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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卡夫卡:和祈祷者谈话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4-03-27  

卡夫卡:和祈祷者谈话

洪天福



  有一段时间,我天天到一座教堂里去,因为我爱上的一位姑娘晚间在那里跪着祈祷半个小时,这时,我可以静静地观察她。
  有一次,那位姑娘没有来,我闷闷不乐地朝那些祈祷者看,无意中发现一个年轻人,他那整个瘦削的身子扑到在地板上。他不时地用全身的力量揪住他的脑袋,唉声叹气地把脑袋咚咚撞击在平放在石块上的手心上。
  教堂里只有几个年老的妇女,她们常把自己包裹着的小头朝侧面转过去,以便向那位祈祷者望去。她们的这种全神贯注的观察似乎使他感到幸福,因为每当他那虔诚的感情爆发之前,他都要巡视一番,看看观察他的人是否很多。我觉得这很不对劲儿,于是决定在他走出教堂的时候先跟他打招呼,询问一下他为何以这种方式祈祷。说实在的,我很恼怒,因为我的那位姑娘没有来。
  可是,才过了半个小时,他就站起来,认认真真地画了个十字,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向圣水盆。我站在盆和门之间的路上,心里明白,他要是不做出解释,就休想从我这里走过去。我扭歪着嘴——每当我准备坚决要说话的时候,我就会这样。我用右腿超前跨了一步,以便支撑着身子,继而把左腿随便地支撑在脚尖上;这样也能使我站得稳。
  这时,此人正把圣水洒到自己的脸上,也许正朝我偷看,也许早就注意到我,显得不安,因为此时他突然从门里奔了出去。玻璃门砰地关上。我紧跟着他从门里走出来,可是再也看不到他,因为那儿有几条狭窄的街道,而且交通十分繁忙。
  在往后的几天里,他没有来,而我的姑娘却来了。她身着黑色衣服,衣肩上有透明的花边——其下面是半月形的衬衫边——,一只剪裁得很好的领上的丝绸从花边的下端垂落下来。由于这位姑娘的到来,我忘掉了那位年轻人,即便他以后按时再来,按照自己的习惯进行祈祷,我也不会去管他。然而,他总是匆匆地从我身边走过,而且把脸转过去。也许原因在于,我总以为他处在运动之中,所以,即使他站着,我也觉得他在蹑手蹑脚地走的。
  有一次,我很晚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尽管这样,我仍然走进了教堂。我在那儿再也找不到那位姑娘,正打算回家。就在这时,我又发现这个年轻人躺在那儿。于是,我突然想起往事,急于想知道他的一切。
  我踮起脚尖轻轻地走向门的通道,给了在那儿坐着的那个瞎子乞丐一个硬币,然后从他身旁溜到了那扇开着的门后;我在那儿坐了一个小时,也许脸上现出一副奸诈的样子。我在那儿感到舒服,决定常到这里来,在第二个小时里,我觉得专为那位祈祷者坐在这里毫无意义。但是,我仍然读过第三个小时,愤怒地让蜘蛛在我的衣服上爬来爬去,与此同时,最后的人们大声喘着气从黑暗的教堂里走了出来。
  这时,他也来了。他小心地走着,在双脚着地之前,他先用自己的脚迅速地触摸一下地面。
  我站了起来,笔直向前迈出一大步,抓住了这个年轻人。“晚安!”我说,然后抓住他的领,推着他走下石级,来到了有灯光照明的广场上。
  当我们再下面的时候,他用一种完全求饶的声音说:“晚安,亲爱的、亲爱的先生,您别生我的气,我是您最忠诚的仆人。”
  “好吧,”我说,“我想问您一下,我的先生:上次您逃脱了我,这回您休想再从我的手里逃走。”
  “您充满同情心,我的先生,您会放我回家的。我值得您同情,这是实话。”
  “不,”我大声喊道,这喊声盖过了正在驶过的电车的嘈杂声,“我不放您走。我恰恰喜欢这样的巧事。我有幸抓住了您,我为自己祝贺。”
  于是他说:“天哪,你有一颗热烈的心和一颗像是用石头雕出的脑袋。您把我叫做您有幸抓住的东西,想必您是多么地幸福!因为我的不幸是一种动荡不安的不幸,一种在薄薄的尖端上动荡不安的不幸,一旦你碰到了它,他就会落到提问者的身上。晚安,我的先生。”
  “好吧,”我说,同时紧紧地抓住他的右手,“要是您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我就要在这里的街道上开始呼喊。这样一来,所有现在下班的商店女售货员,以及所有她们的情人——他们高兴地盼着她们归来——都将聚拢来,因为他们将会以为是一匹拉出租马车的马倒了下来,或者发生了类似的事情。到时,我将让他们看您。”
  这时,他边哭边交替地吻我的双手。“我将告诉您您想知道的事情,不过我请求您,我们最好走到对面的小街里。”我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一同朝小街走去。
  可是,他并不满足于街道的黑暗——在这条街上,只有几盏相互隔得很远的黄色的提灯——还把我引进了一所旧房子的低矮的门厅走道,我们走道了一盏小灯的下面,这灯悬挂在木梯的前面,灯里的油不时地滴落下来。
  在那儿,他煞有介事地掏出了手帕,把它铺在梯级上,然后对我说:“请坐吧,亲爱的先生,这样您可以好问一些,我站着,这样我可以更好的回答。可千万不要折磨我。”
  于是,我坐了下来,我一边眯缝着眼睛朝他仰望,一边开口道:“您是一位滑稽可笑的疯子,您就是这样的人!您在教堂里的举止多么滑稽可笑!这多么讨厌,观众们看了,多么难受!如果人们不得不注视您,他们会多么地入神。”
  他把自己的身体紧贴在墙上,只有头能在空间自由活动。“您别生气——您干吗要生那些不属于您的事情的气呢。每当我举止笨拙时,我就会生气;但是,若是别人行为不良,我会感到高兴。所以,要是我说,我生活的目的就是被人们注视,您也不必为此生气。”
  “您在说什么!”我大声地喊道,对那低矮的过道来说,这喊声未免太大,但我害怕把这声音减弱,“真的,您在说什么!说实在的,自从我头一次见到您,我就预感到,千真万确地预感到,您的处境如何。我有这方面地经验,要是我说,这是大陆上的一种晕船病,您别以为这是在说笑话。这种晕船病的本质是:您忘记了事物的真正名称,现在,您急于给它们灌注偶然的名称。要快,要快!可是,您刚一跑离开它们,就又忘记了它们的名称。这就好比是被您称之谓‘巴别塔’的田野你的白杨,因为您不知道,或不想知道,这是一课白杨,它再次无名地摇晃,依我看,您得把它叫做‘喝醉酒的诺亚’。”
  “我很高兴我听不懂您刚才所说的话。”他说。听了这句话,我颇为震惊。
  我激动地迅速说道:“您对听不懂我的话感到高兴。正好说明您听懂了我的话。”
  “当然,我有这种表现,先生,不过,您也说得太玄乎了。”
  我把双手放到较高的梯级上,并把身子向后靠,以这种几乎无懈可击的姿势——这种姿势是摔跤运动员用以自己的最后手段——问道:“您用一种有趣的方法拯救自己,即假定您的情况和别人的完全一样。”
  接着,他变得大胆起来。他把双手交叉地放在一起,为的是使自己的身体保持统一,然后颇有勉强地说道:“我之所以这样做,不是为了反对大家,譬如说,也不是为了反对您,因为我不能这样做。不过,要是我能办到这一点,我会感到高兴,因为这样一来,我就不再需要引起教堂里的人们的注意。您知道我为什么需要他们注意吗?”
  这个问题使我进退两难。无疑地,我并不知道,而且我相信,我也不想知道。但是我就对自己说,我根本也不想到这里来,可是这个人强迫我听他讲话。所以,我现在只需要摇摇头,就能向他表明,我并不知道他所提的问题,但是我不能摇头。
  站在我对面的这个人微微一笑,然后蹲了下来,做出想睡的鬼脸说道:“我一向对自己的生活缺乏自信。我只是用一些非常陈腐的观念理解我周围的事物,我总以为,这些事物曾经生存过一次,但是现在,它们正在沉没。亲爱的先生,我一直有兴致观察事物,总觉得在它们向我显露之前,它们可能会是什么样子。它们可能是美丽的和心平气和的。想必只能是这样,因为我常常听到人们以这种方式谈论它们。”
  由于我默不做声,满脸不由自主地抽搐,表现出不快的神色,他便问道:“您不相信人们是这样谈论吗?”
  我觉得必须点头同意,但我不能这样做。
  “真的,你不相信吗?啊,听我说吧: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有一次,我睡了一会儿午觉,想来后睡眼朦胧地听到我的母亲以自然的语调从阳台上向下问道:‘您在干什么,我亲爱的。天气这么热。’一位妇女从花园里答道:‘我在绿树下吃野餐。’她们不假思索地说,而且不太清楚,仿佛这是人人都该预料到似的。”
  我以为此人在问我,因此我把手伸进了后面的裤子口袋,装作寻找东西的样子。可是,我什么也不找,只是想改变一下我的视角,以便表明我在参与谈话。在这种情况下,我对他说,我不相信它是真的,想必它是为了某种目的——我对此一无所知——而编造出来的。然后我闭上眼睛,因为它们使我痛苦。“啊,您和我的看法一致,这很好。您为了告诉我您的这种看法而把我留在这里,想必是出于大公无私的目的。对吗?我不能笔挺地走路,而且步履维艰,不能用手杖敲击铺石路面,不能轻轻触摸大声地从我身旁走过的人们的衣服,但是,难道我该为此感到羞愧吗?——或者说,难道我们该为此感到羞愧吗?——我不过是一个长着方肩的幽灵,沿着一幢幢房屋跳跃,有时消失在陈列窗的玻璃里,难道我没有理由对此表示不满吗?
  我的日子很不好过,度日如年!为什么所有的建筑如此之坏,有时,高楼大厦无缘无故地倒塌。我爬到废墟上,问每一个我所遇到的人:‘这怎么会发生!在我们的城市里——一所新房子——今天,这已经是第五幢房子——您想一想吧。’谁也无法回答我的问题。
  常有人摔到在街上,然后变成了一具僵尸躺在那里。这时,所有的商人打开了他们用商品蒙住的门,敏捷地走过来,把死者弄进一幢房子里,然后笑容满面地走了出来,一边说着:‘你好——天空是苍白的——我正卖出不少头巾——是啊,这是战争。’我跳进房子,在多次胆怯地举起食指弯曲的手之后,我终于敲响了房屋看管人的那扇小窗。‘对不起,’我客气地说,‘听说有个死人已经送到您这里。我求您让我看一看他。’他摇了摇头,似乎尚在观望。于是,我坚定地说:‘对不起。我是秘密警察。请马上让我看死者。’‘一个死者?’他现在才问,几乎感到自己受了侮辱。‘不,我们这里没有死人。这是一幢循规蹈矩的房子。’我向他致意,然后走了。
  可是,正当我不得不穿越一个大广场的时候,我又忘记了一切。这件事的困难把我搞糊涂了,我心常想:‘如果人们只是出于狂妄而修建这么大的许多广场,那么,人们为何不也去修建一个能贯穿广场的石栏杆呢。今天,刮起了西南风。广场上的风很大。市政厅塔楼的尖顶被刮得直打小转。为何不让拥挤的人群保持安静!所有的窗玻璃都在喊叫,路灯柱像竹子一样地弯曲下来。圆柱上的圣母玛利亚的披风蜷缩起来,狂风正把它撕碎。难道没有人看到这一切?该在石子路上走路的先生们和女士们随风飘荡。每当风喘口气,他们就停住,相互交谈几句,相互鞠躬问候,但是,一旦风重新猛刮起来,他们又无法抵抗,所有的人同时举起了他们的脚。他们虽然不得不紧紧抓住他们的帽子,但是他们的目光流露出快活的神情,仿佛遇上温和的气候,只有我感到害怕。’”
  我感到自己好像受到了虐待,于是对他说:“我觉得,您刚才讲述的有关您母亲和花园里的那位妇女的故事,一点儿也不奇怪。这不仅因为我听到过和经历过许多这样的故事,我甚至还参与编造了其中的某些故事。这种事情毕竟是非常符合人类天性的。您不认为,要是我曾经站在阳台上,也会说同样的话和从花园里做出同样的回答吗?一桩非常简单的事件。”
  听了我的话,他似乎非常高兴。他说,我穿得漂亮,他很喜欢我的领带,我的皮肤多么细嫩。如果你收回各种自供状,那么,它们将变得非常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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