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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雅克·朗西埃:谈普鲁斯特:战争、真理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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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3-12-21  

雅克·朗西埃:谈普鲁斯特:战争、真理和书

nani



  我们知道,普鲁斯特曾多次反对一种看法,在他看来,他的书并不是对自己的一生和时代的记录,他的书作出了一种构建,他写这部作品只为揭示一个真理,而且只能在全书结束时把它讲出。我们也知道,负责揭示真理的最后一章,《盖尔芒特王妃府的午会》,正是普鲁斯特预先写好的段落之一。而他把最后一卷写成《重现的时光》,则是很久之后的改动,他写入了当初动笔时还未能预见的一次事件,即1914年开始的战争。但作者曾在1914年自称,经过周密的编写,他的著作已经“无可更改”,那为什么,他又把战争的实情加入作品中?当然,对这段增补,普鲁斯特给出了充分的理由,他告诉编辑,他加入战争的章节,这正好照应之前叙述者访问东锡埃尔期间,青年士官圣卢为他讲解的战术。加入的实际战况,正好是圣卢所讲的佐证。然而这段战术演练之后,却接上了一段好像不怎么相关的剧情。作者写到了夏吕斯先生,他也出现在了巴黎,这座“点缀着各色军服、宛如在卡帕契奥的画中之城”。
  所以,普鲁斯特给出的理由如果不是在故弄玄虚,那就很成问题了。之前,作者用眼下的现实来验证圣卢的战术理论,这究竟有何必要?而且,后面的场景并不算跟军事有关,虽然确有几处对话提到了战事,但问题已经更加突出。简单地说,下面的情节是一系列扑朔迷离的情景,一直铺垫到妓院中一切揭示的一幕,一些休假的军人正在此提供服务,而享受服务的对象,就是一向崇尚阳刚之美的两位风流人士:怀有英雄情结的士官圣卢,和抱有亲德倾向的夏吕斯。所有写到军人的场面,只有妓院中这一幕。
  普鲁斯特写的这些,明显不符合他本来所说的目的,他写了几段一闪即过的空袭场景,还有这场如同终极礼赞或是末日景象的性虐场面,这个场面,与其放在《重现的时光》开头,倒不如写在卷四《索多姆和戈莫尔》的结尾,还可烘托出《庞贝的末日》般的氛围。那么,普鲁斯特是为何偏离了初衷?同时,这里还有一个反差,此前叙述者一味宣扬传统爱国情怀和国民英雄主义,但作者写到最能体现这些精神的军人时,为什么却表现得如此失敬?审美趣味的急转、价值判断的突变,这两重问题将我们导向一个疑点:作者加入战争的段落,并写成这样的形式,究竟有什么用意?当然,这种手法,我们已见他用在阿尔贝蒂娜一卷中,他将真与假的认识交互推演,最后将真相突然揭开,造成急剧的转折。但是,小说发展至此,他已经不用再这样写:他的主角,这时已在疗养院呆了多年。这时的战争,也无法让主角兼叙述者发现更多真理,那作者为什么还特地加入了两章?对此,我的假设是:他之所以要写战争,之所以这样来写,是因为这场战争不但不能佐证书中的真理,还会反过来将其破坏。因为战争自有一种真理的模式,这种模式,跟虚构作品中真理的呈现模式完全对立。普鲁斯特正是为了推翻这种违背虚构的真理,才把战争写到书中。他在书中来写实际的战争,就是在书中再写一种“书的真理”,用书来将它调整。所以说,这章的结尾,让夏吕斯被绑在“纯物质”的石床上挨打,这不只是惩罚夏吕斯受缚于物质的精神,也是借他来讽刺战争的同一种精神。
  所以说,当作者在书中铺陈虚构性质的真理时,另有一种真理,也在其中展开了。事实上,这场超出了小说预料的战争,好像夺走了它的创作元素。正如小说中,画家埃尔斯蒂尔将陆景画成海景,将海洋画成旱地,这时肃杀的宵禁,也让这座庞大的都市变成了暗路散布的乡间,而在空袭的夜晚,敌机好像也变成了天象,飞入了在马拉美看来最能唤起理念的星群。此前作者阐释各种人的心理活动,都基于社会交往的常规和爱情冲动的定律,但现在这些规律,却要被战争从另一个角度重新修订。书中真理的各种元素,被战争一并夺去。不过,作者将这些元素另作他用,写出另一种真理,这只是为让虚构性质的真理卷土重来,夺回胜利。小说,要向战争发起它自身的战争,发起一场关于写作的战争。

从战略的认知,到战争的真理

  为了理解作者的作法,我们可以回想一下叙述者在东锡埃尔说的一些话,他现在遇见圣卢,又提到了他们当时的谈话,他说,“我那时努力寻找的,是某种真理。”当时他们讲到了怎样的真理?圣卢的话是,“那些最细微的事件,也都标志着一种思想,它需要我们去发掘,而且它总像羊皮纸上的字迹一样,一层将一层没过。”这个说法,也让我们想到作者写作《追忆》这本书的初衷:将各种表象当作诸多思想和法则的象征,予以解读。这种对象征的科学研究,其最典型的一种,或者说一个变种,就是军事上的战略统筹。战略,同样是从各种事件、兵力分布当中,寻找各种思想和法则。这种军事上的符号学研究,可以从杂乱的陈述中推出合理的联系,就像一位物理学家的精妙探索,这种研究,也可以根据某军惯例、文字情报、其他必然推理,来分析某个阵地上的兵力分布,像分析一张绘画那样,认识其中的元素,推出它们存在的逻辑。而且,这门军事符号学的专家,不单像克劳塞维茨一样精通军事,还像埃米尔·马勒(Émile Mâle,普鲁斯特所欣赏的法国著名艺术史家)一样深谙艺术。所以,这种符号学,是用事件解读给人满足的一门科学。这种技艺,要比埃尔斯蒂尔的印象派画技更为高明,因为它从表象中得出的享受,有一种知性的基础,是基于对法则的认识。而最后一点是,这门科学可以让人认清真理和谬误,让人满足于客观的认识,而不像爱的骗局,总将这种客观认识排除在外。这种认识可以发现那些客观的法则,它可以让人知道,为什么有人总能给别人带来痛苦,它更可以告诉人,为什么总是有欺瞒。所以,这种认识,显然超越了阿尔贝蒂娜的谎言带给叙述者的错误认知。尽管这个女人的眼神中,那像云母薄片似的双瞳的闪动,经常让叙述者对她的满口谎话不再介意,或者让叙述者浮想联翩,但是,那闪动的眼神让叙述者看到的,是他与真实的距离,也不会给他指明什么方向。所谓“爱的法则”,它只管人怎样去确立一个爱的对象。爱的法则也会不可避免的造成错误,这只有当人痛苦的时候才会揭示,而且让人完全无法预知。相对于此,战争的法则,同样会产生欺骗和痛苦。在司汤达笔下我们看到,于连·索雷尔怎样仿照拿破仑的战略,来设计他自己在爱情和社会上的战略,这正好从反面照应了另一部小说中,法布利斯在滑铁卢战场上,对各种事态惊慌失措,所表现的无能为力。拿破仑的战略模式,需要让人物性格和故事情节这两方面稳定的延续。但这种延续,又要通过两方面的分离来完成。战争的宏大舞台一旦展开,就会用它的荒谬,将那些次要角色的各种谋划全部吞没。这一点,托尔斯泰已经深知。他重述拿破仑对俄国的战争时,就是用爱的失序来比照战争的失序。但在《追忆》卷三《盖尔芒特家那边》和卷五《女囚》里,叙述者的看法似乎根本不同。他摒弃了那种通过人物和谋划而构建情节的模式,而相对于爱的无序中徒劳的算计,他更推崇军事符号学的那种推断。
  叙述者的这种倾向,正好可以用战争来佐证。而圣卢回答叙述者的几句话,正是对其的肯定。但圣卢的论证,又有两重的疑点。叙述者问他,人们能不能知道这场战争要打多久?圣卢回答,这当然能,这场战争很快就会打完。相应的迹象,就是军令没有指派某些部队的人员调遣。但叙述者却想,这完全是另有可能:军令没有调遣某些人员,这也许只能说明,那些参谋本来也不知道战争要打多久。叙述者又问,以前拿破仑那种诡诈的打法,还能不能应付现代的大规模战争?士官圣卢答道,这当然能:德军兴登堡元帅在东线战场上的运兵,简直跟拿破仑如出一辙。对圣卢的话,叙述者这次没有质疑,但我们能替他补充几句:圣卢口中的战争,从来都是敌方打过的战争,敌方对俄军的战争。尽管圣卢在东锡埃尔讲过不少军事战略,但他的论断,与这场他真正参加的战争、法军对德军的战争其实毫无关联。而这场战争,却让战略解读再也无以立足。叙述者后来对希尔贝特讲道,对这一点,圣卢当时也有所发觉了:“我对她说,我觉得,对战争的某个方面,圣卢已经有所认识了,那就是战争也有人的品性,好像它其中也发生着爱和恨,可以讲的像小说一样,而这样的话,不管有哪个人再来讲战略是门科学,他也不可能让人们更懂得战争,因为战争没有战略。敌军对我们的意图一无所知,就像我们对所爱女人的心中所好同是一无所知,甚至我们的意图,可能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这之前,叙述者还推崇战略认知,反对爱的妄想,但这一段话,将他的倾向完全推翻。战略也许是一门科学,但这决不是说用理性就能认清战争。战争中发生的,更像是爱与恨。要想描写它,既要将它认识清楚,也要懂得它的激情。对它的描绘,其实就像埃尔斯蒂尔的画,只画到它呈现给我们的表象,好像将它画成了陆地,将陆景画成了海景。对它的讲述,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生活像:那些人物刚一出场像是醉汉或地痞,后来又显露出极为高尚的心灵和品德。
  这就是说,战争本该佐证符号学的真理,但却将其推翻了。因为战争没有战略,它不可理喻,就如同爱情。对它再怎样去写,也像是用更多的偏差,不断修正对某个瞥见的路人的印象,来缓解对她的爱情妄想。而且,符号学受到的颠覆还不止于此。上段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前几卷叙述者曾对他如此评价,而战争这一章又提到了他。不过这次将他提起的人,不是叙述者也并非圣卢,而是迷恋德国、心向敌方的夏吕斯。叙述者认为夏吕斯这人太主观,因为他不能理解,夏吕斯为何把德军也看成了陀氏笔下表里不一的角色,“德军的虚伪和狡诈,怎么可能反过来说明他们心灵纯正,这种优点在他们身上似乎是见不到的。”
  这里的推理,未免有些奇怪:如果说德军是虚伪的,这当然不能证明他们心灵纯正。但叙述者他怎会知道敌人的虚伪?而叙述者对此的解释,就更离奇了:“在我对别人还会轻信的时候,如果听说德国和保加利亚相继发表维和意愿,我还可能受其蛊惑,并信以为真。但自从跟阿尔贝蒂娜、弗朗索瓦丝生活过,我已经养成了猜疑的习惯,总是捉摸她们的想法,她们暗中的算计,所以,不管(德皇)威廉二世、保加利亚的(沙皇)斐迪南、希腊的(国王)康斯坦丁他们再宣称什么,我已经不会再动摇,并用我这种本能,去看破他们各自的企图。”
  叙述者虽已放弃了战略科学,却又获得了这种明辨真伪的能力。但这种能力,也显得很奇怪,它背后的逻辑更是站不住脚。这是因为,就算叙述者已经不肯轻信他人,这个陷入了爱情的他,也根本不可能有多疑的本能,如果他真那么多疑,他会从一开始就怀疑,与他相爱的人本来是有什么“企图”。叙述者看出阿尔贝蒂娜在撒谎,只是因为她脸上的一次泛红、她眼神的一下闪动,而且叙述者并没有探明任何背后的真相。他有一种很简单的推理:他之所以肯定他所爱的人在隐瞒真相,这只是因为,被爱的她,那个满口谎言的女人,她自己一定知道她在隐瞒什么真相。所以叙述者眼中的阿尔贝蒂娜,好像在应用拿破仑的战略:派兵到最前线积极迎敌,又将大部分兵力悄悄转移。但是,阿尔贝蒂娜既与人相爱又满口谎言,这种复合的个体所面对的失序,已经让她不可能用理智设下骗局。而“爱的欺骗”所说的,也正是这种失序,它等于说阿尔贝蒂娜是一个并不单一的人,她的举动也是为追求其他并不单一的人。况且,阿尔贝蒂娜的谎言背后,叙述者所谓的真相,并没有得到证实。叙述者将某些真相联系到她身上,并没有任何逻辑,而她的真实想法,也始终没有讲明。所以说,这一段让我们很难理解,叙述者经过爱的历练,怎么就有了特殊的认知能力,能从谎话中发现真相。
  而更奇怪的地方,是叙述者从爱的经验来认识战争。叙述者从感情经验中认识到,对于我们,被爱的人是永远在撒谎的,而且,这种反复的欺骗,跟性格无关,它来自于我们对所爱对象整个人所抱的痴妄。不过,这种感情经验如果推演到实际情况里,好像只能得出相反的结论:我们所爱的人不会骗人,是敌人才永远在骗人。如果叙述者认真想一想,他本该发现,阿尔贝蒂娜和弗朗索瓦丝对他的欺瞒,导致他去猜疑的,应该是他爱的人,他亲近的人。他最应该怀疑的,是法国的政治头目克雷孟梭(Clemenceau)、普恩加莱(Poincaré),或法国的相关报道是否在骗人,他不用上来就去怀疑威廉二世、保国沙皇斐迪南。再者,战争的逻辑是作一种分隔,先分出敌友,然而,叙述者从个人爱情经历中得出的道理,却让敌友都不可相信。战争分开敌友,就分出了真相与谎言,然而叙述者对阿尔贝蒂娜的爱,却导致他分不出真相与谎言。而对祖国的爱,是相反的情况,它让人认不出本国所讲的谎言,认不出敌方所讲的真相。能将这些真假辨明的,只有不带国家立场的人,比如置身事外的夏吕斯。只有他,会为真相去考证文献,会比较哲学教授布里肖(Brichot)、法国大使诺布瓦(Norpois)两人的说法、找出当中的一致与冲突,他也会对照法德两方的舆论报道,发现两方一样会歪曲真假。这种文献考证,是将对语句的操控手段发掘出来,并加以利用。但叙述者另有看法,他认为,文献考证求不出语句的真理,语句的真理只在行动者手中。那语句的真理,将某些发言辨明也不能得到,它是心灵的力量,它要让身体去行动。这些道理,正是圣卢,从他丰富的战争“经验”得出的切身体会,并将其教给叙述者:“我承认,打仗时喊的话‘一个都别跑了’、‘打倒他们’,听上去让人不太舒服;还有‘毛子’(poilu, 一战法国军人的俗称)等等,这些词,很长时间以来都让我难受到了牙根。如果一段史诗,也在用词上这样不按语法、不讲品味,像这样自相矛盾、粗暴不堪、虚荣和伪装难掩粗俗,那它肯定会让人难受……但你要注意到,一般人,尤其是那些民众,那些工人、商贩,他们,对自已心底的英雄主义,不带一点质疑……那你就会跟我一样发现,史诗是这么的引人入胜,文字的极限,也不过如此了。”

从附身的真理,到书中的真理

  圣卢告诉叙述者的这些话,不仅讲到了实际的政治问题,也讲到了诗学问题。他告诉叙述者,史诗,其实分两种。一种是亚里士多德的史诗,在其中,文字必须庄严。而最有庄严的,就是“外异”(xenikon)之字,通用文字之外的字。普鲁斯特的诗学主张,跟亚里士多德一样:好的文体,要用比喻,用这种“另外”的元素,打乱通常的用词,避免文字的流俗。但是,战争破坏了这种文体。在亚里士多德的史诗退场之后,战争开启了另一种史诗,“愚昧化”“流俗化”的史诗,在其中,一个语言表达,它的价值在于它的两层规制:一是规定某些人将它讲出,一是规定某些人用行动将它证实,让它成为真理。正是这种史诗,讲出了“毛子”“一个别跑”等等流俗的文字。然而,史诗中的文字,不只是一种比喻,不只是用来彰显集体事业的英雄主义。史诗,还是一种诗性的体裁。不过在黑格尔的时代,这种体裁的含义发生了改变。黑格尔指出,史诗有了新的、流俗化的特性。他说,史诗,成为了《圣经》,它书写的是人民的生活。史诗,就是人民的精神向肉身的转化。这种诗,将明证提供给可感的自我,让人民成之为人民,将众多的身体、文字、行动协调起来,织造出一个共同体,也将人们存在、行动、言说的方式协调一致。所以,黑格尔的这种想法,也像是柏拉图的某些思想:最美的诗,是那生动的共同体,在其中,理念直接转化为众多身体的共同运动。于是,这生动之诗中的真理,就取代了退场的战略认知:其意义不过是区分敌我的认知。这种真理,让名称合于事物,让身体合于名分,也让那些粗俗的话“一个别跑”“打倒他们”,借其所含的英雄主义变成了真理,又将这种英雄主义真正的实现:敌人一个都没能跑过去。
  所以,战争挑起的“激情”,是一种特异的激情,它向完全的真理而发起。它依赖于某种真理模式,这种真理,将书页所写变作人身的实存、受难、死亡、甚至埋入地下后的胜绩,借此得以自证。这种国民史诗宣扬的真理,就是基督教的真理,灵获肉身的真理。圣卢这次讲到战争,尽管他可能个性使然,加入了一些妄言,但他所讲的正是符合“真理”的战争,这场战争,调动了那些法国人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联合起圣安德烈教派所有的教民,包括“领主、自由平民、对领主或崇敬或反对的农奴”:这个群体本来分作两个派系,但战争让针锋相对的两枝箭头化作一个,指向同一处防线作战。战争的真理,就是将言词原样体现的真理。比如书中曾提到,圣安德烈这个教派,是最正统的“法国”教派,而相对的巴尔贝克教派,则是来源于“波斯”,它名称是外国的,给人印象也是信用不佳,这派教会甚至直接设在缆车站、台球厅、小药店这种地方,让人感觉它已经脱离了时代。反过来,圣安德烈教派有专属的用地,不会给人不好的联想,它还有过去的人民艺术家刻在石上的真理:教堂的门廊上,刻画着过去的圣徒和英勇的先王,甚至还刻上了亚里士多德和维吉尔,对这两个人,那位石匠显然不可能有所领略,但他完全可能从另外的途径知道了他们,因为告知他的“并不是书,是一个不断延续的传统,它既古老,又直接,不会中断,口头相传,形式多变,深不可测,生动鲜活”,总之,这里的亚里士多德和维吉尔,一方面纯属人们对学者不实的想象,一方面又完全符合一种深刻的真理:这种真理,就是那些生活着的人代代相传的精神。正是中世纪石匠刻入石像的这种真理,让小说里品行不良的杂货铺伙计戴奥多尔,竟像浮雕中的天使那样,充满关切的把病重的莱奥妮姨妈扶到床上;也是这种真理,让女仆弗朗索瓦丝对念错的字从不改正,像要坚持法国大革命的叛逆精神,让莫雷尔受制于他的底层出身,总是出丑。正是这生动的真理,刻入石墙,又走下教堂的门廊,附入人们的精神、实存的心灵,成为了对共同体有着实际影响的诗篇。
  于是,跟落后于时代潮流的波斯伪教相对的,就是这人的汪洋巨流中的真理,它从圣安德烈教堂的门廊走下,将石刻的灵魂表达成真。不过,在维尔迪兰夫人和夏吕斯看来,对民族主义作家巴雷斯(Barrès)也在宣扬的这种真理,只要借布里肖和诺布瓦的那些文章,就能发现它的荒诞。然而,这种真理又关乎精神,它在石雕和人身之间作着流通。是这种真理,让法国作出整体的动作,让个人组成国家,在它的面前,虽然不带本国立场的夏吕斯无动于衷,但叙述者却无法抗拒。他说,他无法作出别的反应,只能去做“法国身体内的一个细胞”,“法国整体动作的一部分”,他还说过类似的一句:“我跟阿尔贝蒂娜争吵时,我伤心的眼神,我硬涩的喉咙,也让我整个人更有激情的投入了自己的事业。”这一处用爱情作类比,又是适得其反。如果主角真的投身于国家的整体行动,他只能离阿尔贝蒂娜更远,更让他受的欺瞒之苦失去了仅有的缓和可能:阿尔贝蒂娜的存在和她的面容,本来能让叙述者从所受的欺瞒中感到宽慰,而她的言语和神情,又总让这种宽慰失效。这里的痛苦和宽慰,正是对单独的人才起作用的诱惑。相反,去参与国家的整体行动,则是投机于偶然,去解决叙述者对阿尔贝蒂娜的感情所揭示的问题:我们所谓的个人,总包含着无法调和的个人的多重性,而正是这样的个人,让我们想去占有。
  所以,小说本来一直要证明某事毫无可能,证明它是所有痛苦的根源,但这件事,却被战争变成了明确的、无可置疑的真理:战争所实现的这件事,就是执意去要个人化成众人,去将整个群体的盲目自信转为个人与个人间完满的关系。《在斯万家那边》一卷中,叙述者已经让我们看到,这种执意的追求,可以联系到一种原初的特有关系:那就是母亲对孩子的爱吻,它建立了一种确信,它借群体共有的动作,让个别的人与个别的人产生了联系。叙述者还让我们看到了这种亲情的意义,那就是他对文学所犯的原罪:年幼的叙述者写了一封信,让母亲来看他,给他一个吻,让他心安;他这封信的书写,正是对书写的压制,这封信要求缓解的问题,正是写作的距离所形成的问题。而叙述者后来对阿尔贝蒂娜所要求的,也正是这一种爱吻,他想要从巴尔贝克海滩的海波中走出的这位海之女神,用一个吻,来取代整个群体都不具有的某个器官,借其弥补个人与个人间交流的缺失。
  战争的真理,就是母爱所含的真理,或说逆于母爱的真理,它的诱惑与文学相反,它追求混杂到一起的交融。这种真理的根据是什么,有另一篇文章可以告诉我们:“人们可能认为,中世纪时,人们为缅怀圣母立在儿子的十字刑架之下所受的痛苦,就用他们的才能,雕出了那些充满慈爱的贞女像,而现在,这种才能已经消失了。但请你拿起这封信,它来自一节运送伤员的火车车厢。把它拿起来,读一读,然后你就知道,即使敌人野蛮的侵略,毁掉了我们在兰斯和乡下教堂里的艺术珍品,但那其中蕴含的心意,却不会就此终结。在法兰西女人的心胸深处,仍存有一个信仰的宝藏,存续着她们的心灵,而正是这种心灵,曾让我们的祖先为之感铭,将其刻入了那些教堂石像。我们虽曾昏昧无知,但法兰西最古老的美德又穿透了暗影,来到我们面前,而在战争这重大的时刻,那些警钟,那些凯歌,将让我们振作,让我们重回生动的自然,找回我们民族最深刻的真理。
  来听一听,法兰西的母亲们给她们的孩子写了什么。不是一封,那所有的信,每封都与众不同。这封信,是从一名负伤士兵手中遗失的,他本人已经不知去向……我有种喜好,是珍贵和稀有的书稿,它们让我们走近那些伟大的心灵。初版的《熙德》,拉辛为圣西尔女孩们签过字的《以斯帖》,只要有它们陪伴,我简直可以放弃一切。但这封不识字女人的信,这张从作业本上撕下的脏兮兮的纸,它超越了最为华美的艺术珍品,而我,将它读过,又一次读过,誊写下来,带着崇神般的敬意,将它叠起。我刚见到了一处暗中的源泉,是它,让我们民族的才能在数个世纪之间川流不息。”
  写下这些的,并不是普鲁斯特,而正是那位爱国作家巴雷斯。对此,我们怎能不像福楼拜那样担心,这种作品是否也要归为庸俗,他说:只要写偏一点,我写的就成了保罗·德科克(Paul de Kock)。而这里也是一样:精神从中世纪的石雕走下,变为法国母子间生动的现实,这个题材也只要写偏一点,普鲁斯特就写成了巴雷斯:他写的不仅是粗俗文学,更是反文学,他放弃了书的真理,转向与书相反的真理,即别人身体带来的母性的真理,他想借这种真理来弥补写作的痛苦。在小说开头,他写下第一次索要并得到亲吻的场面,还有第一次看到圣安德烈教堂石雕的景象,然后从这一头拉起一条直线,一直连入国民史诗,连入母性的国土上承载的生动真理,将其化为共同之诗中的精神,但是,普鲁斯特的这些安排,并不起什么作用。这是因为,小说,其实是反的史诗。确实黑格尔说,小说是资产阶级现代性的“史诗”,但他的意思我们要明白。小说,并不是新的史诗,而是反的史诗。是它,让书统治了现代,悬置了书中那基督教的真理,那种让灵附于身、为书作证的真理。而小说,或说含其在内的文学,之所以从堂吉诃德这样的主角发端,这正是因为,以他为主角的小说击溃了那种真理,他告诉我们:经受磨难和闹剧的身体,证明不了任何书中的真理。文学的成立,正是因为这样一种确知:文字,不会附入肉身。同时,文学的成立也因为,那些创出的伪身,那些虚拟的机制,它们确证的,正是那一种真理的溃败。而在巴雷斯的话里,他让人们读信,就好像圣奥古斯丁的幻听告诉他,将圣经“拿起、去读”,这种方式,就是要将那种真理找回。他用母性布下幻想,将文学导向将其否定、其所否定的回头路,让书的真理,化为肉体中的精神;他要推动精神的流通,让精神,发源自十字架上的受难,刻入石雕,附给母亲,融合母亲的爱吻、石像的陈迹,以至所有人在内的共同史诗。正是这种“书的结束”,威胁到了普鲁斯特的书:它将虚构的真理,换作附身的真理;它将最终的胜利赋于“精神”,这种精神,凌驾在象征之上,自封为所有作品中的真理,正是它,让普鲁斯特作品中虚构的真理在暗中与其缠斗,而又是战争,从中卷起了一场全面的真理斗争。
  也正因此,小说写到了妓院。它如此突兀,完全脱离了那些战略讲解。在絮比安的这家旅馆,军人走出了国民史诗,只为了几个钱,在向客人提供服务,而这里的客人,既有崇拜英雄人物的圣卢,也有心向敌国、性虐成瘾的夏吕斯。这一段的最后,叙述者走入地下墓穴一样的地铁,他终于认识到,他看到了一场幻景,或说一场亵渎:人们直接混杂在一起,不需任何的干预。尽管叙述者有诚挚的爱国情怀,作者也是如此,但在这一段,作者却用虚构作出一场彻底的亵渎,将精神“捆在纯物质之石上”。而军人在国民史诗中身附的真理,在这里,只变成性虐器具上纯暴力的场面。这里的用意,不仅是让那征讨蛮夷的英雄情结屈从于利益,为一个无立场的人提供卑污的乐趣。这里的关键,是将战争的生动真理,还原到一种妄为:这种妄为,正像《在斯万家那边》一卷中,叙述者所说的凡德伊小姐的劣行。他解释道,像她这样的施虐狂,最懂得恶的艺术,她需要特别的谎言让自己放纵,所以才故意作出恶行,因为在叙述者看来,只有恶,才能给她享受。
  总之,这一段对国民英雄主义的亵渎,更是在亵渎另一种真理模式,因为它宣告精神的完胜,给书带来真正的结束。而这里让国民的牺牲退化为自欺的虐恋,也正让基督教的真理经过身体的受难,将那真正的生活之书升华为真理。作者写完絮比安的旅馆,又写到人们像在地下墓穴一样的空间献身原始的仪式,这也正像《约翰福音》,另加上第二个结尾,以防人们到此还没有领悟。
  因此,叙述者因他巴勒斯式的激情承受痛苦,而在絮比安的旅馆,夏吕斯却因只是略有区别的激情,也受到了惩罚。而跟他一样受罚的,还有圣卢。叙述者并没有说,圣卢为何会享受其中。但我们可以推断,他享受的,是一种直接的快感,因为在叙述者看来,这种快感可以直接得自某些欲求,这些欲求,好像填充起一部“充满激情的同性恋小说”,而叙述者认为,战争也不过是这样的小说。正是这“充满激情的小说”,将圣卢的欲望,升华为单纯的向往,让他去追求中世纪骑士精神、男人间的友情,让他去跟塞内加尔士兵露宿在壮丽的星空下,度过纯情的夜晚,让他想用英勇的牺牲,激起身边那些男人狂热的爱慕。小说最后一卷,维尔迪兰夫人嫁为盖尔芒特王妃,在她的沙龙,作者终于将斯万和盖尔芒特两家写到一起,但在此之前,作者必须在絮比安的妓院里,将崇拜英雄的圣卢和心向敌国的夏吕斯写到一起。为什么要写他们?因为这时,斯万已经去世,只剩他们两个,还在拦截虚构的真理、艺术的真理,这种真理,也就是审美造成的自欺、艺术家借真理设下的骗局、要将艺术在生活中如实还原的骗局。所以,这两个人必须被扫除。于是作者就在写战争的这一章,对他们的艺术情结予以肃清,将其还原成同性情欲的骗局。絮比安旅馆的这一段证明了,有两种幻妄,虽在形式上像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但根本就是一种。作者让夏吕斯和圣卢在此受难,还让圣卢在此遗失十字勋章以作象征,但这场仪式反而证明,他拥护的真理,尽管能让人们去用身体保卫挚爱的国土,尽管来自于母亲、刻入了石像,但它,也只是那“充满激情的同性恋小说”,而这两者,都背负着对文学犯下的原罪,它们都幻想,艺术可以含入生活,艺术要服务生活,生活要模仿艺术:斯万这个艺术爱好者,把凡德伊的奏鸣曲当作为他的爱情谱写的“国歌”,他看形象不佳的奥黛特,容貌却像乔尔乔内和波提切利的画中美人;而夏吕斯这个贵族,也因为痴妄,在社交应酬的言谈举止间,在蒙莫朗西公爵夫人那毫不起眼的服饰上,他都能找出诗意。所以我们发现,除了集体精神借身体表达出的生动真理,还有这另一种“生动的真理”:这种艺术的痴妄,波德莱尔曾用一个词对它命名,即“风流自赏”(le dandysme)。不论英雄史诗的低俗,还是社交场上的风流,不论施虐狂作恶的艺术,还是孩子对爱吻的贪恋,所有这些,都是同一种痴妄。所以,作者只能将这些串联起来,一起钉上耻辱柱,用“纯物质”的石床,捆起这各种形式的“精神”,因为它们,都代表真理与生活的对等,都是反文学的妄想:它们将文字附入身体或为其受难,它们想成为上帝的子嗣;它们是那封孩子的信,想让母亲的爱吻给自己奖赏;它们是风流人士的辞令,用来塑造自己的形象,修饰自己的生活,像是创作艺术作品;它们是军人的国民史诗,充满了军人纯洁的友爱。而战争,带来了“又一种”真理,它融集了这所有的真理、所有的虚妄。对此,作者只能用虚构的真理,联起这一连串的真理,用他用意明确的行文,搭设一道长桥,跨越开头和结尾,用它来对抗战争在结局处带来的真理。所以,小说借国民的力量来展示真理,这种真理,来自于叙述者对贡布雷的美好印象,来自于弗朗索瓦丝、贡布雷的老园丁、在鲁森维尔城堡废墟玩耍的那些孩子、圣安德烈教堂门廊上石刻的天使,来自于这些形象所代表的法兰西。小说的这道长桥,如果被战争一举摧毁,对于爱国的普鲁斯特来说,他也许并不在意,但对于作者普鲁斯特,他必须重建起另一道长桥,从他怀着孩时对母亲爱吻的贪恋,沉陷在苦楚和欢乐的卧床,写到絮比安旅馆14B房内的一场痛罚。
  然后我们就能换一种角度,来理解最终的启示之章的名句,这一句,是叙述者走进盖尔芒特亲王宅院时所想,“有时候,在我们好像已经迷失的那一刻,会有一种警醒到来,将我们援救;你敲谝所有的门,都没有任何回应,而唯有那一扇,可以让你走进,你为了它不停寻找,用一百年也毫无所获,而你不经意的撞上了它,它却开了。”给作者造成烦恼的,正是这扇不随人愿而开启的门,因为它不仅可以在最后打开,也能在最初就开启。让作者从追忆中得到彻悟的这扇门,本可以在小说的第一页就打开,毕竟那时,作者已经整理过了那些领悟,但是这样,作者就不用再写这本书,不用在虚构中来展示真理。所以,最关键的,并不是去敲遍所有的门,然后像阿里巴巴一样,偶然撞进藏宝的洞窟,进入迷醉的真理国度。最关键的,是将它永远的闭紧:这扇撞对的门,必须闭紧,然后另一扇门就能“偶然”打开,将人领向血与肉筑成的真理。正是为此,作者写入了《一千零一夜》般的战时之夜,写下了幻彩如虹的空袭,和冒渎不堪的纵欲。小说始料未及的这场战争,制造了机会,让文学对峙于跟它彻底相背的象征,让小说作出了非此而不能实现的创作:关上那扇碰对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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