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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让-吕克·南希:狂暴的圣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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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5-01-23  

让-吕克·南希:狂暴的圣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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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新娘的肩上是一个淡紫色的咬痕:一张嘴的轮廓,一个双弓,牙印,打开的口腔,被抬到坚硬的釉瓷表面的双唇。不是一个吻在皮肤上的微微张开的双唇;张开的毋宁是嘴上的一个吻,但这一次,吻穿透了皮肤:一个暴怒的吻,带着裸露的、极端的牙——牙在吻的边界,或外部。一个残酷的吻:血肉的吻(血块,血淋淋的肉)。一对年轻的夫妇在飞机上接吻:影片的开头。随后,我们会看到这个圣像,不知它何时被印上,如同一个刺青,或某种古代司法的赤热烙铁留下的火印。
  吻(le baiser)是什么?这是克莱尔·丹尼斯的电影提出的问题。更确切地说:操(baiser)是什么?接吻是一种吞噬:这早就被人接受并重复。吻属于那些意象和隐喻的核心,包括童话(小红帽,食人魔),食人迷恋,基督教圣餐的象征,以及狄奥尼索斯、俄塞里斯或亚克托安的撕碎,还有食尸鬼,夜枭和吸血鬼,狼人,男魔和女妖。这整个食肉的血统被隐藏在电影的内部。它被完全地唤起,被卡拉,那个病女(如果我们可以这样说的话)的姿态所唤起:她站在堤坝上,而镜头从一个低角度拍她把外衣举过肩膀,让人暂时想起了茂瑙(F. W. Murau)的诺斯费拉图(Nosferatu)。
  吸血鬼的真正公式只有在一个人说出“吸血鬼之吻”时才得到了揭示。这是此处的关键,鉴于这样的事实,即我们不再处于吸血鬼故事的时代:作为吸血鬼的吻。
  问题不是关于任何特殊的吻,而是:吻,自在地,打开了噬咬,以及血的滋味。因此,问题是关于另一个众所周知的配对,即爱欲(Eros)和死欲(Thanatos):不是对立的辩证法,而是彼此的刺激和激化,彼此要求对方走得更远,一直走到终点,直至完全地迷失。

*

  它是关于吻,或关于操的:但条件是这里的“操”,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性”,恰恰和吻相关,而不是反过来。性成为了吻的转喻:吻比性更加宽广,更加深刻,更加无所不包。我们必须明白,在这里,吻的噬咬,吞食了性别(及其器官),但不是通过阉割,而是通过一种向恐怖的升华敞开的吸收:不是让身体享乐的性的升华,而是整个身体的升华,在那里,性爆发了,并随身体的血液,随它的生/死,随炸开它的东西,一起飞溅:它被暴露出来,被泼洒,成为血滴,血流和血斑,血块和血条,绝不会被再次恢复为一个形式。我们会说,电影的整个故事是一则寓言,而它的整个图像是对这一点的直译:性高潮的无法忍受的撕裂。
  它讲述了噬咬的吻,但不是一个和其他任何吻不一样的吻:它是吻,因为它噬咬,吻是噬咬(morsure)和死亡(mort)的力量,是向着裸肉之死亡的暴露/置入。这就是为什么,一直完好无损并让可怕的力量苦涩地转身的年轻新娘,绝望地离开(虽然我们不知道结尾之后,当她回到家时,会发生什么),她无论如何承担着从亲吻到噬咬的转变之标记,那道咬痕,被咬出血的皮肤,狂暴的圣像。
  她,完好无损,未失贞洁,未得满足,她是处女,皮肤上有朵血花(在表面或之下?这里的一切都穿透了皮肤),因鲜血而发红的皮肤,伴随一道印记绽放,那印记标志着她丈夫的激情和约束:既因她的吻而难以自持,又因他的狂暴而心生恐惧。她依旧完好无损,在一次返回的边缘,犹豫不决地完好无损:要么停止一切,要么让一切更糟;离开之际,她戴上红白色的皮手套:第二朵更加明亮的花,第二层血的皮肤,既保护着她,又把她暴露给她之所是者——她和别的任何人一样——也就是,一个血的身体(一个活生生的身体是一个血的身体:血不只是身体的内容,它是它的血,它活在它的血中)。

*

  吻想要血。关于吻的公认的图像是一种接触的图像,这种接触拂拭皮肤,双唇,它触摸皮肤而不打破它,当它连接嘴巴的时候,它交换气息和唾液,但不是鲜血。这就是影片开场的吻之图像,如同这个电影意象的一次引用:飞机,蜜月,接吻,倦怠,夜间长途飞行的客舱里一种温柔的情欲。但引用保持着它的距离:外边,夜晚,飞机在寒冷的高度和发动机的噪声中飞行,某处存在着威胁。问题已悄悄地潜入:这个吻是什么?它想要什么?
  电影随后将用那个咬痕,肉体在肉体上的圣像,来作答。它将答道:吻是狂暴的开始。它把双唇置于皮肤上并非一无所图。它不只是触摸,更确切地说,它把触摸带向了极点:在那里,触摸变成了摸索,变成了皮肤之下的触摸,它撕开皮肤所覆盖、所保护、所宣告的东西,撕开它所封闭的被标记为膜层和血流的东西。
  喘息的吻混合了灵魂。血淋淋的噬咬炸开灵魂:血,生命,精神,欲望,滋养在一种不可能性里让位于恼怒,不可能结束,不可能走向灵魂的终点而不迷失,而不饮足了血。自始至终,它是关于这个灵魂的问题,也就是,关于一个身体的形式或观念,但要通过一个采取自身瓦解之形式的身体的令人不知无措的神秘。这里,灵魂是吞噬的付诸行动,而行动给出了对灵魂的通达:通达身体当中感触不到的东西,其散布的实体,纯粹的激情,如同纯粹的愤怒,纯粹的狂暴。快感的殉难(marturos:见证)。

*
 
  自在地,这样一种通达,只能导致狂暴:一种摧毁皮肤的恼怒。事实上,触摸欲望着摧毁,并被这样的欲望所摧毁。这个真相,是异常地可怕的,如同所有的真相:既是最温柔的吻的真相,也是最恐怖的屠戮的真相,它是温柔和残酷的一个可怕的、互换角色的嵌合体,虽然它也是一个关于新鲜的肉(柔嫩的肉)和显赫的血(凝血,喷射到皮肤外边,和sanguis,器官中循环的血区分开来的血)的问题。
  杀戮,打破皮肤:电影完全是在皮肤上拍摄并且是关于皮肤的。字面上:外露的皮肤。(Pellicula:电影,皮肤。)不仅皮肤在极端的特写影像中得到呈现:区域和扩张,肌理,斑痣和刚毛,凹陷和隆起,肚脐,乳头,趾骨,在影像中被肢解、切割、划分的身体,一个脖子,一个面颊,一个肚子;而且这个皮肤也从一台摄影机中无处不在地浮现,摄影机狂暴地捕捉着这种对被释放了的力量的通达。皮肤也是影像本身,是电影,是电影的皮肤,它用红色和黑色爱抚、强夺、撕开了其明亮的化学现象,直到狂暴的卡拉点燃了火,我们看到的是电影本身的燃烧,而不是任何的布景。狂暴同时抵达了灵魂和影像——视觉的实体:一个像青紫色的、外露的肉体一样的视觉。布满血的眼睛,注满血的眼睛,它们被投入一个场景:那里,唯一可见的东西是难以忍受的、不可见的过度,那里,尖叫和呻吟倾吐饱和的色彩,屏幕就像一块海绵。
  (这一切自然充满了技术的控制和人为的巧计。但不是允许一场谋杀被拍摄出来而不被人犯下的一般诡计。相反,它是这样的拍摄艺术,其中,处于欲望之中心的东西不是一场谋杀,而是一个类似于死亡的情形。它重复道:我没有再现任何的东西,我不是一部所谓的“恐怖电影”,玩弄着表征,玩弄着依旧是想象的暴力影像:相反,我允许你看到不可再现的东西,它不是想象的,而仅仅属于深层的结构,属于吻的真实,恼怒,狂喜,性高潮的沸腾和终止——它的名字叫愤怒。)

*

  这个皮肤,流血之灵魂的这个温柔的、被撕开的入口,它的标志就是那辆停下的卡车,司机以为自己得到了一次艳遇。巨大的,红色的,沉重的,强有力的卡车,从后部被拍摄:它向女孩倒退,它的警示灯闪烁如欲火,它拉紧了的防水布推动着我们被其重量所渗透的目光;直到镜头移向一边,男人从驾驶室里爬下,过来,他随欲望而颤抖,惊讶,急切,又有点不确定,他已注定是某个我们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的不可避免的牺牲品。女孩的反拍镜头模糊地暗示了这点:她撅起的嘴与其说是贪婪,不如说是贪得无厌,她的嘴唇不耐烦地舔着血,吮吸着它,直到它变干。一个食尸鬼,它的双颚可以碾碎整辆卡车,为了让它的金属油漆溢出。
  而女孩随后会在影片里涂漆。就在她房间的墙上:她在房间里残杀了寻找她——或许,只是在寻找她——的年轻人,而墙壁会被画上奇异的曲线,如拱门或拱顶,如行为绘画或抒情抽象画,一个三重的小拱廊,它恢复了新娘的弧形圣像的主旨。血液的喷射变成了一幅绘画和一座神庙的草图,就像一个圣所里中殿的布局,一个恶魔的圣障。
  那么,它是一个仪式,正如接吻是一个仪式,正如性交也可以是一个仪式。接吻或被吻,做爱,这些不只是行动:它们是暗示,是抚慰,是承诺和祈祷。它们是姿势,既被赋予了其自身的意义,也被赋予了只适用于姿势之执行或表演的特殊的意义。做爱只是快感的一个手段,只要这种快感执行了某种并非快感的东西:一个秘仪,一个世界秩序。
  在这个意义上,一切的艺术行为都构成一个仪式,这就是艺术的一个尺度:不存在无仪式的艺术。一个仪式是在其自身的压力或压迫下完成的东西。正是在这里,一切变得含糊或分裂:在这个点上,行动的完成,而非行动本身,具有无限的价值。在这个点上,象征和真实相遇,或碰撞了。
  这也在爱情中出现的独一的碰撞,我们可称之为想象。但不是在某种非真实的或被发明的东西的通俗意义上:而是在影像把我们带入在场的意义上。在影像呈现了其内在之物的意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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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肤也是如此。电影只把皮肤拍成电影。它温柔地,专注地,艰难地,详尽地,制作一个关于皮肤的影像:它不只是展示皮肤,而是让皮肤滑入影像的层面,倾向于把屏幕和皮肤混同起来,在“拍电影”(filmer)意味着追踪(filer)、过滤(filtrer)和凝固(figer)的地方,它把皮肤拍成电影。电影也预示着一个被撕咬、被打破的屏幕。“冲出屏幕”,这一古老的说法描述了演员之在场的突出性质,一种从扁平的影像中浮现的在场,它从影像中撕离,既向前朝着我们,但也向后朝着一个更深、更远的背景,因为那个背景被包含在影像的内部,在影像的表面或皮肤上。屏幕被撕成了一道鲜血直流的伤口。影像成为了一个关于被撕开的影像的影像:不再是一个图像,或一个形象,而是对不可见者之通达的一幅圣像。不可见者,那是sanguis,滋养身体的血,生命本身,皮肤下面的脉动。一旦皮肤被咬出血来(到了血的深处并且是在血的层面),血就成了cruor,溢出的血,一种不再滋养的血流,它喷涌而出,如男人或女人的性液。残酷献祭的流溢之血,裸露生命的揭示,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通达那在血液、意义和在场的飞溅中超出生命的东西。
  流溢的血,喷涌的血,绽放为圣像,让我们看到了那只有通过血管外边的皮肤的透明才能被看到的东西。它是最难以忍受的视像。“我不要看它!”洛尔迦在哀悼一位血洒斗牛场的斗牛士时这样喊道。(见《伊涅修·桑契斯·梅希亚思挽歌》[1935年])人与牛的搏斗,情欲的肉搏,献祭和神圣的迷狂。突然,一部影片把电影的永恒历史没有理由地投入其中,那是电影对血的喜爱,鲜血在其中取代了绘画,连同其全部的基督和殉道者。对电影作为献祭或悲剧场景(悲剧从献祭中产生)的自我分析引出了问题:什么在献祭、悲剧和殉道之后到来,那时,流溢的血仅仅再现了谋杀或疯狂,但仍沉默地流溢着其血腥的秘密?沉默地:它几乎是一部默片——对话基本是英文的,并且不谈论血。但音乐和谋杀或疯狂无关:它随影像有条不紊地运动,在欢庆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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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像自身碎裂。不是关于碎裂的影像,它碎裂自身。它在物质和视觉上粉碎自身,在屏幕上剁碎自身。不再有任何的屏幕了,观看和展示已经变得恼怒,把一者浸透到另一者当中并加以强化。无疑,影片自在地强化,但这种强化被其自身的黑暗所吞没。没有解决,没有迷狂或平息:只有烦恼。间歇性的磨牙。无止无终。日烦夜烦。
  狂暴紧附着肉体,探寻着肉体。沉醉于它所吞噬的肉体,不是喂养自身,而是泼溅、淹没、涂抹自身,反过来成为被咬的皮肤向着咬它的皮肤喷散的一种黏稠的液体。从死亡的皮肤喷向噬咬的皮肤。用皮肤所暗示并包裹的新鲜的、温暖的内部覆盖自身的外部。这个内部是秘密,是脆弱的皮肤对死亡当中的生命的密封,是尖叫中的身体的密封,血液中的意义的密封。狂暴想要这个秘密,这个秘密无非包含并且无非就是生命整体性的撕裂。如此的撕裂乃是死亡,但也是欲望:它是死亡和欲望的让人不安而狡猾的接近。狂暴是这样的欲望,它要啃噬并吮吸欲望本身的源头:不是“快感”,而是狂热和狂暴,直至呻吟的昏迷。
  欲望唯此而已:被激起的恼怒。电影建构了一个严格的寓言,关于那个在一条矛盾的轴线上转动的欲望。欲望的狂暴的真相被分成两半:一方面是吸血鬼—爱欲的象征,另一方面则是通过噬咬性来实施的强暴的野蛮行动。它分裂为神话和疾病(或许也更加曲折地分裂为神话的疾病和疾病的神话)。分裂为一个最终化为火焰的疯女和一个不知尽头的狂人。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彼此相连的一种夸张和一种畸形:电影冒险在两者之间游移。
  在两者之间,是其矛盾的颠倒的形象:男巫师和无辜的处女。古怪文化的操控者和仍处于失身边缘的年轻女子。男性黑人和女性白人。他在他闪亮的头盔下如同命运之神,她在她的披巾下如同一个修女。
  有一个伟大的寓言是关于一种对肉体的疯狂欲望,还有一个可疑的故事是关于一颗得病的大脑——另一块鲜活的肉体,但被排干了血液,它的皱襞和不规则的脑回被整齐地切开,具有一种奇怪的,想必是来自固定剂的棕色。一颗大脑,如同这么多的布丁切片,或如同神经元或遗传意外的隐藏地:这个与诺斯费拉图的暗示相连的知识的当代形式,证明了未知之物如何与已知之物成比例地增长。
  更加未知的东西,如果有的话,就是邻近房子里的年轻人和旅店里的女服务员所忍受的等待了。他们是献上来的皮肤,是被外露的皮肤:皮肤和猎物。狂暴的猎物,欲望和吞噬的猎物,彼此不可辨别,但又不同,甚至在西恩杀死克拉之后,彼此还对立起来。他寻求从自身当中解脱,一如从他内部暴怒的另一个当中解脱。
  没有解脱,一切都是封闭的——夜间的飞机客舱,被木板封住的卧室,被拉下的百叶窗,密封的试管,走廊和地下室,温室,实验室,头盔,卡车。没有出路,并且它一再地开始——日烦夜烦。这不是一个指责,而是一个狂暴地顽固的质问。
  这样的狂暴追随一个身体的真相,只要身体是由超出其封闭的东西构成,只要身体绝不是器官和四肢的排列组合,绝不是其多少富有魅力的形态。身体的真相在它的肢解,在它的撕裂中出现,那时,鲜血从皮肤里喷出:皮肤,而不是一张封皮,成为了一个要被打破的表面。遭到残损的身体揭示了它的内部,它的深度,它生命的秘密。统一被给予是为了被打破,并释放一个无限脆弱的秘密,即灵魂和呼吸,对独一性和无限性的欲望和激情,不过是身体自身的扭曲,是身体赤裸地暴露的碎片和断裂。灵魂在所有的意义上吹动(souffle)身体。
  噬咬的吻在这一点上和死亡相似:吻和死亡都被带向了一个断裂的不可能的位置,那是灵魂和身体之结合的位置,或进行无尽分享的多个身体之结合的位置。身体从不停止构成或瓦解,从不停止诞生或死灭,它在一种同一性的假定中安置自身并将自身分成欲望、快感和痛苦的区域,分成迷狂的片段和碎片,因为迷狂就是碎裂。迷狂碎裂了它自身的图像(自身的图像和迷狂的固有图像)。
  碎裂:它同时敞开和关闭了视觉。这部影片就是碎裂。它冒险走到电影背后,通过让凝视向着一个伤口,一道咬痕敞开,而关闭了凝视。它是吻,它是噬咬的爱——正如寒冷也会咬人,或如酸,或如火焰。它刺穿,它把一个尖点反复地推入肉体,野蛮的击打。爱——我们被它咬着(正如俗语所说)。不是一种解剖的分割,而是炸裂并摧毁肉体的东西,它不导致死亡,但结果也和死亡差不多:一次散射给心脏带来一阵刺痛的震动,一次收缩既凝固了血液又让血液涌溢。这——这个物或这头野兽——这寒冷的心碎,爱,那自以为孤身一人者的刺穿或倾注,镜像和拟像的破碎:图像流血,致盲。

  
(Jean-Luc Nancy, Icon of Fury: Claire Denis’s Trouble Every Day, trans. Douglas Morrey, Film-Philosophy, vol. 12, no. 1, pp.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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