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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醒醉宴饮中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3-08-25  

木朵:醒醉宴饮中




杜工部蜀中离席
李商隐

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
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
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
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陪章留后侍御宴南楼(得风字)
杜甫

绝域长夏晚,兹楼清宴同。
朝廷烧栈北,鼓角满天东。
屡食将军第,仍骑御史骢。
本无丹灶术,那免白头翁。
寇盗狂歌外,形骸痛饮中。
野云低渡水,檐雨细随风。
出号江城黑,题诗蜡炬红。
此身醒复醉,不拟哭途穷。






  一顿饭的功夫,诗就成了。功夫在(吃)饭中,说的就是应酬诗/宴饮诗的基本创作原理与生成机制。吃着吃着,咀嚼咀嚼,诗的硬骨头就找到了。这时,不免发现自己吃相难看,处境狼狈,衮衮诸公似乎有所嫌弃自己却又碍于情面闪烁其词,因为不曾明显地损害他们的既得利益,且有诗神在上死死盯着,就没必要为了一顿饭的功夫而煞费苦心或流露内心的恶相。看起来这顿饭仅仅是一个前奏,是为了各自写一首诗而下足功夫。来的都是客。有的是不请自来,合乎礼仪地接待与应酬,这是很体面的一件事情。体面之中也是有诗的周旋余地。有的是每约必至,围绕一个固定的仪式准时出现,投箸必中,逢聚有言,咀嚼的不是山珍海味,吞咽的反而是之乎者也。与其问每个人为何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不如说觥筹交错之时,词章运动还能玩出什么新鲜花样。吃一顿饭而已,没有那么多讲究,但记述这顿饭却处处是禁忌,抓耳挠腮之时才知道写诗这个活并不是反刍一下大白天的你来我往一众活动轨迹即可。吃着吃着,中途离席,要么是话不投机,找不到重点,若有所失,自己所持观点受到了批评或压制而不得不出去喘一口气,要么名利场里当时有了诗性反应,兴致来了,却不能当众表示,只得抽个空、离场到外面赶快吞吐一下。离席即为离群,离群即为不群,既可以理解为不敢苟同,孑然独立,也可理解为超脱其中,作全局观,做一回眼前群像的总揽。
  有些话是说给众人听的,有些话只能说给自己听。中途离席,这的确是身心合一的一个转折点。坐在当中就是一个政治的人,起身走开,转眼间就变成一个正直的人。从喧哗与躁动的人群中离开,并不表明“诗可以群”的观念已转变为“诗可以不群”,观念的决裂没有这么容易发生。从人群中脱离出来,并不是突然觉得人群的质量小于自己,瞧不起人群而另就高明。喝多了,要么离席上一趟厕所,要么找一棵树呕吐一下,要么去外面透透风。大多数情况下不必对离开人群这样一个动作赋予庄严的含义。因为对它的理解并不能在发生的那一刻同时进行,需要有一个事后的独处时段来反思离与不离或群与不群之间的差异。只是说当事人意识到了三番五次地总从宴席中途离去这样一个频繁出现的自我形象令人心惊肉跳,不由得反思:我是一个不合群的人吗?于是,会将这样一个现象上升到灵魂的质问层面:人生何处不离群?最初无意识的或生理上的反应所导致的离群渐渐变成了一个被审视的对象,被单挑出来,从热热闹闹的宴会流程中摘录出来,成为一个独立存在的审美时刻,离群突然成为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事关人格品味,也涉足诗学范畴。乃至于,常常离群而去的人都不禁反问:怎么就离群了呢?离群前后发生了什么?离群真的能够造就不一样的诗吗?
  当事人当然知道离群离不群还有一段距离。离开人群并不必然获得卓然独立的不群效果。离群的做法不是猛然从人群中挣得一个醒目的自我形象,鹤立鸡群,茕茕独立,以使自己与浑浑噩噩的诸公区别开来,树立一个别具一格的个体形象。中途离场也不必然意味着在座诸位没有一个是自己的知音,自己被知音问题触动了神经,更生感慨而还原为本真的孤独形象。眼前的这一次离群,当然可以和过往的每一次离群结合起来,构成一段小小的离群史,反映出自己某种不甘心或不合群的心灵机制,但是又要有所警惕地将这一次离群放入到现实情境中去评估其是非曲直。真正弄懂自己这一次到底有没有主动触发了离群的念头,只有回溯宴会现场,抓住那样一个转折点,才能够真切体悟出离群效应的生成机制是如何作用于这一回的自我肉身,这一次离群是有意为之,还是不知不觉起身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庭外。尽管从强劲的生命个体形象塑造来说,离群的确是一个积极稳妥的说辞,有助于树立一个更为清晰透明的自我形象,但是被动的离群、不知所以然的离群并不能给离群史加分,也不能糊里糊涂将这一次毫无起色的离群归纳进屈指可数的有效的离群记录之中。考虑到这仍然属于应酬诗可以预见的公开亮明心迹的表示,离群一说肯定不能存在丝毫的贬低他人或诋毁同侪的口吻与做法,即便是自己当时确实想到了不想混迹其中,想超然独立于这浑浑噩噩的人群之外,但是理智的做法会将诗人的神志弄得异常清醒,使他注意到塑造一个离群者的形象应当是在座诸位共同的心愿,不只是他本人很想离群,而且其他人中的每一个都有可能离群过,也曾想塑造出一个桀骜不驯、啸傲走廊上的敢对众人说句不爱听的话的离群者形象。
  只看见自己的离群,而对他人中途离席察之不详,就是自私的表现,就不具备反映出每一个人普遍心声的能力。人群完全可能是由有限多个不群的灵魂所构成的利益共同体,这些可贵的灵魂凑到一起是为合群,但杯盘狼藉之余各回各家,又重返不群的本位。于是,合群是短暂的,不群或离群却是持久的,对每个人都成立。要相信每一个人都能够体会到这一点。而诗人开宗明义要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普遍存在的人性规律,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个体的命运处境,这就是作为个体的人或群组成员之一的人不离不弃的心结。在一与多之间走来走去,寻求平衡,在离与合之间反复权衡,掂量轻重,评估离心力与凝聚力各自在怎样使劲赢得诗人的关心。吃了人家的嘴软,一时半会儿中途离席并不是彻底离去,并不是不领情,更谈不上断然决然拂袖而去,与在座诸人或东道主一言不合,顿生龃龉,有解不开的心结。离席只是招待流程中的一朵浪花,既可以放大,也可以忽略不计。毕竟离离合合,每个人都经历得太多。每一次离去都不是波澜壮阔,都不是充满了张力。我们总是做好了不断离去的心理准备。我们对临时组建的群组爱莫能助的本性心知肚明。我们人生处境的种种症结不可能在每一次合群的进度中全然获得解决。在合群中得到合群应有的,在离群中获得离群本然的,怀着如此平稳的心态,我们才能妥善解答“人生何处不离群”或“人生何处不相逢”的设问。




  合群或入群不是目的,离群和不群才是人生的常态。在扎堆的人群中,在热闹的宴会上,生命个体会在同类相惜的情感链条中感知到群组的乐趣,必要的、起码的应酬之中,个人闪亮登场,得到众人的认可。或看到某人一夜成名,成为舞台上最亮的一颗星。要么,徒生烦恼,心有解不开的疙瘩,愁闷无语,不能跟众人中的任何一个讲起,所以置身人群之中却犹如咫尺天涯。如此一来,即便身在其中,却又神游其外,身心分离,两地经营,见此场景与情状,怎能不生感慨?人群要的是那份醉意阑珊,要的是仰头一口干,喝下那杯烈酒,是为求得一醉,一醉方休。要么,不群要的是那份孑然一身的清醒,令人不寒而栗的清醒,空无一人之地只有自己傻站着,不知何去何从,这样的清醒不要也罢,这正是清醒带来的反作用力,总是把人推到难得糊涂的一面,仿佛烂醉生涯才是真的人生。合群则醉,离群则醒。群的二分法带来醉醒的二元论。拼得一醉的人并不是不胜酒力的当事人非得要把自己搞醉,非得借酒浇愁不可。要么果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要么是借题发挥,醉翁之意不在酒。觥筹交错之际,哪有那么多的克制和推辞,放开手脚,激情四射,开怀畅饮,图个痛快。一切尽在酒杯中,无需赘言。这样一个醉意朦胧或自我麻醉的形象并不会让人特别讨厌。这也是自我形象的关键一笔,不可避免地会时而出现在一日三餐的正常流程之中。饮食男女,难免一醉。醉醒既然是人生的一组二元对立的辩证关系,诗人就得从似醉非醉、将醉且醉中去获得关于醉的种种真谛。
  老杜又喝醉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吃了这顿没下顿,朝不保夕。于是,当一顿饭在眼前展开它的流程时,并不是贪得无厌地饕餮一番,狼吞虎咽,猛吃一顿,狼狈得很。这时,吃了这顿没下顿的某种确定性的骚扰使得囊中羞涩的诗人难免从热闹的、看似锦衣玉食、资源毫不匮乏的状态中醒悟过来。这是有别于自我真实处境的外在的生活场面,并不是完全的虚构与臆造,这是一个异样的世界与周期。自己不小心参与其中,被这里的周期律和算法原理弄得神魂颠倒。这是我要的生活吗?这里有我需要获得的人脉吗?我能不能从宴席上捎带一点吃的东西回家?吃不了兜着走,恐怕他做不到。因为他的家人不在这里,在百里之外。一个人酒足饭饱的上限就是大醉一场,呕吐一地,不省人事。仿佛人人都有这方面的经验。正是有了这样一个预期,再一次置身宴席之中,就不会加快进食的节奏,而是把注意力从吃喝之中转移到在座诸位展开的话题之中:这些人因为什么聚到一起?聚到一起又在谈论一个怎样的共同话题?这个话题中的国家形象是否发生了变化?参与讨论的各色人等纷纷呈现出怎样的价值判断和观念分歧?如此一来,一个放浪形骸、痛饮狂欢的饮者形象就同步形成了。不是因贪杯胡吃而昏昏入醉,而是因一个主题或一个变故或一桩逸闻或一个见解,陷入苦思不得其解之中,不得不求得一醉。要么找不到解开症结的秘诀,要么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醉自有醉的道理,但道理绝不仅仅在吃喝的食材与味道之中。
  但问题是,这顿酒喝着喝着就喝出了国计民生的诸多问题。除了个人层面的愁绪不断以外,还有社会端的波澜起伏,至少鼓角连天、干戈满地仍是眼前可见的现实状况。这是仅仅闭眼不看而躲不过去的硬邦邦的当前局势。这顿酒能从会饮的同仁身上看到政治舞台的刀光剑影,这并非难事。在这样的场合里,不谈政治几乎是不可能的,就像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不掂量自己的命运也是不可能的。在公共舞台上,似乎每个人都不仅仅属于他个人。弄潮儿也好,马前卒也罢,好高骛远也好,孤芳自赏也罢,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不仅仅属于他自己,还属于这个看起来危机四伏的国家。有时候无法选边站,或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但一顿饭的功夫,当事人可以选择的是醒或醉。即使有某个消息传来,在座诸人分成两派,各持己见,争来争去,不分高下,但话到忌讳之处,就不得不猛然停顿,噤若寒蝉,至少要看在场权威人士的说法。光是发一顿牢骚肯定不行,除非人人都在发牢骚。不一定要达成共识,也不一定要指明一个共识方向,只需以时代氛围为诗学幕布和背景,让诗人在这里饱览一场场好戏就够了。一切尚无定论。但在语言层面上,每个人一旦闯入了诗人的视野之中,就纷纷定了型。与其说时代中的人个个都是政治动物,不如说,无一例外,谁都是诗学精灵。只要诗人注意到了某个人,这个人就可以在诗句中隆重亮相而一改现实生活中的精神面貌:再怎么没有生气的人在诗句中都能够获得掷地有声的一席之地。
  宴会的上半场,诗人有过一次借故离席,出去透一口气,这时,他怀想的或感到不安的仍然是自我的两个形象已生成,觉得要从人群中走出来,让两个形象一对一地搏斗。在人群中是一个怎样的人?离群以后应该是一个怎样的人?这两个可以塑造的自我形象正在抢夺诗人的注意力。的确,个人的命运之感叹系于一念之间。他们喝他们的,而我却要单独琢磨我的:我从哪里来?我在这里干什么?接下来我要做什么?要到哪里去?这一系列问题都要利用离群的短暂空隙快速地过一遍。很可能在还没有想清楚、考虑周全之时,酒伴又跌跌撞撞地把人拽了回去,重新陷入不由自主的昏醉之中。人人皆醉,唯我独醒,这样的观念在酒桌上可要不得,难免生出一股寒气,使得随后说出来的话如钩如刺。既然已经回到众人之中,就不再是清醒的独一份,而是众人的一份子。实际上,赋予离群精湛含义的不仅仅是离群之后一个人对自我形象的设计到了哪个层级,清醒地认识到自我的处境到了哪个程度,而且凭着这样一份清醒与理智,相当坦然与释然地融入到人群之中,与离群时精湛的心思相媲美的一份心境在众人之中同步产生,陷入那一份应酬之中,濒临那一份醉意之前,这份心境可以同样壮观。如果诗人曾有一个缝隙钻了进去,看见了自我的本相,那么,现在作为众人的一份子,他也应该有能力在人群中看到普遍的人的命运,就像自己单个人的命运被其他人中的每个个体的命运所验证。不只是我一个人才有那无边的烦恼,才有俊朗又哑默的心境。




  去而复返,这时重新入席的当事人若即若离地同时看到了两个情况:一个是座中诸人的表现,或醉或醒的程度不一,一个是不远处天地之间事物的些许变化,不再仅仅属于吃食的流程之中,而且深刻意识到人处于天地之间,完全可以调配天地之间的其他事物来营造在场人士的精神氛围。一朵云、一阵风、一片雨,均可参与宴会的精神食粮的酿造之中,这正是离席之人带回来的天外来客,以这些不为人所控制的审美因素来调剂宴会进程中时而出现的苦闷感和压抑感,人只要感觉到不适,就可以寻求外援,而外援恰恰就在于咫尺之外的风和雨。宴会所构成的那个中心确实太过渺小,随时被之外的事物所环绕、扩展和纠正,使之成为一个闪光点而已,而不是可以投掷生命的关键场地。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应酬而已,除了拼得一醉、饱吃一顿之外,别无所获,这种可能性是明确存在的。于是,第二次离去不可避免,或者说,重新入席,被理解为一种归来还太显矫情,真正的归去应当是再次离席返回家中,到头来就会发现吃一顿饭恰恰被认为是离开家去外面获得一个慰藉。而这个慰藉程度几何,只有出去了再回到家中反刍一下就知晓了。最要紧的是,座中人最初分为两类,或醒或醉,自己必得其一,或必居其一,有一种选边站的味道,这样的二分法肯定会令人不适,也寡情薄义,所以干脆引入外在之物,重建一个二元关系,那才过瘾、得劲。不过,在引入外在他物与在座气氛做一个二元关系模型之前,还可以先将外在事物本身也做一个二元对立的划分,两组二元关系升格为一对二元关系,这才是醒醉二元关系的拓展。
  仿佛只有对称性或对仗原理才对得起一个人置身于人群之中的万千感慨,表面上看,人已进入合群的气氛之中,但与人群打得越是热闹,可能偏离自在之物越远。入得人群,却离得自在之物甚远。吃吃喝喝,终究摆不平人的内心波澜起伏,一顿饭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甚至连一个火烧眉毛的问题也解决不了,回归自在之物的怀抱之中,并非退而求其次,而应当理解为求其根本。人的主体性色彩只有重新返回自然事物之中才重焕光彩,只有意识到同一时刻天边一会儿晴一会儿雨,才晓得自己不仅在人群之中,也在偌大的苍穹之下。这番宴席无非是一个人无助状态的修饰而已。天有阴晴起落,人有悲欢离合,最终得到的就是这番对应之中的慰藉吧。老天爷尚且如此,人的这番起起落落也就算不了什么。人的第一次离席,以及以后每一回出席宴会的第一次离席所获得的无非是一个天外来客般的启示,那就是,发生在人身上的变故也正在天地之间的其他非人的事物中演变。人并不是唯一的例外,将自我从例外状态中拯救回来,而使人之不群的自我感知重新转变为人与天地万物的合群关系,将人的非人属性激发出来(一个人不仅仅属于他本人,而且属于天地之间),这才是首次离席之后获得的一个生命真谛。仿佛这一启示就等在那个似醉非醉的中间时刻,唯有一次短暂的疏离与间歇才可能与之相遇。回头来看,会发现当事人参加一次宴会实际上是这个宴会硬生生地塞入了他的生活洪流之中,突然增加这样一个变量,临时阻断了他与天地之间的联系,所以,他在进退之间有所彷徨,走进去是一个逼仄的物质空间和精神场域,如果稍有不慎,就很可能被其反噬而忘乎所以,忘却了身后那片广阔的天地。
  醉的哲学实在是太强劲了。多少人为了博得一醉方休的效果,甘愿放浪形骸。仿佛不听话的身体总是将倔强的灵魂死死钳制住了,不让这幅骨架烂醉如泥,灵魂就找不到挣脱的出口。这人醉了,那人也醉了,在他们自己看来,灵魂这会儿肯定是非常惬意,轻飘飘的,不受任何的拘束,在旁人看来,在诗人看来,他人的沉醉其实是一个生活的榜样,敲响生活的警钟似的,告诉观察者醉的哲学中那饱满的意味。不得不醉,只有使之醉意阑珊,躯壳里的灵魂才能跳出来,被所有人瞅见。灵魂是多么好玩的事啊!它不是来自于极度清醒的时分,偏偏来自于杯盘狼藉的酒桌边。诗所选取的镜头不是一开始的主宾客客气气、有礼有节,也不是将醉未醉的高光时刻,而是倒下一大片以后的七分醉意三分醒。这已经是一个不可收拾的场面,诗触及到这一步。诗人并不需要将宴会上的整个流程一一道来,他一步就走到了有人醉倒了的境地,在这里他要给自己上一堂醉的哲学课。风与雨都是旁听生,这时有了某人的醉态,紧邻的风雨才拉响了令人清醒的二重奏。有人醉了或诗人自己醉了,表明宴会上的僵局全已打破,人们再也不必小心谨慎地应对他人的每一句话,完全是本色演出,顾不上彬彬有礼的形象了。到这一地步,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已经失去了条件。无话可说,已成实情。如果诗人尚存一分清醒,肯定不会推醒座中人,向他一诉衷肠,而是宁可走到户外长舒一口气。
  与其说是及时雨接待了他,不如说是醒的哲学又开始给他上了一课。酒局已到了尾声,人也酒足饭饱,这时只需要耐心等待一个告别的信号,就可以起身离开。但现在再一次离席并不是要做第一个向东道主告别的客人,何妨将再次离席这样一个机遇全然理解为宴会流程的关键一步。离席之际,顿时获得一个离奇的自我形象。现在有点醉意了,但还保留了回家的清醒劲和意识。很多准备好要跟某人说的话、求助的心声都偃旗息鼓了,来不及说,也没法说出口,那人说不定已经醉了,或者也离席了。现在唯有独享这份人群中的孤单。雨迅速地诠释着诗人的心声。一切尽在不言中,将此前所有的言不由衷都遮盖了。现在还能想起来的,就是自己的身世和处境,或早些年和自己类似处境的某某人,甚至遥想未来还会有如此遭遇的永恒青年。隔空对话,不亦快哉!流水的宴席,铁打的诗人,在每一次如此这般的宴席中,都会有一位诗人的形象闪烁其中:要么高举醒的火把照亮在场所有人的灵魂,要么摇曳着醉的火焰,踉踉跄跄地把家回。对于个别的人来说,或者对于饥肠辘辘的生命个体而言,类似的宴席是有限的,并不会无限供给能量给自己,自己也不可能是宴会上永远被无微不至款待的来宾,总有散场的一刻,总有不再被邀请的一天,但宴席的整个流程已经烂熟于心,不再是一个陌生的场域。即使一年半载再无这样的机缘,也会因为近期三番五次的入席与忝为贵宾而获得相对周全的对于宴会本质的认识。




  若即若离是一个过渡,接下来就是真正的离开,并最终赶回临时的家。在人群扎堆处,虽可以有一时的痛饮与纵欢,能找到问题的一两个解决办法,但根本出路仍然在于离开人群以后的自我救赎措施之中。醒醉的二元哲学的确是非凡的人生经验,两头讨好两边尽欢,既使人能够适时地逢场作戏,又使人能够摇身一变,从各种不利局面中摆脱出来。每一次介于醒醉的二元关系之中,都是对生命状况的一次体认,并总是表现为离离合合的身体上的条件反射。在那醒与醉的选择关头,正是离与合的表现契机。表面上看,每一次从人群中走开,谓之离,亦可谓之清醒,每次步入人群之中,谓之合,亦可谓之难得糊涂、一醉方休。但实际上,走入人群之中就是离孤单之影的自我越来越远,就是暂时脱离孤独的绝境,所谓合于人群而离开本己。从人群中离开,恰恰是重返自我的绝对状况之中,那个分离的、个别的自我终于与其余的自我形象抱成一团,合二为一,正所谓离开人群反得合意的心境。如此一说,醉意浓烈之时,合于人群却舍弃自我,醉在人群中,自我性最微弱,显示为无我。醒在离席之后的自我中,反而显示出一种合并归拢的决心,致力于自我真相的浮现。可见,人群作为一个参照系,既可以谓之合,也可以谓之离,离合之际,全由当事人权衡利弊,做出选择。离合两便,并无绝对的好坏,不同的选择将造就不同的心境。
  关键是,过来人都知道醉不可能是人生的常态,充其量只是一觉睡到天亮,终究会醒来。但对于沉醉其中的诗人来说,如果一旦抵达了醉意的畅快层级,就有必要想方设法留住这种感觉,至少要延长这种体验,为这千金难买的一醉做最大能力的充值。想想看,在那最浓烈的醉意来临之时,仍然有一股强劲的自我觉悟,要为这一份醉命名与正名。这是不一般的醉啊!这也是与众不同的醉:众人皆醉,而我最醉。醉在人群中,却又醉在醉的最高层次上。在这个节骨眼上,醉再也不必受制于醒的二元对立模式,而能够发展出醉的最强劲的意识,至少有一部酒不醉人人自醉的诗学史,不免让人想到历史上其他人的醉的等级。除了这高不可攀的最醉等级,还有醉的经济学:如何再得一醉?醉的后劲或可持续性如何?如何醉得无需计算成本,丝毫不必担心醉的花销?对于两情相悦、卿卿我我之中的醉又当作何解释?醉的情感教育才是那最高等级上的一课,仿佛为伊消得人憔悴才与理念中最为烂漫的醉相似,仅仅是醉了,还不够,还得醉得和历史上最高级的人并无二致。醉得连身边斟酒的人也出尘脱俗才对。试看,从醉的政治学走向醉的情感史,这一步来之不易。诗人眼前浮现的不是在座诸人中谁是最烂醉的那一个,谁又是最为清醒的那一人,也不是大好河山的摇摇欲坠,且不管风雨欲来天底下还有多少人饿肚子,反而是滴酒不沾的佳人笑盈盈地伺候一旁,就足以打破僵局,让灵魂出窍之后不必急于回归本位,还能够在奇异世界多待一会儿。醉意中最奇妙的体验就这样得以延展,这份延展不是得力于自己身边真的有某一个出众的佳人,只要历史上有过这样一个真实的案例,就足以慰藉良心用苦的某某人。
  此刻,诗人既在回家的路上,又在家里的桌台前,两个自我并做一个,要在同一首诗中亮相。他回想起刚刚宴会中的那一幕,从宴会中离席两次的体验,以及冒黑往回赶的路途中的星星点点,这一系列进度都勾起了他未得餍足的醉意,不是喝酒才有这一份醉。你不觉得写作也是一份刚劲无比的沉醉吗?诗之勺柄正指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而神奇的佳酿将从这黑咕隆咚的双手中汩汩而出,的确,诗人的思绪点点滴滴真的变成了坛中酒、壶中酒、杯中酒,每一滴都有不同的味道。个中滋味通通汇合成一股暖流,变成一份点心。将五花八门的味道包揽在一块儿,就是永不枯竭的诗中琼浆:被写入诗句中,才有喝不完的酒。应酬可以淡忘,宴会上所有人的音容笑貌也可以不再回想,但是笼统的酒,以及如果酒神在,他所赐予的力量、他给诗人上过釉彩的人生观,就会夺人耳目,成为记忆中最醇厚的芬芳。宴会上说了那么多的话,用了那么多客气的祝酒词,但时过境迁,很快就全然忘却,一点也比不上事后诗人为之吟咏的诗句。没有诗,就仿佛白吃白喝了一顿,主宾的礼数和情谊都无依无靠,成为了无人拾趣的生平轶事。吃完饭还要写一首诗,并约定到场的人都要唱和一番,这就是为这一次聚餐强劲地赋予一个意义与符号。问题是,这会是一首怎样的诗?这一次在诗中要交代怎样的人情世故与应酬心得?很明显,这样的诗必须兼顾他人的利益和观瞻,必须为这一次真实的聚会留下一个可回溯的流程。只不过,略带私心地,要在这个流程中树立一个谁都能看得清楚的自我形象。这就是我!我从那里来。那个地方成为了一进一出的小一号的政治舞台。
  强打着精神也好,趁着尚存的酒力也罢,在呼呼一睡到天亮之前,确实要在蜡烛下写一首诗,甚至要将写一首诗的决心告诉给别人听。或许应该还有另一首诗,避开客套与流程,全然讨论一个一度离席而去的自我形象,不必交给参加聚会的人审视、讨论,纯为自己而写。但眼下这一首诗不得不公私兼备,半推半就,将自己推到众人的面前。我的想法怎样?我的处境如何?我的表意手段何等顺当?现在都通过这首诗告诉人家。这首诗确实像一笔流水账,记录了这纷纷扰扰的一天。现在醉中有醒、醒中有醉,但头脑还是十分地清明。酒力能奈我何?问题是,值不值得要十足的清醒。清醒到了极限,会不会老泪纵横?这个点着蜡烛、写出诗句的房间并非一个永固的家园,倒像是一个临时的避难所、歇脚点,仿佛舍此之外,别无栖身之所。道路在此漆黑到了极点。该不该,在痛饮之后再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也许哭了,但我要告诉别人我没哭,也不打算哭。只是哭这个动作前面的否定词并不能打消人们对我的猜疑,我的处境众人心知肚明,爱莫能助。我不可能在今天饮酒的那个地方终老,颐养天年恐怕要另选一个地方。但那个备选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既然所有人都不能确定战争何时结束,海晏河清的一天何时来到,有生之年能否看到一大家子人团聚,尽享天伦之乐,那么,今时今刻的我之无有、我之白头、我之如此这般的窘况,就不再是能舍就舍的一个或然对象。这就是我。这就是从一个宴会中走出来的我。这就是一个不可改变的我。我懂并怜惜这个一如往常的、向我频频示好的我自己。

​2023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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