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仲旭 译
尽管我们的小镇不大,居民不多,尽管什罗米已经在镇上连续住了六十年,即便如此,并不是谁都能告诉你什罗米是谁,或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因为他完全被忘掉了,就像一个无用也不显眼的东西一样。他八十六岁,眼里总是有眼泪,长了副小脸盘,又脏又皱,满脸发黄而且从来没梳过的胡须,一头又密又乱的头发。什罗米几乎从不洗澡,很少换衣服,身上有股难闻的气味。他的儿子和儿媳——他住在他们家——觉得他不可救药而由之任之了,把他藏到一个暖和的角落,然后就忘了他。暖和的角落再加上有吃的——什罗米拥有的只是这些,好像对他来说已经足够。烤暖他又老又破的骨头,吃到一块肥而多汁的肉,在他眼里这就是最大的享受。他会第一个坐到饭桌前,一眼不眨,贪婪地一样样看过,用他瘦骨嶙峋的长手拼命往嘴里塞东西,吃啊吃啊,直到最后不让他再吃,连一小块也不给他。看什罗米吃东西令人作呕:他又小又瘦的身体上下都在颤抖,手指沾了一层油腻,脸上一副可怜相,完全是怕得要命的样子,生怕别人委屈了他,生怕他被忘掉了。偶尔他的儿媳跟他玩笑,饭桌上,她会好像是无意忘了给他东西吃,老头儿会开始变得激动不安,无助地往旁边看,想用他干瘪而无牙的嘴巴扮出点笑脸,他想表现得对他来说,食物并不重要,不给他吃也没问题,可是从他的眼睛深处,从他抿着的嘴里面,还有他伸出来的胳膊上,都能感受到他在哀求,他万般艰难挤出的微笑可怜得让人忘了在跟他搞恶作剧,老什罗米得到了自己的一份食物。
就这样,他活在自己的角落——吃饭,睡觉,夏天时在灿烂的太阳地下晒暖身子。好像很久以来,他就没能力理解任何事情,他儿子的生意,家里发生的事情,都不能让他感兴趣。他漠然看着正在发生的一切,只是隐隐害怕他孙子会发现他在枕头下面藏了块干透的姜饼。从来没有谁跟什罗米说话,向他请教,或者寻求他的帮助。有一天晚饭后,让什罗米很高兴的是,他的儿子走到他跟前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爸爸,我们要被驱逐出这儿了,驱逐,你听见了吗,赶走了!”儿子的声音发颤,脸庞因为痛苦而扭曲。什罗米慢慢抬起昏黄的双眼,看看四周,费力地明白了什么,用满是油腻的大衣把自己裹得更紧,没有答话,就脚步沉重地去睡觉了。
从那天起,什罗米就注意到家里哪儿不对劲儿。他的儿子心情沮丧,无心做生意,有时还哭泣,偷偷看他正在嚼东西的父亲。他的孙子不再去文法学校上学了,他的儿媳尖着嗓子叫,绞着手,把她的儿子搂紧,也哭泣,哭得伤心,哭得歇斯底里。
这时什罗米有事可做了——他看着,想弄明白是什么回事,他久已不活跃的脑子里泛起忧思。“他们要被赶走了!”什罗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被赶走,可是,他不能走!他八十六岁了,他想一直暖暖和和的,外面又冷又潮……不,什罗米哪儿也不去。他没地方可去,根本没地方去。什罗米躲在自己的角落,他想拥抱他那张摇摇晃晃的木床,抚摸那座炉子,亲爱的、暖和的炉子,跟他一样老。他在这儿长大,在这儿贫穷而不快乐地过了一辈子,也想把自己的老骨头埋在小小的家族墓地里。想到这些时,什罗米不自然地活跃起来,走到儿子跟前,激动地想跟他说很多事,想给他一些建议,可是……他很久没跟别人说过话,也不曾在任何方面给过任何人建议。话在他无牙的嘴里说不出来,举起的手又无助地放下了。什罗米变得颓然,好像为自己一时冲动感到惭愧,愁眉苦脸地回到自己的角落,听他儿子和儿媳在说什么。他的耳朵背,可他听懂了一些,听得心惊胆战。每当这时,他儿子会感觉到老头儿在狂乱地死死盯着他。老头儿快给逼疯了,那双流露出痛苦疑问的眼睛总在猜测,想弄明白什么事。有一次,有句话说得太大声:他的儿媳忘了什罗米还没死。这句话说出后,传来一声轻轻的、似乎在压抑着的呜咽声。是老什罗米发出的。肮脏而又破衣烂衫的他摇摇晃晃地慢慢爬到儿子跟前,抓住他的手,抚摸他的手,还亲他的手,红肿的眼睛一眼不离地看着儿子,头摇了几摇,眼里滚下一滴眼泪,这是很多、很多年来的第一次。他什么都没再说,而是艰难地跪起身子,用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擦去眼泪,不知道为什么,擞了擞大氅,然后又回到他的角落,暖和的炉子在那儿……什罗米想烤暖自己,他觉得冷。
从那时起,什罗米别的什么都不想。他明白了一件事:他的儿子想脱离自己的民族去拜新神。他心里已经忘掉的旧信仰又死灰复燃。什罗米不信教,也很少做祈祷,早年甚至被认为是个不信上帝的人。可是背离,完全背离自己的上帝,被侮辱和受苦人的上帝——他对此无法理解。他脑子里沉重地想着这些念头,艰难地思考着,但是有一句话一直不依不饶、威胁性地出现在他面前:“一定不能这样,一定不能!”当什罗米明白到灾难无可躲避,而他的儿子无力忍受时,他对自己说:“什罗米,老什罗米,你现在还能怎么办?”老头无助地望望四周,像小孩子那样悲伤地撅起嘴唇,还想像个老头一样哭出苦涩的眼泪,可是没有了,能让人发泄的眼泪。然后就在那时,当他的心开始不堪忍受,他也明白了灾难是无边无沿时,什罗米留恋地最后看了一眼他的角落,想好了自己不可以被赶走,他永远也不会被赶走。他们不让老什罗米吃他枕头下面藏着的干透了的姜饼。好,那又怎么样?什罗米会跟上帝说他们在这儿亏待了他。说到底,上帝是存在的,上帝会接纳他。什罗米对此深信不疑。
晚上,冻得发抖的他下了床,悄悄地,好不吵醒任何人。他点亮一盏小煤油灯。就像他这岁数的老头一样,他呻吟着、颤抖着穿上肮脏的衣服,然后拿了个小凳子和前一天晚上准备好放在那儿的绳子,身子因为虚弱而摇摇晃晃。他扶着墙走到了街上,马上感到很冷……他全身都在颤抖。什罗米很快把绳子拴到一个钩子上,站在门边,把凳子放好,踩上凳子,把绳子绕在他颤抖的瘦脖子上,用最后的力气把凳子蹬开,还有时间用暗淡无神的眼晴看了一眼这个小镇,他在这里一连住了六十年,然后吊在那里……
大风刮起来了,老什罗米的瘦小躯体开始在门前摇摆,在这幢房子里,他留下了一座暖和的炉子,还有祖上传下来的一本沾满了油腻的《律法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