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月斋论文杂著
苦水
一,盖棺论定
人固不易知。诗人与艺术家一方面表现自己,一方面却又将自己严密地包藏,修饰起来;而以在现代最甚。旧谚曰:“未从起意神先知。”假若真,则知人者莫若神。本来人之思想与情感,千变万化,风起云涌,不但有的不可以告人,而且自家也怕敢想。我常想:吾人既非圣贤,则正心诚意的工夫必不到家,若与神同居,有所思莫不为神所知,那真是不但若芒刺之在背,简直如坐针毡了。所以人之不易知,其原因亦半在于不愿为人所知。其愿为人所知者,又往往非其真正的面貌与心肝。于是乎这边歪曲地去求被知,那边又去歪曲地以求知人。两面哈哈镜在对照着,人固不易知乎?诚哉其难也。
于是乎盖棺论定之说来了。其实仍是棺易盖而论难定。
吾人之论古人,往往是援古证今,或借古人以辩护自己。有一个文艺批评家仿佛说过这样的话:文艺批评云者,并非去判断别人,而是来表现自我。吾人之论古人,亦大类乎是。如此说来,论定亦复难说。况且古今人相去正复不远,一个人生不为当代所知,死之后乃能见知于辽远之异代,正自使人难以信得及也。不过盖棺论定之说亦自有其真实性。天才是有呢,是没有呢?兹姑不论。而一个大的诗人与艺术家的成功之作品,不易为一般流俗人所知,则毋庸讳言。及至日久年深,有些人的才力与性情,与这一个诗人与艺术家的相接近了,于是乎了解了,赞美崇拜了。又经过些时,又有几个人与那些人意见相同,于是诗人与艺术家的地位又被抬高了。庸俗总是庸俗,世俗之见总是世俗之见。“人家都说好,想必不错罢。”应声虫似地也来赞美崇拜那诗人与艺术家了。所谓盖棺论定者,勉强说来,亦不过如此而已。
二,说风
李易安词曰:“袷衫乍着心情好。”底确,严威尽退,脱去了擁肿沉重的冬衣而换上了袷衫时,一阵风来,煦煦然,是觉到无可名状的舒适的。一样的袷衫,当我们在冬日上身时,披襟当风,便觉与春日有截然不同之感。大自然的一切现象,都令人感到神秘。而特别是风。其来也,不知其何所自;其去也,不知其何所终。你看不见他。在北方,一刮风便是一大天黄澄澄。但那是尘沙而不是风的本体。你抓不住他。甚至于听不到他,因为他无声。寻常所谓风声,那是树木声,以及风磨擦着其他事物而发生的声音,不是风的自声。夏日之风使人烦闷,有时亦使人凉爽;冬日之风,则使人感到了冷酷与严肃。然而风之吹是无所为的。他并非为了使你有种种不同之感觉而吹的。他起了,他吹到你的身上了,他又过去了。他忽然停止了。倘使专为了你而吹,则风自应专及你身,不吹及于其他人物,或应及你之身而止,不当四周上下地调调刁刁也。
一个文人之作品,应该如风一般。那力也应该像风,单是有力也还不成。譬如用刀杀人,也算得一件非用力不可的事。但那力亦自有限。刀举处是用力,刀止处便力尽,当其中间,人头落地;自始至终,力之范围,何其区区也!而况乎还有杀而不殊者乎?所以项羽要学万人敌。但既曰万人,则其力亦为万人所限了。柳麻子说水浒传武松打店,到店时大喝一声,酒甕俱嗡嗡作响,那便是风,比着说在景阳冈上三拳两脚打死一只鸟大虫还有力。老杜诗:“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一首七律,用此十四字开端,便如山雨欲来,万木号呼,茫茫苍苍,遮天盖地,那便是风。倘说老杜是用了那样的字面,如万方等等,所以有力了,则是梦话。曹子建的“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并不用剑拔弩张的字面,那风依样地将读者吹过了,包围了。
三,酒与诗
野蛮的民族有时连文字也没有,无论文化,然而他们却有他们的诗与酒。这里所谓诗也者,是广义的,歌谣也算在内,但我于此处还不想说牠,先单说酒。酒是牺牲了有用的天产食物而做成的。据说初民不善保藏食物,譬如果品中的蒲桃,原是佳品。霉了,发酵了,之后便成为蒲桃酒的滥觞。怎么样和甚么时候一个民族才晓得稻,麦,高粱之类造酒的法子呢?那我可不知道。总之酒是牺牲了有用的天产的食物而做成的则毫无可疑。用了那么大的代价而做成的酒,喝了有什么用处呢,除了醉。喝醉了,时常出乱子。在我国,使酒骂座,是有名的典故。灌夫以此连性命也玩完。还有吃酒行凶一句谚语。有好些杀人报仇的案子,皆在酒后心粗胆壮时作出来。即使醉后口与手不伤人,在自身说来,也并不卫生。许多病,如肠腐,肺烂,噎食,血压高,皆因饮酒过多而起,所以辛老子到晚年抱怨了几句:“甚长年咽喝,肺如焦釜;如今喜噎,气似犇雷”?“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不但此也。在我的故乡,常说吃喝嫖赌吹——吹者,抽大烟也——是五条倾家败产的大道。以喝后与吃嫖赌吹并举,则酒之为害之烈可知。但酒却不以此而淘汰,稍为大的村镇,无不有酒肆。一个小地方算不了什么。古今中外,自天子以至庶人,凡有宴会,谁又不预备酒呢?礼记上说:酒食者所以合欢也。论语上说:有酒食先生馔。酒列食前,其重要于食可知。而且又不但此也。凡是文明愈古文化愈盛的民族,其酒的制造方法亦愈精,名色亦愈多,饮酒之风亦愈炽。古希腊号称西洋文化之源泉,不光是他们的诗人善于歌咏酒,还凭空造出个酒神来供养供食。美国立国,虽曰后进,禁酒的法令也终于失败了。由此观之,酒之为物,殆真有不可思议者在矣。
酒究竟有什么好处,而使人如此之陷溺呢?世谓酒有百益,惟害于目,恐是好酒者迥护之词,未足为凭。据说古之神仙有饮酒得道的。那又可望而不可即。我辈凡人,不容妄议非分,只有艳羡。其次则是时人。最流传人口的李白斗酒诗百篇,便是铁证。说也怪。古今诗人,汗牛充栋,各有面目,各具性情,即有同源,亦各不相似。惟诗说到酒,则是天下的老鸦一般黑,异口同音地赞叹。固不独太白的诗,十篇倒有九篇有酒而已也。即便并非不吃酒便不能作诗,至少诗与酒总相连。在这里我老觉得诗与酒有点儿相似。何以言之?知堂师曾写过一篇麻醉礼赞,似乎说酒的好处是在麻醉。我们不妨说诗与酒有同样麻醉之力,使人忘掉——即便暂时也罢——人生之劳苦与悲哀。任凭你说什么,颓唐,特卡坦,弱者,没出息,不长进,落伍等等,反正什么都成也都不成。因为诗压根儿就是那么一回事。也并不怨诗。谁教上帝造人时把人造成这么一种脆弱肤浅的小可怜虫呢?别的都放在一边,第一先征服不了死。再说人类怎么那么样的野蛮呢?其他生物何尝不有死,不野蛮?幸福的是他们自己并不知道有死和野蛮。而人则明知之而莫可如何,于是乎不得不假力于麻醉,酒来了,诗也来了,我数年前常常奇怪诗人里面,吹气冒沫大言欺人,搔首弄姿自名风雅,或唱着喜歌将黄金时代预约给别人的除外,何以会有那么些个人单写自己和全人类的悲哀生涯与命运。写全人类的呢,说是基于同情,大有心所谓危,不敢不告之势,然而暴私讦短,即非卑劣,亦近残忍。写自己的呢,倘是要求他人之同情,则何异于乞丐将自己残废的肢体或畸形和生疮的部分裸露出来去要求老爷太太之施舍?倘人家不给,要算人家的不仁义不慈善,则心迹既近要脅,手段亦殊恶劣。倘说裸露出来,只为了给自己看,则欣赏自己之不幸,其心理又何其变态耶?现在我才看出这就犹之乎牺牲了有用的天产的好食物去酿成了酒,再深深地,尽量地喝以麻醉了自己,暂时忘却了不幸。那第一个先作诗的人,算是发现了蒲桃的人吧。我于是又疑惑古人造酒,必是自制自饮,或出以餉知交。所以古人饮酒,最重家酿。酿法之坏,必起于买酒。而卖酒之风,必盛于衰世,水加上了,鸽子粪也摻入了,酒之名存而实亡。所以有一家卖好酒的铺子,我们出了高昂的酒钱买来,喝了之后,要深深的感谢。否则虽名为自酿的家酒,而手法太不高明,其淡如水,其酸如醋。即使自饮时甘之如饴,而知味者入口亦不免于皱眉矣。
至于诗之害一如酒,姦亦不复具论也。
四,书张宗子与包严介书后
苏东坡谓读摩诘之诗,诗中有画;味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张宗子与包严介书却说:“弟独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因摩诘一身兼此二妙,故连合言之。若以诗句之画作画,画不能佳;以有画意之诗为诗,诗必不妙”。宗子此言,正足以与东坡之言相发明。语意自明,不烦再为解说。若是勉强为宗子再下一注脚,下一解语,则不妨说是:诗中有画,此画仍是诗,并非诗之外别有画,所以此画也决乎画不出来;画中有诗,此诗仍是画,并非画之外别有诗,所以此诗亦决乎写不出来也。
不宁惟是。昔者杜工部诗写鹰写马出神入化,千载之下,我们读诗,还觉得纸上如有活鹰活马,然此正是诗,却断断乎不是画。而且又不宁惟是。昔者杜工部亦曾经画鹰画马之诗矣。然此依然是诗,而不是画也。一个画家作画时的情是怎样的呢?我于画一无所知,此刻亦无从说起。若夫诗人作诗,则是完全写他自己的内心。哪怕是写外物,也并不像洋画之写生似地,支了画板,手执画刷,抬头先看一眼自己所要画之事物,于是低头着再笔刷一下颜色。在这里该当应用陆士衡文赋中的话:收视返听。曰收曰返,则此视此听,自然不是向外而是向内的了。若以此理推之,则老杜之赋鹰赋马,简直不并是活的外界的鹰与马,所写者乃内心的一种东西,说是外物的印象,就是所谓Impression也者,有时也还许不成。所以者何?印象也只是有一种静止的观念,却并非作诗的动机耳。
诗自诗,画自画。此诗可画,便非佳画。此画若可写作诗,亦并不堪称为妙画。这正如古人所谓:“人心之不同如其面”。即便同此五官,同此神经系统,两个人的像貌与情性,相近或有之,一样则决不也。禅宗一大师有言:“似即似,是终不是”。其画与诗之谓欤。
原载《中法大学月刊》1936年第2、3期,1936年1月1日出版
翻读新出
顾随讲古代文论诸书,编者介绍作者云其“家”甚多,如“中国韵文、散文作家,理论批评家,美学鉴赏家,讲授艺术家,禅学家,书法家,文化艺术研著专家”,编者或是引周汝昌之语,努力铺陈顾随所治之领域,但顾随若能见及,必哑然失笑也,因此真乃“世俗之见”也。以艺术门类而言,顾随其用力在文与书,其所治者,则又是诗与禅。因顾随之志业其实是在诗词曲,即中国传统之诗文学,其创作各有数集存焉。其研究、教学亦在此。而又修习禅学,并将二者相互渗透且各有助益也。
考顾随生前所出版著作,除诗集、词集、杂剧等创作外,还有《稼轩词说》、《东坡词说》、《揣龠集》。前两者为词学之评析与鉴赏,后者为禅学之阐发,然又不仅仅如此。此三集可视作绝好之散文集也。顾随因缘(报刊连载)而成此著作,便可称作是兼擅韵文、散文之大家矣。
又检读《顾随全集》、《顾随文集》及近三十年来新出之顾随著作,顾随所存留之散文又是如此之少,除以上三集外,便只是数篇短文。此外便是词曲研究之论文了。
因此,当我在《中法大学月刊》1936年第2、3期(民国二十五年元旦出版)上读到署名“苦水”的《萝月斋论文杂著》时,不禁心头一喜,“苦水”为顾随之别号,顾随亦以“苦水词人”名。“萝月斋”则是顾随书斋之号,其《积木词》自序云:
余旧所居斋曰“萝月”,盖以窗前有藤萝一架,每更深独坐,明月在天,枝影横地。此际辄若有所得,遂窃取少陵诗而零割之,名为“萝月”云耳。
据《顾随年谱》(中华书局2006年版),顾随之“萝月斋”位于北平城内东四四条一号,大约于1931年春至1935年间多用此斋号,如为沈启无编校之《人间词及人间词话》所作之序,即署“二十二年十月顾随序于旧京东城萝月斋”。亦署“荠庵”。1935年后多用“夜漫漫斋”、“习堇庵”。
其文总题为《萝月斋论文杂著》,分作四则:其一为《盖棺论定》,其二为《说风》,其三为《酒与诗》,其四为《书张宗子与包严介书后》。与顾随其它几篇谈风景忆往事之短文不同,此四文之主题可说是“诗”与“禅”,其笔法亦是《稼轩词说》、《东坡词说》、《揣龠录》诸集之先声。一则思想鲜活,有浸染禅宗思维之工夫,又仿佛其课堂讲授凝固于纸上;一则笔致错落,且有法度,取意一层翻上一层,确有文章之美。
抄读此四文之时,偶缀札记于文后,今亦摘之如下:
《一,盖棺论定》读记:此文言世相之一种,又涉于诗,即今云声名或文学史也。苦水言“哈哈镜”,为知人知己知世之论也。“棺易盖而论难定”,则是一转语,于世俗之见更上一层。此亦可颇世人立德立功立言之痴之妄也。道德经云死而不亡者寿亦不见此空。然苦水毕竟有情,又细析所谓论定,虽然虚妄,或又仅能如此罢了。世俗之见亦如鲁迅氏之无物之阵也。苦水亦无可奈何,因亦只是萝月斋中一倦驼矣。
《二,说风》读记:此文言风亦言文。因文如风也。前段结穴为“风无所为而吹”故为之风。后段以风并非有力,有力即有所为,而力亦仅至于为也。刀及项羽皆是如此。此意得禅宗之妙,为禅语解诗语也。苦水之学有诗有禅,两者相互发明,故有胜意也。举杜诗、子建诗即是风,也即风是氛围,是无所为。既无所为,亦即无所不为也。如道德经云,故能成其大。苦水释创作之意,亦是妙手偶得之属也。
《三,酒与诗》读记:此文言诗与酒,通篇谈酒,谓先不言诗,其实酒字处处皆可替换为诗字也。苦水意云酒即是诗诗即是酒,二者即“似即似,是则不是”也。其追溯物类之法似知堂,或可证其确为苦雨一脉也。因之诗之过程如酒,文中云“犹之乎牺牲了有用的天产的好食物去酿成了酒,再深深地,尽量地喝以麻醉了自己,暂时忘却了不幸。”此苦水于诗之解也。而饮酒亦是赏诗,苦水以为二者皆蔽坏于买卖也。苦水所绘诗人之状,今亦如此,可为殷鉴。
《四,书张宗子与包严介书后》读记:此文云诗与画之别,由苏张之言而进一步,即禅宗之转语,而较豁然也。何为较豁然,因以画是画诗是诗,终是未大明之语。苦水此意以禅语结,其基础亦在此。文中谈诗人写作与内心之关联,以陆机文赋之收视返听释向内亦好,苦水亦在课堂讲解文赋,有叶嘉莹笔记传焉。解说甚透,比之近时诗人多言内敛而无可解强多矣。
读顾随、废名、沈启无诸人,均觉其散文之风有相似之处,其一即是多受佛语或禅宗之影响,不仅是所用习语及引证,更是一种禅宗式的思维方式。初见颇以为怪或绝,但多读便能以平常心而赏之,并有所得矣。而且,由此亦可知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之北平文人圈中,在“晚唐诗热”(“六朝人物晚唐诗”)之外或之中,亦混杂有对于佛学禅宗之兴趣。后顾随、废名因张中行编《世间解》而撰文,或亦是一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