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堆积着事件
——拉什迪 对于
“同时代”的必要性,一时难以决断,必要的未必紧迫,紧迫的未必能无背离地说出。以时代而论,我宁愿不在同时代、异时代、任何时代的光芒中被找到,因为只有一个人的时间,借来的时间,从永恒里扯下的一小块,并没有时代,世代,世纪,千年——这些断代时间观在犹太—基督教乃至诺斯替教中,倒是必不可少的,每一个世代都有自己的启示,自己的《托拉》,都走在通向某段历史终结的路上。也许有更好的词来描述诗人(具神秘个性的人)与身处的环境之间的关系而不必提及时代,更不必说与之同步了。至少,心理分析已将认同揭示为与父名有关的意识/无意识活动——通过能指的奇异缝合,因为总有什么将同时代的漂浮的话语缝在一起,总有什么又从那个裂口喷薄而出,如全球、国家、社会等等。这些向来就缺乏现实性的观念,因对“我们”的诉求而成为日常生活中萦绕不去的真实之物。
“我们”,如拉什迪笔下一同诞生于午夜的孩子,是否因“同时代”的魔咒而被迫变成见证历史的一群?或者我们早已被缝入各个时间的褶皱,注定要以混杂的线索讲述自己独一的时间的故事?“我们在一起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每个人运用自己独特的禀赋。”在“我们”与时代关系这个问题的背后,是否隐藏着我们与单一生命之时间的更为本质的关系?拉什迪《午夜之子》的叙述者撒冷·西奈与他以心灵感应唤起的那些孩子们,是否处在阿甘本意义上“同时代”的关系中?撒冷不仅在头脑幻觉中一次次召唤这些天赋各异的孩子,与之辩论过去与未来,他还在生活中遭遇他们,与他们之中那一个与他同时诞生于午夜时分,却被掉包,因此成为他的强力一面而浮现于历史的人做斗争。这场“同时代”的斗争,在拉什迪这里,被呈现为金刚不坏之神(Saleem)与毁灭之神(Shiva)的斗争,也是时间的不可摧毁性与可终结的诸时代之间的冲突。
此冲突引发我们对时代的认识,它既将不同时间点的“我们”串联成一股冲向时代之终的浪潮,也因我们各自禀赋而分离“我们”于不同时空。在一次次战争、隔离、迁徙中,“我们”聚到一起又彼此分开,一次次与历史一同开始,又淹没于它的灾难。“我们”这个词,在一个一切似乎已经同步而非同时代——后者在阿甘本以及拉什迪看来,恰好需要引入年代断裂——的时代,是否已不合时宜?绝对的同步(我们离它还有多远?)既是一切世代的终结,也是目的论规划下生物进化的最终状态:一个巨大的太阳般的时钟将铭写时间的一切异文版本,将敲响各个国家、各个种族、各个广场的时间,聆听它的人却已经消失了。所谓不合时宜者(unzeitgemässe),不仅与客观时间/时代有所间隔,更处在难以衡量的非时间(Unzeit)、幻觉时间、借来的时间中,这不仅包括尼采,还有波德莱尔、曼德尔斯塔姆、拉什迪等试图以倒错的符号法则来敲响各自时代之钟的人。在他们对人类文明(时差集合)的后视镜式表象中,一切都被缩放,颠倒,一切既是尚未,也是已然,既是重叠,也是断裂。德·曼也许会说,不合时宜者处在与自身时间性的反讽的间距中,处于一阵笑声中,这无异于一种伟大的“自我观看”。
是的,自我观看,对自身性的观看,好比一个人拿着批判的尺子量了一下刚由另一人量过的时代的周长,发现有所短缺,那么其中一个会被称为不合时宜。这与诗意无关,这不过是比较与衡量、考掘与掩埋、赞同与否认的运动。最终我们会发现,真正不合时宜的不过是生命政治这进化断层的出现——它不应发生在这里,宇宙里没有它的位置。这被气流层层包裹的自行旋转的行星似乎不关心,其实也从未关心过,我们、你们、他们之间的历史性时差与其调整。以进化而论,新世界与旧世界并非绝然相对——曼德尔斯塔姆已看到这一点——相互竞争的生物在所有世代面临相同的生存任务,如今,这竞争表象为争夺最大时区的努力。当然我们逐渐明白,在地球/太阳系统中,什么合适宜、不合时宜,何物之为黑暗、之为光芒、之为希望,不过是生命政治对时间性本身的一种理解。这股驱使着诸世代的毫无区分的自行运行的盲目之力,这将我们赶到一块儿的东西,对我们来说还是陌生的,诗人也只是切线似地触及它。
如果我们将一个与时间性有关的否定词置入向来缺乏时间性、也即缺乏对人有限性之认识的语境(该语境下的人还未开始),会有什么结果?该否定词“不合时宜”(unzeitgemässe)将难以履行它的否定,因为它所否定的东西——属于时间的、与历史一同开始并保持为它邻近之外部的某物——在该语境中并不存在。在一个缺乏终结之观念(无论形而上的还是弥赛亚—末世主义的)的地带,是找不到时间性的,也无永恒,只有规定好的日程安排,只有轮回。在这些或紧张或松弛的回返的日子里,确有不合时宜的观察,疯狂的举动,但它们是否终究落入了时代的反讽——这裂隙有吞噬一切的可能?疯狂之为疯狂,也许并非如德里达所言,是理性内部的事务。疯狂之为疯狂,恰好在于人们毫无理由地总想做点什么来影响他的时代而非改变它的时间,拉近那个离我们最近的“我们”,改写其真理内涵,将之变成时间阵营内的身份接口系统。如此,每人都与(哪怕是相互冲突的)时代精神相通。事实上,当代人就是那个连通本身。赛博人(cyborg)已证实他与所有人同步,他能进入所有人的时间,但他自己却没有时间,可以说,他不需要它了。
当代,作为时代之绝对接合,有何存在的必要?如果人类已无可逆转地进入全球范围内集体做梦的当代,如此当代其实并不超越《时代周刊》所定义的当代,极致的当代,与所有国家时间、政治时间、历史时间同步的最后的消失的当代。所以问题是,如此境遇下的我们还有做不同的梦的权利?这睡梦与现实的时差不正是定义“我们”的东西?至少拉什迪小说暗示了这一点。在梦的状态(写作状态、幻觉状态)中,我们是否还与政治上的他者处在难以言明的没有关系的关系,也就是至高的关系中?不合时宜者绝不满足于时间的无所衡量,他必要求时代为之见证。在历史裂隙永久地不可回返的当代(拉什迪回返了,但并非回返,他从此裂隙处说话),缺乏时间性的不合时宜者既难以忍受文化崩溃后的虚无主义的非时间,也不可凭借对非时间之物的领受(如犹太神秘主义者对Shekhinah的领受)从而一举超越正在终结着的现时。
不合时宜,不过是诗人在介入政治写作这个领域之后的精神紧张。在大写历史、奠基事件从那裂开的、大笑的反讽之洞里掉下去之后(其坠落一直伴随“我们”的成长),当人之个别性为抵挡虚无主义而不惜被塞入时代焊接工手中的枪管,以制成事件的强力原料的时候,有关我们的话语就以极端当代的形式出现了。我们,就是那最后的人,最后时代的最后的人。此时,所有人都宣称感到独一的时代的危机,都对时代之暗投去意味深长的理解的目光,却无一不收到寄给时代的那封信,如投向一个匿名的夜晚,绕过不可穿透的时间的延续又回到自己手中。布朗肖的《黑暗托马》发展了这个悖论:“他把他们当成他的影子或当成已死的灵魂,吸入他们,舔噬他们,将他们的躯体往自己身上涂抹,他也接受不到丝毫的感觉或形象。”托马这个从太阳(感觉/意义之源)之下消失的人,其晦暗性不仅在于他几乎不说话,不以语言表达自身,而在于他丧失了人与环境的时间性中介——时代。可以认为,与头脑中充满同时代声音的撒冷相反,托马(异教传统中的《托马之书》记载了使徒托马与耶稣关于末世感官的对谈)活在一切时代消失后的陌生的时间里,他分辨不出作为夜晚的夜晚,黑暗对他来说已失去可见性。他无需再像尼采(以及福柯)那样追问:历史如何作用于生命?相反他提出的问题是:在生命的范畴消失后,如何还能有历史,还能有时间?托马拥有另一国度的秘密却不分享。
在阿甘本对曼德尔斯塔姆《世纪》一诗的解读中,诗人作为承受力最强的人,担当了时代这头怪兽脊背上淌血的裂缝。这是阿甘本诗性的一面,他十分接近诗人的自述:“本世纪的脊骨已经碎裂。诗人,就其为同时代人而言,正是此断裂,正是那阻止时代自我创作之物,又是那必须缝合此裂缝或伤口的血。”这里实际上隐含了一种类似生机论的比喻:时代可视为某种具有生命之物,它并非各个时点的机械聚集,相反它有灵魂,会衰老,会崩裂流血,而它流出的血不是别的,正是毫无区分的无关紧要的自然(地球/太阳)时间。这“虚弱而残酷”的时代——十月革命、十九与二十世纪之间的残酷接缝——在人类苦难的哀声中已经奄奄一息,衰老僵硬,爬不上新世纪的门槛了,只好回头注视自己留下的踪迹,白痴般的疯狂地笑着。这个踪迹也是诗人一生的轨迹,一个希腊时间与苏俄时间疯狂地“同时代化”之后留下的生命印迹。如阿甘本所言,时代/世纪既指“单一个体生命的范畴”,也指“二十世纪的集体的历史时期”,然而我们并不清楚这单一个体生命如何穿越历史时期,该诗通过野兽隐喻将二者合为一体了,在诗里,个体生命的裂隙被等同为历史的裂隙——淌血的脊背。
阿甘本坚持认为诗人必须注视自己的时代直到看到它的黑暗,但如果黑暗本身不是一种可以被“看到”或“注视”的东西,如果时代的黑暗,恰如动物脊柱之间的空洞,本质上是不可见的,那么诗人要弥合的就不仅是“破碎的世纪的脊骨”,还有两条脊骨中间那段虚空,也就是时间自身无差别的脱节的虚空,并在其中吹出时代的裂音。诗人已无法弥合任何东西了,他不过是一头受伤的年迈的动物,满怀希望注视婴儿般的大地,而自己的伤口却流血不止。曼德尔斯塔姆问:“谁能用自己的血/弥合两个世纪的脊骨?”这最好保持为一个问题以阻挡世纪初的人的傲慢。克莱尔·卡瓦纳认为,曼德尔斯塔姆“不过是一个垂死时代的病恹的孩子”,无力从文化废墟中吹出新的笛声以连接新世纪。诗人审慎地知道,去经受布朗肖称之为的“第二夜晚”的非时间,比经受时代的黑暗更艰难,这要求切入时代至为内里的无光暗区分的地带,那里既无不合时宜的血迹,也无必须坐穿的时代的牢底,而是一个单一生命时间不断消失其中的纯粹的敞开。曼德尔斯塔姆在某处说:“在神圣的疯狂中,诗人说着所有文化、所有时代的语言。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旧世界的门在众人面前敞开如临死之人的房门对每个人敞开。一切成为公有财产。来吧,拿走你想要的。”或许这就是一个诗人能够宣称的同时代,挑选一切的最后的时代,它释放了此前所有世代的生存与死亡,让它们重新进入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