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S.托马斯：十三只黑鸫观看一个人

程佳 译


1
很安宁。
就仿佛
我们住在一个花园
还没有获得
知识来分清
善与恶。
但那里有个人。

2
将会有
雨垂直落下
从一个冷漠的
天空。将会有凝视的目光
从雨栅后望出
那人的脸，
他不喜欢那雨。

3
没有什么高过
一丛黑莓。
当太阳明媚
升起，那从天边
伸向天边的黑暗
是什么？是个影子，
是那个钉成叉状的人的。

4
我们吃掉
黑莓，吐出
种籽，但它们躺在地上
闪闪发亮就像一个人的眼睛。

5
当我们停止
歌唱，花园却回荡着
阵阵乐声。是
那人在吹口哨，期望
一切都去到他那。

6
我们在枝头
擦干净嘴，
耗尽黎明的
珠宝以除去
一个人的味道。

7
不过，
有个人
事情就不一样，我们的
嘴没有给我们添麻烦。

8
谁说这个
数字不吉利？
是那个人，他，
试图超越我们，
驾照被标注违章
十三次。

9
在这样凉爽的
日子里，花园
像是完全献给了
黑鸫。然而
我们知道某个地方
有个人躲藏在那。

10
对我们来说
有蛋就有
黑鸫。但那个人
没有羽毛，也企图
孵出一个答案。

11
我们张开
翅膀，飞梭在
自己的大气空间。一个人站在
我们下面苦苦挣扎
期望自己也有同样的本领。

12
当夜晚来临
如一位访客
来自外层空间，
我们塞住自己的耳朵
免得会听到传闻
那人在月亮上。

13
夏天就要
结束。那些候鸟
起程了。当它们春天
回到这个花园，
还有个人在它们中间吗？

1
很安宁。
就仿佛
我们住在一个花园
还没有获得
知识来分清
善与恶。
但那里有个人。


这是一个大视角的切换，是和华莱士·史蒂文斯十三种看黑鸟的方式对着干。将镜头调转过来，由最初的人看鸟转换成鸟看人，十三只黑鸟自然有十三种看人的方式和角度。诗人一旦捕捉到这样一个写作契机，观念上树立这样一个方向，凭借其老道的经验和对史蒂文斯做法的理解，就不难写出这个组诗的十三个章节。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次隔空呼应。而且，在气度上也会要求自己不能输给目中有鸟的史蒂文斯。现在要借鸟的口吻、立场和态度来揣摩一个人，这个人最有可能是诗人本人，当然也可能是一个陌生人或特指的人（比如史蒂文斯）。也可以是造物主。这就看诗人在行文过程中如何去发展他对人性的理解和对人的处境的意识。诗的第一章仿佛就要使人回到造物主最初设计的那个伊甸园里去。那是一个混沌的善恶不分的世界。但一人的出现最终会导致知识的产生、善恶有别，这是肯定的。尽管造物主将这一权限与秉赋交付给了人，而不是给了鸟。但可以支使鸟来监督人，看看人在善恶之分之际是如何成之为人的。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知识或善恶观念产生之前，人就已经产生了，每个花园里不仅仅有鸟语花香，还有一个人，这是花园存在的一个前提。无人无花园。诗的第一行谈的是一种安宁的状况，要知道人不比鸟总是叽叽喳喳，人独处的时候基本上是沉默无语的。所以人给鸟的第一印象是沉默，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的人性会发生变化，或者说，在万物齐聚的花园里，人这个因素、这个变量的存在，使得一切善恶俊丑是非得失等等二元关系随之产生，人的一生都将是一幕大戏，花园里的众生都可以安安静静地来欣赏人接下来的表演：那个阅鸟无数的人到底有怎样的看点？

2
将会有
雨垂直落下
从一个冷漠的
天空。将会有凝视的目光
从雨栅后望出
那人的脸，
他不喜欢那雨。


“将会有”（在第二章出现了两次，组织起两个类比的句子）这样的句法结构，说明观察者了解到了一个进度。从将有到有的一个变化的进度。以鸟的眼光看见了一张人脸从雨栅后显示出来。于是，可以倒推下雨之前的一个状态。表明这个情况早已预料。正是凭借着生活中的这种预判，黑鸟可以像人那样充满信心地断言“将会有”。将会有，其实是一种规律性的认识。因为一个人的存在，他并不是偶然闯入了这片区域，而是他一直在这里，他的抛头露脸迟早是要发生的，不可避免的。只是说就人的露脸这样一个情况来说，本身是再寻常不过了。谁不曾看见一个人的脸呢？但问题是，人脸的出现被作为一个预判来对待，并且把它放入一种风雨之中的情势的验证来衡量，使得鸟富有眼光，充满智力，而不是人云亦云的一只鸟。一个人还没有出现，尚未发声，鸟就预判到了他的出现、他的发声、他的诉求。这样一来，鸟的不凡性就得到了表现。人是怎样的人暂且不论，但鸟是怎样的鸟，不言自明，这就是一只神奇的鸟，一只能够预见未来的鸟。因为预见而充满诗意，因为了解人的欲望而充满神奇。

3
没有什么高过
一丛黑莓。
当太阳明媚
升起，那从天边
伸向天边的黑暗
是什么？是个影子，
是那个钉成叉状的人的。


在黑鸫看来，没有什么比好吃的黑莓更重要，就像人们都觉得没有什么比钱更重要。总得有一样东西，排在心愿清单的第一位。诗人认为黑莓正好对应了黑鸫的第一需求，构成了欲望的穹顶。乃至于太阳高高在上都不得不屈居次席。黑莓确定了一种味觉或神经系统运行的原则，而太阳给出了事到临头的某个征兆或事情发生的某个条件。有太阳的地方就会有影子，这是相辅相成的，这种感觉掰成两半，如影随形来到人的意识的面前。只不过这一次出现在太阳面前的影子，既不是黑鸫的，也不是黑鸫所看见的某个诗人的，而是耶稣的，是十字架上被钉住的那个人。这有一点宗教意味，使得黑鸫观看着人不再限于特定的诗人或一个凡人，而是某个历史中的人。这个影子来头不小，使得即使在品尝黑莓的黑鸫突然也觉得不是滋味，仿佛被什么恶心了一下，或者打击了一下。现在黑鸫指明了这一点：这里不仅有吃的，而且有一个不容易下咽的历史事件。

4
我们吃掉
黑莓，吐出
种籽，但它们躺在地上
闪闪发亮就像一个人的眼睛。


黑鸫的嘴除了用来歌唱，当然还可以用来吃东西。吃黑莓吐出籽指向一个人的眼睛（这该有多少只眼睛啊？），这里倒是呼应了华莱士·史蒂文斯那首诗关于眼睛的情节。黑鸫吃到美味之后，才不管这份滋味可不可以与人分享，吐出的籽又有什么用处，说籽像人的眼睛，或者说像瞳仁，这都是人的看法，是人看到了黑鸫在吃黑莓，并吐出了籽，想参与进去，在这条食物链中占据一个位置。有人觉得这些籽掉在地上，就像大地的眼睛，或大地上的人的眼睛。像人的眼睛只是一个说法，你得给这些籽一个安排，如果这些籽得不到一个很好的归宿或者安排，那么黑鸫吃黑莓这件事就没什么意思了，就无关人的利益，也就不充满盎然的诗意了。所以，籽像眼睛这一个明喻，实际上回溯了黑鸫自得其乐的生存真相。黑鸫过黑鸫的生活，它们所丢弃的籽跟它们已经毫无关系，那只是诗人追溯某个前因后果的逻辑关系的一个触发点而已。（丢了西瓜捡了芝麻，这不就是人人经常做的事情吗？）似乎也说明，人的眼睛的生成迟于黑鸫的某个行为：当事情发生了，人才能看得到，才意识到自己明眸善睐。

5
当我们停止
歌唱，花园却回荡着
阵阵乐声。是
那人在吹口哨，期望
一切都去到他那。


在我们人类的眼里，鸟儿总是善于歌唱的，天生就是一名歌手。如果换位思考一下，在鸟类看来，人估计也是叽叽喳喳的歌手，调剂着它们生活空间的气氛。如果鸟来到人类中间偷听一会儿，那些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人情世故恐怕一点也不会逊色于鸟类的事物，只是鸟没功夫来打探清楚而已，鸟要过鸟的生活，人过人的生活，两不妨碍。突然，鸟停止歌唱，静下来的时候才发觉天地之间竟然还有人声，还有人在吹口哨，也算是一种歌唱的方式吧。这真是很奇怪的事情。鸟以天籁歌手自诩，却没想到自己歇息的那一个片段，人迎头赶上，好像也唱得是那么回事，并且也颇具感召力和吸引力，让世间万物都向着他的声音那个中心汇合。这真是叫鸟有些嫉妒啊。不过如果人力不逮，吹口哨的男人可能只能凭空期望而已，曾经以鸟的歌唱为核心的天地万物不一定会因为鸟休息了一会儿就改变主意，奔赴以人为中心的那个圆圈。这只是人的一厢情愿而已。至少鸟还没有明白过来，还没有缓过神来，并不会参与到以人为中心的声音共同体之中。鸟略带思索地审视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竞争者。这人想干什么呢？他在模仿我们吗？他想超越我们吗？他在如何设计自己的期望呢？花园里有我们的回声在回荡，还不够吗？这个人为什么多此一举，想做一切事物的主宰者？他能做到吗？等我们重新歌唱时，我们将升维打击他，让他无地自容。

6
我们在枝头
擦干净嘴，
耗尽黎明的
珠宝以除去
一个人的味道。


第六章其实是一个复句组成的小节，由三个动词撑起黑鸫的自言自语。首先是擦嘴，表明刚刚吃完东西，心满意足，意味着一个继后的时刻的来到：吃饱喝足之后，还能做点什么呢？接下来要做的好像是要去除人的味道。这里有两方面的理解：其一，纠正人对黑莓的滋味的理解，黑鸫有黑鸫的吃法和味觉，不应当受到人的品味的影响；其二，在花园里有一个人，要将这个人所带来的异味去除，使这里重归为鸟类的天堂，把人带来的杂音或者杂质去除，使这儿变得更为纯粹。但问题是，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呢？毕竟鸟与人的关系融合了这么多年，或者说，花园里自始至终都有人的存在，怎么才能完全去除一个人的味道？这么做，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呢？要有怎样的消耗呢？于是这里出现了一个关键的意象：黎明的珠宝。很难确切地说，它是指什么？但明确的是，鸟要去除人的味道，肯定是要付出不小的代价。反之亦然，人想从自己的视野中拿掉鸟，估计也会有元气消耗殆尽的可能。如此一来，只有鸟与人相安无事，和平共处，才是天道。

7
不过，
有个人
事情就不一样，我们的
嘴没有给我们添麻烦。


第七章有三个否定词：一个是“不过”，代表语义的转折，一个是“不一样”，代表的是感觉或形式上的不同，制造一种差异化，有一种花开两朵的意思，一个是“没有”，是对某个状况或结果的否认。人在黑鸫眼里是一个外在的增量，按理说有人没人黑鸫都是一个样，没什么差别，这当然是从积极的角度来理解人的作用或人在黑鸫心目中的地位，但从消极的角度来看，黑鸫也会像人一样在生活中遭遇无尽的烦恼，也会碰上一些负能量，也会遇到一些对付不了的麻烦。这个时候如果能够把人拉过来做替罪羊或者把问题推给人，就再好不过了。这时候黑鸫就会想，什么情况下有一个人会变得不一样呢？这个人很显然不是一个拿着弹弓打鸟的人，而是一个有利于鸟类生活条件改善的人，或者说这个人的来到能够起到一个良好的陪衬或过渡作用。看到人的某个表现或表演，黑鸫心情顿时好起来了。本来黑鸫的嘴除了吃吃喝喝之外，就是无尽的叽叽喳喳，多多少少会有一点娘娘腔或惹是生非或言多必失，甚至会引起族群内部的矛盾或生命危险，但如果有一个人站出来替它们挡住了这一切，将负面情绪和因素全部吸引过去，就万事大吉了。更何况，这个人还认为鸟儿的歌唱无限美好，那么黑鸫所感觉到的自省过程中的那些不当之处也就可以搪塞过去了。这就是人所发挥的作用。他成为了黑鸫面对生活陷阱时的挡箭牌。人类什么时候感觉到有一只黑鸫事情就不一样了，以此类推，就不难明白黑鸫觉得情况有所不同时人到底起了怎样的作用。

8
谁说这个
数字不吉利？
是那个人，他，
试图超越我们，
驾照被标注违章
十三次。


第八章似有凑数之嫌。在这里讨论了数字13的吉不吉利的问题。由于这首诗是将13只黑鸫视为一个整体，不分彼此，黑鸫肯定要维护13这个数目的合理性与吉祥如意。但问题是，找到怎样的角度来解决习俗中所认为的13这个说法中的不祥之兆。黑鸫就把这种成规陋习归于一个人，是那个人认为13不吉利。所以那个人不愿意去触碰13这个数字。但是如果这是一个剂量的刻度，13又是不可跳过的，有一就有二，以此类推，有13才有14。一生一世谁也避不开13这个点位或刻度。有人住在13楼，有人第13次违规，每个人都必须经过这个月的第13天。问题不是出在13这个数字上，这应当是一个中性概念，也不出在13所对应的黑鸫身上。即便是一个人驾照上有13次违规，也不能归咎于13这个数字，而是那个操盘者惹的祸。谁要是说13不吉利，这就坠入了心理学范畴的陷阱，因为说来说去吉利与否是人的选择的问题。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幸运的数字，但并不是说除此之外皆为不幸。所以人切莫以为数到第十三只鸟的时候，就隐约觉察到不妙，好像一个人已经违规12次，隐隐约约觉得第13次即将来到。但促使第13次来到的原因绝不是他事先看见了黑鸫被数到了13这个数字。13只黑鸫的出现可能是偶然的，但13的出现却是必然的。第13次违规正是基于前12次违规所形成的趋势与语序，除非人有极大的自控能力终止于第12次违规，否则再有一次违规，就说明人已经难以自控地进入了一种惯性之中，而这次违规总得有一个叫法，称之为第13次违规（违规次数已经够多的了，快要超过常人的忍耐极限），并不为过。从今往后，希望这个数字能使人刻骨铭心，不再有下一次闯祸。

9
在这样凉爽的
日子里，花园
像是完全献给了
黑鸫。然而
我们知道某个地方
有个人躲藏在那。


如同人类，黑鸫所“感觉”到的和它们理智上所“知道”的并不相同，在凉爽的日子里，会有一种整个花园都属于自己的感觉，但理智上它们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花园是无主的，没有谁敢声称这个花园、这个自然界、这个宇宙是属于他的。进一步来说，即便一个花园这样的空间纯属于某一只鸟或某一个人，又能怎么样呢？花园的定义不会因为明确了产权，归属于谁的名下，而更加清晰、妩媚、动情。不妨说，花园的本质就在于它是一个共同体，是一个共享的场景，既属于鸟类也属于人类。在这里，不但鸟或人的理智能够纠正自己感觉上的误判，而且鸟类与人类可以和平共处。花园总是提供这样的契机，一方面供生命个体做自我反思，自我纠正，另一方面为生物的多样性提供一个平台。如果鸟类意识到了这一点，在自以为独占花园的一刹那间，仍然察觉到人类的存在，那么，换个角度来看，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更应该理解到这一点。简言之，如果花园里没有鸟，也就没有花园（的完整性），人也就无趣。这个判断正是黑鸫急切要反过来告诉人类的。而诗人替人类收下了这条口信。

10
对我们来说
有蛋就有
黑鸫。但那个人
没有羽毛，也企图
孵出一个答案。


在这里，并不是要讨论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黑鸫。黑鸫有自己的蛋，这是遗传学的密码，也是族群生命延续的介质。造化弄人，当时并不是让人也以破壳而出的方式呱呱坠地，人不会拥有自己下的蛋，这就是人与鸟的一个区别。在这个区别的对照下，人与鸟的界限就明摆着，鸟不仅有蛋，而且有羽毛，可以自由飞翔，这都是人所不具备的。拿蛋来说事，也是想提醒人不要故作高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但如果目光仅仅局限在己所不能这个环节上，那就没意思了，只能徒生烦恼。如果一个人也想拥有羽毛，也想下一个蛋或孵一个蛋，这就违背了人类族群的最初约定。人这一辈子是没有可能变成一只鸟了。然而，不管是黑鸫还是人，都会拥有某种类似的欲望，都想获得生命的某个答案。这就是生物多样性可以达成的共识。如果黑鸫能够看出一个具体的人的企图，这就了不起。反过来说，如果这个人也能看清黑鸫的企图，也就拥有超凡脱俗的能力。知人知己，自然能够立于不败之地。天空我已飞过，只是不留痕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