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朵兄”视频号 会员列表
主题 : 木朵:纪行诗的时间意味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3-10-13  

木朵:纪行诗的时间意味




唐颖:别过紫苏
  ——八月十八日夜与叶丹夫妇、木朵、刘义、鲁力赏月有感

若干年后,当林间那只有意止步
我们凝眸的孤月,而非要用

盈缺的美示意即逝之邀。这松驰
又隐蔽的暗影、叶语与虫斋,

毅然成了我们紫色记忆的复述者?
那我们又将是这静山的掘墓人?

中秋已落寞寡合而走。一轮明月
始终挂在天上,不肯别我?

因未曾驱散心中那流连之雾,
恰似前年与君惜过,杳无音讯的光

毒箭般在山林穿梭、啸叫、折断!
而我又不知怎样去安顿、重拾?

就像舔自己的旧伤,那些痛值得;
那些旁枝、忧疾、肿胀之词必须砍掉!

此间,又与诗人二聚时令小院,
转而换景昌黎阁,看十八日月?

斯见那低矮的红墙根下,一黑钵
正生长着一株盛开的紫色紫苏,

嗅之浓烈又不失清凉。此刻,
知有新人来的紫苏仿佛在对我说:

看!那个人,又是诗神选中的,
他刚从谢灵运的墓地——归来——




  时间造成的机会与误会一样多,一样多姿多彩,时间(时间感和时间名称)一旦放入诗中,变成诗的一部分(齿轮或机械或主题或进程),时间中的事物与人就格外生动起来,本不知从何谈起的命题或命运一下子找到了机会,哪怕生出诸多的误会也不要紧,时间稍后都能摆平一切麻烦。诗人相信这一点,就一步到位,成为左右时间的能工巧匠,以便与那个先前被时间左右的安分守己的老实人久久对视,获得无限感慨的主动权。时间带来的机会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就是流通性与层次感的形成,时间天然的先后关系与延展色彩促使诗的分行排列有一种如虎添翼的快感,没有任何违和感,就好像时间为诗句自上而下的递转扫除了所有的障碍;其二,只要诗句中出现了时间信号或符号,当事人就不免会萌生一种时光荏苒的若有若失的感觉,一种宿命感弥漫开来,在诸如快与慢、生与死的二元论中和过去、现在、将来的三分法中造成意念的盘旋;其三,时间本身可以成为一首诗的主题,被歌咏的人物或事物自然而然地成为时间中的人或事。诗人一旦意识到了或者使用到了时间概念,就没办法摆脱这一引力,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气魄和才识,与时间所搅拌而成的种种漩涡进行博弈,力图保持一个平衡的事态,虽然不能赢得时间,但至少不处于下风。
  不沉下心来,就很容易形成一个错觉,以为诗在全然地模仿时间,诗的种种安排、设计无不受到时间的约束与指派,仿佛一切都是时间说了算。于是,诗人为了讲好诗的故事,一开篇就不得不拉上时间来帮腔:要么,故事发生在若干年前,平添出一个忆苦思甜的踌躇空间,要么,预料若干年后会有一个怎样的人迎面而来,将一个关键的预言兑现。或前或后,一件毫无头绪的事情突然变得有始有终,乃至于所有的人都浑然不觉,坚定地认为事情从来都是如此,有一个开头,有一个继续,最后还有一个收尾。更为关键的是,诗人分身两处:一处在作为当事人的事发时间状态之中,一处在作为写作者的苦思冥想的酝酿状态之中。一个牢牢地占据着过去的天幕、故事的背景,一个稳稳占有着叙述的权利和组织的资格。诗人决意要写一件刚刚发生的事情,或追忆一件陈年旧事,他就必须同时意识到他有一个投掷在往日时光中的倩影:他是一个过来人。由远及近,当事人与写作者合二为一,造就了一个作品中音容明亮的诗人。发生在诗人身上的事情,就是发生在无尽时间里的诗意。好一个“若干年后”,这样模糊的界限将诗人一下子变成了两个化身,随时在当事人与写作者两个标杆之间往返不已。这是一个时间的刻度,也是一个从时间入手发现自我意识的做法,他一下子就制造了某种可供深挖的悬念,赢得了时间的人就获得了身世沧桑之感,就有资格开始讲述他的故事。毕竟,作为一个生命个体,凭其所积累的时光之重负,才有条件与天地万物,尤其是古老之物,比如太阳和月亮,坦然相对,直抒胸臆。
  尤为敏感的是,像“若干年后”这样的时间上的安排并不是一首诗的孤例。除了它本身能够营造某种必要的前后之别,或利用时间因素生成条件从句,带来句法结构的苍郁如林,还可能协助诗人以此类推出更多的时间感,在同一首诗中利用时间或时序上挤眉弄眼的名词(或副词)的连续安排,为一首诗文法运动的全面铺开提供井然有序的阶梯。我们绝不能小瞧“若干年后”这一说法,以及诗中与它性质相同的类似说法(比如前年、此间、转而、转而、正、此刻、刚从),在一首诗的文法运动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这些关键短语、这些从句中暗自发威的力量成分都不可小觑。这些披着时间外衣的富有时间属性的词藻其实还混合着多重时间的意味,一会儿在事发时间之中徜徉,一会儿在写作时间流连。如果不能清楚地将叠加、重合的时间区分开来,我们就难以完全把握到它们所起到的作用。这些时间成分有一种古典修养的特性,随时将古老的典故搬运而至,同时又瞪大眼睛向刚刚发生的一幕幕使劲回顾,巴不得将最具有诗意的环节尽收眼底,但同时还作为一种时序安排上的策略,显示出文法运动的活力和自觉性。我们要理解时间成分在一首诗中所发挥的作用,可以从将它们尽数拿掉的一个缩减版本中比较得来。而一个更为细致的甄别做法在于,在诗句之中出现的“若干年后”,如果用“若干年前”去替换,会产生怎样的句意上的变化。
  如果诗这一次要追忆刚刚发生的一件事中两个步骤,完全不必遵循事发时间上的先后关系,比如几个朋友先在一起聚餐,之后再一起去爬山,从写作者的立场来看,他完全可以听命于写作时间状态冥冥中的安排,完全以一种倒叙的策略从爬山(的体悟)这一环节写起(在诗稍后的位置才提起爬山之前有过那么一次聚餐)。毕竟聚餐也好,爬山也好,时序上的孰先孰后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对于天上人间来说,这一天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日子?这一天出现了这样的人?这一天恰好是农历八月十八日,是中秋节之后紧邻的一个偏移之日,一个仍然可以赏月的守信之夜。可见在种种时间或时序的安排之上,还有一个更大的时间范畴。既有一个时间套着另一个时间的环环相扣之感,又有一个时间赶着另一个时间的催促之意。从事情生成的顺序来看,先有什么后有什么,这是由不得人加以更改的,要不然就违背了事实之真的基本诉求,但是,从写作所自带的回忆装置角度来看,由近及远的策略恰恰会使得后发生的一个步骤离写作思绪更近,是回忆链条中的一个先发元素,于是,真事发生的先后关系被回忆装置里的先后关系给逆转了。可见,即使再较真的诗人也不会固守单一形式的先后关系,反而更乐意在事态向诗意的转换过程中寻找令自己神魂颠倒的种种因缘,并将自己竭力追求某个核心意象、某个强劲诗意的目标当成最后要达成的步骤,且不管这个作为写作愿景的步骤是不是在真事发生过程中一个靠前的位置上。
  如此才可以说,诗人对待时间的第一诉求就在于摆脱时间女神事先安排好的先后顺序,变被动为主动地去重新处理以自我为中心的小小天地中种种时间线索本可以梳理出来的最佳的先后关系。的确,事态发展过程中的先后关系只是一首诗自上而下分行排列所呈现的文法结构一个备选项目而已,在浩瀚无边的文法运动种种可能性中,先后关系绝不仅限于时间女神所安排的那个顺时针运转的方向。凭此信念,哪怕是事发次日,仅过一天,诗人完全可用度日如年的恍惚之感让自己一下子身处一个若干年后的位置上,回眸那刚刚发生的一幕。更何况,对于孤傲高悬的明月来说,再见多识广的人在它面前都是一个后生,都是若干年后出现的人,而绝不是一个前人形象。从月亮的角度说也好,从诗人意欲腾挪出一个言说余地的分寸感来说也好,“若干年后”这样一个说法,自然而然就成为了言说端绪,于是,事态向诗意的转换就启程了。对于诗人来说,仿佛只要牢记住时间的刻度,事发的时间、地点,凭借其挖掘诗意的本能,就完全可以将自己从有可能(陷入持续不断的其他事物发展过程而)对刚刚发生的一个场景失忆中挽救出来。诗意是对失忆的克服,他在心里默默地提醒自己。进一步来说,记忆犹新的诗人总是能够快速抓住事发过程中的几个关键点,随时串珠成链,找一根金线,将自己所渴慕的几个关键点,那赛过珍珠的点点滴滴,串成一条闪耀的项链,一条寓意非凡的诗意链条。
  从时间进度的选择来看,诗人在写作伊始可能并不完全能设计好写作进度中每一个扣人心弦的环节,一个所谓的倒序策略也只是因为写着写着突然被事发过程中一个先前征兆所引诱而出现前言与后语的混搭:一开始,他本打算在登山赏月的流程中获得一股强劲的诗意或通透的言说逻辑,但写作作为一个事件也在发生,其不可预料性同样打破了所期待的先后关系的发生惯例。如诗的标题所示,“紫苏”的出现本可以在另一首诗中(他早就想写一首关于它的诗),但怎么让它出现在登山赏月的进度中,真是颇费思量,毕竟在事发时间之中,紫苏并不会客观地呈现在登山途中,因为它先发地出现在登山之前聚餐的场景之中。所以,诗一开始萌动的那份情感宽宏大量地许可诗人便宜从事,不一定非得从登山途中拾取浓烈的诗意,如有必要,完全可以绕到前面去追溯一个更早时点的场景,从那里采撷紫色的记忆来平衡诗在运行过程中出现的坎坷与不足。此时此刻,时间的教诲就在于,天上的那轮明月也不一定是只属于今天,明月就像一个按钮,一经触动,就可以绵延数年,乃至数千年,所有关于明月的想象、所有曾被明月笼罩过的事物,都可以在今夜仰望的一刻同时并存。于是一个文法通畅的逻辑也产生了,某年某月登山途中确实邂逅了一丛紫苏,不是紫苏就算是玫瑰,这个档口,也胜似紫苏必是紫苏,紫苏说来就来,要么跟月亮有关,要么跟山林有关,要么跟登山的人有关,在这种难以穷尽的关联中,人与紫苏的相遇不可避免。
  紫苏会等在某个地方,会在一首诗娓娓道来的进度中,一个稍后的位置上闪亮登场,令人眼前一亮。现在且让登山的人借月光照亮自身,理出一个通透的逻辑来。他为什么登山?他在此次登临中抓住了怎样的思绪,获得了怎样的诗兴?容他说个明白。如有不足,如见乏力,紫苏可以挺身而出,施以援手。“若干年后”的不确指以及因缺乏参照物显得模棱两可,不知道诗人是在遥想一群人的未来形象,还是在为一件追悔莫及的往事做一个补偿,走着走着,“前年”这样一个时间符号来到了跟前(仿佛这也是“紫色记忆”的一部分),使得“若干年后”这一说法顿然获得了一次支撑。一开始,作为行进在山林中的当事人,诗人只是人群中那个被称之为“我们”的人称复数的一个成员,但且行且神思,他不知不觉从人群中掉队了,获得了一个灵魂出窍的机会,在省视“我们”这一群体的处境之外,体察作为个体的“我”的横亘在前年与今日之间这一若干年后的前后有别到底对应着什么状况。这当然跌入了个人的生命迷境之中,好一个“恰似”,触景深情地一步就回到了前年:在那时,仿佛与某一个人有过一次惜别或错过,而现在天空多了一个追念的机缘,那年同在这一片山林、这一片月色之中,错失了什么,或因其错失而导致连年来手足无措地在这山林与月色之中无法以诗的名义向那个故人说点什么,而今夜确实是一个敢于启齿的机会。一个欲说还休的姿态被纠正了,一个足以消除误会的时刻降临了,虽然谈不上忏悔,但可以表白,通过真情流露的方式,削弱连年来累积的伤感或疼痛。
  同伴们浑然不觉此人的心境有变。而从人称代词上的“我们”向“我”的转化的确是一个介于误会与机会之间的转折点,“我们”成为了陪衬,而“我”得到了拯救与慰藉。这本是一个同台竞技的登临进度,每一位参与其中的当事人相约写一首诗纪念此行,但不容分说也得容他灵魂出窍,暂时脱离了众人的阵容,而获得一个恰似卿卿我我的温故入口。他在人群中,却又在人群之外想起了特殊的另一个人;他在今夜的月光之下,却又神速地溜进了前年某个月夜之中,折断往日里一支毒箭。如此一看,“我们”这一称谓也获得了两方面的解释:一者是指一群诗人今夜登山赏月的进度,一一构成其乐融融的整体;二者,这是一个机会,借题发挥,利用这一轮月的普照属性,穿透到陈年往事之中,与一个特别的人连为一体而合成一个彼此相依的共同体。一方面是紫色记忆的妖娆迷人,一方面是归心似箭的无可阻挡,现在,多重时间观念的叠加使得诗人必须精巧地依赖有效的时序短语来安排一饰多角的诗人怎么亮相才不致方寸大乱。反过来说,正是因为诗人分身有术,一会儿在人群中,一会儿在卿卿我我之内,这种自我形象的裂变才使得诗的迂回前行充满了生气与活力,文法的运行才不致寡淡乏味。同行的其他人还在搜罗今夜触目可及的种种审美元素,以便在即将开展的诗篇中拿捏到位,他却只是笼统地提及山林中的些许动静,就跳到其他维度上去,而不必严守一首纪行诗中与众人共情的诸多规范,一下子拓宽了纪行诗本不限于一事一议的内蕴。
  若干年后,其实就等同于若干年间。在这似短非短的人生岁月之中,历史关头所造成的遗憾和伤痛并没有因为时间流逝而彻底抹平,也绝不是仅仅在爬山途中才猛然想起后又在登顶之时戛然而止,一并遗忘。更别提一顿饭的功夫就消化掉了往事中的不快与如鲠在喉。一件往事所延续的心境既在饭局之中,也在饭后山林漫步之中,得让这样一份因往事而触动的心绪有一个前因后果的交代,有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使其既受紫色记忆的点染,又能将紫色记忆包含在内。于是,与诗甫一开始所设定的时间意味对应的无限可能性相比,诗人到了这首诗的中程就会意识到他必须有一个主题明确的方向上的选择:可选择性的范围缩小了。诗意向何处去?下一步该迈向哪里?可供选择的元素实在太多,但主旨寥若星辰,并不能样样兼得。从同伴的言行举止中可以拾取花絮,从当空皓月的恒定性中可以温故知新,介于若干年间(历历在目的流动画面中的)这一个人很容易被今非昔比的差异性感觉所吸引并逗留于此,不忍离开。但这会是惊人心魄的一个主题吗?的确,通过追忆一种相似性情景可以为一个主题的合理性提供支撑,但是对自己看起来挺重要一个(故人或君子)形象对别人可能无关紧要,如何平衡这一分量呢?毕竟这首诗拿出手时还得经过近在咫尺的同伴们审阅,得在他们所看重的价值体系中寻找一个有分量的价值判断或演绎基础。“我是这么看的”,他掂量出自己的观点,并相信这将有可能成为情感共同体的一份力气与雅量。
  差一点与月亮组合成一个临时的“我们”,展开雄心勃勃的天人之间的对谈,使其他人其他事都成为被这个月光与一人的组合笼罩的对象,咏月的态度与进度摆明之际又迅速使之降维为一个背景(而非一个对话者),这一猝不及防的做法,连他本人都来不及考虑这是为什么。但的确,月亮用起来很经济,不一定要深入到月亮的城府之中去。月亮历来不就是这样用来辜负的吗?仅仅是从它这里沾一点光,就可以扯起思想的大旗,开展诚恳的呢喃。月亮不必每一次都成为唯一的对话者,按照历史经验来看,它作为一个旁观者的时候,矗立在月光之下的诗人往往表现得最积极最踊跃。很明显,这一夜已不再是月圆的那一夜,中秋已不复存在,只需要理解到这一点点差别就够了,真没必要弄明白十五夜与十八夜到底有何不同。如今所看见的月亮不再是十五夜的月光。中秋已逝,已别“我”而去,以此类推,十八夜也将转瞬即逝,在这岁月倥偬的山头,诗人获得了怎样的真知?要知道在这一个节骨眼上,一连串的否定词以决绝中仍带有一丝迟疑的名义宣告着月光的教诲:不肯、未曾、杳无、不知。诗人的确在天地之间袒露着心声,毫不防备地展示了自己的清白和真诚。止步于不,令诗人触摸到了意念的边界,在这里,已抵达月亮陪伴的极限,尤其是“不知”这一坦诚说明、谦卑姿态使得一连串诉说抵达一道完美弧线该收手的地步。诗人既已知晓他的无知或手足无措,就没必要再深究下去。否定性意味的阵阵萌生使得从人群中跳脱出去的诗人又赶紧回返过去,再度成为人群的一部分。
  恍惚之间,他仿佛还停留在早先隐隐绰绰的人群之中,要回返人群也得有一个先后之别:是这一阵子的人群呢,还是早先那一块儿的人群?他决意用这一阵子的人群属性所必然有之的后见之明去诠释早先的人群。这时,他终于在洗心革面之后,以一个清白之身跳入差一点被耽搁的聚餐场景之中,在那里,紫苏摇曳多姿,不再是一个记忆,而是一个活物,一个陈列在眼前的真相。不再在“林间”,而突兀出了“此间”,这一跨越是怎么做到的?好一个“此间”,这一略带停顿的意味,使得整顿好心绪的诗人可以重振雄风,投入聚餐场面早已敞开的怀抱之中。滞留在林间的这一群人啊,早已把聚餐的场景给忘却。他们并不一起同步回归。但如果十八夜的月亮一度被想象为十五夜的存在,那么替这一群人回到那一群人之中,就再也不是什么不敢想的事情。现在,诗人在两拨人群之间完成了一次切换,身在曹营心在汉似的回归了早先的人群之中。从那里,寻求一个人群之所以如此的前提。紫色记忆的前身正是那恒定的紫苏,它肯定厮守在聚餐场所附近,仿佛经验时间里所有关于紫苏的记忆、形象都要回归到这一场合之中去。唯一的紫苏正在招引着诗人。仿佛那个在吃食进度中早先的诗人并不单纯地是一个早先状态。现在他完全可以想象那个低头自顾、趁他人没注意而瞅见紫苏的当事人已经附带了后发时间中的自我成分,合二为一地成为一个最懂紫苏多情多义的诠释者。吃饭前理解过一回紫苏,现在人在林间仍然可以快速回归到紫苏的跟前,再一度奉上理解的深意,使得对紫苏的理解更为饱满。仿佛在那一刻,他早就拟定了关于紫苏该怎么理解的一切步骤,而在林间的这一番演绎,无非是照章行事而已,早已不出紫苏的预料。
  使之再度回返聚餐场景和时刻之中的力量和原由到底是什么?他为什么要回去?难道他不能在山林之中获得一个出色的意义或诗意的高度吗?心心念念的紫苏还能摆出什么谱来呢?回归的逻辑到底是什么?要么,一切都在早已拟定的计划之中,如同他在吃饭前就已经与紫苏达成协议,紫苏已然对他说过什么,要么,他得找一个诀窍,赋予山林间这一群人某种奇妙的意趣,毕竟今夜一块儿登山的人群中出现了新面孔。这样一个信息,他在登山途中隐忍不发、按下不表,目的就在于把这一喜讯交由不善言辞的紫苏予以通告。的确,他在山林中所勾勒的那个自我形象一直在清算今非昔比的对照之下旧我与今我有何不同,再做一番追究与致歉,局限于自我生命历程的反思,并不是替整齐划一的人群说点什么。但问题是,人群中出现的新状况正是外地来了一对夫妇,一位同时代诗人来访,陌生又亲切,临时改观了既定的组织,而这一状况迟迟没说,仿佛是月亮不好意思说。幸好,总能回到无话不说的紫苏面前,找到一个亮堂堂的话匣子,打开它!这一回返神不知鬼不觉,其速度与密度丝毫不亚于早先一群人聚餐前他不被人注意地与眼前的紫苏完成过一次挤眉弄眼。谁曾注意到那株紫苏的存在?谁曾注意到那人曾低头嗅过紫苏的芬芳?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热烈地跟新来的朋友打招呼,都在兴奋不已的寒暄之中组织客套话。紫苏的出现被那一时间的其他含意给抹去了,唯有他一人瞅见或被瞅见。
  难以设想一个新人的出现会造成怎样的诗意,尽管场面上有很多客套话可以用来形容他,但是毫不客气地讲,此人所显示的个人属性和第一印象并不怎么具备强劲的诗意,必须用巧劲或用非人的口吻才可能化腐朽为神奇,将一个人的出现点拨为一个诗意的人的来临。这就是一个竞赛,诗人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将他有可能当面表达不清的热乎劲、心里话拜托紫苏来讲。一旦紫苏开口,即便是人事之中再平凡不过的一个说法一件俗事都会立即变得诗意盎然起来。要知道,在这首诗靠后的位置上,当他好不容易腾挪到了聚餐前的紫苏面前,诗人还有可能面临别样的诱惑,比如紫苏完全可以跟他说的悄悄话仅仅是关乎到他个人的利益和形象,跟其他人无关,只跟前年的人事有关,跟自我的焕然一新有关。紫苏一开口,大有来头,这里确实有太多的可能性,完全取决于诗人将那一份喜悦、领悟与激情抛给谁。本来像猛虎嗅蔷薇一样,一个壮实的男子嗅到了娇嫩紫苏的香气,这样一个人与花的对峙场景本该为自我形象添光增彩,然而,诗人相当机灵而谦逊地意识到了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利他的机会,紫苏完全可以将改观眼前人的力量转而用来塑造来访的客人。时间的万花筒停止了旋转,定格在凝视新人来到的“此刻”。诗人介于紫苏和新人之间,将紫苏之光让渡给了新人。尽管在场的其他人都不曾留意到这一借光。正如刚才也不曾留意到他怎么有过与紫苏的亲密接触。他并不声张,保留了随后在一首诗中调用紫苏话语的资格。既然其他人不曾注意,那么紫苏的代言人非他莫属。这样一种例外,这样一种特别的眷顾,有效弥补了紫苏本来要直接只给予他的福利。现在,在紫苏的低语中,新人的形象光芒四射。现在,在场的所有人、所有的知情人都在这首诗中感知到了紫苏所激活的那份运气,那份待客之道,以及单独赐予他的活力与待遇。
  此刻,仿佛一切的压力都得到了释放,一切的活力都得到了诠释。山林中的惆怅,前年的遗憾,众人的畅快,新旧交替的喜悦,挽留不住的时光的无奈……统统拢合在紫苏“此刻”要说的话语之中。所有的耳朵曾在现场错失过那么一次聆听,此刻(用各自生命中的另一个此刻去弥补那一个特殊的此刻)必须竖起来,从这首诗的尾声中倾听紫苏的教诲。当紫苏开口就是诗人开口,这一点我们心知肚明,但我们同时也倾慕诗人把握住了这一机会,因为并不是谁都能够巧妙地使用好紫苏的这一次口惠实至。要知道,当紫苏一开口,所有的注意力都将汇入这一说话的时刻,不但可以从中看出紫苏的本事,更能够看出把握这一契机的诗人通天晓地的能耐,也能趁势看出一个新人是怎么赋予此时此刻这一片天地更多的惊喜。每一个利益攸关者都可以从紫苏说话的这一刻获得明确的自我形象。看!这一祈使句的气势,已造就了一个转机,原来等在一个更早时刻的紫苏竟然反转了所有人的期待。一切的喜悦都要从最开始见面的那一刻说起,如果我们不曾亲口说出,那么总会有他人替我们说出。就是那个人!(依稀记得这个短句来源于杰出诗人卡瓦菲斯)这一惊呼,这一指认,这一赞叹,冥冥中来自我们紫色的记忆系统,再怎么说,再多说一遍,我们都不厌其烦,甚至可以说,指认“那个人”的存在,运用“就是那个人”这个短句,在每一年的某个时刻都有必要重做一次,不要觉得它啰嗦、重复和多余,“那个人”既是指一个外在于己的新人的来到,也是指自我的焕然一新时机重又出现。“那个人”所指明的位置上,如果没有一个凡人模样的人站立其上,在所有平庸的岁月中,一定是诗神替我们守在那里。

2023年10月
描述
快速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