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秋 译
在对中世纪精神之特征的归纳中,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看到了那个时代的否定运动——就其支配性的,对绝对者的无条件的取向而言;这,使得这个时代本身在艺术上给人以矫饰的想象的感觉,在经院主义的哲学与神学上则给人以同样矫饰的理性主义的感觉。[1]这一归纳(可以)通过与亚洲的精神取向对照而得到进一步的发展。亚洲的精神,也类似地,在哲学和宗教上,凸显出一种对绝对者的不加限制的沉溺。然而,一道深渊使之于中世纪的精神分离。其(即,亚洲的精神的)最极致的形式也不外是矫饰(即在这点上二者区分不大)。它与中世纪精神的内在差异在于这一事实,即,绝对者——它的形式的语言便是出于此而展开的——对它来说,作为最有力的内容,是在场的。东方的精神的绝对者的真实内容是上手可用的,它是在宗教、哲学与艺术的统一中,以及,首先,在宗教与生活的统一中已被指明了的。人们常说,在中世纪,生活为宗教所治理。但是,首先,统治的权力在教会,其次,在治理的原则与被治理者的原则之间总是存在分野。中世纪精神之特征首先在于这一事实,即,随着它对绝对者的倾向越发激进化,这一倾向也就随之而变得越发形式化。古代的庞大的神话遗产还没有丢失,但(衡量)它的真实的基础的手段匮乏,故而只有其力量的印象遗留下来:所罗门的戒指,哲人石,《西比莱预言书》。[2]在中世纪活跃的是关于神话的形式观念——即,授予力量的,有魔法的(东西)。但这种力量不再是合法的:教会已经废除了授予力量的封建领主——众神。因此,这里,就是这个世纪(即中世纪)的形式主义的精神的起源。它以获取直接凌驾于被清除了众神的自然之上的权力为目标;它在没有神话的基础的情况下践行魔法。这里,出现了一种魔法的图式主义。我们可以比较古代,和中世纪在化学方面的魔法实践:古代的魔法把自然的物质当作与自然的神话领域具有某种特定联系的药剂和油膏来使用。(中世纪的)化学家们则追求——当然,也通过魔法的手段——但追求什么呢?黄金。艺术的处境也类似。在装饰方面,艺术起源于神话。亚洲的装饰浸透了神话,而哥特的装饰则变得理性-魔法;它起作用——但是在人身上,而不是对众神起作用。(在前者那里)崇高者必然显现为高的和最高的;哥特(的装饰)则展示崇高者的机械精华——高的、纤细的、潜在地无限崇高的。进步是自动的。在德国文艺复兴早期和波提切利那里也可以找到这种同样深刻的,没有众神却充满渴望的外在性。[3]这种奇想式的艺术的矫饰品质源自其形式主义。尽管形式主义确保了进入绝对者的通道,但后者(即绝对者)却在一定意义上,在规模上变小了,而就像哥特风格的发展只有在中世纪市镇遭到压迫性限制的空间中才是可能的那样,它也只有在这样一种世界观——这种世界观,与其绝对者的大小规模一致,当然也比古代的世界观更受限制,正如它比今日的世界观更受限制一样——的基础上才会兴盛。在中世纪的顶点,古代的世界观在很大程度上说最终被遗忘了,而经院主义的理性主义和哥特人的自我消耗的渴望,就在那个继续存在的消失了的世界[dieser verkleinerten Welt]中诞生。
《论中世纪》(‘Über das Mittelalter’,GS2,132-133)大约写于1916年夏天,于身后出版。
注释:[1]弗里德里希·冯·施莱格尔(Friedrich von Schlegel,1772-1829)是德国浪漫主义早期的领军人物。他著有片段式小说《卢辛德》(Lucinder,1799);是期刊《雅典娜神殿》(Athenaeum,1798-1800)的编辑,并在这一期刊中刊登了他的哲学和批评的警句,以及他的《关于诗的对话》(Gesprach uber die Powsie);他晚年做了大量关于古代、中世纪和现代哲学与历史的讲座。在1916年7月2日致哥舒姆·舒勒姆的一封信中,本雅明提到他正在阅读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1828年关于哲学史的讲座(GB1,324)。本雅明这篇关于中世纪的短论的手稿仅仅以舒勒姆的手抄文稿的形式保留下来,上面标注的日期是“1916年夏天”。
[2]所罗门的戒指,在中世纪犹太教、伊斯兰教和基督教的传说中,是一个刻有上帝之名的魔法图章戒指,据说为所罗门王所持有,这个戒指给了他命令恶魔和与动物交谈的力量。哲人石,在中世纪炼金术中,是一种人们相信有把贱金属转变为黄金的力量的物质;它也被称作长生不老药。西比莱预言书原本是一部希腊谕文集,据说为古罗马神庙所有,以便危机时咨阅;中世纪以此名义接触到的,实为二到五世纪的犹太教、基督教和诺斯替派作家匿名撰写的一部异教神话集。
[3]以像威尔海姆·冯·赫尔(Wlhelm von Herle,死于1378年)和斯忒方·洛克纳(Stephan Lochner,ca. 1400-1451)那样的科隆画派画家为例的德国文艺复兴早期的艺术,为一种国际哥特风格,一种涉及在像舞台一样的建筑背景中放置优雅、纤细的人物形象的抒情的“软风格”所主导。佛罗伦萨巨匠桑德罗·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1445-1512)画作,如著名的《春》(Primavera,ca. 1482)和《维纳斯的诞生》(Bieth of Venus,ca. 1485)也类似,以浅雕式的空间和造型优雅的人物为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