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云,揭开我头上的伤疤
让我丢弃我的血脉
去看那玉米长矛、红色印地安人的国度
可是我怎样诉说?——
是怎样的一朵云(轻飘飘的)
撞伤了我的脑袋?
诗
我感到不适……
胸前压着一块磐石
光洁无比,顶端
没入了云雾
胳膊刺痛,压痕累累
我用力翻了翻身
磐石,訇然倒塌
凑近了看,原来是
一段虚无的铭文
隐现在草丛里
诗产生自不安。诗是
我的疾病,犹如
从药草推测病人的
症状。我吓了你一跳吗?
在我的病历上写着——
曾同一朵云同寝
被其无故压伤
——我要为我松散的新诗辩护?
所谓自由,就是
与一朵云同寝,被其无故压伤
空椅子
一张椅子支起了脚尖,倚在
另一张椅子的肩胛
“吱吱”,你听见椅子的腰肢
逐渐支起的紧张,向
天花板的静寂
那儿,壁虎凝息
绿化为蜥蜴,如同骰子
匿迹不见了,仍不能取消偶然
电线供认出白灯泡。椅子
开始显得古怪:模仿
臃肿的歌伎陶佣,吹起春情
荡漾的喇叭,如唐朝
鼓圆了它类胡族的腮帮;坐视
两个时间的弄臣,有点滑稽
而芦笙吹破韵律的白肉
一张椅子顶住了另一张
用骨头托住它的肌肉
相互依偎,一对绝对的情侣
亲密的道具,温暖的
手套不及高跟鞋纤细,美丽
有压力。惊惶地回过头来
风情万种,女性的眼白,觊觎
蛋清与蛋黄,性别的鸡尾酒
彼此抵牾,一对相对的政敌
用爪牙探听空间的虚实
而当你扭过脸,一头撞在
八点钟,心想,“完了。”
阅览室,书页掀动空白
在过道里,管理员拎着钥匙
练习燕空翻。确实,燕子飞过窗口
椅子的组合并未轰然倒塌
并未彻底溃退
一个是形而上的亲戚
上面写着:“注意,油漆未干。”
另一个是未来的女婿
屁股着火了,由于闷坐
椅子坐下来,坐进冬天和火炭
和雪,两张空椅子在秘密交谈
摄影师
寂静在取景。框定一片草地
一只假模样的兔子,在镜头前
站立,竖起双耳,恍惚谛听
草尖的圆露:落下闪亮的喑哑……
“嚓”,兔子用脚蹬了一下快门,自己
也被剥了皮,红红的,卷入胶卷
装进口袋。摄影师提防心里的
兔子,扒住袋口,往外瞅对面
山黛。放飞了一只鸟,这一片林景
凝聚乳突周围的黑、晕,和寂静
在取景,空心点化虚无。山区旋转
他冲洗夜半惊喜的冷汗——
最先显影的总是她的一对乳房;
惨白,抹不掉底片,夸耀在
胸胁部位的日月银盾;像两朵云
流溢出半山腰墨绿色的枝丫。
下来,他回望翠微。兔子不住
蹦跳,他嘴角的微笑小于这个,
被神看到,但神讨厌沾沾自喜,
推倒他,摄像机发呆地对着天空。
主客之杯
凫游的、谈心的杯子,在水里
如此空闲,由哭泣装满
为了碰见虚室里的花伞
真的打开,不等天色暗下里
杯子更加口渴,埋怨苦苦恋爱的
茶叶,点一支香烟,吞吐云雾
若暗若明,使窗口经过的日月
如兔子,惴惴不安
他醒来,而陷入事物的机关
不得动弹,只好等待雪山崩溃
而他仿佛磁铁,周围复活了
在钉子、刀片靠近的呼啸声里
患禁闭症。他们惺惺相惜
用杯子传递手的温情,而
虚室薄过一张纸,他们呼吸
他目光散漫,落在笔尖的空白
有时他认真,妄图互看一眼
就让她因惊讶而怀孕,变得沉重
哦,这可能吗,仅仅通过一个
比喻认识她,哪怕关于红唇?
你起身离席,无法赶上
一朵口衔杯子的云,在述说
遗落了什么的什么
在谈心中,沉默变本加厉,他们
逐渐孤立,剩下清晰的骨骼
鞭炮声震耳欲聋,但不
包括搓手的女人,受自己
美丽的卵巢保护。虚室为气浪
冲击,万花筒里的景点
隐入幻术,包藏了背包的旅客
他们仍等待遥远的花伞
真的打开,露出里面的器官
有一会儿,他们双双仰起脖子
为蜜蜂的倒刺勾引,去尝试
上帝的血、怀疑和糖。一个囚徒
面对两点钟对撞的杯子
恐惧万分,逃跑,转身面对
仆人似的自我
棋局,混淆了主客
堂吉诃德
我置身在天空和大地之间,经历着
严重的变形,血的头盔深入了云霄
和长矛平行;我已获得老鹰的意志
扑向对方,像扑向虚空里的一只小鸡。
它颤栗着祈祷,撕裂时,双方的幸福
都达到了顶点,好像母鸡将雏鸡喂哺
更高的意志在天空里翔舞。中心的
嘴巴大张:这一切把戏我全熟悉
为了故事,人物必须违背自己的心愿
一如伟大的桑丘•潘,耽于无望的思想
杀伐之心顿起,从书本里抬起瞎眼;
我,行动;只有我配做他奴性的随从。
我,堂吉诃德,宛如一个奴婢!完美的
行动表现,处处出于谦卑的性格。
但我是从他身上引出的一个恶魔!
一条恶龙,在中国的上空时隐时没。
我是他的死,巨大而有训诲意义的娱乐。
他抬起瞎眼,仍没有在黄昏开窍
第二天他光顾了我的处男的天真
精力充盈,我们和太阳一同出发了。
我骑马踏上小径,世人无情地唤它
作驴;作为唯名论者,我服膺孔子。
哦风,风吹来,舒缓了行程的心情
从远处看不见的雾霭吹到林子里
脚下的麦苗飞扬;相对的另一方向
村庄稳稳地落在平原上,像一只苍蝇
明确的风,还夹杂着怀疑论的沙子
从我的头脑悬过,桑丘•潘的头脑
霎时天空布满阴云,我跟随着风
转过村头的石磨盘,看到空气中隐形的
风车,我双眼冒火,是风车擦燃了我!
风里,雨点在飘洒;我大口呼吸着
令人眩晕的幸福的空气。天空的
肺叶张大,仿佛这空气就是呼吸
我冲上前去搏斗,血肉之躯随长矛
磨得发亮,风车是我们血肉之躯的另一形式。
附注:“引出的一个恶魔”及“他的死,巨大而有训诲意义的娱乐”,语出卡夫卡《有关桑柯·潘萨的真理》
海滨公园
我们到来,却怎样好意思
说它在等待?在两座楼之间。
主人的盛情邀请,安排我们住在
第五层,适于观望的地方。
大海静悄悄的,还未侵入
我们的生活,黑暗、但是漂亮的眼珠。
它的腥涩味,还在阅读我们的鼻子,
停在空气里,等着搅动沉闷的肉体。
它是深入鼻孔的头发……
恋爱的痒,不可抑止;太轻松了,你
徜徉在阳台外面,向你奔跑
即可撞上落地玻璃,自我的密封。
你只接受雨点,天使的脚步,
当你在户外,草地、楼房阻隔的天空。
你是孕妇的肚子,被风吹了起来
是这里的树,稀有的蝉声。
只有接近你才能摆脱你,
当我们一行三人,少了一个人
从生活区逼近,在理水者的雕像
光滑的护堤和耸立的石头下倾听你
你却像巨大的不礼貌的嘴巴,一个倾诉狂,
但是,大海,我不是你的精神分析师,
那在更小的石头间爬进爬出的海蟹,
是关于我的洞穴里的实在的秘密。
夜空
谁在背后,跟着我,向我
危险的脖颈涂抹什么。他的手摸索,
不小心拧灭了天空:
星星出现,像一个个带血的浓疱。
有人在楼上喊:“拿直尺来,
我要量一量这夜!”
夜的浮艳的嘴唇,在那儿浮游着,
在房屋、道路、池塘上面
抛撒刚吃剩的渣滓,哦,
我看见人们像一条鱼去够灯火。
憨厚的屠户在云里傻笑,飞离
这阿喀琉斯的脚踵一般重的城市。
我坐在岸上,
用沉默的肺等待着什么。
穿皮靴的少女,就像
涂浓唇膏的惩罚。
从天空落下一团火将渴睡者惊醒。
说昏话,头痛,
发热。电视剧里,可怜的妇人
在静悄悄服丧,内心火花崩溅。
与阿赫玛托娃的会面
在那之前,他还从未检验过自己。
像舞蹈演员一样放肆,将半个身体的
羞耻抛给天空。他提防着失礼,
只沉浸于充满空洞理智的星球乐音。
在空中漂亮地划了一个弧线,但
还是缺少点什么。仿佛才华是一件
狐狸的外衣,谁都可以穿上,而
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意识到
在刺穿时要摆脱束缚成为刺猬。
如此,她赞美这位来客的不卑不亢。
如果没有弄错,他老年的形象
他微秃的头怎会在那时就被热情点燃?
里面装的可都是逻辑公式,像是
拒绝成长,只有头发才十足浪漫。
只在她的女友走后,在后半夜,一阵
静寂后,毫无征兆地,两人开始
像终生的知己那样交谈。幽暗的光
弥漫各自的角落,像是回到了希腊源头。
分娩剧痛超过了他无知的警戒。但这回
他不再反躬自问,在对生活投入
和保留的比例中有多少可怜的自爱?
一位悲剧女皇,那么人性,她的孤绝
本身就让他学会了有竞技色彩的消极自由。
这位三十六岁的童男子,在她充满幽默
精神的眼里,就像发射了一颗卫星一样
兴高采烈。因此他为日常需要所苦,感到
春天树木的力量,怕破坏气氛不敢动,
一直憋着尿液,在太阳照耀街角时走回寓所。
地震
上午,水中树静立着。没有风;我
斜着走入一栋楼的阴影,电线杆在脚下
探出头来——钉子楔进木板——影子,毛线团般,
而宠物,让女主人心痒,皮肤绷紧了春天。
他走过来,对我说:“今天早晨,发生了地震。
在五点二十五分。”从另一栋楼的大门出来,
经过花坛和几棵树,路边,汽车停着,
他隐藏起心跳,缓缓步入这栋楼的阴影。
全身披着翘翅的阳光。圆柏疯狂,脑袋贴紧地面
想保持理智——昨夜,它肿大矗到月球——冬青叶
擦亮他的眼神;他认为,他已睁开噩梦的双眼
看着我。但是,我睡得死,醒来也晚。
在报栏站了一会。报纸皱巴巴的,玻璃也脏,
我走开,没得到想要的启示。有点不妙呢,竟然
带来了阴天;我问碰到的第二个人:“今天地震了吗?”
似乎带着点沮丧,又有点自我嘲弄的意味。
那人在一番省察后——我必须说,他很警觉——
猜中我的心思:“他神经是不是出了问题?!”语含不屑。
但我同情他,白天睡觉也要戴着眼罩,极小的
噪音使他惊醒,头来回窜,像把衰弱的螺丝慢慢拧紧。
回到住处。我打开电脑搜索,一片空白。脑中
也一样。毕竟,这里不是震中。我望向
窗外,风景没有不同:一副风景画,永恒的艺术,
尤其在异象发生后。晾干的衣服搭在那里,
安稳得异常。我昏倦。不再好奇。但第三个人进来
谈起了地震,像要给打瞌睡的我提神。并让我
不要去操心语言的力量,和影响:地壳运动从没有
一刻怠惰,停止。“是啊!”他说,“我用手拉住
床头,可是就像周旋在大海的涡流里,身体
向旁边推移。一本书晃了晃,终于从书架上掉落。”
告别
在人人都张开大嘴咬走一块的圆桌旁,
碰到,没有遗憾,仍然寻找着对手……
用双手较力。人人都走了,只剩下他
操心着,在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不准确,椅子里坐着的人会麻痹
落一身灰白。墙:恶魔向外吐钟表。
我们的酒,不往天上飞就洒在地上
有人按住我们的手臂,喊着:“一往无前!”
映出镜里,淘气的形象招引我:仍然
是生猛的你,脑瓜发亮钻进肥腻的花朵。
饕餮着,跑过了桌子上无边的祖国。
不小心跌落在桌下,这里属于你,死者。
我和他一起在看。但,你的儿子叫张灯,
桌面下,才是黑暗的桌布,笼罩一块空地,
那叫声,触动麦田,伸出你犹豫的手……
在桌子腿的疙瘩里,你双手捧出了杜鹃。
双子星咖啡馆
1
如果我能被你钉在墙上,这一幅画
该有多么幸福!这幸福多么安静。
一个对象,突兀地:目光锤打
但只能让它更为牢固。
……可以看到,你从中出走的样子楚楚可怜。
如果我能和你一起来看这一幅画,
如果我能伸出手臂,在你背上无声放下,
如果你能无拘无束地靠近它,
禁止触摸的画,一定出自你手。
2
如果我们一起将这幅画钉在墙上。
那么多人一个接一个走过街头
他们的面容多么模糊,同样等待着
你的固定:也许隐藏着一个天使
从窗户上方向我们顾盼呢?
并指给我们看一个奇异的景象,
世界是一枚巨大的钉子,
神在钉子的尖上舞蹈,稳住了钉帽上的人。
虽说后者易遭腐蚀,缺损,
直到整枚钉子都烂在世界里。
3
那时,星星陨落,
屋子倒塌,
地震,海啸,火山爆发。
世界末日,
读者回到济慈的浪漫主义,
仿佛这一切都为了爱的表达,
且无比完美。
让你看着我迅速分解,颜色的分解:
我的最后记忆,
留在画布上。
……我整个存在的忠诚都显示在熊熊燃烧的画布上。
4
天使仍焦急地停顿在半空,
打听平常躲藏的角落,
甚至在一切失去依凭后。
台灯本是为了映照你我……
此刻它是黑暗的,
按钮下是埋藏一万年的煤炭。
走出咖啡馆,天色发黑
你惊惧于前方车灯里
灰尘下扬:也许是白色的杨花
迟疑不前,你捂着鼻子走路的样子
像极了小女孩:
一种稚嫩的美将我们带回到纯真的本源。
5
而咖啡馆的男人坐在那里,
一个狄奥尼索斯,向往阿波罗的形式
在一片光辉中释放自己,
爱,禁止肉欲。
却最终游荡在光辉边缘:他在镜子里
看到自己,并探测空虚的限度。
他写作,由于负重过度,脊柱
让地狱弯曲,颈子却像炼狱的凝望那般美妙,
头脑,安放的是希望:
让天堂变得结实起来。
一幅画,静静地挂在那里,挂在前方,
他开始羡慕一张画:
将一个物体固定在那儿,这是上帝最大的梦想。
6
他希望增大词语的摩擦力,用
笔下的词语固定住世界,比亚历山大大帝
还要野心勃勃。而他才可以对她说:
“和你在一起的任何事情都是神圣的。”
都在经书中得到过描绘:不要为神
失望,当看到对方,并坐在一起。
试图用一个钉子固定住神,他敲打
世界的纸片,弄清茉莉花香意义的指向。
米开朗琪罗在爬来爬去的当儿高谈阔论:
“绘画也是诗歌的艺术、生活和爱的艺术。”
一种造物的结构,以此摆脱
时间的流言,以一幅画,永远以一幅画,最后的……
离开咖啡馆后,他们需要多久知道,身后
上帝已经将一个人钉在了爱的十字架上。