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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罗佐欧:花园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3-09-19  

罗佐欧:花园



 
  每天早晨或傍晚的散步是我生活的一项内容。来回于宿舍和花园之间,短短的十几分钟,是我一天中唯一算得上安逸的时间:步调随意,身心轻松,一边观看周围的花草树木,一边沉浸于漫无目的的思索和冥想。在庸庸碌碌时,我们仿佛是封闭的,感觉混沌,一心只关注正匆忙赶去做的事情,无视周围许多事物和细节的存在。而在散步的时光里,我的生命几乎处于静滞的状态,敏感于目光触及、听觉和嗅觉等感知之内的一切事物;有时候,即使只是对某一处细节的瞬间“发现” 或注视,都会在内心产生一股强烈的喜悦和持久的颤动;长此以往,身上的全部感觉如同被一点点地打开,无论是视野中的还是内心的世界都在渐渐地扩大。因此只有处于“静止”的时候,我们的感觉从封闭到开放,才会感受到周围丰富的细节,以及世界的安静、辽阔和美。
  这些散步的短暂时光并非如散落在水面上细碎的阳光,尽管它们如同嵌入忙碌日常的缝隙,穿插在我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的贫瘠而庸凡的大学生活里;但在它们已流入记忆后,当回忆的触角再次探察到它们的时候,这些各自离散的时光片断就会在幽暗中神秘地连缀起来,流溢出甜蜜迷人的光,照亮了整片早已褪色了的黯淡的岁月。时间似乎有一种错位的功能,让人在心理上产生回忆起来比经历的时候更短暂得多的错觉;同时,季节的流动也使花园不断发生着从细微到整体的变化,虽然只有四季的互相循环,却不会让人感到是一种重复——事实上,即使有相似的事物,相似的情形,也从没有相同的重复。因而,在这个袖珍型的花园里,每日已成规律和习惯的散步并不会显得单调乏味;相反,当我置身于某种让我倍感熟悉的情形并在瞬息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曾有过的相似情形时,我就会感到时间的那种无形的力量把我从前面的那一时刻推移到正经历的这一时刻,在它们中间四季变幻的景象就如同在万花筒里一样在我的眼前迅速流动着经过。
  从宿舍到花园经过一条笔直的水泥道。道路两旁树木向中间延伸出的枝条搭成拱状,使这宽敞的林荫道形似一条深长的甬道。夏秋季右边二十多棵繁茂庞杂的白杨树落下它们阔大的影子,遮蔽了整条过道;宽广的凉风从天空吹落,在杨树簇拥的叶子上拍击出浪花般密集的簌簌声,地面斑驳的阳光和树叶的影子一起持续颤动。它们甚至每一天都在发生着我未曾觉察到的细微而丰富的变化,而当出于日常的惯性渐渐无视它们,某一天我忽然再次抬头时竟惊讶地发现它们已经落光了叶子,裸露在天空下。雾夜到来时,左边排列整齐的路灯无声的散溢着寒光,白雾细集的颗粒浮动在婆娑槐树的枝叶间;昏黄光线向浓雾渗透显得有些乏力,形成黄橙橙的光晕,宛如梦境;前面的人消失在雾中,又有人从雾里走出来。更多的时候——尤其当我陷入回忆或梦境的时候,就愈加清晰地感受到——我是穿越无形的时间之雾经过这条由树枝搭成拱顶的深长的甬道通向花园这座迷宫的入口的。
  花园的入口更像一个小侧门,仿佛只是在两头的水泥栅栏间留出的一个缺口。两边的长方形小花圃向前延伸,夏季开满一种叫“金娃娃” 的明亮黄花。花园名字——红色字体的“毓秀”刻在两棵小油松旁一块竖立的形状奇怪的石头的侧面。左边的一片月季常年盛开,蛋黄色,白色,红色和粉红色四种颜色的月季花在明晃晃的阳光下交汇成满目斑斓。四棵大槐树下修剪整齐的圆形花圃,由紫红色叶小檗和绿色冬青均匀的两部分组成一个太极图;几步之隔,围绕半边池子的假山和竹子形成的小屏障掩饰了一个让人难以觉察的秘密:一弯水池和围抱它的粉红色瓷砖地面形成一个更大的太极图。花园中多处地方,还有紧挨着的九教(六边形的教室,螺旋向上的楼梯和曲折迂回、让人晕头转向的走廊,传言从上空鸟瞰它呈现一个巨大的八卦图案),都渗透着古老的阴阳思想;受风水学影响而诞生出的怪异设计观念隐蔽在花园的构造之中,使这座花园透出一种诡异而不可捉摸的神秘感。
  在冬天雪后人迹渐稀的的傍晚,花园入口这一带显出它不同于往常的迷人之美。漫长的冬天,寒冷空气和单调的灰色淹没花园,使之陷入广阔的萧条和死寂;从天而降的雪花给树木和地面敷上一层纯净、莹亮的雪白,明亮了整个花园,融雪滋润着枯涸已久的土地和植物。草地,花圃,油松和塔状的柏树都覆上厚厚的乳白色,成片的竹子被压弯,落光叶子的高大槐树挂着满树的雪,听得见雪花从枝条纷纷坠落的微弱声响。夜晚的来临因雪延迟了,地面的雪光托高了微亮的夜色,灰白朦胧的天空低及树木和房顶,仿佛高处有更多更细密的雪花等待降落。我的内心里仍一直保持着南方人对雪的好奇与钟情,雪花犹如爱情:纯洁、美好而短暂。踏着地上没过脚踝的酥软的积雪,脚步有节奏的咯吱声颤动着雪夜辽阔的寂静,它引我一步步深入花园和时间之梦。
  竹子背后一块由四边的小道围绕起的不宽的草地,里面植有银薇、紫薇、白玉兰、紫玉兰和圆柏等。北方的春天晚至且短促,初春时除了常绿的松柏,周围落光叶子的树木和灰白色草地一片枯槁与萧瑟。几株白玉兰最早盛开,含苞未放和已经绽开的花朵缀在仍未长出叶子的枝条末端;纯洁的花瓣、让人倾心的雪白,每一朵花狭小的空间里充满芳香和阳光,早春黯淡的花园因之明亮。由于没有树木遮挡,这块小草地一年四季都是阳光充盈的;冬春两季阳光的“身影”更突显:那些安静的午后,四周几乎没有任何声息,寂静如梦,透明的空气里流溢着纯净而明亮的阳光,被它照亮的时间也似乎停止不前了。但时间终究一刻也没有停留过,这里的寂静很快会被染成绿色,阳光也变得潮湿起来,在旋转喷嘴洒出的水雾间跳跃,在树木间投下斑驳的暗影,盛大的夏天紧随而来。鲜绿柔软的草地成了喜鹊们的嬉戏之所:它们有时站在枝头,身体随长尾巴上下摇晃,昏昏昧昧立着像在打瞌睡,但却胆怯而警觉,一旦有人靠近就立即飞走;有时双翅平伸与长尾成T字形,沿着弧形曲线平缓地滑翔而下,稳稳地落在银薇、紫薇的枝头;或成群地在草地上追逐、觅食,偶尔发出的几声鸣叫划破了周围辽阔的寂静。
  草地与小山坡相接处的三岔路口给我提供了不同的散步路线(花园里的小路本来是互相通达、联结如网的,因而有众多的分岔路口,这一个是我每次散步的必经之处):右边的小路遮蔽于柳树和槐树下,在一片迷人的紫叶李林子旁经过;中间的小路爬上由槐树、核桃和柳树围抱,树木中间漏下一片开阔天空的小山坡;而左边的小路经过一片道路围起的植有红色月季的三角形花圃,通向野蔷薇枝藤缠绕的白廊;它们在花园的另一面(东面)的一个圆形花圃处汇合。“路”本身就充满着神秘和寓意,而更神秘、更深不可测的是这些“路”的分岔。弗罗斯特面对的两条林中路的分岔,他选择了人迹稀少的那条,比起未走的路“这条路更值得人向往,因为它荒草丛生,人踪绝灭”;马塞尔和家人到贡布雷镇外散步由天气情况在通往梅塞格利丝那边和去盖尔芒特家那边这两条小路中选择,后来他发现“这两条路并不象我过去认为的那样无法调和”;博尔赫斯小说中的小径存在更多的分岔,更多的可能性,它们“互相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编织成错综复杂的网,延伸在时间的迷宫中。
  在这三条小路中,每次我会选择其中一条。这难免会让人联想到现实和人生中的可能性:生命的过程如穿梭在一张巨大的可能性之网中,从起点直至终点,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几乎每一时刻都要面对和进行选择,每一次选择都可能导致不同的方向和结果,整个生命像是一个不间断的冒险过程。但它们之间不存在弗罗斯特面对的那种诱惑和冒险,因而也不会导致无奈或遗憾;除了方位和景色的不同之外,没有其他的差别,我也几乎没有偏爱,所以每次只顺随兴致所向。它们既像马塞尔在贡布雷散步的两条小路一样各自通向不同的风景,让我从不同的角度去观看花园,且各自也是作为花园这个整体中紧密联系着的一部分;又像博尔赫斯小说中的分岔小径一样在时间中穿梭,它们在不同的季节中呈现出不一样的景致,在回忆或幻梦中标识这些景致的空间的分岔就会神奇地变成时间的分岔,交织成一座流动在时间中的迷宫。
  右边的小路延伸在两旁的柳树下,荫蔽而幽深。往左看到毗邻的小山坡,绿草如披,蜿蜒而上的石阶路,宽敞的坡顶,北面一丛茂密的竹子,大面积的阳光倾落,辽阔天空在上面铺伸。往右是几株大槐树和树下暗绿的草地,光影的美在这里无声地交织:夏天的早晨,一束束微颤的淡黄色阳光从树枝和叶缝间漏下,在一大片阴影中投下一块块大小不均的明亮光斑;有雾的天气,缥缈的雾气浮游于树木间,阳光倾斜的轨迹清晰可见,而光影之中增添了一层模糊,变得静谧而朦胧;中午阳光更加炽烈,近乎垂直,旋转喷嘴的哧哧声微颤着周围的寂静,透明的小水珠凝在草尖,闪闪发光,在明绿的草地上呈现一片闪烁的晶莹(有时要是阳光的角度恰当,喷嘴洒出的水每旋转到某个位置时会现出一截漂亮的小彩虹;冬天如果温度足够低,洒在草尖上的水就会在瞬间凝结成一根根透明的冰凌,并像钟乳石一样渐渐伸长)。每当雨后走进湿漉漉的花园,这一带空气里常飘忽着一种由雨水和泥土、草木酿出的清凉气味,在潮湿的空气和这熟悉的气味直透肺腑的瞬间会神秘地打开我记忆中乡村雨季的广阔画面:阴雨蒙蒙,方圆几十公里的田野,密集的村庄和背后绵延起伏的群山,天地之间整个辽阔的时空中充满了雨水。
  再往前小路在花园里最大的两棵槐树间穿过,途经一片紫叶李林子旁。两棵庞大的槐树枝叶繁密,阔大的树冠仿佛托举起上面的天空,并在草地投下一大片阴凉潮湿的树荫;夏天时似乎连光线都难以入侵枝条深处肥沃的暗绿阴影,即使到了秋天叶子全部落光,它们身躯的庞大更突显,超然挺立于空阔的花园。密集的紫叶李林子呈现一片夺目的紫红色,凌空铺伸在槐树浓密的暗绿和草地柔和的鲜绿之间。每日的散步和注视使我一向对颜色不甚敏感的眼睛渐渐觉察到了这些丰富的颜色的存在。环顾四周,我 “发现”——如同第一次知道——构成整个花园的是辽阔的绿色和参杂其中的另外几种颜色(紫叶李、小檗和不同季节盛开的玉兰、樱花、杏花、榆叶梅、月季、“金娃娃”、鸢尾花、蔷薇、丁香、海州常山和槐花等)。在淹没整个花园的不同植被的绿色间(槐树,柳树,竹子,核桃,杨树,松树,柏树,冬青等和遍布地面的草地)又存在着细微的层次分明的差别——浓深与淡浅,明亮与暗黑,坚硬与柔软等不同,甚至语言无以描绘,它们的深浅和明暗会随季节变幻,有的还会过渡成其他的颜色(如槐树变黄,草地变灰白等)。夏季的花园最富生命力,茂密的树木和光影交错编织出多重空间:花园顶部天空明亮开阔;花园内部由繁密的树冠,树木彼此的遮蔽与空阙,以及树木与草地之间的明暗互相交汇;同时这一切也会随时间的流动持续发生着神秘而微妙的变化。
  中间的石阶路蜿蜒爬上披满绿草的小山坡,越过坡顶,消失在另一坡面;明亮的阳光和开阔天空在荫蔽路口的槐树和柳树枝条间的空阙处就扑面而来。坡顶宽敞,两边对称的石阶路各自连接着坡顶的两个由石块铺成的圆形小平台,两条弯曲小路像一个巨大的太极向外张开的两臂——又一处秘密隐藏的诡异设计让缺乏细心和想象力的人难以察觉;坡顶是花园的最高处,竹子背后的草地、紫叶李林子以及这一带的树木直至花园的边缘一览无余,山坡北面由一丛竹子挡住,只能看到伸向高处的槐树枝冠。夏天傍晚四周树木下的空气渐渐黯淡,上方洞开的天空仍漏下稍亮的天光,山坡置于整个花园辽阔寂静的中心,饱含生命力的植物在无声地呼吸和生长;寂静的深处并非万籁寂灭,很多时候还有悠长的蝉鸣萦绕其间,或者天牛有节奏起伏的蛰叫如波浪般荡开,布谷鸟飞过时那交织着湿土、苔藓和松脂香味的清越啼声照亮整片天空。“鸟鸣山更幽”, 古人早已发现这点,即通过声音能聆听到广阔的寂静,如同在看见光的同时也看见背后更广阔的黑暗;日常无处不在的喧嚣使我们的听觉变得迟钝和狭隘,使我们听觉的官能只对声音生效,事实上世界不是由声音而是由寂静占据,同样宇宙不是由光而是由黑暗统治,尽管它们是沉寂与虚无的所在。
  整个小山坡围抱在一圈茂密的槐树,柳树和核桃之中,并向上方辽阔的天空敞开。冬春季白天多为阴郁天气,天空灰蒙低沉,只有白亮的光从高处倾落;大雾的傍晚,整个花园笼罩在朦胧中,天空如同搭在树木上方——由二十多株高大槐树托举起,槐树的枝条没入灰白,视线不及十米,世界仿佛缩小为一座小花园——这座湮没在雾中的充满神秘的迷宫。夏秋季天空晴朗高远,湛蓝纯净,小山坡视野开阔,形态富于变化的白云随风飘过:大朵的云团纯洁饱满,轮廓优美,在阳光中雪白透亮;纤维状的流云或波浪般起伏的大片薄云轻盈飘动,彼此汇聚又扩散开去...它们的美是难以用词语具体描绘的,语言能做到的也许仅是临摹它们的线条,形状和色泽等,并竭尽所能使之显得更真实,但就好比当我们在说“瞬间感觉全身轻盈如白云,颤动如风”时,我们并没有真正说出那种感觉本身,只可能在无限接近它。辽阔苍穹呈现一个晶莹透彻的巨大凹面笼罩花园,一天中清澈纯净的蓝色随光线偏移从浅蓝,深蓝再到暗蓝秘密地变幻,映在这广阔蓝色背景中的树木也透出异常迷人的美。花园这个独立的小世界并不封闭,而向天空敞开,同时也将天空纳为自身的一部分,和它一起随昼夜、气候与季节不断变化,让自身的狭小与有限通向天空的辽阔与无限。
  三岔路口往左,柳枝低垂,纤细如流苏,与另一边的槐树枝条遮蔽小路。往前开阔明亮,花园几条小路的枢纽地带,一片由交叉小路围成的三角形花圃植满红色月季。花圃这边,小路右转,经过一棵核桃树下,通往野蔷薇枝藤缠绕的白廊。花圃那边,隔着小路——散步回去时,我会再次经过这里:从白亭那边过来,经这条小路,再到草地和竹子那边——盛开着相邻的一片紫色的鸢尾花和一片黄色的“金娃娃”(它们花期不长,很快就凋零不见),后面的几株忍冬树、珍珠梅圆柏和华山松荫蔽了整片空地。一次冬雪,月季花圃、这两片花所在的地方和附近的草地都覆盖在厚及脚踝的雪花下,枝条凝满雪花的圆柏和华山松全身雪白,我在这里惊讶地遇见了一群喜鹊——由于生物和地理知识极其匮乏,我以为这些精灵属于迁徙的候鸟,只在夏秋才光临花园——它们的背部和长尾巴落满了雪花,安静而专注地在雪地里觅食,寒冷和降雪显然也使它们行动有所迟缓,但它们依然保持那种高度敏锐和警觉,在我稍微靠近未及驻足时突然扑翅飞走。
  野蔷薇荫蔽的白廊是花园最迷人的地方之一。白廊呈对称的倒置Z形,曲折幽深:前段缠绕、覆盖着野蔷薇,它们的枝藤从地面爬上并蔓延整个廊顶,繁茂枝叶遮蔽了阳光与视线,春夏两季缀满白色和粉红色两种花朵,散溢着清甜的花香;后段则缠绕着凌霄花的枝藤;同样由野蔷薇荫蔽的中间段两头各一个由周围的正方形小方格环绕着中间的一个扁长的大六边形组成的一个红色大铁窗。白廊自身的荫蔽,再加上白廊这面折角处的一棵大槐树和毗邻的山坡北面竹子的遮蔽,廊内白天阴凉幽深、夜晚漆黑如铁,使这里成了恋人们幽会最佳的隐秘之所。散步时我极少穿过白廊,而习惯在紧贴白廊的小道上走过,也避免造成不必要的惊扰。这是一条充满芬芳的小道:白廊这头的草地上,几株枝条茂密的白丁香和紫丁香,5、6月盛开的那些夜晚,常是一袭忽然飘来的幽香停住我的脚步,将我诱向这一带流溢着馥郁芳香的空气与时间;白廊那头另一面折角处,一大丛茂盛的海州常山,7、8月开满密集簇拥的素白花朵(由三瓣合拢的粉红色花苞里伸出一支花梗,绽放成一朵五瓣的白色小花,奇特而精致),周围的空气弥漫着它们带甜味的清淡花香。每年的毕业给这里带来一阵悲欢离合的气氛:画面瞬间凝固——浅浅的笑容,矜持或略显夸张的动作,隐藏着离去的哀愁和眷恋,定格在繁茂草木的背景中;年复一年,风花雪月的甜与酸,年轻的激情与梦想,在此如花般绽放又凋零,然后各自奔向自己的生活;许多年过去,有人会在怎样的一片柔情与泪水中,梦到了白廊下那些甜蜜又痛心的芬芳夜晚?
  白廊的另一端,挺立着两棵高大的槐树,前面一个圆形的花圃——由外圈的绿色冬青和内圈的紫叶小檗圈围着中间一棵瘦高的柏树,花圃又由相隔不远的一个半环形植有红色月季的大花圃绕抱,那个隐秘的怪异主题(花园的设计与阴阳思想)又一次闪烁出光来。从白廊旁的小道过来(有时也在白廊中穿过),或从柳树和槐树下的小路绕过山坡和从山坡上的小路越过后左拐,三条小路汇合于这一带(与花园的边缘仅隔一片小树林,密集的杨树、柳树、柏树等。)然后沿半环形花圃边的小路往北走,进入一条荫蔽的小甬道——一条由两边伞状的龙爪槐繁茂枝叶遮蔽的小路,冬夜里它们裸露出裹在这些深绿色叶子下遒劲弯曲的枝条伸进上方的黑暗,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中显出神秘之美。龙爪槐小路右边是花园边缘的小树林,左边是一片深绿色草地,里面一小片明亮的“金娃娃”,四棵并立的高大槐树(草地在它们的根部隆起,形成一个小土堆)和白廊出口的两棵连成一排,草地向树的那边延伸,一些紧挨着槐树的柏树,接骨木和其他植被簇拥在一起。
  我常在山坡下面的那棵核桃树旁或在龙爪槐小路上注视这一排高大的槐树。相同的树种,又生长在相邻的土壤里,它们的颜色却有着明显的差异:白廊前的两棵全身叶子是明亮的浅绿色,草地里的四棵则是浓暗的深绿色。春夏之际,满树的槐花点缀在它们茂密的枝叶间,整个花园的空气中弥漫着槐花淡淡的清香,细碎的淡黄色小花在树底下落了一地;随着秋天的临近,它们的叶子渐渐泛黄,黄绿相间的叶子交汇成一片斑斓,黄昏一阵风过时,黄叶在丝丝金色的阳光中缓缓落下,恍如梦境般迷幻。在核桃树旁,我仰望着它们神秘的身躯扎根土地又深入天空,挺立于天地之间,繁茂的枝叶映在湛蓝天空,轮廓边缘颤动着迷人的光,大团的白云浮载在上方;在龙爪槐小路,我看到草地上四棵槐树阔大的身影映满了傍晚安静的天空,夕阳落在不远处的树木和楼房上方,中间两棵槐树枝条空阙处的一棵圆柏闪耀在一片橙黄色光晕中,阳光在它周围倾落草地。等到落光了叶子,它们黝黑的身躯与伸向高处的曲折、纤细的枝条(如精细的镂空雕),呈现古代绘画中的枯槁之美;最右边的两棵树干笔直且枝杈较少,曾被人精妙而恰当地成为“哥特树”——的确,它们树干粗壮笨重,树枝轻盈,直插天空,势如飞升,神秘之美震颤心魂。
  从龙爪槐小路左拐,去往白亭的一段,小路的左边是簇拥在四棵槐树旁的白皮松、圆柏、接骨木(夏秋时由根部向外叉开的几根遒劲的老枝干缀满簇簇葱郁的新叶子)和兰考泡桐(冬春季它修长的花枝与白色花朵举向高处,姿态轻盈而优美)等。右边是一片植有柳树、杏树、榆叶梅和冬青等的草地:有时源源不断的轻风从主楼与图书馆间的空阙吹来,将草地边缘的几株柳树纤细的枝条拂起,柳树全身持续颤动;草地里二三十簇大小不均的圆球状冬青,如起伏的微型山丘;中间一棵枝杈繁茂的杏树,春天到来时盛开满树白色的杏花;路旁的几株重瓣榆叶梅稍后绽开,一大片锦簇的梅花在阳光下盛开,明亮的粉红色照耀着周围黯淡的草木和透明的空气,闪耀着饱满与热烈的美。白亭一带宽敞阴凉(三棵大槐树遮蔽着下面两个相邻的白色柱子、浅红色斜顶的四方形亭子),成为许多老人和孩子们娱乐休闲之所。角落处的一片樱花树每年四五月开放,细碎密集的白花缀满枝头,一阵风过便纷纷如雪花洒落(一次和朋友在旁边的大石鼎照相,无意中幸运地捕捉到一个小女孩张臂迎向纷落的樱花那一偶然的瞬间);紧靠着的是九教后的杨树林,高瘦的小杨树在湿润的铺着粉红色六边形瓷砖的地面落下它们的扁长的树影;我散步时很少到那边,而再向左绕到丁香旁的小路,经过三角形花圃,然后向右直接从竹子和水池右侧到花园的入口,或向左经三岔口绕竹子左侧回去。
  散步归去前我习惯在靠近接骨木的那个角落驻足,由于没有树木阻挡,视野开阔,花园中从这里看到的天空最辽阔。树木起伏的轮廓线犹如天空的边际,均匀的湛蓝从四面树木的上方升起,汇于穹顶;整个天空呈现立体感,晶莹剔透,动人心魂,笼罩着这个小小的花园。傍晚的时候,空气渐渐黯淡,暝色与寂静一道落入花园,甜美黄昏由广阔的安静,轻盈扑飞的蝙蝠,蝉或天牛的蛰叫,和繁茂植物的无声呼吸与生命律动构成;西南方向露出的半轮月牙仿佛镶嵌在清澈而光滑的幽蓝中,闪耀着晶莹迷人的雪白,遥远而明亮,当夜色降临后它将在草地与树木间投下静谧的青辉与暗影;傍晚的天空颜色最富于变化,它随着时间流逝和光线偏移神秘地改变,有时由浅蓝加重变成深蓝,再由深蓝变暗成为幽蓝,有时相反由深蓝变浅成为灰蓝,再过渡到灰暗的夜色,西边的天空由于夕阳的回光返照会随天气、光线等不同呈现淡黄、酌红、灰白和紫红等颜色。在那些无月之夜来临前,我一直驻足仰望天空,直到树木清晰的轮廓愈加模糊,变成巨大的暗影,然后和天空间层叠分明的线条逐渐消失了,整体地没入了渐次浓重的夜色之中;当晴朗的夏夜到来,深邃开阔的夜空和满天星光一道升起,这座被夜色淹没的迷宫——盛满寂静与时间的花园如同一个微型的小行星,绕着它的中心沿自己的轨道默默旋转,飞翔在辽阔星际与浩瀚的宇宙中。
  这些随四季变幻的众多景象,这么多繁复而迷人的细节,在我每日的散步中并非如在回忆中一齐涌现那样令人眩晕,而是一点点地被注意和“发现”,来自那些不经意间的驻足凝视或专注、细致而持久的观察——其实,这些与我们朝夕相处的美,在日常中我们往往既熟知又无视它们的存在。同样,花园的美并非那种给人压迫的美,相反,它却是温和的,精致而丰富,让人情愿而愉悦地走进和深入它,触及它的每一处细节,并在此过程中获得它的丰富。这些景象和细节在我的注视和“发现”它们的同时也流入了我的记忆中,但这和凝固在相片上的短暂瞬间的画面不同,它们是流动时间中的——剥离了它们存在所依赖的物质形态,这时间在生命的内部,以记忆、梦和潜意识等等形式存在着,它是生命的一部分,因而超越了外界的消逝,在生命之中自由地流动和循环。当我回忆或者现在用语言去重建它们的时候,每日在空间上重复的散步就成了在时间中的穿行——穿越那些雪光照耀的时间,那些温暖明亮的时间,那些湿漉漉的时间,那些光影交错的时间……由这些时间中的景象和细节互相交织与汇合而成的花园成为一座流动在时间中的迷宫。
  而这些散步的短暂时光尽管只是如同嵌入忙碌日常的缝隙,却使我培养了敏感这种珍贵的品质,仿佛逐渐打开了我身上迟钝、封闭的各种感觉,把我的视野和内心的世界不断地扩大。世界本身是丰富、广阔而神秘的,但习惯、常识和庸碌的生活会使人感觉迟钝乃至封闭,从而丧失了对事物原初的那种陌生、好奇与神秘感,无视它们在周围的存在,长此以往,生命就变得狭隘而贫瘠;因而唯有打开我们身上被封闭的感觉——并且要使我们的感觉更加敏锐和精确,从抽象模糊的物体、画面到具体清晰的色彩、气味、光影、声音等,更接近于事物的真实——才能感受周围的丰富细节、世界的辽阔和美。这需要的不是天赋或领悟力,而更多的是专注、细致、和持久的观察,培养敏感的品质,剥开习惯和常识裹在我们身上的层层隔膜,恢复和打开生命的各种感觉;这也会是一个无止境的过程,因为新的习惯和常识会不断形成,又会使我们的感觉被蒙蔽,所幸一切事物都是变动不居的,它们在平静的外表下不断发生着细微的变化,同时我们自身也在持续地变化,因而,在这个不断往复交织的过程中,生命得到一次次的更新,我们对事物的认识更深一层,与周围的事物建立更紧密关系,内心感受到的世界和外界的世界一样丰富和辽阔,从而使我们在时间和空间上如此有限的生命变得更饱满、更广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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