
在他给予自己的人之身体上——在他给予自己的作为一个身体的这个男人和女人身上——造物主并不复制他自己的图像。造物主的力量来自对一切可以认识的图像的原始解构。被创造的世界仅仅模仿不可模仿者。身体是一个图像——只要身体是不可见者的可见性,是空隔的明亮的可塑性(plastique)。
“创造”的观念(idée)是关于理念(Idée)、形式、模型或预备之摹图的一种平常缺席的想法或思想。如果身体是被完美地创造出来的物,如果“被创造的身体”是一种同义反复——更确切地说,“被创造的诸身体”,因为身体(corps)总是(est)复数的——那么,身体就是空隔的可塑材料,它没有形式或理念。它是外扩、外展的可塑性——生存(existence:出存)就在外扩和外展中发生(avoir lieu:占取位置)。(它因此所是的)图像(image)和观念,或者,更一般地,和任何事物的可见的(和/或可以理解的)“渗透”,无关。身体不是关于什么的一个图像。但它是来到在场之中(venue en présence),如同电影或电视屏幕上正在到来的一个图像——从屏幕背后的无处(nul)到来,它是这个屏幕的隔空(espacement),是作为其外展的出存——它外露着,铺展着这个场域性(aréalité),不是作为一个观念(更不用说作为一种神秘)被给予我的精准的主体之视觉,而是就在我的眼睛(我的身体)里,它是眼睛的场域性,眼睛本身就向着这个到来而到来(venant à cette venue),被隔空的并且隔空着的眼睛本身就是一个屏幕——与其说是“视觉”(vision),不如说是录像(video)。(不是说“录像”=“我看见”,而是说录像作为一种“向着在场到来”[venue à la présence]的技艺[techné]的通名。技艺:“技术”,“艺术”,“模型化”,“创造”。)
这个场域(aréal)的身体,这个录像的身体,这个清晰的屏幕的身体,就是到来者(la venue)的荣耀的质料性。到来者向着(à)这样一种在场发生:这种在场还没有发生,并且不会在别处发生,它既不是当下呈现的(présente),也无法在到来者的外部得以再现(representable)。所以,到来(la venue)自身从不终结,它离去正如它到来,它是一种来来去去(allée-et-venue),是身体之出生、死去、敞开、封闭、欢愉、受苦、被触摸、被弯转的一种韵律。荣耀是这种在场——地域的(locale),必然地地域的在场——的韵律,或可塑性。
肉身化 但在整个的传统里,这样的到来(la venue),这样的来到在场之中(venue en présence)及其技艺(techné),还有另一个版本。他异的,同一的,难以察觉的和与众不同的,结对于爱(amour)。身体(«le» corps)将总已经处在这两个版本的边界上,在那里,它们同时彼此触摸和抵触。身体——其真理——将总已经是两种意义之间的间歇的空间——其中,左和右,高和低,前和后,菲勒斯和头,男性和女性,内和外,感性意义和知性意义之间的间距,只是相互表达了彼此。
如此之到来(la venue)的另一个版本叫做肉身化(incarnation)。如果我说“道成肉身”(verbum caro factum est/logos sarx egeneto),那么,我在一种意义上说,“肉身”(caro)产生了“道”或“词语”(verbum)的的荣耀和真正的到来(venue)。但同时,我也在一种完全不同的意义上说,“道”或“词语”(verbum/logos)产生了“肉身”(caro/sarx)的真正在场和意义。并且,如果这两个版本(再一次)在一种意义上相互归属,如果“肉身化”在一种意义上同时意味着它们,那么,它们无论如何在另一种意义上相互排斥。
它们相互排斥,正如“道”(logos)和“肉身”(sarx)的概念,已经在哲学福音书(Évangile philosophique)的句子里相互排斥了一样。为了阐述这个命题,一个人必须首先解决这些概念或这些理念。哲学福音书以这样一种解决为基础:它首先是它的宣布。“太初有道”(en archē en ho logos/in principio erat verbum):曾有一个本源和一个开端,这个之前和这个之后,已经在那里。当一个人开始的时候,一个人已经离开了“之间”(entre-deux):之间没有发生或占取位置(仿佛我们从来都不能从一个位置的之间开始,从来都无法从身体开始,无法和一个正在出生的身体紧密地联系起来:即便耶稣诞生的福音本身就在这里,或想要在这里;但就原则而言,开端,毫无疑问,事实上不是一次诞生,因此不是一个身体……)。只要一个人开始,就已经有一种绝对的先行性(antécédence)了。
(只要一个人开始:那么,谁,开始这样明确地表达“太初有道……”?那是一位天使,一个没有身体的信使,它承载着肉身化的音信。西方的天使传报的逻辑。)
因为先行性是被给予的(donnée),所以,身体将处于后继(descendance)之中(egeneto:生成)。它提前陷入了派生的关系(filiation),而派生关系抹除,或至少削减了,诞生的空隔。身体,首先作为一个子嗣(fils),它更多地回应的不是空间,而是时间,是承继和连续。它起源于父(起源,descend:从父那里降下来或传下来),起源于父的荣耀,并发出他在黑暗中的光。身体是本源在随后到来者的黑暗,在位处下方者的黑暗当中的渗透和前行。
但身体在黑暗中得以孕育,并且被孕育为黑暗本身。它在柏拉图的洞穴中得以孕育和塑形,并且被孕育和塑形为洞穴本身:灵魂的监狱或坟墓。肉身化促使本源渗透让本源模糊并晦暗的物。从一开始,身体就在如此的禁闭之焦虑中得以孕育。洞穴的身体是从内部看见自身的身体,它从母亲子宫的内部看见自身(而不出生),或者,它看见自身作为它的母体,既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自动派生的纯粹黑暗。因此,洞穴的黑夜的眼睛看见了自身,并且看见自身作为黑夜,作为白昼的丧失。身体是阴影的主体——而其阴影的观看(voir)也已是光的印痕和剩余,太阳视觉的标记。黑暗中的光(lux in tenebris),肉身化的身体是标记,绝对地。
标记,意即意义的一个标记,意即不是意义的到来(venue),而是对作为内在性,作为“内部”的意义的回指(renvoi:指涉,回归)。身体是它所是的“外部”向着这个它所不是的“内部”的回归。身体不是在外展中存在,而是在向着其自身之“内部”的外逐(expulsion)中存在,它被一直外逐到边界上,在那里,标记在它所再现的在场中遭到废除。
天使的逻辑和哲学身体的整个总集(corpus)都彻底地服从于意指的法则,以至于意指(signification)或再现(représentation)把意义赋予了身体,让身体成为意义的标记/符号(signe)。所有的身体都是符号,正如所有的符号都是(意指的)身体。
意指的身体 本然地说,我们只知道,构想,甚至想象一个意指的身体。身体在这里,在一个位置的这里还是那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应该充当意义的一个占位符(lieu-tenant)和替代物。我们只设想彻底地歇斯底里的身体,它被另一个身体——意义的身体——和其他身体的表征所麻痹,其他的身体只是作为“身体”躺在这里的,它们已经迷失。意指的痉挛把身体从身体当中完全地撕离——把尸体留在了洞穴里。
有时,这个“身体”本身是一个“内部”,而表征(感官、知觉、图像、记忆、观念、意识)就在那里得以形成或投射——这样,“内部”就显现为(或对自身显现为)陌异于身体的东西,显现为“精神”。有时,身体是意指的“外部”(方向和目的的一个“零点”,连接的发送者和接收者,无意识),这样,外部就显现为一种稠密的内在性,一个被意向性所淹没、所塞满的洞穴。因此,意指的身体从不停止在一个符号的独特的器官(organon)中进行内部和外部的交换,并废除延展:那个器官正是意义形成和成形的所在。特定的哲学视角并没有根本地改变事态:“身体”和“灵魂”的二元论,“肉体”的一元论,关于身体的文化或精神分析的象征,身体总被建构为一种对意义的回归(renvoi au sens)。肉身化(incarnation)总是像去身化(décorporation)一样被结构起来。
通过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结构或姿态里,意指的身体从不停止建构自身。它是一个完美的矛盾的例子。要么有一种由它而来并且在它当中的意指(例如,语言的肉身性),而意指落入了它的界限内部,这样,它只具有和洞穴的阴影一样的价值,最终,如一般的符号,它呈现为意义的一个障碍。要么意指是关于它的意指,它诚然就是意义所阐释的身体——但它自己作为“身体”的位置就变成了一个具有非肉身之属性的无比亲密的位址。无论如何,身体设置了符号和意义的陷阱——并被它完全地困住。如果它是一个符号,那么,它就不是意义:所以,它不得不拥有一个灵魂或精神,而那会是身体的真正意义。如果它是意义,那么,它会是自身之符号的一种不可破解的意义(一个神秘的身体,因此,再一次,是“灵魂”或“精神”)。
意指的身体——哲学、神学、精神分析和符号学之身体的全部汇集(corpus)——仅仅肉身化了一样东西:一个绝对的矛盾,即不成为一个将身体去身体化的精神的身体,就无法成为一个身体。
文学让这同样显明。我们不禁要说,如果哲学中从未有过一个身体(除了精神的身体)的话,那么,相比之下,文学中就只有身体(我们会对一般的艺术做出类似的肯定)。但文学——至少是已把身体理解为哲学之化身的文学(和艺术)之阐释——同时为我们呈现了三样东西:要么是表征的一种虚构或游戏,它当然触摸(恐惧和怜悯,欢笑和模拟),但它的触摸本身据说是虚构的、受到保护的、疏远的,简言之,“精神的”(触感[toucher]的真正问题,以及一般的文学和艺术之可感性[sensibilité]的真正问题;一种美学的真正问题,仍有待提出,或几近被提出,只要身体首先是能指);要么是身体的无穷无尽的储备,身体本身就浸透着意指,身体本身就引发了意指,并且是为了那个唯一的目的(正如哲学热情的一种过度……):把唐璜或卡西莫多的身体,以及巴尔扎克、左拉或普鲁斯特的作品中的所有身体置于一边,在不建构一个符号的文学中可有任何的身体?(无论什么地方有身体,我们都告别了“文学”,我会回到这点。)或者,再一次,文学的生产(创造?)在个体和身体(回忆录,碎片,自传,理论)上得以呈奉,而这个身体被离弃,被包扎,被过度地意指为作家的“(享乐的)悸动的身体”,它在作家本人(在此,是罗兰·巴特)的手中被写下,它疯狂地指向无意义的界限,但无论如何在意指着。
如果还有什么——文学的一个身体,而不是这个能指的/所指的身体——那么,它既不提供符号,也不提供意义,并且,在这方面,它甚至不会被书写。它会是书写(écriture),如果“书写”指的是那个从意指当中偏离并因此得以出写(excrit)的东西。出写在无所意指的空隔之松散中产生:它将词语从其意义中分离,总是一再地,把词语离弃给它们的外展。词语,只要它未被一种意义毫无剩余地吸收,那么,它就在其他词语之间保持本质的外展,它延伸着以触摸其他的词语,虽然它并不同它们一起浮现:这就是作为身体的语言。
意指的身体的最终假定是政治。“身体政治”是一个同义反复,至少对整个的传统而言,明显如此,不管它具有怎样多变的形象。政治的基础取决于这个绝对意指的圆环:即共通体(communauté)应当把身体作为它的意义,而身体应当把共通体作为它的意义。因此,身体应当把共通体——它的建制——作为其符号,而共通体应当把身体——国王的身体或议会的身体——作为其符号。所以,存在着一个关于身体-共通体的无限的假定,它承担了一种双重的蕴意。一方面,一般的身体把它自己对其意义、对其感受和对其自身触觉的有机的亲密性作为一个主体(res inextensa:非肉身的实体);换言之,身体把感觉(sens)作为它的意义(sens),绝对地并且完全地如此。另一方面,相应地,个体化的身体彼此都属于一个共通的身体,而这个共通的身体的实体(再一次是res inextensa:非肉身的实体)为政治神秘性的揭示提供了一个基础。(换言之,在意义的政治秩序里,没有res extensa,肉身的实体,即我们之间的存在[être-entre-nous]或共通之中的存在[être-en-commun]没有空间——身体没有空间,身体的踪迹,身体的邂逅,身体的独一的意外,身体在工作、在贸易、在一系列不定的“共通状况”中的的岗位和姿态,都没有空间。由于这个秩序被人所穷尽,一种怀疑就出现了,即政治不再是一种关于被合并之意义的事务:而是说政治从身体开始并以身体结束。因为政治其实不是关于有没有某种正义或不正义的东西,某种平等或不平等的东西,某种自由或不自由的东西:问题不是意指这些东西,而是给它们一个位置(和诸多的位置),甚至度量它们[即便它们同样是不可度量的]。住房的面积,一间工作室的面积或一个仪器的尺寸,交通运输的持续,一条道路的描摹:这是[hoc est]政治的外展。如果这还不够清楚,那么,只需回想一下山上冰冷的雨水中的那些难民,他们六个人头上托着同一块毯子。)
黑洞 自身的符号,符号的自身存在(être-soi):这是一切状态下,带着我们赋予它的全部可能性(因为我们“赋予”它的东西先天地源于意义的秩序)的身体的双重公式。身体把它自身意指为一个被感觉到的内在性的身体:问题仅仅是认识到我们让人的身体——连同其挺立的姿势,其对生的拇指,其“把闪烁的目光变成灵魂的眼睛”(普鲁斯特)——说出的所有东西。因此,身体呈现了符号的自身存在,换言之,呈现了能指和所指的完成的共通体,外在性的终结,意义(sens)就是可感之物(sensible)——这是(hic est enim)。
我们的整个符号学,我们的全部模仿,我们的一切审美,都趋向于这个绝对的身体,趋向于这个过度意指的身体,在一个身体的意义(sens du corps)上的意义的身体(corps du sens)。一切象征的功能都在这个身体上得以实现:知性元素的一种感性的融合,感性元素的一种知性的融合。这当然是为什么,上帝自己的身体充当了我们整个传统的一个象征——换言之,人的身体,神性的一座活的庙宇。
但身体只是一座活的庙宇(Temple Vivant)——作为一座庙宇的生命(Vie)和作为一个生命的庙宇——作为神圣之神秘的被触摸(se-toucher)——如果它毫无保留地实现了其根本的圆环。感觉(sens)不得不总是自在地构成身体,好让身体有意义(sens)——反之亦然。因此,“感觉”(sens)的意义(sens)就是身体,而身体的意义就是“感觉”。在这种循环的重新吸收里,被实现了的意指同样迅速地消失。并且,正是在这里,身体自身消失了:作为意指的顶点,“身体”仍在不可命名者之间被不停地拉伸、刺激和撕扯:比更加亲密的更加陌异的。身体是感觉的器官:但感觉的意义绝对地是器官(organon)之存在(我们同样可以说:体系,共通体,圣餐仪式,主体性,终极性等等)。所以,身体不过是绝对器官的自身象征化。如同上帝一样不可命名,在一种外展的外部无所外露,自身组织的器官,作为自身消化的腐烂(个体身上的死亡)也是不可命名的——不可命名的,就如同一种“本有身体”的哲学所反抗的这一亲密的自身构织。(“我们所谓的肉体,这个内向运转的体块,在任何哲学中都没有名字”——梅洛-庞蒂。)上帝,死亡,肉体:存在-神学(onto-théologie)的整个身体的三重名字。身体是一种彻底的结合,是对这三个穷尽一切意指的不可能的名字的一种共同的承担。
这个身体撤入其自身的深处——撤入意义的深处——正如感觉一直撤入其死亡的深处。这个身体恰恰构成了天体物理学家所谓的黑洞(trou noir):这样的一颗恒星,它的维度使得其重力抑制了其自身的光,它向着自身自行地熄灭并瓦解,在宇宙中,在恒星及其非凡密度的中心,敞开了,物质之缺席的黑洞(“时间的终结”,“大爆炸”的反面,世界在世界自身内部中断的维度)。形而上学或神秘的身体,肉身化和意义的身体,最终会是一个洞,这并不让人惊奇:作为一种其意义就是身体之建造的感觉的无所不指,身体也是能指的终结,是符号的绝对融接,纯粹感觉的纯粹意义,这是我的身体(hoc est enim corpus meum),这里的这(hoc)指示了外在性的一种完全的缺席,一种自身当中聚集的非外展,不是某种不可渗透的东西,而是其过度,是同不可渗透者相混合的不可渗透者,无限的摄取,本然的自身吞噬,直达其中心的空无——事实上,甚至比中心更深,比空隔的一切踪迹(这仍是“中心”所保留的东西)更深:一个深渊,那里的洞甚至吸收了其自身的边缘。
毫不奇怪:我们的思想,观念和图像都在洞中被吞没,而不在各自的界限内徘徊:孔穴,哭喊的嘴巴,被刺穿的心脏,屎溺之间(inter feces et urinam[奥古斯丁语]),带着凝视之眼窝的头骨,阉割的阴道,不是敞开,而是排泄,摘除,崩塌——整个的身体是它自身在虚位(non-lieu)中的淀积。
伤口 这里,在虚位(non-lieu)的位置(lieu)里,不是在这个“位置”,而是在没有他位(ailleurs)的虚位中,灵魂(esprit:精神)出现了,在自身当中的无限聚集,唯一地填满了洞孔(trou)的气息或者风。
灵魂是身体的形式,并因此是身体本身(psyche extended:心灵外展)。但灵魂是身体将自身抛入其中的洞孔的非形式(non-forme)或超形式(outre-forme)。身体在灵魂中到来,身体在灵魂中被带走。灵魂是身体的一切形式——身体的外展,其物质的划分——在身体之感觉的被蒸馏和被揭示的本质当中的替代、升华和稀释:灵魂是感觉的身体,或身体当中的感觉。灵魂是感觉的器官,或真正的身体,美化了的身体。那么,在这里,基督教的灵魂,意即基督教作为一种关于圣灵(Esprit saint)的神学,是完全整一的:一种关于气息(它已经是犹太教的了),关于感觉不到的触摸的宗教,一种关于词语(“道”),关于供奉或呼出的宗教——用让永恒之神喜悦的芬芳,一种圣洁的气味,呼出死者的有害的气息(这已经是犹太教的,但也是伊斯兰教的)——一种关于呼气和吸气的宗教,一种普遍的圣灵学(pneumatologie),一种关于父子关系的宗教:灵魂从圣父传向圣子(对圣母而言,就她自身而言,成为一个让这样的气息将已经穿过的完整的子宫,就足够了);圣子是身体,不是创造身体的扩展,而是灵魂的身体,它在气息中汇合、聚集,通过呼气转向了圣父,它在献祭中被呈奉给圣父,它是临终呼告的身体,是耗尽一切的最后叹息的身体。父啊,这是我的身体:你们这些圣灵(Pater, hoc est enim corpus meum: spiritus enim sanctus tuus)。
圣子是呼到天父脸上的灵魂的身体,他在一种使之圣化的献祭的废气和流体中向着圣父消散:汗水,尿液和血液;泪水,叹息,和呼告。这里,呼出的灵魂最为本然地外露了其本有的身体:这个人(Ecce homo)。
但这里揭示的是让它真正成为灵魂之身体的东西:它是一道伤口(plaie);这个身体已经转入了它的伤口。
在这里,在灵魂之虚位的同一个点上,身体被呈现为一道伤口:这是耗尽身体,稀释身体,呼出身体,倾倒身体,释放身体,离弃身体,让身体赤裸地外露的另一种方式。灵魂聚集了伤口的血液所流出的东西:在任何一个情形里,身体都消退了,它既多于死亡,又少于死亡,它失去了它关于死亡的公正的尺度,它被掘出,被玷污,被献祭。
身体的世界性也通过这种方式得以宣布。身体被谋杀,被撕碎,被焚烧,被拖拉,被放逐,被屠戮,被折磨,被拷打,被丢到万人坑里:一种对伤口的痴迷。万人坑里的尸体不是死者,它们不是我们的死者:它们是被人堆积起来,陷入彼此,流向彼此的伤口,是洒在最上面的那一层土,没有什么裹尸布来定义一个死亡和另一个死亡之间的空隔。没有伤疤,伤口依旧敞开,身体并不追溯它们的场域。仿佛在灵魂的反面,它们升华为烟,蒸发为雾。这里,身体也失去了形式和意义——而意义也失去了所有的身体。通过另一种聚集,身体只是无效的符号:这一次,不是聚为纯粹的意义,而是聚为纯粹的耗尽。
很难说聚集(缩写:KZ)在何种程度上会是我们世界的胎记:一种灵魂的聚集,一个炽热的自身——还有身体的聚集,群众,聚会,人群,拥挤,累积,人口井喷,灭绝,庞大的数目,流动,统计,幽灵般的在场,第一次,关于一个无名的,指数式增长的世界人口。但从一开始,聚集就允许我们看见并触摸一个伤口。首先不是身体的增殖,而是一个伤口的唯一性和统一性:悲惨的身体,饥饿的身体,遭受殴打的身体,卖淫的身体,残缺的身体,染病的身体,肿胀的身体,营养过剩的身体,过于健美,过于勃起,过于高潮。它们仅仅提供了一个伤口:伤口就是它们的符号,以及它们的意义,自身之符号当中的另一个并且是同一个衰减的形象。
身体的世界就这样被生产出来,而这最终是我们世界的独一的、真正的生产。一切都回到这样的生产上来:“自然”现象和“技术”现象之间没有区别(孟加拉国的一场飓风,及其上万人的死亡,无数的受难者,和人口统计学、经济、南北联系等等密不可分);或者,在另一个不同的层面上,一个为了增殖而导致边缘和排斥的社会也受到了冲击波(毒品,艾滋病)的直达其中心的影响和感染,而这些仍然是身体,这仍然是它们的伤口。那么,这就是世界化(mondial)的首要意思:它并不必然是指某种占据了整个星球的东西(即便情况也正变得如此),而是某种在一个有序宇宙及其诸神的位置上,在自然及其人类的位置上,分配并聚集身体的东西,即分配并聚集身体之外展的空间,身体之裸露的外扩。
这个身体的世界——更确切地说,世界=身体=“我们”——为我们本然地提供了我们的可能和我们的历史。也就是说,它始终先于我们,而我们不得不发现它。至此,再说一遍,一个伤口,首先,是被呈现的东西。自第一次世界大战(换言之,自一种国际政治经济的新的司法秩序,以及为所有众多新的受害者准备的一个新的战斗空间的同时发明)以来,这些在不论什么地方都拥挤着的身体,是首先被献祭的身体。
更确切地说,它们甚至不被献祭。作为一个关于我们如何处置我们的身体的词语,“献祭”(sacrifice)既说得太多,也说得太少。它(原则上)宣布了一个身体走向界限的过程,在那个界限上,身体成为了一个共通的身体,一个圣餐仪式的灵魂,而它是这个圣餐仪式的实际的物质象征(这是……[hoc est...]),是血当中的意义和意义当中的血的一种绝对的自身结合。但我们今天没有献祭,这不再是我们的世界。从我们的伤口中流淌的鲜血,作为从基督的伤口中流淌的,一滴滴消散的灵魂,可怕地,并且仅仅是可怕地,流淌着。没有圣杯来收集这样的鲜血了。从此,一个伤口只是一个伤口——并且整个的身体也只是一个伤口。
这也是为什么,这个伤口首先是它自身的符号,它仅仅意指了一个身体在收缩,聚合,集中,丧失生存空间时遭受的痛苦。这不是悲伤(悲伤充当了悲剧的一个符号,因此是不可破解的),也不是疾病(疾病向它的病因和健康发出了一个信号,那里没有什么赤裸的伤口):它是恶,绝对的恶,是一个在自己身上敞开的伤口,是一个被自身所重新吸收的自身的符号,而这个自身既不再是一个符号,也不再是一个自身。“一只因看和被看而筋疲力尽的无睑的眼睛”:马塞尔·赫纳夫在一个最初由萨德所描绘的计划的终点,这样评论我们西方的身体。色情(prono-graphie):在伤口的血斑、损伤、断裂、分娩的剧痛、空闲、荒谬、羞耻、污秽的食物、殴打和恐惧中得以铭刻的裸体,没有绷带或疤痕,一道从不愈合的伤口。
身体,解剖 意义逃避伤口,一点点地,惊恐地,嘲弄地——甚或安详地,如果不是喜悦的?
这个问题由身体的世界上浮现的一个无血色的黎明提出。我们能够应对一种意义的丧失吗,我们能够拥有关于那一丧失的意义——而不做任何有关丧失本身的承认或欺骗吗?我们能够抵达这样的丧失已经延展并敞开了的东西吗?换言之,身体的世界,作为意义器官的开裂的末端,传递了意义,或让意义到来吗?
从一开始,例如,我们能够理解,失去这个意义的身体——它本然地构成了我们的时间,并把其空间赋予它——不会把我们埋在焦虑当中,甚至引起我们的痛苦吗?因为焦虑恰恰是对意义之缺席的焦虑。它是其忧郁的混合,或歇斯底里的(神秘的?)化身,但它给予了其焦虑的意义。焦虑作为意义而被给予,并且是其自身,进而,它最终形成了极端聚集的一种形式,而在这一极限的形式中,我们不得不把圣灵想象为焦虑的(其圣洁的丧失?)。但受难并不作为意义而被给予。我们受难是因为我们为了意义而被组织起来,而意义的丧失创伤了我们,割痛了我们。但受难没有让丧失变得有意义,正如它没有让丧失了的意义变得有意义一样。它只是其边缘,其灼伤,其痛苦。
在这里,在受难的点上,只有一个敞开的“主体”,它被切开,被解剖,被解构,被拆卸,被去中心化。一个空隔的黎明,明晰性本身,场域性(aréalité)的风险和机遇,作为我们对之外露的东西和外露了我们的东西,作为我们——作为我们-世界(nous-monde)。
五十多亿的人类身体。很快就是八十亿。更不用说其他的身体。人性(humanité)变得可以触摸(tangible):但我们可以触摸的并不是“人”(homme),恰恰不是这个一般的存在者。我们谈论其非一般的本质,它的非一般性。我们开始其此在(être-ici),其遍在(être-l'ici-et-le-là),其躺在这里(ci-gît)和其来来去去(allée-venue)的地域的和模态的存在论。在八十亿身体之间,在其彼此的内部,在菲勒斯和头之间,在各自的成千上万的褶子、姿势、下坠、跨越和蹦跳中间,敞开了什么样的空间?它们在什么样的空间中彼此触摸并且彼此偏离,而不让它们的任何一个,或它们的整体,被自身的一个纯粹而空洞的符号,被意义的身体,所吸收?一百六十亿只眼睛,八百亿根手指:看见什么?触摸什么?如果只是生存,只是作为这些身体而存在,如果只是观看,只是触摸,只是感受这个世界的身体,那么,我们会发明什么来赞美它们的数目?我们甚至能够思考它吗,因伤口而疲乏并且只是疲乏的我们?
一切皆有可能。身体抵抗着,艰难地,各部分彼此独立地(partes extra partes)。身体的共通体抵抗着。身体之恩典的呈奉总是可能的,正如受难的解剖是可以通达的一样——它不排除一种独一的欢乐。身体,再一次,要求对它们的创造。不是让符号的精神生活变得充实的肉身化,而是身体的诞生和分享(partage)。
但不仅身体被用来产生意义,而且一种意义也给予并划分了身体。不再是符号学、症状学、神话学和现象学对身体的劫掠,而是被交付于、被奉献给身体的思想和书写。身体的书写作为身体的划分,分享着身体的存在(être-corps),它不意指身体,而是被身体所分享,因此也从身体自身及其意义当中被它们所划分,沿着它的铭写而被出写。最终,身体的世界当中的这个书写(écriture)一词说的是:一种意义的被解剖了的身体并不呈现身体的意指,更不用说把身体还原为其本有的符号了。但一种作为“感觉”的意义而敞开的意义——更确切地说,由“感觉”之意义的敞开(ouverture)所敞开(ouvert),外露(exposant)感觉之意义的外展之存在(être-étendu)的意义——是空隔的一种自身隔空的意谓(signifiance)。
(它仍将,不可避免地,意指着。我要再说一次:我们为此而被组织起来。但我们内部的存在[être],我们所开动的生存[existence],就是对这种组织的一种无限地有限的悬置,是其解剖的一种脆弱的、破碎而不规则的展示。书写并不作为意指的一种溃乱或混沌而运作:书写只随张力[tension]而运作,这种张力是意指体系自身的一部分。换言之,在[我们所是的]同我们之所是共在[être avec]的张力当中。也就是在组织的这一解剖当中,没有这样的解剖,我们就成不了终有一死的人,但我们也不过是个体身上的死亡而已。这样的张力,在我们的传统里,就是被指示为“身体”的外展[extension]。)
在书写中不被阅读的 书写“自身”的解剖之符号,这个符号并不意指,而是切割,分断,外露。释放话语的动物。切割话语:但——我们应该注意——这只是让它自行完成它的进程,它的重复,它的机遇,它的即兴表演(忽视对话[dialogue]之“对”[dia]和意义契合的中介,更确切地说,从中悄悄地、谨慎地、谦卑地逃离)。滑向一个身体的解剖。这不是哲学-医学对标本的解剖,不是辩证学家对器官和机能的肢解。这样的解剖更多地是编号,而不是分割。一种配置的解剖,关于我们不得不用来称呼我们身体状况的那种可塑性:其存在的方式,承受的方式,呼吸的方式,步伐,徘徊,受苦,欢快,大衣,缠绕,刷洗,块体。身体,从一开始,就是块体(masses),是被呈奉的块体,没有什么可以表达它们,没有什么可以连接它们,不管是一个话语还是一个故事:手掌,脸颊,子宫,屁股。甚至一只眼睛也是一个块体,还有舌头和耳垂。
这个块体的概念不是从物理学中得出的(masse:“质量”),更不是塔尔德或弗洛伊德所构想的源自聚集的“群体现象”(phénomènes de mase)的概念(它允许我们表明,在“大众群体”中,身体没有空间)。散布的块体,以总可更变的诸多方式把身体的外展划分成块,它们是密度的位址,而不是聚集。它们没有中心,没有黑洞。它们就在皮肤的表面——就在抓得住它们的手的表面。一个密集(masseé)的空间(espace),一个空旷(spacieuse)的块体(masse),外露的外展如同一个纹理,如同一个重量,如同一种隆胀,如同一个有限的布置,一种地域的色彩,其中“各部分彼此外在”(partes extra partes)使得它们的场域性更加稠密,但不落入“各部分彼此包含”(partes intra partes)。
块体的范式很可能是女人的乳房,一个将许多异位(ectopie)地域化了的块体。营养物,分开的客体,耸立,流溢,成双,一块强有力的胸甲的对立面,一道曲线的诞生,果实的诞生:乳房的诞生(naissance des seins)例证了每一个诞生都是场域性(aréalité)的一种本质的模式化——它还让我们看到,这样的模式化如何在一切的意义上被称作情绪(émotion)。稠密的、分区的场域性(aré-alité)的这一特权被命名,被空隔为乳晕(aréole)。
在块体——它也可以说是一个情绪的空间——的这种解剖中,身体不再是任何类似于铭写之表面的东西——铭写的表面是意指的一种记录。不是“被书写的身体”,不是在身体上书写,不是关于一种人体笔迹学(somatographologie)的任何东西,在那里,“道成肉身”(Incarnation)的神秘,以及作为自身的纯粹符号和符号的纯粹自身的身体的神秘,有时被转化了为“现代”的东西。所以,仅此而已:身体不是书写的位置(显然,例如,如果我们想要正确地处理纹身,我们就不得不从这里开始)。身体,无疑,就是“我们在书写”,但我们绝对不在身体上书写,而身体也不是我们书写的这个身体——身体总是书写(écriture)所出写(excrit)的东西。
出写(excription)只能从书写而来,但被出写的东西依旧是这个他异的边缘(autre bord),也就是铭写(inscription)——虽然它在一个边缘上意指着——所顽固地继续指示的其己异的边缘(autre-propre bord:本己-他异的边缘)。因此,对一切而言,一个身体就是己异的边缘:所以,一个身体(或不仅仅是一个身体,或一个块体,或不仅仅是一个块体),同样,既是被描出踪迹者(tracé),也是描出踪迹者(tracement),它就是踪迹(trace)[这里,观看,阅读,占取,这是我的身体……]。在所有的书写中,身体是文字,但又绝不是文字,或者,比一切的文字性(littéralité)更加遥远地,更加解构地,它是一种不再被人阅读的“字母性”(lettricité)。在书写中,本然地,不被阅读的东西——这就是身体。
(或者,显然,我们不得不把阅读视为某种绝非破译的东西:同身体的块体相关的触摸,更确切地说,被触摸。书写,阅读,一个触觉[tact]的问题。但——我们同样不得不弄清这点——前提是触觉还没有被集中起来,并——像笛卡尔的触摸那样——宣布一种直接性的特权,融合一切的意义和“感觉”。触摸,从一开始,就是地域的,模态的,碎形的。)
我重复:我们在寻找,这个世界在寻找,一个意义的身体,它并不提供身体的意指,更不用说把身体还原为其自身的符号和符号的一切存在-神学的实现了的本质了。它是肉身化的反面,或完全的反面,他异的边缘。在古代世界里,肉身化垄断了一切的模式化,垄断了一切身体性的空隔。灵魂在肉身化当中被变为肉体。进而,这就是为什么,这个神秘(“道成肉身”的神秘)是完美地自身揭示的。这个灵魂说起它的肉体:这是我的身体(hoc est enim corpus meum);它从一切感官的在场中明确地表达了自身。所以,神秘揭示了:身体就是被揭示的神秘,身体就是自身和意义之本质的绝对符号,它是被撤入肉体的上帝,是被主体化为自身的肉体,而这,在神秘的全然之光辉中,被称作“复活”。
但我们在这里关注的是这个身体,更确切地说,关注的是这个不由任何灵魂产生或引发的诸身体的多(multitude)。
身体的技艺 不是灵魂的自动生产及其重新生产所产生的身体——灵魂无论如何只能产生一个独一的身体,不可见者的一个唯一可见的图像(因此就有这样的事实,即女人的身体,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是被贫乏地生产出来的,有缺陷的,或者,根据基督徒的说法,它是以一道不纯洁的伤口为标记的)。但一个被给予的身体是多样化的,多性别的,多形象的,多区域的,有菲勒斯的和无菲勒斯的,有头的和无头的,有组织的,无组织的。身体就这样被创造出来,也就是,正在到来,而它的到来,每一次,都空隔了这里,那里。(正如伊莱恩·斯凯莉[Elaine Scarry]在《痛苦的身体》说的,当“世界,自我,声音都在酷刑之痛楚的强度中迷失了”的时候,那就是“世界的消解,被创造的世界的非创造。”)“创造”(création)是身体的技艺(techné)。我们的世界创造了无数的身体,世界将自身创造为身体的世界(这里揭示的东西也总是世界的真理)。我们的世界是“技术”的世界,它的有序宇宙、自然、诸神、整个的体系,都在其内部的接合中,被暴露为“技术的”:一个生态技术(écotechnie)的世界。我们的每一个部分,都相连于生态技术的功能,以及技术的装置。但它制作的是我们的身体,它把身体带到世界之中并让身体与体系相连,从而将我们的身体创造得比以往更加可见,更加多产,更加多态,更加扁平,更加“聚合”和“区化”。通过身体的创造,生态技术拥有了我们在天空或灵魂的残留中徒劳地寻找的意义。
除非我们把身体的生态技术的创造毫无保留地视为我们世界的真理,一个和神话、宗教、人本主义能够再现的真理一样有效的真理,否则,我们就还没有开始思考这个世界。生态技术以两种紧密相关的方式创造了身体的世界:它用时间的空隔,地域的差异和无数的分叉,取代了线性历史和终极目的的设想。生态技术解构了目的的体系,使得它们无法体系化,没有组织,甚至随机的(除非是通过一种政治经济的或资本的目的的强加,它们如今被实际地强加于整个的生态技术,因而把所有的目的重新线性化和均质化了,但资本也不得不停止呈现一个终极的目的——科学或人文——而身体的创造包含了革命的力量……)。同时,生态技术用一切方式把身体连接和关联起来,把它们置于所有技术程序的交错、交界和互动的位址,但不把身体变成“技术的对象”(就像那些以为自己知道“技术对象”是什么的人今天时常说的那样);因此,通过这种为一切超越的或内在的意指之回撤创造空间的场域(aréale)的关联,生态技术揭示了身体本身。身体的世界没有一种超越的或内在的意义。如果我们要保留这些词语,那么,我们就不得不说,一者在另一者的内部发生而不被辩证化,即一者作为另一者而发生,并且,这样的发生(avoir-lieu)就是位置(lieu)的含义。因此,位置,存在之生存(existence de l'être)的位置,就是身体的外露,换言之,身体的裸露,无数的人口,众多的偏转,互联的网络,交错的繁殖(更多地是技术的而不是人种的)。总之,场域性(aréalité)提供了一种亲密性的法则和环境,既是世界的也是地域的,一者在另一者之中,而非超越/内在的辩证法。总之,我们处在邻人(prochain)的技艺之中。
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的“邻人”在特殊性和普遍性,在两者的辩证化当中存在,而辩证化总是终结于普遍性。但在这里,邻人会是到来者,是在一种临近中发生的东西,也是触摸并偏离,因而把触摸地域化、移位化了的东西。既不是自然的,也不是人造的(就像它至今看上去那样),“邻人”作为技艺会是我们世界的“创造”和真正“艺术”。进而,修正“创造”和“艺术”这两个词语,就像首先修正“邻人”一词一样。所以,我愿意说,技艺是身体的一种分享,或身体之共显(comparution)的一种分享(partage):也就是为场域性的踪迹描摹(tracés)让出空间的各种方式;我们就沿着这种踪迹的描摹而得以一起外露,换言之,既不被预设为某个他者主体,也不被后置于某个特殊的和/或普遍的目的。只是外露着,从身体到身体,从边缘到边缘,被触摸并被隔空,临近而不再有一个共通的假定,只有我们的各部分彼此独立(partes extra partes)的踪迹描摹的“我们之间”(entre-nous)。
资本,无疑,也产生了身体和邻人的一种平庸化的一般化。摄影对人群的迷恋,它对人群之凄惨、惊恐,对人群之数目本身的迷恋,或对色情的四处渗透的迷恋,都证明了这样的事实。最悲惨的是,亲近(proximité),通过数百万的复制品,成为了所谓“独一”的身体的平庸的再生产。(这也是为什么,“身体”同样——在一种不可逆转的昏迷中——成为了最无趣,最乏味,最终,最“支离破碎”的话题和概念。)
但我们不得不采取一种小心翼翼的审视。平庸和复制的恐怖,对独一和例外的欢庆,都是一个此时正在我们脚下崩塌的世界的平庸的赠礼(données:被给予者)。我们都平庸地对“平庸性”感到犹豫——对这种被我们恰恰附加于身体的平庸性之过载感到犹豫……但我们知道何为“平庸”(banal)吗?
身体的平庸性体现为两个语域:范型(modèle:模特)的语域(杂志的语域,流水线上的光滑柔软的典范身体)——和随意(tout-venant :来者不拒)的语域(不管什么样的身体,破损的,残缺的,毁形的)。在(生态技术所同时产生的)两者之间的裂隙或辩证当中,亲近几乎不可能。但彻底平庸的平庸性或许在别处,在一个几乎尚未打开的空间里,也就是在人类身体的一种共通假定或模型(既不是时尚模特也不是人群)缺席了的空间里。那么,身体的经验会是这样的经验,其中,最共通(平庸)的东西对每一者本身而言都是共通的。一个身体的例外性(exceptional)本身就是共通的(commun):它可以替换别的每一个不可替换者。
这让“图像所平庸化”了的观念显得或多或少虚假的或意识形态的。电视可以展示成千上万被侵蚀、被折磨、被贬低的身体,它也可以展示:各个身体,每一次都再一次作为“各自的一个身体”而受难。
但这,只有在身体的空间中,只有对一只专注于身体的眼睛——不是对一种关于普遍和一般人性的话语——而言,才是可见的。
这样一只专注的眼睛认识到,每一个身体只是一个不被打断的人群当中的一个可以替换的个例,并且,各个相同的身体例证了身体每一次之所是的创造。每一个身体同时以两种方式是另一个身体的“邻居”。所以,会有另一种“平庸性”:一个共通的空间,在那里,每一个身体是所有身体的范型,可以替换所有的身体并被所有的身体替换。事实上,这是一个没有“范型”也没有“复制”的空间:但我们能够在这些参数之外思考“意义”吗?当一个意义既非典型,也不可复制的时候,它还有“意义”吗?……
重 触觉的身体:拂掠,擦碰,挤压,刺插,摁按,涂抹,搔挠,摩擦,抚抱,触诊,探摸,揉捏,按摩,缠绕,拥抱,击打,拧挤,噬咬,吮吸,浸湿,拿取,释放,舔舐,撸摇,观看,倾听,嗅闻,品尝,闪躲,接吻,摇晃,平衡,携带,重压……
甚至没有一种综合,一切都终结于同“重”(pesée)的共通。一个身体总“有重量”或让自身“被称重”,被衡量。一种稠密的场域性,块体内部的区块(zones en masses)。一个身体没有重量:甚至在医学里,它就是一个重量(poids)。它重压着,它挤压其他的身体,就对着(à)其他的身体。在它和它自身之间,它始终重压着,平衡着,支撑着。我们的世界已经继承了重力的世界:每一个身体在另一个身体上,对着另一个身体,重压——天体和胼胝体,玻璃体和小体。但这里的重力机制只在一个点上被修改了:身体轻盈地重。不是说它们不太重:相反——我们说,一个被离弃于爱情或悲痛,被离弃于昏阙或垂死的,需要供养的身体,每一次都有重量,并且是绝对的重量。
但身体轻盈地重。它们的重量就是其块体向着表面的升起。块体被不断地抬向表面;它像气泡一样冒向表面;块体是厚度,是一种稠密的、地域的浓度。但它不集中于“内部”,集中于“自身”内部:它的“自身”是其“内部”所暴露的“外部”。块体的场域性是由外展,而不是由聚集,是由广延,而不是由根基,维系的;事实上,它的原则和期待不是有重量,而是被称重。“有重量”(peser)在一个唯一的支撑上完成,并假定了一个世界的建构;而“被称重”(être pèse)则要求另一个身体的协助和一个世界的广延(étendue)。它不再属于预设的秩序,而是属于到来(venue)的秩序。到来的身体重压于另一个身体,这就是世界。非世界(immonde:不洁者[im-mundus],不可忍受者)则是这样的预设,即一切都被提前称重了。
这当然是心灵延展的方式,以及她(心灵:Psyche,普绪克,丘比特之妻)为何一无所知。在这里,心灵是身体的名字,而身体的预设既不是依据一种陷入了物质的根基,也不是依据一种自身知识的已被给予的表层。两种预设仍然有效,并且,在整个的传统中,它们也没有停止打破并瓦解极其唯心的唯物主义,陷入一种关于意义之本源的约束性陷阱的唯心主义——即便身体到来,即便其原子的偏离已经发生,已经打开位置,把其重量从一个位置延展到另一个位置,一遍又一遍地,遍及世界的偏转。然而,的确,这不是一个有关“知”(savoir)的问题:它是一个有关身体的问题,身体通过重(pesée)而到来,身体把某物带向并给予了重。这既不是“意义的本源”,也不是“本源的意义”。因为意义没有本源,因为“意义”就是无本源的存在(être-sans-roigine)和来到延展的存在之中(venirêtre-étendu),也就是创造的存在(être-créé),或者重(pesée)。
心灵就作为延展而对此呈现,这是她(心灵)感兴趣的,无限地异位的东西,这是她所掌控,所关照,所体谅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她是“一个正在运转的身体的形式”。只有正在运转的身体,而每一个身体都是心灵,或在原子和/或本我的延展之交错中被独一地模式化了的心灵的布置。(注意双重特性,“原子”[atome]和“本我”[ça]的双重共通体:延展,重。事实上,重是延展[extension]的意向[intention]。因此,一切都回到延展上来,回到其的强烈的/延伸的[intensif/extensif]双重边界上来。但“回到延展上来”恰恰不是受束于某种被预设好了的东西。相反,问题是不加诉诸地悬置任何的预设:就最好的情况而言,这在传统的两个终点,以原子和本我的双重形象,也就是这里所谓的身体[corpus],而结束。)
心灵关于其本有之广延的非知识,关于存在(être)之所是的延展-重的非知识——只要心灵生存着,存在就是延展-重(并且,最终,“心灵”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不是“生存者”[existant]=“一个正在运转的身体的形式”——既没有一个潜在的身体,也没有一种本质的生存,它甚至就是这个,“身体”,“生存”,除此无他,仅此而已,不过如此——这就是为什么,在弗洛伊德的这则笔记里,整个的“精神分析”真正地拥有了其总在到来的真正范式)——那么,这样的非知识,就是心灵的身体,更确切地说,它是心灵本身之所是的这个身体。这样的非知识既不是一种否定的知识,也不是知识的一种否定,它只是知识的缺席,是这条被称为“知”的纽带的缺席。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知识想要一个对象,但伴随身体的,只有一个主体。但我们还可以说,在一个对象的缺席里,不再有一个主体:心灵不是一个主体。剩下的恰恰是身体,诸身体。或者:“身体”是无对象的主体:是不作为一个主体而存在,不服从(sujet à)一个主体(sujet)之存在(就像我们说“服从一阵高烧”那样)的主体。这样一个实体,其不被预设的全部的实体性就是触摸其他的实体:原子的偏离,相互的重压,和/或“本我”的网络、传染、共通,重的其他模式。
重:创造。创造始于重,不预设一位创造者的创造。一个先于任何主体的主体:重,被施加并被接受的压力,力的一个完全原-始(archi-primitive)的共通体,身体的共通体:身体作为力,身体的形式——心灵——作为相互推动、支撑、排斥、平衡、动摇、干涉、转移、修改、结合和融混的力。重分配广延,外展和强度。广延是重的游戏:各部分彼此外在(partes extra partes)。(笛卡尔的错误在于,他把外在[extra]视为一个无差别的空虚,而那恰恰是分异[différenciation]的位置,“协同”[corporation]的位置,是重的发生[avoir-lieu:占取位置],因此也是世界共通体的发生。)它是触摸(toucher),是先于一切主体的触觉(tact),是这种不在一个“之下”——因而也不在一个“之前”——发生的“重压”(soupeser)。
身体既没有一个之前,也没有一个之后,既没有一个根基,也没有一个表层。这两个配对的全部“力量”(puissance)相比于其联合的动作,仍然不算什么:联合的动作不是行动(action),而是本有的动作(acte),是正在这里或那里创造的,到来的,发生的心灵的身体和外展的心灵,以及一种重的独一的偏转,一种处于身体世界之中心的新的地域之重。相应地,没有什么死亡/复活紧随这个身体的“躺在这里”(ci-gît):但这个死了的身体依旧是一个幽灵的空间,它返回我们的共通体,并分享它的广延。
几克的微耗 身体不“知道”,它们不处于“无知”当中。它们在别处,它们来自别处,来自另一边(既来自位置、区域、边界、界线的另一边,也来自家庭基址、漫步的林荫大道、穿越疏离之土地的旅程的另一边:事实上,它们可以从四处,从地点,甚至从这里,到来,但绝不从知识的无处到来)。那么,在身体上,我们尤其不应该寻找一种“隐晦的”,“前概念的”,“前本体论的”,或“内在的”和“直接的”知识的基础。正如我已经说过的:从一开始,身体就处于黎明的清晰之中,一切都是明澈的。它从来不是一个关于“感觉”,“知觉”,“普遍感知”的问题——问题也不是关于“知识理论”的一切衍生物,不是关于“表征”和“意指”的所有艰涩的化身。但问题甚至不是关于“肉体”和“本有身体”的自在且自行的直接之调解和错杂。被创造的身体在那里存在(être là),意即在这里和那里之间存在,它被离弃,总是被非本有地离弃,被创造出来:它在那里存在没有任何的理由,因为那里(là)不提供任何的理由,并且它作为这个身体或作为这个身体的这个块体而存在,也没有任何的理由(因为“这”不意指任何东西,或者,它“证实”了被创造者身上的无(rien):物[res],真实的场域——这是我的身体[hoc est enim corpus],没有理由)。身体只是被摆置(posés),只是通过被摆置而被称重,并且重压,敞开,敞开它们的位置。
身体会是这种“重”(pesée)的经验:重,一开始,不是本有的(propre),而是制造一个事件(événement),一系列让发生(avoir-lieu:占取位置)之居有(appropriation)得以可能的事件。这样的居有,也不过是一种发生,是在一个命运,一种设计,一个过程的成熟,一个机运的把握中展露的某个独特而有机之境域的结果。无论如何,这绝没有删除一种可能性,即仍把居有(或非居有)的事件命名为机运(kairos,或幸运)或“革命”(或投向不可居有者的暴怒和挑战)。身体不是“本有的”,它是居有/非居有(appropriant/inappropriant)。
但重的经验首先将自身呈现为一个名录(corpus),而不是一个带有意义和历史的身体(corps)。它通过这个身体的不断增生的名录,其创造者名录,而向一个身体的可能之意义敞开。(创造[création]作为名录[corpus]:没有一位创造者,经验的逻各斯,随机的多样化,可以延展的分组,永恒的模态化,计划和目的的缺席——只有创造会是目的,意即只有身体,每一个身体,每一个块体,以及身体的每一个交错或交界,每一个男性,每一个女性,以及他们的整个无作的共通体[communauté désoeuvrée],会提供一个身体世界之技艺[techné]的无限目的。)
质料之重的名录:其块体,其糊浆,其纹理,其裂口,其痣印,其微粒,其泥炭,其故障,其肿胀,其纤维,其汁液,其内陷,其体积,其巅峰,其坠落,其肉块,其凝固,其膏脂,其结晶度,其紧密性,其痉挛,其蒸汽,其节瘤,其松解,其薄纱,其栖所,其紊乱,其伤口,其痛苦,其乱交,其气味,其快感,其味道,其音色,其清晰度,其高低,其左右,其酸度,其宽度,其平衡,其分裂,其解体,其理性……
但这里的经验(expérience)只是这些重的名录(corpus),这些重压着而不被任何东西称重或度量的重,这些在任何地方都不卸下其重量的重,这些不为任何尺度所平息的重。经验(experitur):一个身体,一个心灵,努力着,被诱惑,被触摸,尝试着,将自身置于风险之中,冒着风险,被驱使着抵达它“已然”之所是,但“已然”正在到来,不被预设,本质地不经预设地生存(existant par essence imprésupposé)。它到来,它旋即离开——已然,就在此刻,采取了一种完全的生存——直至边缘:这就是诞生和死亡,划界,同时铭写和出写,一个身体的多重位置。经验(experitur):它离去,它沿着边缘到来,沿着没有终点的,与其他目的相邻的界限(confins)和目的(fins),它为自身而重新开始,正如它邻近他物,触摸被给予的和被接受的,重,举重,下坠,上升,嘴唇,肺,声音,视觉,早在向着一个人自身或向着任何人存在之前,在一个人自身和其他人的终点处存在的方式。
自由的经验:身体(从无,从无穴中)被遣送,被因此遗留,被诞生向一个它自身所是的世界,它向着这些重醒来,它只是这些重,只是陷入其必然性之中的变幻无常,这几克的微小耗费(重量,秤杆的倾斜,原子标度,地壳构造变化,测震仪,印迹,嫁接,爪子)——微耗,一个身体,被交付于颤动,在如此之多的邻近的触摸中,所有身体的如此之多的共通而又别异的极致,即便都是陌生者,它们也如此地睦邻,如此地亲密,在自由的无预设当中如此绝对地接近和遥远。因为自由就是这种相互亲密和疏远的共通的无预设,在那里,身体,身体的块体,其独一的,而总可以无限增多的事件,拥有了根基的缺席(以及同样由此而来的,其严格的等同)。
正是面对根基的缺席,也就是“创造”,身体的世界拥有了它的技艺和它的生存,更确切地说,其作为技艺的生存。它引发了几克的微耗,如此的微耗敞开了一个位置,隔空了一种外露。外露(exposition)不是根基(fondement)的反面,而毋宁是其肉身的真理。“根基的缺席”不应被理解为一道裂口或深渊,而应被理解为一种地域构造的震荡,将身体之爆发安置于此(ici)的几克色彩(换言之,每一次,些许的爆发,因为一个身体从不是完全整一的,而其外露的存在[être-exposé:被外露]也是如此)。
因为我们无法完成一个身体的整体,正如爱情和受难表明的,因为身体是不可整体化的,正如它们不能有根基一样,因为不存在关于身体的经验,正如不存在关于自由的经验一样。但自由本身是经验,并且身体本身也是经验:一种外露,一种发生(avoir-lieu)。所以,它们必定具有相同的结构,或者,相同的结构必定让它们对着彼此折叠或铺展,一者穿过另一者。相似之物,特征对应特征,自身之符号和符号之自身存在的双重结构:肉身化的本质。
事实上,身体具有自由的结构,而自由具有身体的结构:但两者,不管是在自身还是在另一者当中,都不被预设为结构的理由或表达。结构的意义不在于一者对另一者的指涉——符号和/或根基的指涉/返回(renvoi)——这样的意义恰恰依赖于一者向着另一者之到来的无限偏转(écart)。不存在“自由的身体”;不存在“肉身的自由”。但从一者到另一者,一个世界敞开了,并且,这个世界的最本有的可能性就依赖于这样的事实,即“身体”和“自由”既不是彼此同质的,也不是彼此异质的。
没有什么图式(schème)会把自由规定为身体世界的“意义”,也没有什么形象(figure)会在这个世界之中呈(再)现这个“意义”。因此,没有身体,没有世界的器官(organon)——正如没有两个“世界”(mondes)[一个矛盾的复数]。在这方面,身体的世界的确是im-mundus(污秽),“非世界”(im-monde),一种身体的挤压和创伤,置身空隔的明晰,正如处于黑洞的内爆。
几克的微耗,被创造之世界的颤抖,它被同等地铭写和出写为一场地震:失位(dislocation)也是地壳构造之重力的断裂,位置的坍塌。
污秽 身体的世界被污秽(immundus/immonde:非世界)所分享(partage:划分)。同等地。这不是最终把废物聚集起来并使之升华或再循环的从“同一”到“他异”的纯粹辩证的呼吸。在这个世界及其创造当中,某种东西超出并扭曲了循环。(一般而言,圆环,球体,及其叠瓦状的和谐:每一个,空间之取消的形式。我们的身体或世界都不是环形的,而生态技术之创造的最重要的法则是“不成整圆”。)
与身体的描绘并列,“各部分彼此独立”(partes extra partes)既是延展,也是扩张,既是一种描摹踪迹的场域性(aréalité),也是一种化脓的爆发。一个世界,在那里,身体被挤捏,发热,纤维化,充血,在其自身的亲近中充血,所有的身体都处于一种乱交,充满了细菌,污染,有问题的血清,过度肥胖,还有压迫的神经,发胖,消瘦,膨胀,藏污纳垢,涂着面霜,燃烧,闪烁,填满毒素,失去它们的物质,它们的水分,在战争或饥荒的呕吐中变成毒气,核感染或病毒辐射。场域性不是没有繁殖(残忍或狡猾的散播)之不洁的外展之还原。如果在创造中,身体的世界的确是一切宏观/微观宇宙的一种积聚和元构造的草图,那么,它也是一个让所有的身体都受孕的世界,一种普遍的,海绵似的外露的世界,在那里,所有的接触都是传染性的,每一个身体不仅隔空自身,还分裂和剥蚀所有的空间。事实上,“敞开者”不是一道张开的裂隙,而是一个块体,是我们身体的块状。所以,它的敞开只能源自其敞开之中的不断开凿和挖掘,直至堵塞。
说着不得不说的东西,嘴巴变干了,但它不得不变干:宽敞的身体被快感和癌症同等地划分成区。乳晕。
敞开也是一种释放:身体释放,它们松弛,特征回撤,色彩吞没自身或分裂自身。触摸被感染,位置只是如此之多的痉挛,摩擦,病毒和细菌的漩涡,气体溶胶的身体,免疫的身体,免疫的抑制物,在身体序列和身体讯息的一个无限的网状物里,溶解,凝结,沾染,复制,克隆,断裂,划破,撕咬,化学和元化学的整个名录(corpus),酸性的、电离的心灵的一种人口过剩,充满了身体之世界的盲目标记,在那里,身体,同等地,瓦解世界。同等地:失位(dis-location),去地域化(dis-localisation)。
自在且自行地,一个身体也是它的耗费,它的剥蚀,甚至是作为发出恶臭的浓汁或瘫痪。生存不仅要求排泄物(因此,一种循环的元素):一个身体也是,并且让它自己是,其自身的排泄。一个身体隔空自身,一个身体外逐(expulse)自身,同等地。它将自身出写为身体:被隔空了,它是一个死亡的身体;被外逐了,它是一个污秽的身体。一个死亡的身体限定了非世界(immonde:污秽)并返回世界(monde)。但一个外排(expulse)自身的身体让非世界径直陷入了世界。而我们的世界,两者兼顾:意义的双重悬置。
血液(sang)的敞开等同于意义(sens)的敞开。这是(hoc est enim):世界的同一性就在这里发生,不构成一个意义之身体的东西的绝对同一性,作为“血液(sang)”、“意义”(sens)、“无”(sans)、“百”(cent)[=身体(corpus)的无限性]之名录(corpus)而扩散的东西的绝对同一性。张力,挤捏,压力,腹泻,药物,谵妄,入侵毛细管,渗透,输血,遗粪,泄殖腔,深井,阴沟,泡沫,贫民窟,大都市,薄板,干燥,荒漠,地壳,沙眼,水土流失,屠杀,内战,放逐,创伤,碎屑,注射器,腐蚀,红十字会,红新月会,红血,黑血,凝结的血,电解的血,灌注,浸透,喷涌,被啜饮,被玷污,被塑化,被粘合,被玻璃化,被分类,被列举,被计数的血,血库,意义的存库,无的存库,交通,网络,流动,落花,水洼。
我们世界的身体既不健康,也不得病。生态技术的身体是另一种造物,它们被其自身的全部块体压在健康和疾病的两边,它们穿越了自身并且处在自身之间,被插入,被回声仪检测,被拍下射线照片,一者穿越另一者,交流着它们的核共振,控制着它们的亏损,适应着它们的缺陷,装配着它们的障碍,它们的三染色体,它们萎缩的肌肉,它们破裂的突触,被配对,被粘合,被融混,被无数的身体完全地浸透,不是在一个身体上保持平衡的身体,它们全都滑动着,敞开着,扩散着,移植着,交换着。既不是一种健康的状态(état),也不是一种得病的淤滞(stase):一种来来去去,皮肤的从一边到另一边的跳跃的或平稳的颤动,伤口,合成酶,合成图像。不是一个单一的完整的心灵,被封闭在一个坚实的或中空的空间内。
世界身体的这一亲密的渗出和躁动就是心灵的延展。我们不是能够把它们目睹并感受为污秽或非世界(immondes)吗?如果世界只能理解想要成为一个有序宇宙的时间,正如想要成为一个扩大自然的精神的时间,那么,表面上,它只能触摸对其自身之污秽的厌弃。这不仅仅是一切自恋的矛盾效果。事实上,只要世界是世界,它便同样将自身生产(外逐)为污秽(im-munditia:非世界)。世界必须将自身排斥为非世界,因为其没有创造者的创造无法包含自身。一个创造者包含、维持他的创造,并使创造与他自身相关。但身体世界的创造并不返回任何的物或人。世界意味着没有起源,没有终结:而这就是身体之空隔(espacement des corps)的意义,身体的空隔反过来仅仅意味着,把世界和它自身,把血液和意义均质化的无限的不可能。血液的敞开等同于意义的敞开——这是……(hoc est enim...)——这样的同一性不过是由自身的绝对排斥构成的,而自身的绝对排斥就是身体的世界。其创造的主体就是这种排斥。在一种世界化增殖和污秽传染的一切意义上散播的生态技术的形象,诚然,就是这种同一性的形象——并且,无疑,它最终就以这种同一性本身而结束。
一个身体外逐自身:作为身体,作为痉挛的空间,膨胀的,主体之排斥(rejet-de-sujet),“非世界/污秽”(immonde),如果我们不得不保留这个词。但这就是世界如何发生的。
在一种意义上,身体世界的创造是不可能者本身。在另一种意义上——在意义和血液的反复敲打中——发生的正是不可能者。意义(sens)和血液(sang)应当没有共通的图式——除了“无”(sans)和“百”(cent)的无限——那样的创造应当是一种无法包含的偏转,一种元构造的分形的灾难,而“来到世界之中”(venue au monde)应当是一种不可抑制的排斥,这就是身体的意义,因而也是“意义”(sens)的意义。身体世界的意义是外在部分(extra partes)的不受限制的,无所保留的,极端的确定性。这,在一种意义上,就是意义,在一种总是更新的、总是被隔空的意义上,在一种意义和另一种意义上,在意义的一份名录(corpus:身体)中,因而在每一种意义上——但没有任何可能的整体化。身体世界的绝对意义,其自身同一的世界性(mondialité)和肉身性(corporéité):意义的出泄(excrétion),意义的出写(excrit)。
这个思想把我们逼疯。这个思想,如果它是一个思想,或者,我们不得不把“这”思为一个思想——除此无他。这个思想:这是(hoc est enim),这里,世界是其自身的排斥,世界的排斥就是世界。这是身体的世界:它在自身之中拥有这样的脱节(désarticulation),身体/名录(corpus)的不分节(inarticulation)。意义的全部外展的一个宣言。一个不分节的宣言:不再是意指,而是一个“言说”的身体,它不制造意义,一个不被组织的“言语”身体。最终,物质的意义——意即,事实上,一种疯狂,思想之中,一种无法忍受的惊厥的袭击。我们别无所思:要么是这(ça),要么是无(rien)。但思着这,这仍是无。
(这会是:笑[rire]。首先,不是讽刺,不是嘲弄,而是大笑,颤动的身体,绝无思的可能。)
工作,资本 身体到底是什么?身体首先在工作。首先,身体在辛苦地工作。首先,身体去工作,从工作中回到家,等待休息,要么工作,要么迅速离开,并且,身体工作着,把自身并入商品,它们自身就是商品,劳动力,不可积累的资本,在被积累的,可积累的资本市场上可以销售的,可以耗尽的。创造的技艺(techné)为工厂、车间、建筑工地、办公室创造了身体,各部分彼此独立(partes extra partes),结合着整个的体系,通过形象和运动,部件,杠杆,离合器,箱子,保险器,包装,磨碾,拆解,盖章,奴役的体系,体系的奴役,囤积,操作,卸货,拆毁,控制,运输,轮胎,原油,二极管,万向接头,叉子,机轴,电路,磁盘,传真,书签,高温,粉碎,打孔,布线,接线,身体不和任何的东西接线,除了其被出售的体力,除了在那里收集并聚集的资本的剩余价值。
首先,不要试图假装,这种话语已经过时。
资本意味着:一个身体被标记,被运输,被置换,被取代,被替代,被指派给一个岗位和一个姿态,直至毁灭,失业,饥荒,一个孟加拉的身体在东京的一辆汽车里俯身,一个土耳其的身体在柏林的一道壕沟里,一个黑色的身体在叙雷讷或旧金山背着过重的白色包裹。所以,资本还意味着:一个被过度意指的身体的体系。没有什么比阶级,苦难,还有阶级斗争,意指/被意指得更多。没有什么比劳动力遭受的压迫,肌肉、骨头、神经的扭曲,更不逃避符号学。看看双手,老茧,污垢,看看肺,脊柱。拿薪水的,被玷污的身体,苦干,赚钱,作为一个意指的封闭之环。别的一切都是文学。
哲学的终结,尤其是一切身体哲学的终结,作为一切劳动哲学的终结。但在身体的解放,在一个空间的重新敞开中,资本被聚集并过度地投入了一个越来越受限制,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刺耳的时间。在时间中被制造(made in time)的身体。至于创造,它是永恒的:永恒(éternité)是外展(étendue),大海与太阳的交融,空隔作为被创造之身体的抵抗与反叛。
另一引文 “在秋雨咆哮(无疑预示着一场台风)的黎明,仿佛被大山深处传来的一声召唤镇住,中央线的火车上,另一个我,用他的腿敲打时间,踩住车闸,抖动四轮马车。
“瘦小的暗影!十多个小时前,地铁出口发放的“拯救Yubati矿”的传单,两个矿工(平民矿工)倾斜的身体,在出口的两边(就在那儿!),两个身体栖息在他们眼睛的深处,(时间)开始流动。
“被大山深处传来的一声召唤镇住,一场暴烈的秋雨。
“从分水岭的深处,大菩萨岭呼唤。雨中,漫步并想象世上无存的山之形态,雨击中兜帽如同卵石,我成为了不存在的山的形态。
“这座山的形态,敲打兜帽(一件轻盈夹克)的雨。袋中置放的两块卵石。这同时的一切,我下行至石神前站,漫步(被水声所吸引),走了一半,明亮的桥?”(Gozo Yoshimasu, Osiris, dieu de pierre, trans. Makiko Ueda & Claude Mouchard, Po&sie no. 56, Paris: Belin, 1991. 吉增刚造,《俄赛里斯,石神》)
身体是思想的无限 身体不停止思考自身,称重自身——尤其是在“自身”有待思考这个确切的条件下——这“自身”(hoc ipse),这“我的”(hoc meum)——并不由“它”所支配,而是只有倾向于穿越一整个场域性(aréalité)的时候才是可支配的,但这个场域性若不移除自身便无法返回自身(不是将自身“从自身”那里移除,如果这个“自身”在任何地方都不被给出,而是“在自身内部移除自身”)。所以,一个身体从不停止自身化(se):物质,块体,骨髓,肌理,裂口,胎记,分子,泥炭,肿胀,纤维,浆液,内陷,体积,软弱,肉块,粘合剂,糨糊,结晶,蜷缩,松解,组织,居所,紊乱,气味,香味,共振,溶解,理性。
它一无所知,它不知道它在自身化,不知道它在自身化什么。但那里不缺乏什么,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因为身体不属于一个让“知”显得至关重要的秩序(并且也不是“非知”,不是以神秘的形式,不是以一种关于身体的直接的、内在的先天科学的形式,就像“生命哲学”所阐释的那些精妙的“自身测试”)。经验既不是知识,也不是非知识。经验是一种穿越,是从边界到边界的运输,是从边缘到边缘的无止无尽的运输,至始至终都是一种踪迹描摹(tracé),发展并限制着一个场域性。
思也不属于知的秩序。思想(pensée)是存在(être),只要它重压着它的边界,只要它被支撑着,折向它的极限,一个褶子,延展的释放。每一个思想都是一个身体。(这就是为什么,每一个思想体系,最终,都从内部分解,而思想,仅仅形成了一个名录[corpus:身体]。)
每一个思想存在[est:是](或者:在每一个思想中,存在存在[être est:存在是]——巴门尼德宣称的“存在和思想是同一个东西”;那么,暂且想象,这个思想,对巴门尼德而言,是和存在绝对地一样的东西,并且,它因而仅仅“思考”存在的在此存在[être-là:此在],意即它就是这个“此”[là],是作为这个“此”的存在之重[pesée de l'être],进而,它就是存在的这个位置[lieu]或存在着的这个位置,那么,你会明白,一个思想就是一个身体,就是存在的一个场所[location],意即一种生存[existence])。一个思想不说“这是”(hoc est),但一个思想就是“这是”,一种没有预置(présupposition)的设置(position),一种外置(exposition)。“这是”(hoc est),就其自身而言,不是一个事物:它恰恰是思想/身体的存在论的不分节(inarticulation)。“这,这一切,每个这,只有这,是——意义。”这是(hoc est):打嗝(hoquet)。
身体,思想,是存在的自身展示,是指示自身的存在和自身之指示的存在。存在所宣示的“这是”(hoc est),这就是思想。但存在如何宣示?存在并不言说,存在不在意指的肉身性当中倾述。存在是“此”(là),一个“此”的存在-位置(être-lieu),一个身体。思想的问题(如果你想称之为一个“问题”)就是:身体如何宣示。
(当然,身体也用语言宣示:那里有嘴巴,舌头,肌肉,振动,频率,或者双手,键盘,图表,痕迹,而所有的讯息都是物质之涂写[griffe]和移植[greffe]的长链。但问题所关注的东西恰恰在语言中不再包含任何的讯息,而只是它的出写[excription]。)
身体宣示——它不沉默或喑哑,它是语言的范畴。身体宣示外部的语言(而这是被出写的语言部分)。身体以这样一种方式宣示,以至于它陌异于符号的间隔和迂回,绝对地述说一切(它绝对地述说自身),并且它的述说为自身设置绝对的障碍。身体通过将自身停止为被宣示者(停止为宣示),而宣示着,并且被宣示。意义之排斥的意义。
那么,重,一个尚未说出的词,并不逃避嘴巴,甚至不逃避咽喉,舌头,牙齿(如果它开始被说出,那么,它会让它迅速地回响——但它的“仍在那里”没有未来,它总将仍在那里)。
一个被发音而不被说出的词,一个被述说而不被发声的词,被谴责,被摆置,光滑如唾液,它自身就是唾液,细微的流溢,渗出,内脏。一个被吞咽而不被言说的词,不是被收回,而是在它被说出的那个被抢夺的瞬间,被吞咽下去,在唾液的几乎没有味道中被吞咽,几乎没有泡沫,几乎没有粘性,一种明显的溶解,浸透,没有一种被吞咽的可口清淡的内在性,在被言说的边缘被清洗。不管词源如何,这种滋味不是知识,而这种声音不是语言,它不可发音,不可出声,更不是元音。那么,类似于自身和灵魂之间的一场沉默的对话,但不是一场对话,而是一段独白,只是灵魂的外展,一个没有意指、没有场域、没有尺度、没有格律、没有节奏的图式。存在,作为身体的节奏——身体,作为存在的节奏。身体中的思想(pensée -en-corps)是节奏,是空隔,是节拍,它给出舞蹈的时间(temps),世界的舞步(pas)。
摇滚:在身体的这一韵律下,我们的世界原来已展开了一种有节奏的世界性,从爵士乐到饶舌歌等等,人群,增加,堵塞,流行姿势,一块被划分、被聚集的电子皮肤,如果我们坚持,我们当然可称之为噪音(bruit),因为事实上,从一开始,它就是从某处浮现的背景杂声,在那里,形式不再支配,也不再有意义(社会的,共通的,情感的,形而上学的)——相反,在那里,审美不得不在身体的层面上,用赤裸的,被剥夺了参照点的,失去方向的,非西方的感觉,来重制;在那里,艺术不得不被一再地重制为身体之创造的技艺(techné)。是的,噪音:如同思想的另一边,也如同身体的皱襞中传来的咕咕的响声。
身体:皮层 身体之思(pensée du corps):身体自身所是的思想,我们想要思及身体的思想。这个身体,这里,我的,你的,试着思考身体,身体在这里试着思考自身,但只有通过让自身被重新引向它正在思考的这个身体,它自身之思的材质,它在我思(cogito)的广延之物(res extensa)上被耗费的位置,它才能够严格地思(拒绝意指身体)。
这是此事之硬点——这绝对的硬度创伤了思想,只要思想严肃地思(并且严肃地思及这个)——所谓“思想”的此事,节瘤或突触,酸或酶,基因或病毒,皮层的细胞,再一次,一个节奏,一个跳跃,一个颤动——还有它的重。
一克的思想:最小的重,一块细石的重量,一个所谓的微量,一个几乎是无的重量,让人尴尬,并让我们追问,为什么不是一无所有,而是有某些东西,某些身体,为什么有这样的创造,以及它所宣示的一切,还有未被宣示的一切。一克的思想:一道踪迹,关于这块卵石,这个计算,这个雕刻,一个极小的切刻,一道刻痕,一道切口,一个点的硬点,一把尖锥,切口的身体,被切割的身体,被它所是的这个身体之存在(être ce corps)所划分的身体,被身体之生存(exister:及物动词)所划分的身体。皮层不是一个器官,它是点、尖凸、痕迹、雕刻、沟纹、线条、褶子、形象、切口、断裂、裁决、文字、数字、图形和书写构成的这个名录(corpus:身体),它们在彼此当中留下印迹,又从彼此当中松解,光滑而有纹理,平坦而有颗粒。思想之纹理/颗粒(grains)在身体里的总汇(corpus)——不是一个“思想的身体”,也不是一个“言说的身体”——皮层的花岗岩,经验的脱落。
思想(pensée)在思(penser)的回撤之中。触摸这个纹理,这个系列,这个外展。思想触摸自身,而不自身存在(être soi),而不返回自身。这里(但这里是哪里?它不可定位,它是正在发生[ayant lieu:正在占取位置]的场所,是向着身体到来的存在[être venant aux corps]),因此,这里,问题不是重新加入一个完好无损的“材质”:内在性(immanence)并不和超越性(transcendance)相对立。一般来说,我们不做对立(oppose),身体既不反对也不被反对。它们被摆置(posé),被弃置(déposé),被称重(pesé)。没有完好无损的材质——或者,什么也不会有。相反,有的是身体在世界当中的触觉,其摆置,其弃置,其来来去去的节奏。触觉(tact):被释放,被分成自身。
享乐的身体 身体在被触摸中享乐。它在其他身体的挤捏、重压、思考中享乐,它因自己挤捏、重压、思考其他的身体而享乐。身体在其他身体中享乐,身体被其他的身体所享乐。身体(corps),意即从一个并不存在的、未经划分的整体中回撤的,各部分彼此独立(partes extra partes)的乳晕。身体可以享乐,因为它被回撤,被外展向另一边,被因此呈奉于触摸。触摸创造快乐和痛苦——但和焦躁无关(焦躁不接受触摸的舞步[pas:不],另一个边缘的偏转:它是完全地神秘的,幻想的)。
欢乐和痛苦是彼此并不对立的正反两面。一个身体也在痛苦中享乐(并且这绝对有别于人们所说的受虐狂)。它始终在那里外展,外露——是的,直至不可容忍的排斥。享乐的这一不可划分的划分(impartageable partage:不可分享的分享)扭曲了思想并把它逼疯。(疯狂的思想大笑或哭泣:关于一种并不哀伤的哭泣和一种并不嘲讽的大笑的一切仍然不得不被说出。)
享乐的身体在其所有的感觉(sens)上外展,让一切立刻有意义又没有意义(sens)。享乐的身体如同一个纯粹的自身之符号,既不服从符号的存在,也不服从自身的存在。享乐本身就是一个身体/名录(corpus):区块,块体,被外展的厚度,被呈奉的乳晕,在其所有的感觉中散布自身而不同它们彼此交流的触摸(感觉并不彼此触摸,没有“共通的感觉”,没有“自在”的感觉:亚里士多德清楚这点,他说,每一个感觉都在感觉着,并且感觉自身正在感觉,每一个感觉都是独立的,而没有一种支配一切的控制,每一个感觉都作为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而回撤,每一个感觉都享乐并知道它在其快感的绝对分别[écart]当中享乐;所有的艺术理论都源自这一起点)。
享乐的身体在自身中享乐,只要这个自身就是被享乐的(这里,享乐/被享乐,触摸/被触摸,隔空/被隔空,构成了存在的本质)。自身在到来(venue)中,在向着世界的到来-离去(allée-venue au monde)中,被一再地外展。
这并不意味着,身体在意义/感觉(sens)之前,作为其前历史或前本体论的隐晦证据,而到来。不,身体给出它的位置,绝对地。既不是之前,也不是之后,身体的位置就是意义/感觉的发生(avoir-lieu:占取位置),绝对地。绝对就是分离,分别,外展,分享。(我们可以说,有限[fini]的意义/感觉,鉴于这样的思:终结[finir]即享乐。)
身体 没有身体,没有触摸,没有广延的物。有有着的(il y a qu'il y a):世界的创造,身体的技艺,没有感觉之界限的重,地形测绘的身体/名录(corpus),多重异位的地理——还有乌托邦。
位置之外,没有意义的位置。如果意义“缺席”了,那么,它是通过在这里——“这是”(hoc est enim)——不是通过在别处和无处,而缺席的。这里缺席(absence-ici),这就是身体,心灵的广延。诞生之前或死亡之后,没有位置。不是之前/之后:时间(temps)是空隔(espacement)。时间是涌现(surgissement)和缺席(absente-ment),是向着在场的到来-离去(allée-venue à la présence):不是生发,传送,永存。“父亲”和“母亲”是他异的身体;他们不是一个他者的位置(因为他们处于神经症当中,神经症只是我们历史的一个极其暂时的,哪怕必然的意外,进入身体世界之时代的艰难)。位置的他者没有位置,没有洞穴,没有起源,没有菲勒斯-美杜莎的神秘。
死亡没有位置。但位置是死亡的身体:它们的空间,它们的坟墓,它们的外展的块体,而我们的身体在它们中间来来去去,在我们中间来来去去。
身体之间(entre-les-corps)一无所存,除了外展,外展就是物(res)本身,就是场域的现实(réalité aréale),通过这个现实,身体恰好向着彼此外露。身体之间就是身体图像的发生(avoir-lieu:占取位置)。图像不是相似,更不是幻影或幻觉。它是身体向着彼此呈奉的方式,是向着世界的诞生,是向着边缘的安置,是置入边界和光辉的荣耀。一个身体(corps)是一个向其他身体呈奉的图像,是一整个的名录(corpus):从身体延向身体的图像,地域的色彩和阴影,碎片,肌理,乳晕,半月斑,指甲,毛发,筋腱,头颅,肋骨,骨盆,腹腔,泡沫,腔道,泪水,牙齿,口水,裂隙,阻塞,舌头,汗水,体液,血管,痛感,快感,还有我,还有你。
译自Jean-Luc Nancy, Corpus, in Corpus, trans. Richard A. Rand,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 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