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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陈晓勤:张爱玲没有写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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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3-07-17  

陈晓勤:张爱玲没有写的文章




  张爱玲在《语录》中说过人生有四件恨事:海棠无香、鲥鱼多骨、《红楼梦》残缺不全、高鹗妄改。但一个作家想写一本书、一篇文,有了构思,动了笔,结果却因故没有写成,这算不算第五件恨事呢?以我爸爸宋淇的几位老友为例,都各有各的恨事。钱锺书中年时据说有部写好一半的长篇《百合心》,后来声称遗失了。到晚年时,又传闻他用英文著书,结果也没有下文。另外是吴兴华,他本来想翻译《神曲》,再写一部以柳宗元为题材的长篇历史小说,可惜没有写好,就在“文革”中横死。
  张爱玲跟他们一样,也有不少曾经构思但没有写好的作品,只是听说过的人很少。其实,张爱玲告诉过我爸爸许多奇怪的想法,例如1957年,她来信说:“我想把苏青与她小叔的故事搬到目前的香港,写一个长篇AromaPort,不过暂时不打算写。”AromaPort直译就是“芳香的港”,即香港,书名已够古怪,结果也没有写,也不再提起。她跟我爸爸妈妈通信四十年,谈及的创作构思还有很多,我现在开始逐一讲讲。

郑和下西洋

  上世纪60年代,张爱玲曾在信中说,想写一本关于三保太监郑和下西洋的书。我爸爸妈妈便给她找了一本有关郑和的小册子。到1963年,她突然说:“郑和故事经考虑后决定放弃,所以那本书你们以后不要寄给我。”但这本小册子终归是寄出去了,而张爱玲也看了。
  那本小册子记载这样的故事:郑和路经锡兰,为了当地争王位的事情打了一场仗,把那位夺位的人俘虏,带到南京治罪。张爱玲认为这件事有点奇怪,觉得有必要改写,于是提出了如下的故事:

  郑和追建文帝至锡兰,建文帝以做和尚掩饰身份。锡兰是佛教地方,当地一位有势力的公主庇护建文帝,不肯交出,结果就变成政变,最终演变成一场海战。郑和胜,擒公主,拟带回南京治罪,但建文帝逃走了。郑和继续追到东非洲,途中手下侵犯公主,为郑和惩罚。公主因郑和在锡兰大宴后不亲昵舞女,喜欢了郑和,被拒。郑和告知公主,如捉到建文帝,就不需公主回南京,公主不为所动。郑和追到东非,打探不到任何消息,便特意让公主贿赂看守,逃上岸,公主最终靠锡兰商人帮助,到沙漠某地警告建文帝,但被郑和追踪并截获。索马里部落人听说郑和是坐“宝船”到来,于是展开突袭。在乱战中,公主受伤了。郑和抱着公主突围而出。建文帝说他爱公主,但与郑和一样和她无缘,因为他们一个是和尚,一个是太监。公主才知道郑和是阉人,并非无情,相对怆然。最终郑和放了公主与建文帝,空手回国。

  张爱玲构思这种题材,打破了我们一般对她的想象。如果她写出来,应该会很有意思。但她最后还是放弃了这部书,至少不会用英文写,她在信中说:“郑和小说因为没有英美人(至少欧洲人)做主角之一,我认为美国读者不会有兴趣的,短的历史小说没处登,长的又工程浩大,不值一试。”但紧接这段话的,竟然是:“给YulBrynner(尤·伯连纳,美国俄裔戏剧与电影演员)确是难得的vehicle。”
  从这句话可以推测,我爸爸很可能在前一封信中,建议张爱玲把小说改编为电影剧本,让YulBrynner主演,“vehicle”的意思,就是指作品是给他度身定做的,很能发挥性格与演技。但我有点奇怪,尤·伯连纳的光头向来被视为性感象征,张爱玲竟然认为他适合演太监?在1956年,张爱玲曾在信中说:“TheKingandI(电影《国王与我》)我觉得像中小学恳亲会节目。Brynner的个性虽有吸力,似乎太油。”这个性跟郑和有关吗?
  关于郑和故事,张爱玲信中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看来只能写个南宫搏式的小说。”南宫搏是跟张爱玲同代的历史小说家。但她最后还是没有写。

不扪虱而谈

  1988年2月,台北皇冠出版社出版张爱玲的散文、小说集《续集》,书前有张爱玲手迹一页、《自序》一篇。当时皇冠编辑要求张爱玲写一篇《自序》,她迟迟未写,我爸爸自己隔行写了,他每写一行就空出一行的位置,方便张爱玲改写。但张爱玲并没改写,只在文章第一句话前加了条解释:“书名《续集》,是收集继续写下去的几篇散文,因为隔了一个时期没发表作品,有些人以为我搁笔了。”所以那篇《自序》,实际就是我爸爸代笔的。问题是:一代才女为什么会连一篇序也交不出呢?
  1985年10月,张爱玲写信给爸爸说:“我想写篇叫《不扪虱而谈》,讲fleas(跳蚤)的事,目前没工夫也只好先让它去了。”这篇《不扪虱而谈》,顾名思义,就是写她的跳蚤烦恼,本来是打算放在《续集》发表的。爸爸一听便回复说:“《不扪虱而谈》题目极精彩,但写起来极不容易。不过写出之后可以silence(消除)所有的窃窃‘私语’。”可惜跳蚤对张爱玲的困扰,似乎达到灾难级,结果这篇文没有写成,而她很可能为了躲避跳蚤,就连《续集》的序也无暇兼顾。
  根据她的遗嘱执行人林式同所说,她自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几乎每星期搬一次家。原来她为了跳蚤问题,那几年一直过着流离迁徙的日子,还怎样专注写作?她打算写《不扪虱而谈》,结果却是“扪虱而不谈”,十分讽刺。我不得不想起《天才梦》那句名言:“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你说这究竟是艺术模仿人生,还是人生模仿艺术呢?

谈相面

  在1989、1990年间,张爱玲曾分别跟我爸爸和庄信正提到,打算写一篇“谈相面”的和一篇“谈灵异”的杂文。我不觉得很奇怪。那些占卜算命、心灵感应之类的事情,一直都是她的兴趣所在,随便举个例,《异乡记》和《怨女》就有一大段写算命的。反映她这方面兴趣的文献,最早可追溯到1937年圣玛利亚女校的校刊《凤藻》。当时张爱玲很有创意地把漫画与真人照片结合,画了几页插图,她把自己画成在看水晶球的巫女,又把她幻想中的各个同学的未来都画在校刊上。
  上世纪50年代初,张爱玲认识了我爸爸妈妈,当时我们有一部牙牌签书,她便常常借来占卜。爸爸在《私语张爱玲》中说,那本签书深得张爱玲欢心,“出书、出门、求吉凶都要借重它”,可惜我们在搬家时遗失了。那时张爱玲跟我妈妈聊天,曾说:“Medium(通灵者)———从前胡XX就说我写的东西‘有鬼气’。我的确有一种才能,近乎巫,能够预感事情将如何发展。我觉得成功的一定会成功。”(见《张爱玲私语录》)
  到美国后,她在麦道伟文艺营(MacDowellCol-ony)认识了一位“女巫作家”———张爱玲在信中就是这样称呼她的———当时那女巫作家还替她看手相,据张爱玲所说,是“灵验得可怕”。我怀疑她当时甚至算过命。何以见得呢?两年前,我有一位朋友去学西洋占星术,老师拿来当练习的第一个例子,凑巧就是张爱玲的占星命盘!命盘上连出生时间也有记下,我友人认为,那可能是占星师自己猜的,也可能是她当年在文艺营中跟人说的。那命盘究竟准不准呢?据朋友说,只要是公开了的事实,都“灵验得可怕”。
  说回“谈相面”一文吧,那是1990年,张爱玲写信给我爸爸说:“提起杂文,我廿年来一直想写一篇讲相面,苦于找不到一本书:62(指1962年,编者注)左右在LA中央图书馆见到,书名似是AmericanPresidents(《美国总统列传》),自开国起,似至Nixon(尼克松)止。作者名字忘了。DavidWhitney著AmericanPresidents(大卫·C·惠特尼的《美国总统列传》)到处都有,格式相仿,图片与传记内容不同。此书略大些,也没有画册那么大;最触目的是林肯照片特别清晰,耳垂分裂为二,如图。大概因为与Whitney的书太近似,被挤得绝版。那图书馆大火后重建,无法查。本地大学图书馆没有,问LibraryofCon-gress(国会图书馆)也不受理。不知道可有办法买到一本?只要看林肯的照片,比我画的还要显著,简直是双瓣ear-lobe(耳垂)。”
  信寄出后,张爱玲发现自己记错时间,第二天便写信更正:“信寄出后马上想起信中说(19)62左右看到非Whitney著的,也许也叫AmericanPresidents一书,写到Nixon止。(19)62已有PresidentNixon?是(19)72。我是十廿年来一直想写篇讲相面,不是‘廿年来’。赶紧又补这封信来,免得看得如堕云里雾中。”那时爸爸多数只跟张爱玲谈些实务,例如稿费、版权、外汇等,他也许根本没有头绪是什么书,所以就没再为此讨论下去。张爱玲大概找不到参考资料,文章便搁置了。

谈灵异

  1989年12月11日,张爱玲写信给庄信正说:“我想写篇散文关于灵异,提起陈先生陈太太告诉过我济安病发当时的telepathy。”陈先生指陈世骧,济安就是夏济安,他在1965年2月因脑溢血离世。Telepathy是“心灵感应”,陈世骧夫妇的奇异经验,可见于陈世骧的《夏济安先生哀诔序》。“谈灵异”这篇散文,张爱玲没有跟我爸爸提起,但凭她写给庄信正的那句话可知,所谓“灵异”不是指鬼魂或UFO,而是指“预感”、“心灵感应”之类的现象。她晚年写给我爸爸的信,会偶然提及荣格(CarlJung),甚至讨论祈祷功效,这些话题都符合她的“巫女”气质,也跟心灵感应有关。事实上,早在上世纪50年代初,她已跟我妈妈说:“不得不信telepathy———有时大家沉默,然后你说出的话正是我刚在想的。”
  跟“谈相面”不同的是,我可以在张爱玲的信中找到不少“谈灵异”的内容。如果《谈灵异》真有其文,她会不会把这些书信里的个人经验都写进去呢?我觉得很有可能。以下内容其实都散见于《张爱玲私语录》,我现在试试拼凑起来,大家不妨看看这篇无中生有的《谈灵异》是否有趣吧:
  某次,张爱玲写信给我妈妈说:“此前不久还有一次较小的地震,中心在我附近滨海小城SantaMonica,离岸不远的海洋中。因为离得近,反而震得更厉害。前一天我忽然无故想起有一种罐头可以买来预防地震,没水没火也能吃———如罐头汤就不行。在这之前两三个星期又有一次预感应验。”
  有一次,张爱玲写信给我爸爸说:“你提起我那篇《红楼噩梦》,也真是巧,简直像telepathy,接信前几天正因为写小说又顿住了,想把《噩》找出来看看到底有些什么东西。”
  另一次则说:“上次到图书馆去,早上还没开门,在门外等着,见门口种的热带兰花有个红白紫黄四色花苞,疑心是假花,轻轻地摸摸很凉,也像蜡制的,但是摸出植物纤维的丝缕。当天就收到Mae(宋邝文美)种的兰花照片,叶子一样,真是telepathy。花与背景照得真美。”
  又有一天,张爱玲写给我妈妈说:“我最喜欢从前欧美富家的花房。你说搬到中大校园内四年,一直欣赏这环境,从来不takethingsforgranted(视为理所当然),我太知道这感觉了。说来可笑,从前住‘低收入公众房屋’的时候就是这样。仿佛拟于不伦,但是我向来只看东西本身。明知传出去于我不利,照样每分钟都在享受着,当窗坐在书桌前望着空寂的草坪,篱外矮楼房上华盛顿村有的紫阴阴的嫩蓝天,没漆的橙色薄木折扇拉门隔开厨灶冰箱,发出新木头的气味。奇怪的是我也对Ferd(丈夫赖雅)说‘住了三年,我从来不takeitforgranted(视为理所当然)。’”
  这些小事情,至少对我这个以统计学为专业的人来说,并不见得有多“灵异”,因为人生如此多事,自然不免有诸多巧合,不足为奇,但它们反而令我想到,深厚的友谊往往跟恋爱一样,都能让人们在寻常中看见神奇。

《谢幕》

  1979年,69岁的剧作家曹禺和56岁的京剧表演艺术家李玉茹结婚,被誉为文艺界佳话。1980年,曹禺访美,分别到哥伦比亚大学、印第安纳大学和柏克莱大学演讲。张爱玲由此得到灵感,在1980年6月7日致信我爸爸宋淇说:“曹禺李玉茹结婚了,两位我都见过,所以对他们的故事很感兴趣。”张爱玲打算以曹禺为题,写一篇叫《谢幕》的小说,讲一位访美的中国剧作家,在美国大学的鸡尾酒会,回忆起战后上海电影公司的盛宴,用两个派对来对比今昔。为此,张爱玲与我爸爸断续进行了达8年之久的书信讨论,可惜到最后还是没有结果。
  《谢幕》的故事大纲,可在张爱玲1980年9月的这封信看到:“不记得有没有跟你们说过曹禺编写《艳阳天》影片时,非常重视李丽华的旗袍料,天天跟她去选购衣料。我想写他这次来美,使他想起战后自内地来沪,一次影片公司大请客,气氛与心境有相同之点———大受欢迎,同时有点自卫性。当时上海新出了杨绛、师陀等剧作家,他的名作都在战前,有些书评家认为他deriva-tive(欠原创性),太像O’Neill(注:EugeneO’Neill,尤金·欧尼尔,美国著名剧作家)。在美国,夏志清等或多或少的属于这一类。他感到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威胁,而经过中共治下的封笔,浪头都结成了冰河,倒保全了他的盛名。也许题作《谢(竹)幕》。他当主角在台上忽然病发,幕急下,替他遮盖了。上海的几个名坤伶那天宴会都在座,他因为有点迷上了李丽华,没大注意李玉茹。我一时也不会写,先跟你们讲讲,免得又出乱子。当然也不完全是讽刺。”
  之后我爸爸回信,立即分析曹禺在“文革”前后跌宕起伏的经历,还告诉张爱玲一些轶事:“我直觉这篇文章仍可以写,例如他到美国讲学,到后来实在讲不出来,只好当场表演坐飞机(红卫兵的一种刑罚),才令人啼笑皆非。加上记忆坏,耳朵不灵,得罪了不少人,於梨华同他见过面,他却视而不见。拼命complain(发牢骚)。我想国内没有退休的自由,静默的自由方是他的致命伤!‘谢幕’名极好,干脆实指也无所谓,当然不能称呼他为曹禺,就说他在美国表演‘坐飞机’下不了台,幕就落了都可以。”
  张爱玲很快回信说:“关于曹禺的故事,想写他在柏克莱遇见一个fan(粉丝),略有点像李丽华,也有点像李玉茹。午夜深谈,她因为他三十年没能写东西替他伤心,他慨然说:‘只要国家强,人民生活得好一点,牺牲我这点艺术生命算什么?’”
  但几年过去,小说依然没有下文。1985年,张爱玲希望写好《谢幕》,把它放进《续集》,又说:“如果等着它出书,越急越是没有。我总尽可能不给自己加压力。”
  1988年,我爸爸见张爱玲毫无动静,便去信说:“我在翻阅你的旧信,其中有一段讲起你想写《谢幕》,描写曹禺来美后的心理和窘态。这题目很好,构思也好。”随即建议张爱玲把曹禺与另一名剧作家吴祖光合二为一,再加油加酱,“免得读者一看就知是一个名人的car-icature(卡通化描写),thinlydisguised(只稍作掩饰),就没有什么滋味了。”
  最后张爱玲也没有写,原因从她1988年这封信里可以猜到:“《谢幕》小说的主要内容是两个party(派对),战后上海电影公司欢迎曹禺从重庆回来,加大演《雷雨》后的鸡尾酒会。他的私生活我其实一无所知,全部臆测,除了陪李丽华买衣料这件琐事。”我妈妈曾说过,张爱玲的“写作态度非常谨严,在动笔之前,总要再三思考,把每个角色都想得清清楚楚,连面貌体型都有了明确的轮廓纹,才着手描写”。既然对曹禺不熟悉,她便干脆不写。
  我想,张爱玲也许汲取了《殷宝滟送花楼会》的教训,所以对这类题材特别谨慎。那篇小说,她借用罗潜之这角色来写傅雷,但为了要“掩蔽”身份,用了另外一个人的形象,结果有失真实,把故事写坏了。当然,她也可以明目张胆来写曹禺,像1979年陈若曦用讽刺手法写《城里城外》一样。跟她写曹禺的故事背景很相似,当时钱锺书访美,到了斯坦福大学,陈若曦见过他,不久便写了一个短篇《城里城外》来讽刺钱锺书。但这短篇评价不高,更有人说陈若曦“取小人之径而中伤他人”。对此张爱玲或有所闻,大概觉得明写不是,暗写也不是,唯有放弃。

《爱憎表》

  1937年,张爱玲在上海圣玛利亚女校中学毕业,学校年刊《凤藻》刊登了一张调查表,由当年的毕业生填写自己最喜欢什么,最恨什么等等。张爱玲的答案往往出人意表,非常有性格:在“最喜欢吃”的栏目里,她填的是“叉烧炒饭”,最喜欢爱德华八世,最怕死,最恨“一个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结婚”,常常挂在嘴上的是“我又忘啦!”,拿手好戏是绘画。到1990年,张爱玲在信中跟我爸爸提到这张调查表时,称它为“爱憎表”。
  这“爱憎表”没有收入张爱玲的文集,也没多少人看过,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才被一位热心人陈子善发掘出来发表。当时张爱玲在编《对照记》,本打算写一篇很长的散文当作附录,称为《填过一张爱憎表》,又简称《爱憎表》。按照她1991年给我爸爸的信中所言,这篇《爱憎表》应该是“轻松的散文体裁”,可惜她没有写完。现在我家里有这长文的手稿,很不完整,明显只是草稿,所以我也不准备发表。
  1990年,张爱玲来信给我爸爸说:“中国时报转载校刊上我最讨厌的一篇英文作文,一看都没看就扔了,但是‘爱憎表’填的最喜欢爱德华八世,需要解释是因为辛普森夫人与我母亲同是离婚妇。”若不是张爱玲亲自解说,真的很难想像她喜欢爱德华八世会跟她母亲有关!但问题是,即使知道辛普森夫人跟她母亲一样是离婚妇,而爱德华八世又为了辛普森夫人而放弃皇位,我们依然不太肯定张爱玲为什么就一定要喜欢爱德华八世,中间的逻辑有些留白了。我自己猜,她母亲是离婚妇,所以她对所有离婚妇都分外同情,但一般男人却认为离婚妇只是“二手货”,看不起她们,偏偏爱德华八世却为了别人看不起的货色,而放弃大家都觉得最宝贵的江山,应该就是这种强烈的爱憎吸引了张爱玲吧。
  无论如何,《爱憎表》已透露了她对某些大情大性的人物,一向都十分仰慕,这也许解释了她当初写《少帅》(张学良别号)的原因。在张爱玲眼中,张学良和赵四小姐似乎将浪漫爱情看得比国家大事都更重要,所以《少帅》其实是一个爱情故事,延续着她投射在爱德华八世身上的少女幻想。

《美男子》

  在20世纪80年代末,张爱玲曾打算写一中篇小说《美男子》,更与我爸爸二人往来了8封信,商讨一些情节,情况就如当年的《色,戒》,只是这次并没写成。
  关于《美男子》,张爱玲有一个大纲:一对由台湾去美国的山东夫妇,他们在加州大学读工商管理,毕业后在商行工作,但是觉得为人打工没有前途,最终在洛杉矶开了一间超级市场,生意相当好。这是背景,主线是什么呢?据张爱玲所说,“美男子被许多做明星梦来LA(洛杉矶)的少女看中,小说写他离婚经过与离后情形。”我想,“美男子”这题目应该有双重意思,像《色,戒》(TheSpyring)都是一语双关,既指间谍圈也指间谍的戒指,“美男子”既指在美国的男子,也可以指俊美的男子──否则又怎会被许多少女看中呢?
  一个有趣的问题:张爱玲心目中的美男是什么样子呢?《小团圆》的九莉对燕山说:“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喜欢你的。我不过是因为你的脸。”而书中对燕山的形容是“瘦长,森冷的大眼睛,高鼻子”。照一般说法,燕山的原型就是桑弧,真是这样吗?符立中曾指出,桑弧“肤色深,除却两道浓眉,相貌平常”,而孤岛时期最红的男星刘琼则英俊得多。刘琼外号“中国的葛雷哥莱毕克”(即格利高里·派克),个头高高,且肤色白皙、五官深邃,跟燕山的外形更吻合,所以符立中认为燕山是刘琼才对。我自己则相信,燕山只是一个合体,外形可能根据刘琼,与女角的关系则根据桑弧,再加一点虚构,像《色,戒》王佳芝,只是张爱玲根据不同素材合成出来的角色而已。
  再说说《美男子》,那个故事是从哪里来呢?她没有说。我偶然在张爱玲遗物中找到一本《皇冠杂志》,1974年11月总号249第42卷第3期,其中第58页有人放了一张小纸头。那页是一篇励志散文《奋斗求存》,作者钱歌川,有这样一段文字:“有一对中国夫妇博士,找不到工作,索性放弃谋事的企图,到华埠去开了一间商店,倒也生意兴隆,在学术战中虽告失败,而在商业战中却成功了。”应该就是这段文字,启发了张爱玲写《美男子》。
  巧合的是,我七十年代在美国,也遇过类似的“美男子”。我表姐有个朋友,研究固态物理学,因为得不到大学终身教职,便转行买了三间快餐店的经营权,想不到竟发达了。那快餐店叫麦当劳,当初还没有什么名堂。可见这类故事很普遍。我怀疑张爱玲也可能在杂货店认识这样的人,但不是跟他们很熟,对工商管理也不在行,所以没信心去写。
  结果我爸爸去信,给她讲解了工商管理的性质,还列举了在五十年代他姐姐的事,“五十年代我姐姐和姐夫在旧金山开了一家小型杂货店,苦不堪言,因为用不起工人,人力劳动就把他们折磨得死去活来,不用说别的,把一纸箱牛奶或咖啡从门外搬到架子上去就要你好看。做了几个月,勉强把自己的膳宿赚出来,后来以贱价让掉了。”张爱玲得到启发,便自己凭想像补充细节。我爸爸更不断鼓励张爱玲:“这篇小说一发表,立刻会有一高潮,因为题目通俗而讨好,可以在《皇冠》和《联副》同时刊出,必可轰动”;又说:“《美男子》值得写,慢慢来好了,不必性急,到了我们这agegroup(年龄组别),一切都要慢半拍。”这是1990年的事,也许他们太慢,已经来不及写了。

宋淇对张爱玲的文学影响

  如果说我爸爸对张爱玲的创作真有什么影响,我觉得他担任了两个角色,一是协助者或顾问,为张爱玲提供参考资料,如《郑和》的小册子、《美男子》的工商管理常识等,也会评论她手稿的写作优劣。他们间中也会一起“度桥”,构思故事,但除了《色,戒》,我爸爸很少会参与得那么多。张爱玲在美国用英文写的《雷峰塔》、《易经》,就跟我爸爸没什么关系。即使电影剧本,也是张爱玲自己选择的,她寄一个大纲来,问我爸爸好不好,如果行,那么就开始写。差不多完全就是这样。
  我爸爸的另一角色,可说是编辑或经纪人,想保障她的权益,也时时想给她曝光机会。例如外面有些人出土了张爱玲的旧作,我爸爸便觉得要帮张爱玲的作品结集,保护她的版权。文集编好,他会催促张爱玲写序,例如《续集》的那篇序,张爱玲因为不断搬迁而写不出来,结果我爸爸便替她写,让书顺利出版。至于他自己写的《私语张爱玲》,也当然是旨在推广张爱玲,希望读者不会忘记她。
  张爱玲的作品,好的当然要归功作者,坏的也是她的责任。我现在讲我爸爸对她的影响,不是想标榜他成什么军师,因为他向来为人低调,根本不会希罕这类虚名,换了是他,一定是只字不提的。但我应该为了避嫌而抹杀他吗?你会这样对待自己的爸爸?我只是觉得,我身为宋淇的儿子,也是张爱玲的文学遗产执行人,掌握了这么多第一手文献,有责任向公众交代一些不为人知的事实,让文学史家能根据更准确的资料,对张爱玲和宋淇作出公允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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